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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艾拉的魔法
      來源:文學報 | 朝潮  2024年09月14日08:33

      對于塞薩爾·艾拉而言,寫作就是生活,以一種想象力和智識思辨的魔法方式,代替無聊乏味的現實世界。

      讀過阿根廷作家塞薩爾·艾拉的一些作品,對他的認知還是松散的。我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他的作品,或許有一個詞放在他身上最合適:神奇。他是一位真正擁有原創力的作家,他的原創力如同擁有了魔法。

      艾拉小說中的神奇之處,在于現實細節的影像感、時空轉換的魔術性、天馬行空的語言、光怪陸離的想象和對人生百態的衍射和諷喻。他已被廣泛視為繼博爾赫斯之后,拉丁美洲最奇特、最具獨創性的小說家之一。他曾在《紐約客》雜志的簡介中謙稱,他的全部作品可能都是“博爾赫斯的注腳”。

      作為一位行事低調、以遁藏方式存在的作家,艾拉沒有上過電視,不接受本國媒體的采訪,不參加座談會、演講等。他希望自己以默默無聞的方式存在和寫作著。實際上他出版的作品(主要是小說)已經多到不容易統計出具體數字了。我在一個網站的一份艾拉作品出版統計列表中數了數,已有一百十余部了,這還不完全包括他在世界各地正在出版的其他語種版本。他的作品篇幅都不長,介于大中篇與小長篇之間,超過一百頁的作品很少,他認為“一本書越厚,包含的文學內容就越少”。

      我第一次讀艾拉的作品是《女俘艾瑪》,故事開始于一列沉默而無精打采的車穿越潘帕斯草原,士兵帶領著一支奴隸商隊,奴隸(或囚犯)都瀕臨餓死以及被強奸和毆打的邊緣。小說的開頭有這樣一段描寫:

      “在旅途中,囚犯和士兵的飲食是一樣的,都是肉干和餅干,只是囚犯的口糧減半。他們沒有理由對此感到悲傷,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消耗任何能量,只是在馬車里靠著彼此睡覺打發時間。至于官員們,他們經常用白蘭地來代替這種標配食物。只有當他們遇到一群美洲鴕或鷓鴣,或驅趕出一只鵪鶉或野兔時,他們的飲食習慣才會改變。中尉會很高興地用一槍瞄準它們。”(譯自英文版)

      在現實主義的表象之下,艾拉的小說抱負是讓讀者乘著魔法飛毯穿越歷史、發現歷史,使之成為一塊羅塞塔石碑。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的阿根廷,印第安部落分散居住在這片土地上,歐洲定居者忙于建立帝國和獲取奴隸。當殖民道德被強加于一個大陸,以及當對金錢的欲望取代了對真實生活的熱愛時會發生什么?歷史本身是一種欺詐,現實并不會比虛構更值得依信賴。艾拉虛構并揭發關于性別、殖民主義和人類道德的一場集體騙局。

      某天跟一個網友談到《女俘艾瑪》。網友疑問:“我們讀的是同一個塞薩爾·艾拉嗎?”在網友的閱讀印象中,艾拉被他單純視作荒誕派作家。網友讀過兩本中文版的艾拉作品,其中包括《野兔》,這是艾拉最后一部關于潘帕斯草原的小說?!兑巴谩沸≌f寫的是英國地理學家和博物學家湯姆·克拉克在潘帕斯草原漫游、尋找一種傳說中會飛的兔子的故事。與他同行的還有兩個阿根廷跟班:一個健談的十五歲男孩和一個沉默寡言、有自己秘密任務的高喬人。三個騎士一起訪問了一系列印第安部落,越來越多地卷入當地政治,直到克拉克被宣布為一個印第安聯邦的總司令,該地區爆發了戰爭。小說接近高潮的時候,克拉克脫下衣服,涂上印度油彩,看著一群巨大的鴨子將一顆巨大的蛋拋入大海。盡管小說有著阿根廷廣闊平原的抒情描述、人物細節的現實敘述,但它著實是一部奇詭之作。艾拉虛構的那些部落,是一種本體論的實驗,它把潘帕斯草原變成了電影《星際迷航》中的一部分,或者像愛麗絲所處的仙境一樣奇譎。艾拉擁有一種將不可能成為可能的魔法。

      不同時期的艾拉作品,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認識;更穩妥的說法是,艾拉的每部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的《風景畫家的生活插曲》,虛構了十九世紀德國紀實畫家約翰·魯根達斯的傳記;《棚戶區》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貧民窟的故事;《晚餐》是一部僵尸啟示錄;《藝術論壇》形式上是一本故事集,實際上是一本關于藝術形式的書;《離婚》是關于學術歷史和文學批評的跨越尺度的敘事,一種偉大的時空發明,讓讀者如我徘徊在時空游戲中。

      就算是艾拉的同一本書,不同的讀者也有完全不同的閱讀體會。如果說博爾赫斯在作品中運用的時空轉換,相對于他講故事的技術來說是次要的,那么事實證明艾拉也是如此。他們不約而同創造了一個另類現實。小說可能是一種魔術,作家是魔術師。優秀的魔術師總是不斷創造出新的手法和花樣,讀者只能驚嘆于他們創造的驚喜和幻境。

      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可以成為他的代表作,除前面提到的,還有《女裁縫與風》《小和尚》《證據》《酸橙樹》《拉·普魯巴》《對話》《我是如何成為修女的》《生日》等等,主題覆蓋了歷史、現實、隨想、科幻、偵探、傳記和書信式漫談等等。

      由于艾拉從不參與國內文學活動,也就很少有人關注到他。有關艾拉的情感、家庭、工作經歷等,國內外的媒體上幾乎沒有報道;為數不多的幾個外國記者的采訪也多是談論他的寫作和閱讀,且都發生在他五十二歲成名之后。

      五十二歲那年,一位西班牙評論家突然發現了艾拉,對艾拉的作品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并著文稱贊他是一名讓人崇拜的作家,宣稱他是“阿根廷文學中保守得最好的秘密”。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墨西哥,當地一家報紙隨之將艾拉的《風景畫家的生活插曲》與村上春樹等作家的作品并列為著名作品。之后,他的作品開始被翻譯成不同語種出版,艾拉就此開始靠版稅過上了正常生活。一家長期支持艾拉的阿根廷小出版商,此后的三年也重印了他的十幾本書。他的大部分書,是由阿根廷那些獨立的、幾乎無人知曉的小出版商出版的。

      “阿根廷文學中保守得最好的秘密”,現在已是文學界皆知。艾拉的名聲變了,不變的是他依然保持著隱士一樣的生活習慣,從來不做文學講座,不上電視,不寫評論,也不關心作品的再版、翻譯、編輯等情況。他跟譯者、編者幾乎沒有互動,除非作品中需要澄清一些疑問,但他通常無法澄清任何事情?;蛟S在他的創作理論中,他的魔法寫作是無法澄清的。

      不變的有他的居住地。自1967年以來,艾拉一直居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有媒體說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和羅薩里奧大學任教,但艾拉的自我介紹和作品中似乎沒有提到過寫作、翻譯之外的工作。他也是一位翻譯家,翻譯過法國、英國、意大利、巴西、西班牙、墨西哥和委內瑞拉的許多書籍。他說,做翻譯是為了賺錢,是出于謀生的需要,而不是出于信念。

      不變的還有他的寫作習慣。他依然每天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咖啡館里寫作,只帶著萬寶龍鋼筆和筆記本。艾拉對于紙張、筆記本、鋼筆有著強烈的迷戀。他喜歡使用那些精美的筆記本,螺旋裝訂,光滑,沒有線條或網格。他說:“咖啡店是寫作的理想環境,因為我可以在那里寫一個小時(這是我完成一天工作所需的全部時間)。”他在咖啡館里像爵士樂手那樣即興發揮,并且從不修改自己寫下的內容,每天也許只寫幾十個字,最多也只寫幾百個字。即使如此,每年出版兩三本書對他來說是常態。他給自己這種寫法取了個名字:一路飛奔式寫作。評論家克雷格·埃普林分析指出,艾拉同時調和了緩慢的生產模式和與之相反的文本飛行模式。

      艾拉不習慣在家寫作,因為在家里他可能會看書、聽音樂、看電視、和家人聊天。這些會分散注意力,使他無法安靜。在咖啡館也會分散注意力,但那是另一種分散狀況,是寫作時自身安靜狀態下的分散。在一家有各種噪音和動靜的咖啡店里,面對窗戶外的街景、行人和車輛,他才能專注寫作。這是一種辯證的分散注意力。為了寫他所寫的東西,他需要通過一些外界的東西來分散注意力;寫作時的所謂專注,會無情地把他引向現實生活的乏味主題和情節。他在書信中曾說過,如果一只鳥走進咖啡館,那只鳥就會進入他的書;他看到一個穿得像老鼠的男人走在人行道上,他就會把這個穿得像老鼠的人放進正在寫的婚姻小說里。就像魔法師一樣,隨手一指,點石成金,人事就變幻出新的圖景。

      艾拉小說中的現實詞句與意義之間的奇怪、無壓力關系,可能跟這種分散注意力有關,它們極其靈活、千變萬化,又合乎邏輯。

      我能理解寫作時的分散專注度。寫作的專注是作家的一種熟悉狀態,熟悉就會滑向現實場景和面貌。小說作為一種跑題的藝術,它需要陌生和新鮮的東西,這是對庸?,F實和習慣性思維的有效解放。

      我讀到過對艾拉的一次采訪,記者問:“寫完之后,你就從來不改動嗎?”艾拉答:“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年輕的時候,我很少懷疑自己而且幾乎不會去修改。但現在,我會反反復復寫上十遍,卻從來沒有對作品滿意過。”可能現在的艾拉已經被聲名所影響,他的寫作不再是一往無前的“飛奔式”。正如他自己所說,現在寫得很少,寫得很慢。寫作過程中他會思考每個單詞、每個段落。

      讀者都認為艾拉的作品前衛,他自己完全不這樣看。他認為自己沒有前衛的氣質,倒是非常喜歡傳統的東西,包括優秀的傳統文學作品,并且不斷重讀。重讀對他來說是一種倍增的樂趣。艾拉如果喜歡某位作家的作品,就會系統地讀,包括對該作家的研究、傳記以及該作家讀過的作家作品、傳承者的作品。這是一種將閱讀體驗有機化的方式。他從閱讀中不斷獲得新的創作動力。他將書里的二手世界視為自己的生活經驗,并借此重新想象和闡釋世界。這是我的一種猜測。

      閱讀,是艾拉一生的魔術棒。閱讀讓他不斷產生新的聯想,新的刺激。艾拉說過,他的寫作理想就是每天追求變化。他不擔心將來某一天會失去發現新意的能力,因為每寫完一部作品之后的他會讓大腦有個空白期,不久又總會冒出新想法。這些新主意、新點子主要來源于看書,也可能來源于電視節目、生活瑣事或者道聽途說產生的聯想——這種“功能”主要還是決定于作家自身的第二人格。

      緣于從小的大量閱讀,艾拉的眼睛在成年之前就很近視了,看不清東西。他配的眼鏡總是用不了多久就又模糊起來。這導致他對視覺的清晰有著一種永久的渴望,這種渴望轉化成為他作品中的清晰景像和表達上的精確性。艾拉的精神視界是清晰的,那是用想象開辟的豐富新天地。

      艾拉近年已經獲得過不少文學獎,包括福門托爾獎、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古根海姆獎學金,并入圍了羅慕洛·加列戈斯獎和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多年來,他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有些朋友勸他,稍稍努力一下,爭取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對此,艾拉的態度是:毫無意義。他覺得一旦獲得了如此重要的文學獎項,就會變成公眾人物,成為一個巨大的麻煩,連出門騎個自行車都會有人指指點點,完全失去個人的獨立性和私密性。這對他來說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艾拉已經很知名了,但他極少公開露面,依舊保持著自認為的默默無聞的存在狀態。

      在最近一次的采訪中,記者問他:“你最近在做什么?”艾拉答:“我不年輕了,不太健康,缺乏精力,缺乏文學抱負。我應該休息一下。我真的想這么做,但是沒用,我喜歡寫作。我覺得不寫作的日子是虛度的一天。此外,我收集了世界上最好的鋼筆和精美的紙質筆記本,不使用它們將是一種遺憾。即使結果不如以前好,而且我認為每次都不如以前好,我也會繼續寫下去?!?/p>

      對于塞薩爾·艾拉而言,寫作就是生活,以一種想象力和智識思辨的魔法方式,代替無聊乏味的現實世界。他說:“一個作家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優點,就是與眾不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