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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濤聲如歌
      來源:光明日報 | 楊卓成  2024年09月14日08:32

      一年四季,珠江的源頭都令人向往。這里流水潺潺,鳥語花香。一股清泉從高達數米、分上下兩層的石洞中涌出,疾馳而下,頓時砸出萬朵水花。

      明代的大旅行家徐霞客游珠江源時看過此洞,寫下了著名的《盤江考》,斷言“南盤自沾益州炎方驛南下”。后經若干專家多方考證,終于為珠江立碑定源:“珠流南國,得天獨厚,沃水千里,源出馬雄。”從此,云南沾益馬雄山的出水口,被認定為珠江的正源。

      從珠江逆流而上,這里就是珠江的源頭。哦,珠江原來是這么形成的,一股長流不息的清泉從馬雄山的石洞中涌出,一路向東南,匯集了沿途的小河小渠,終于成就了洶涌澎湃的珠江。

      珠江,原來也是有生命的,從涓涓細流到萬頃波濤,輝煌又燦爛。溯源,溯源!有許多人喜歡溯源,在我看來,溯源就是在尋找生命的真諦。我喜歡駐足珠江源,感受馬雄山涼風習習、仙氣繚繞的愜意。

      探尋珠江源,需要登頂馬雄山,才能從珠江源水汽的迷霧中走出,真正體味到珠江源的精神。

      要看珠江源的巨大出水口,必須再往上爬。其實,便捷的交通工具已帶著人們到達海拔2000多米的高度,只要翻過一座山脊,立刻就會體味到空氣中彌漫著的淡淡的花香和水汽沾濕皮膚時的一種輕柔和溫潤的感覺,也會感受到寬廣視野帶來的豁達和釋然。

      登高可以望遠。馬雄山雄踞群山之巔,從這里望出去,牛欄江、北盤江、南盤江宛如一縷縷細線。再看腳下的群山起起伏伏,除了一片碧綠,一些星星點點的紅花的點綴,目光所及,全都被統一到了蒼茫的色調中。置身此地,心中怎么能不浮想聯翩?

      順便提一句,如果是去探尋珠江源,最好不要跟隨大隊伍,人太多會影響珠江源的氛圍,影響到探尋的體驗。我到達珠江源時,碩大的出水口還沒出現攢動的人影,喧囂的聲音還沒來臨,懶散的鳥鳴聲時有時無,我甚至能聽到珠江源的清泉躍出洞口時,那清脆又綿長的聲音。那聲音縹緲而遙遠,如同天外之音。

      我沿著小道往上爬。馬雄山剛下過一場小雨,山上的植物都挺直了胸膛。一陣微風襲來,枝葉輕搖,湛藍的天空中,幾朵白云浮在頭頂,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來。

      雄偉的馬雄山,只有我一人在攀登,猶如山鳥翱翔在晴朗的空中,十分愜意。我鼓足了干勁,往馬雄山的頂上爬去。高原的氣候著實宜人,不冷也不熱,登山如同讓山風沐浴身體。沒一會兒,珠江源出水口已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我打算休息一下,竟然就坐到了一棵松樹上,這是被當地人稱作伏地松的植物。據資料記載,這是云南松特有的樹種,主要生長在海拔2400多米的珠江發源地馬雄山。也就是說,馬雄山獨特的土壤、氣候、環境孕育了伏地松。

      伏地松的外形非常獨特,樹身皮質粗糙,樹干扭曲,枝條短粗,松針蓬勃,緊緊地伏在地上,沿著散亂的怪石穿插生長。甚至只要石頭中有縫,伏地松就能依托石頭縫中的塵埃和腐葉,頑強地生長起來,變成一棵棵蒼勁的松樹。伏地松會將根須深深地扎進土里,讓身軀沿著地面伸展出去,連成片,聚成了伏地松的林海。珠江源植被的日益增多和出水的豐盈充足,伏地松功不可沒。

      在神奇的馬雄山,目光所及,珠江源絢爛的馬纓花、杜鵑花、山茶花比比皆是。無數紫色、白色、黃色的小花競相綻放,婀娜多姿的花枝隨風搖曳,使我們眼前的一切變得瑰麗多彩。

      世界上縱有百媚千紅,人們定能在馬雄山找到自己喜愛的那一種植物。朝著馬雄的山頂繼續前行,越往上走,植物的品種就越少,除了伏地松,其他植物逐漸變少,最后竟然都絕跡了。

      這里一年四季強風勁吹,有時霜雪漫天,有時烈日灼烤,有多少植物經受得起如此嚴酷的考驗?于是,偌大的馬雄山麓,只剩下了伏地松。

      步入松林,沿著彎彎曲曲的伏地松樹干,我暗暗量起了伏地松的長度,從樹的根部算起,到達樹的頂部,我一共邁了70多步,如果按每步30厘米計算,整棵伏地松有20多米長。假若這棵大樹拔地而起,20多米的高度,已經稱得上是一棵參天大樹了。

      當地一名護林員曾告訴我,這里的松樹原來都是直立的,他見過4至5米高的老松樹,2至3米高的松樹就更多了。后來,隨著四周植被的消失,伏地松被馬雄山的勁風長年吹著,一點點被壓彎了下去,最后伏到了地上。但是,伏地松都沒有枯死,而是頑強地活著。

      護林員說,現在,隨著生態環境的不斷恢復,伏地松的生長范圍也在不斷擴大,原來寸草不生的地方,現在也出現了伏地松的小苗。這位居住在附近苗寨的漢子,已經守山護林幾十年,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

      苗寨的護林員,還給我講起一件往事。有一年,馬雄山突發山火,當地政府立即組織附近的村民救火,大家在山上挖出了許多條火焰阻斷溝,打落了整片的枝葉,抽干了附近的水塘,終于將山火撲滅了。可是,半座山的植被都變成了焦炭,黑乎乎一片。人們默默地祈禱,期待奇跡的出現。幾場春雨澆過之后,在焦黑的土壤中,竟然冒出了綠油油的嫩芽。嫩芽拔地而起,長出了樹干、枝條、樹葉。

      人們知道,這就是伏地松,燒不死也折不斷。經歷了如此災難,伏地松“浴火重生”,成了最早破土而出、最先傳遞給人們喜訊的植物!

      大千世界,無論是人還是物,總會傳遞出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取向。在那團濃密的松針之中,我找到了若干伏地松的主干,主干大多蜷縮著,有的扭曲,有的打結,有的纏繞,樹身上面滿布深深淺淺的疤痕,甚至連被山火燒過的地方也清晰可見。

      我發現,每一根枝干上都長著一道節。不用問,每一道節,就是伏地松的一道年輪,數一數就知道這棵伏地松有多少歲了。更奇特的是,每一節蒼老的伏地松的軀干上,都掛滿了褐色的長條狀附著物,如同長者飄逸的長髯,又如無數懸掛著的營養袋。遇到下雨和蓬勃生長的季節,營養袋便會將多余的營養收集起來,依靠粗糙的松干和細小的須根,努力將生命延續下去。

      經過無數次環境的變遷,這些伏地松主宰了馬雄山的山麓,適應了這里的環境。自然法則像是一雙神奇魔幻的巨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在貧瘠的土地上,伏地松將根系深深扎在土壤里,雨水豐盈時,拼命地汲取、儲存;遇到旱季,又將身體中的水分,如同乳汁般一點點釋放出來,保證了珠江源頭的活水豐盈。

      假若馬雄山上沒有這些伏地松,珠江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生命的過程,無論是短暫還是漫長,無論是絢爛還是平淡,只要頑強地生長著,就是對生命的珍視和尊重。伏地松的這種滄桑之美、倔強之美、崇高之美,值得我放聲高歌。

      遠處傳來悠揚的蘆笙獨奏,那是馬雄山對面苗寨的同胞們又在狂歡了。苗寨的同胞們勤勞好客,這片伏地松的成林,他們功不可沒。

      在馬雄山的山巔,隨時都會見到苗族同胞的身影,他們會熱情主動地為前來觀光的游客當向導,告訴游客愛山護林的一些知識。譬如,在山中絕對不能抽煙;隨身帶的火柴也不能遺忘在山上,火柴在烈日的灼烤下,可能會引發山火。更重要的是,在伏地松的林子中行走時,一定要避開松枝上的嫩芽,一個嫩芽,長大就是一根松枝。伏地松長芽不容易,一腳踩下去,整個嫩芽就徹底地消失了。苗族同胞視馬雄山為自己的故土,將伏地松當成故土上的神草。這種情懷,使馬雄山的伏地松得到了最好的呵護。

      隨著悠揚的蘆笙曲,馬雄山起霧了。漫山遍野的大霧,像波濤,又像輕紗,洶涌地朝著山頂壓來,瞬間就將伏地松淹沒了。這是當地人最喜歡的氣候。苗族同胞說,起霧是山神在給伏地松洗澡,松樹也像人一樣,要沐浴,要沖涼;只有周身干凈了,才長得結實有精神。

      我仔細看去,乳白色的霧氣先是從山腳涌起,直接漫過整個山巒,一山的伏地松淹沒其中,忽隱忽現,此起彼伏,仿佛無數個健兒在波濤中擊水,將其比喻成洗澡,形象極了。隨著馬雄山植被的增多,土壤涵養水源的能力有了提升,這樣的奇觀就經常出現了。水汽往往是從山溝里往上涌,也有從山頂往下壓的情況,這取決于溫度和風向。

      人們根據自身的生活經驗,給各種水霧賦予了詩一般的名稱。水霧纏在山腰,被叫作“腰纏萬貫”;水霧從深溝一路抵達山頂,則被喻為“金榜題名”;如果水汽僅在山腳打轉,那就被喚成“坐擁金山”了。

      霧中的馬雄山、霧中的伏地松,被賦予了象征意義,成了吉祥的符號。霧中的伏地松,不斷豐富著我的想象力,我一直惦記著為霧中的伏地松取名。我冥思苦想了很久,在這流動的霧中,一個響亮的名字從我心底蹦了出來。這馬雄山霧中的伏地松,就叫“幻化霧松”吧!

      馬雄山的伏地松,真的多變又奇幻。微風中,搖曳生姿;小雨中,婆娑朦朧;太陽下,清麗動人;月光中,變幻莫測。這場景最適合入畫了。

      在茫茫霧氣中,如果有畫家站在馬雄山頂,舉目望去,眼前的一切都是變化著的:空曠蒼涼的灰白,是石灰巖特有的光澤,是馬雄山的底色,這種色調使馬雄山的險峻一覽無余,但這種色彩并不生硬。星星點點的綠色散落在灰色上,將整個山麓切割成了大小不等的色塊。

      白色的石塊是那么清麗,綠色的樹木又是那么純粹,像無數顆寶石,有序地散落在畫面上。遠處那一排排炊煙裊裊的小房子,肯定是苗寨了。畫面中點綴了苗寨,整個畫面立刻就靈動起來,這樣的畫,讓人遐想,讓人振奮,讓人陶醉。畫家畫出的,是現實中的珠江源,更是珠江源的未來。

      一條珠江,綿延2320多公里,一路向東南,連接著珠江的上中下游。江水滔滔,奔流不息,終于注入了南海,融入了世界的大洋。川流不息的珠江,仿佛一張區域經濟的藍圖,將多少人的青春和夢想連在了一起。

      風中,突然飄來了甜絲絲的清香,這是伏地松的松枝混合了泥土散發出的一種特有香味。我循著香味覓去,果然就看到了不遠處的一片伏地松林,正奮力地將軀干伸向天空。

      生態環境的向好和水土條件的改良,為伏地松提供了另一種生長方式。也許在不遠的將來,滿山的伏地松將是另一種姿態,挺直身姿,“欲與天公試比高”。到那時,珠江源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風撫摸著伏地松,發出了輕盈又明快的聲音。濤聲滾滾,此起彼伏。

      恍惚中,我宛如聽到了悠揚的樂聲從遠處飄來。這一次,我沒聽錯,這是苗寨的苗胞們在吹奏蘆笙,聲音如歌如訴,婉轉悠揚。

      (作者:楊卓成,系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