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9期|劉榮書:墓碑鎮(zhèn)(中篇小說 節(jié)選)
1
父親離家半個月,托人捎來口信,叮囑母親早做準備,不日將接她去一個叫“木北鎮(zhèn)”的地方。接信后的第三天傍晚,父親趕一輛馬車回來。他黑瘦了些,精神卻好。滔滔不絕的講述中,木北鎮(zhèn),連同那匹拴在巷口電線桿上的白馬,近似一個符號,一個等同于“新世界”的代碼。在父親的安排下,即將初中畢業(yè)、整日無所事事的姐姐,要和祖母留在家中。母親指定要跟他去的,以家屬的身份過去,照料父親的同時,還可得到一份微薄的補助。至于兩個男孩,父親望著他們,陷入了深深的思慮。通常情況下,男孩們也該留在家里,由祖母和姐姐照料。考慮到家庭成員間特殊的關系,母親執(zhí)意要將他們帶在身邊。雖有父親和祖母極力相勸,卻很難使她改變主意。
他們黎明起身,由唐海鎮(zhèn)出發(fā),經過三分場、九分場、柏各莊、守鹽莊、喑牛淀……這些沿途經過的地方,在唐海由“鎮(zhèn)”改“縣”之前,都屬于柏各莊國營農場管轄。父親當時是農場水利局下轄水閘管理所的一名職工,原本做倉庫保管員——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也是鎮(zhèn)子里為數(shù)不多有出息的人。師范畢業(yè)后留校工作,因犯了錯誤,遣返回鄉(xiāng),在水閘管理所謀了這份差事。因賬面上出了問題,被迫交出鑰匙的同時,還要被貶黜到這荒郊之地。當時,農場轄區(qū)內的二十六萬畝水稻,都仰仗灤河水的灌溉。在灤河流經縣境的一條主河道上,分布著數(shù)條支流。每一條支流,都會形成一道河口;每一道河口,都要修造一座水閘;每一座水閘,都需有人看護。這樣,父親便成了一個形同流放的“看閘人”。
過了倴城,馬車繼續(xù)東行。
母親坐在車尾,一臉的懊惱和沮喪。一對腌菜壇子,原本疊放在一口醬缸旁,中間隔塞稻草,因路況顛簸,磕破一只。雖是意外,也在意料之中。父親離家前,便曾勸阻過她,該添置的東西,等安頓好了,都能從倴城買到。母親出于儉省的心態(tài),或說她吝嗇的本性在作怪,執(zhí)意將腌菜壇子搬上馬車。她又是個極度迷信的人,平日若失手打碎任何一樣東西,也會對“吉兇”有一番妄加的揣測,何況在這前途未卜的路上,出了這樣的事,更會令她感到不安……她要及時做出補救,將另一只腌菜壇子抱在懷里,一手攬緊,一手抓牢車幫。父親坐在車轅左手,他想讓白馬加快腳步,也好快些走完余下的路程,又恐車速過快,坐在車尾的母親更吃不消,便舍棄馬鞭,不時抬手,拍一下白馬的屁股。“拍”的動作,看上去更像安撫。即便如此,仍舊無法減輕母親的壓力,看上去她已身心俱疲,情緒處于崩潰的邊緣。
父親跳下馬車,轉到車尾,一聲不響從母親懷里攬過腌菜壇子。馬車將他拉下三五步的距離,他就這樣抱著一只腌菜壇子,跟在馬車后,沉默而笨拙地走著。
無人駕馭的白馬,接連拐過兩條岔路,腳步沒有任何遲疑。跟在馬車后面的父親,也未做出任何糾正。沉默的一家人,似已順應了命運的安排。白馬暗自加快腳步,仿佛急于帶他們抵近事物的真相。直到爬上一面陡坡,這才緩下步子,等著馬車夫對它的駕馭。
一條大河豁然出現(xiàn)。河上架有一座木橋。抱著腌菜壇子的父親率先跨上橋去,白馬緊隨其后。膠皮轱轆碾壓橋面,發(fā)出空洞的聲響。遇到橋洞,也不閃避,車輪直接碾壓過去,車身便會彈跳起來,發(fā)出更為空洞的聲響。兩岸起伏的堤壩似被河水裹挾,島嶼般抬升、沉落。從河心看向上游與下游,更是蒼茫無際,令人生出渺小感覺,不禁心生畏懼。趕忙低頭,見橋板銜接處的條形縫隙,以及圓形孔洞和周遭露出木質腐爛的茬口。視線被洞口收束,又迅疾墜落橋底,深達十米左右的落差,令人有稍縱即逝的暈眩感。河水并非渾濁,也非清澈,而是近似一種鐵青色,更像沸水,在深淵底部暗自沸騰。
他們駐扎的所在,并非某個鎮(zhèn)子,而是一片荒原之上,孤零零佇立的一座磚房。父親口頭上的描述,顯然子虛烏有。他撒了謊,只為將母親騙過來,或是這亂云低垂的荒原深處,確實有神奇的事物存在,還需他們探究。只是天色近晚,一切來不及明辨。卸下全部家當之后,父親急著要將馬車還回去。兩個男孩執(zhí)意跟去,留下母親一人打理新家。
那是男孩們第一次去木北鎮(zhèn),也是那段生活結束之后,去過的唯一一次。
陌生村落顯得神秘而空曠,一眼望不到盡頭。高聳的瓦房,仿佛加劇了黃昏的降臨。更多低矮的平房,泥坯屋頂長出野草,草尖被夕陽擦亮,很快又被煙黃色土墻吞噬。街上看不到人。只待進入一個廓大場院,視線才被收束,嗅到一股濃烈的尿騷味。黑色、白色、栗色、青色的耕牛與騾馬,像一團未經勾兌的顏料,胡亂涂抹在黃昏的畫布上。牲畜們有的埋頭,食草或咀嚼;有的仰頭,呆望或反芻,同站在院子深處的兩個人形成鮮明對比。那兩人一高一矮,各自沉默,身體卻繃緊,呈現(xiàn)出一種對峙狀態(tài)。矮個子單手叉腰,背對著他們。高個子低頭,手牽一頭黃牛……忽聽一記脆亮聲響,卻又不知,是誰挨了對方一記耳光。
父親愣了一下,出于掩飾,趕忙動手解開軛套,將白馬從車轅中牽引出來。白馬在原地打轉,四蹄輪轉,塵土里打滾,發(fā)出“咴咴”的叫聲,吸引了那兩人的注意。高個子率先朝這邊走來,牽在手里的黃牛,左前腿蜷曲,踝骨處被夾板固定。矮個子原地站了一會兒,也慢吞吞走過來。看不清他的臉,覺得他走路的姿勢有些特別,仿佛身體負重。高個子率先走到父親身邊,低聲說了一句:“回來了。”聲音摻雜怨憤。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掛一縷血污。殷紅的血,仍不斷從他高挺的鼻梁下滴淌出來。
父親愣神之際,手里的韁繩和鞭子已被高個子收走。他滿臉堆笑,更想同那矮個子打聲招呼。對方卻繞開他,徑直朝場院門口走去。經過兩個男孩身邊,忽地頓住腳步,“咦”了一聲,問道:“這倆小孩,咋長這么像?”
父親趕忙湊近,躬身說道:“他倆,雙胞胎。”
“見過雙胞胎,也沒見過長這樣的。簡直一個模子摳出來的,還穿一樣的衣服。”
“他媽圖省事,穿衣戴帽沒啥講究。”
矮個子伸頸,將兩個男孩細細打量。伸手,想在其中一個男孩的頭上摸一把,手臂懸空停在那里,有些愣神。
“你幾歲了?”
“七歲。”
“叫啥名字?”
“秋。”
他又抬手。這次,手掌落定在另一個男孩的頭上,問:“你叫啥名字?”
不料,被那男孩擺頭甩開。氣氛并未因此尷尬,因為那個叫“秋”的男孩,在一旁作了回答。
“他叫霜,也七歲了。”
“雙胞胎么,當然七歲。你倆,哪個最先從娘肚子里出來?”
這樣的問話,顯然超出兩個男孩的領會范疇,只能由他們的家長代答。父親卻訕訕地笑了起來——因為這一對雙胞胎兄弟,并非他的親生。他雖將他們視如己出,卻因工作的緣故,聚少離多,若他們不報出自己的名字,也會令他很難分辨。好在,名字是最好的標記,父親急中生智地答道:“秋是老大。”
矮個子的態(tài)度,明顯變得更加隨和。抬頭,認真地看了父親一眼。
“你就是,那位新來的水閘管理所的同志吧?”
父親點頭:“正是正是。”
“這位,是我們木北鎮(zhèn)的李書記。”
高個子在一旁作著介紹,看上去滿腹委屈,態(tài)度卻極為謙卑。
李書記瞟他一眼,不無揶揄地說道:“你看看人家,吃的是公家飯,卻懂得愛惜牲口。牲口是集體財物,不愛惜哪成!”
父親一愣。
又聽李書記說道:“我聽說,你這位同志,放著馬車不坐,寧肯抱著壇子走路,也不愿給白馬增加一點負擔,這得多高的覺悟哇!”
父親這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笑了起來。剛想解釋,李書記不聲不響,悶頭朝場院門口走去。邁步的頻率雖快,步幅卻小。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僅個子矮,而且是個羅鍋。
大家呆呆地站在那里,看暮色抹去他的身影,高個子忽地朝腳下啐了一口。
“黃牛傷了踝骨,那能怪得著我嗎?他是因為我把馬車借給了你,沒向他請示,故意找我別扭。媽的,當時他去開會,我又怎么可能跑到公社去跟他請示?”
生產隊長說話略顯口吃,或因氣急的緣故。說著說著,他揚起手中的鞭桿,狠狠抽打在一旁的白馬身上。低頭啜飲的白馬,猛地驚跳起來,引發(fā)了一個男孩失語般的尖叫。
那一天并無其他怪異之事發(fā)生。
只待父子三人返回駐地,遠遠聽見迎面吹來的河風中,夾雜母親怪異的哭聲。
“怎么了?”父親快步從屋后跑到屋前,擔心地問。
母親坐在一塊石頭上,消瘦的身影幾乎被暮色吞噬。哭聲戛然止住。
“沒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是心里有點難過。”
父親長舒一口氣:“初來乍到,你肯定不習慣,慢慢就會好的。”
“不知道……不知道咋回事。忍不住,就是想哭。這個地方,會不會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2
荒原靜默如謎。從高處俯瞰,或許草甸與灌木吸納了月光的緣故,顏色更顯深濃。反倒是涌動的河水,顏色更加淺淡。一帶凸起的堤岸,勾勒出小屋與水閘的剪影。河堤外形成的一處天然凹陷,是水閘構造中所謂的“上游連接段”,引導水流平順進入閘室。三塊寬大的閘板,即使關閉,也能聽到水流在涵洞里發(fā)出沉悶而激濺的聲響。涵洞隱在堤坡下,不知是怎樣幽深而廓大的建造。縱觀閘口寬度,起碼在數(shù)十米開外。“閘基”上除了用來穩(wěn)固閘門的水泥閘墩、螺旋狀的啟閉機,還在胸墻上砌出一間閘屋,想必是為最早的“看閘人”準備的棲居之所,形似單孔窯洞,更像簡易雉堞,為洪峰過境時發(fā)出預警之用。“下游連接段”更為平闊。兩岸的翼墻與護坡,修造時顯然偷工減料,水泥平臺大部分脫落。簸箕形的泄洪池,如一口幽靜池塘,想必汛期,也能容納奔瀉的洪水,安妥地排放到下游。
待到次日,忙碌的母親似已忘卻她莫名的憂傷。隨著日子更迭,她真的習慣了這里。只是有些奇怪的是,每當父親出門,或兩個男孩不在身邊,她便會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據(jù)她說,每當“難過”襲來,身上便沒有一丁點力氣,只是一味地想哭。哭一哭,心里就舒服多了。母親的哭泣,聽起來更像民間哭喪時的歌吟,而非某種憂傷的表達——她也知道這樣不好,卻總是身不由已,好像被某種神秘力量控制。繁重的勞作,也無法使她擺脫掉這種情緒。
小屋前面,有上一位“看閘人”留下的菜園,半畝地大小。柳枝扎起的藤架還在,畦疇工整。時令雖至五月,仍可移栽蔬菜。豆角秧、辣椒秧、茄子秧……由父親委托他的那位生產隊長朋友,從木北鎮(zhèn)的農戶家中籌措得來。母親之所以選擇栽植這些食果類蔬菜,有著非常精細的打算。她想等結出果實,滿足一家人日常所需的同時,還可將果蔬曬成干菜。除去這樣的打算,母親還有更加宏大的計劃——她要在荒原中開墾幾畝土地,種上晚季玉米。等到八九月份,再種些秋蘿卜和白菜。秋蘿卜用來腌咸菜,大白菜更是過冬必備的蔬菜。待到秋后,糧食、干菜,統(tǒng)統(tǒng)運回唐海,到了那時,她便再不是別人眼中那個丟了工作,整日為一家人吃喝發(fā)愁,“邪骨頭邪肉”(形容某人迷信的一種俗語)的窩囊婦人——這是母親的志向,也是她留在這里的唯一慰藉。她要為此付出努力。父親除了照護這一座水閘,還有三十里外的另兩座水閘需要看護。每日早出晚歸,余出時間,用來幫助母親,以期成全一場近似“偉業(yè)”的農事。
兩個男孩無疑是落寞的。
他們除了幫母親干些力所能及的農活,開始了對這片荒原的探查。荒原廣袤,了然無趣。除了野兔、蛇、黃鼬、不知名的鳥禽,幾乎不見人跡。他們探查的方向,不敢往縱深處發(fā)展,只能依據(jù)水閘的方位,橫向展開。他們在盲目的探查中常常會迷失了方向,只能爬上高高的堤壩,看到小屋與水閘的影子;或是母親歌吟般的哭聲引導了他們,辨明“家”的方向。這樣,他們便大致了解到自己的處境——小屋的左手邊,是這條名為“溯河”的大河。小屋的右手邊,是一條沒有名字的人工河。來到人工河左岸,方能覓到一些人跡,看到河對岸農人伏在田地里勞作的身影。木北鎮(zhèn)顯得遙不可及,拓印在一條發(fā)白的土路盡頭。溽氣與綠色的掩映下,更像一幅簡約的木版畫。他們最終明白,兩河相持,才會形成這一片荒原。令人深感無奈的同時,亦會生出更多憂懼。
時間轉眼到了七月。隨著氣溫的攀升,來人工河洗澡的孩子們逐日增多。他們在那里比試潛水的功夫,玩一種“捉水鬼”的游戲。奇怪的是,他們從不會越過人工河一步,似乎忽視了水閘的存在——那里是更為迷人的游樂場地。
水泥剝落的平臺上,一個男孩頻頻動作,幾步助跑,雙手捂住襠部,從五米多高的平臺上垂直跳下;或原地起跳,頭朝下扎進水里……他跳累了,便放平身子,仰躺在水面,長時間一動不動。而另一個男孩,始終不曾見他跳水,只待在淺水里,或呆坐在平臺上。二人身形近似,便分不清是誰在泄洪池里爬上爬下,更像二人交替,進行著一場無趣的跳水比賽。
說是無趣,其實早已引起別人注意。先是人工河左岸,一個男孩冒了冒頭,隨后,更多的男孩出現(xiàn)。他們或蹲或站,朝水閘上翹首觀望。最終經不起誘惑,或把自己當成此地真正的主人,大搖大擺走了過來。他們站在“翼墻”邊緣,躍躍欲試,卻沒人敢跨前一步。眼里除了激賞,亦有一絲畏怯。稚嫩的臉上,還會閃現(xiàn)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
跳水男孩從石階下爬上來,搖擺雙臂,做著起跳前的動作。忽而扭頭,瞥一眼身后站成一排的男孩們,挑釁般問:“你們不敢跳嗎?”
男孩們集體噤聲,有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一個男孩勇敢地站出來。他上唇微翹,唇溝處有一道明顯裂痕,是個兔唇。
“不就‘跳冰棍’么,哪個不敢。”
“我這是背身跳,頭朝下也可以,你敢嗎?”
“哪個不敢!”
“有膽量,那就過來試試。”
兔唇男孩慢慢走近,同男孩并排站在一起。大家發(fā)現(xiàn),兔唇男孩的小腿肚在微微打顫。
時已近午,荒原更顯空寂。蟬鳴與流水聲中,母親歌吟般的哭聲忽然響了起來,似一個不祥的咒語。
“誰在哭?”
大家東張西望,目光落定在兩個男孩身上。站在平臺上的男孩,臉上是一副無所適從的表情。另一個待在人群外圍的男孩,羞愧地低下頭去。
母親的哭聲對他們來說已司空見慣。父親一大早便出門了。他們能想象到母親一個人待在玉米地里的情形。半人高的玉米形成一道綠色屏障,給她帶來空間上的安全感的同時,亦會令她覺得難過。她半蹲著,或跪伏在壟溝里拔草,往往這個時候,身心極度松弛的狀態(tài)下,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遠處傳來一聲叱喝,并未引起大家注意,卻將那哭聲壓制下去。
臨池站立的兔唇男孩,身體失衡,瞬間跌落。他本想在空中完成一個翻騰動作,頭朝下入水,卻不得要領,手腳亂舞,平身摔落在水面。從遠處看,更像被一股無形力量拽入池中。
又是一記叱喝傳來。眾人扭頭,這才看見一個矮個子男人,從人工河左岸跳下來,他端著肩胛,兩臂大幅度擺動,邁出的步幅卻很小——正是飼養(yǎng)院碰到過的那位李書記。李書記身后,跟著另外幾個男人,全都身高腿長,一直跑在李書記身后,好像故意模仿他跑步的姿勢。一行人跑到近前,看李書記的樣子,想要直接跳水救人,探了探頭,停在那里。跟在他身后的男人們,已做好下水救人的準備,見李書記擺手,也跟著靜止。
兔唇男孩很快浮出水面。眾目睽睽之下,慢騰騰順著石階爬上來。
李書記冷眼覷他,飛起一腳。因精疲力竭,未能踹中,反倒自己跌坐在沙地上。兔唇男孩見勢不妙,打聲唿哨,閃身跑開。男人們虛張聲勢,攆打四散奔逃的孩子們。李書記爬起來,瞅準一個男孩,狠狠擂了一拳,男孩發(fā)出一聲慘叫,忍住哭泣,迅速跑開。李書記又瞅準另一個男孩,朝他臉上摑了一掌,剛要開口斥罵,隨即一愣。他發(fā)現(xiàn),那并非木北鎮(zhèn)上的某個男孩,而是雙胞胎兄弟中的其中一個。他不予理睬,朝平臺邊緣走去,面部肌肉不停抽搐,臉上現(xiàn)出一絲古怪笑容。
不待他靠近,男孩扮個鬼臉,身子后仰,以一個背身動作,遁逃般跌入池中。
3
隨著梅雨季的到來,父親變得更為忙碌。
他戴一頂篾編斗笠,披一件馬藺織的蓑衣,由于道路泥濘,只能步行,每天要走三十里路,才能完成對三座水閘的巡視。好在上游雨量不大,鮮有洪峰過境,閘門無須頻繁啟閉,也就不會消耗他太多體力。他緩慢而疲沓地走著,亦如一個等候漁汛的人。只是沿河空寂,引他惆悵。特別是離家越近,偶爾,便會聽到母親莫名的哭聲。
那哭聲濕漉漉的,更像從父親心底升起的幻覺,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雖“邪骨頭邪肉”,可在唐海鎮(zhèn)生活時,也沒見這樣頻繁地發(fā)作過呀。難道,真的如她所說,這里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等騰出空來,一定要找那位生產隊長朋友好好探究一番……轉念,父親卻斷然否決了這種猜斷。他畢竟是一個讀過書的人,堅信“物質決定意識,意識反作用于物質”這樣一套理論。待他推開院門口的籬笆門,母親的哭聲便會戛然隱去。菜園里的景象,瞬間將他打動——一個雨夜過去,黃瓜好像被施了魔法,長出不可思議的一匝;紫皮茄子顏色深濃,如一件件晶瑩的瓷器,深埋在繁盛的葉叢中……父親又會不由自主地想:眼下,不管面臨怎樣的困難,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等到十月,無須等到冬天,他便能帶領一家人,離開此地,回到唐海鎮(zhèn)。明年,領導若再派他來這種鬼地方,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同他們理論一番……這樣想著,父親的心情又不禁釋然。
平淡的日子,便是在這樣粗疏的心緒中一晃而過。
梅雨季過后,天氣變得愈發(fā)燥熱,晴天時段被任意拉長,偶爾一場急雨,卻會給母親帶來意外傷害。她的哭泣,因此不再莫名,而是有著憐惜和憤怒的指向——那些吃不完的茄子、豆角,已晾曬成形,會被這樣一場急雨悉數(shù)毀掉。母親為此傷心不已,又會因沒人幫她而感到憤怒,也不去想一想,雨下起來時,她正在玉米地里培土,兩個男孩不知所蹤,父親駐足的河段,據(jù)說滴雨未落……雖有這樣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只能算作一段小小的插曲,伴隨一家人順利度過七月,到了八月十二日這天,一件不幸的事情便發(fā)生了。
這天一大早,父親準備搭乘生產隊的馬車,去倴城采購。走在溯河的堤壩上,他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焦煳味。四下尋看,不見異常。水閘和小屋在晨曦中漸顯輪廓,荒原還未從沉睡中醒來。鳥雀的嘰喳,略帶驚悚的涼意,使他不由想到昨晚起夜時,曾看到過一簇簇微火,亮起在泄洪池東側。當時他想,或許是“夜捕”的人為了驅寒,臨時點起的篝火吧?或是成群結隊的螢火蟲在那里聚集。現(xiàn)在分辨,卻分明是紙張焚燒后留下的味道。
趕到橋頭,馬車還未出現(xiàn)。父親蹲在一棵矮柳樹下,慢吞吞卷了一根紙煙。稍不留意,褲兜里的錢和糧票順勢帶出,滾落在一叢芨芨草上。昨晚油燈下,母親曾細細數(shù)過這些錢和糧票,嘴里絮叨,羅列出該要購置的物品:除了一些日常所需,還要買些粗鹽,一只腌菜壇子。若不買這只腌菜壇子的話,父親便可直接騎車去倴城采購,而無須搭乘生產隊的馬車。
露水不斷從柳枝上滴露下來,將那沓紙幣打濕,使它自身的分量加重,從芨芨草上滑落,落在一株車前草旁。車前草葉片肥碩,將散落的紙幣遮住大半。裹在外層的一張一元錢紙幣,依舊顯眼,紅色拖拉機只露出一個機頭,神采奕奕的女機手,緊握著手中的方向盤……太陽升高。一只四聲杜鵑在柳枝上落腳,它發(fā)現(xiàn)了它,卻不會有任何興趣。后來,一個拎著漁網的老頭打此經過,光腳板幾乎將它踩中。老頭的注意力,卻不在腳下,只是盯緊了河里魚兒們的動靜……一個上午就這樣轉眼過去,其間,兩輛馬車、一輛牛車、數(shù)十位行人從橋頭經過,他們誰也沒有將它發(fā)現(xiàn)。只待午時,一個淺淡的影子定在那里,將紙幣罩住——那并非天空中云朵的影子,而是父親高大的身影。他呆站了片刻,險些叫出聲來,慢慢彎腰,將紙幣攥在掌心。
一只重達五十斤的腌菜壇子扛在父親肩頭,左手扶穩(wěn),右手拎一掛豬油。斜挎在肩上的布袋里,裝有一包粗鹽、一瓶醬油、一瓶米醋、幾包卷煙,以及母親所需的針頭線腦——這些東西,是父親從馬車夫那里借錢買到的。走在溯河的堤壩上,父親回想著這半天來的經歷,雖身體負重,卻心花怒放。一沓失而復得的錢幣,讓他在短時間內,經歷了巨大的心理落差。
遠遠看見,水閘上站著幾個木北鎮(zhèn)的男人。走近了,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神情凝重,看著腳下的泄洪池。
“喂,干嗎呢,池子里有大魚嗎?”父親因為心情不錯,湊過去同他們搭訕。
眾人扭頭,一臉漠然,無一人搭腔。
父親聳聳肩膀,將腌菜壇子從左肩倒換到右肩,躬身靠近,探頭朝泄洪池里觀瞧。
只見平闊的水面上,驚不起一絲漣漪。一張張銅錢狀的紙張,漫漶散落,經過長時間浸泡,顏色已經泛白。愣眼瞅去,更像怪異、細小的睡蓮。另有幾根浮木,形似木劍,橫亙在紙張中間。從木質的表皮來看,應是桃木。那是辟邪的“桃木劍”。
父親愣著出神。一個男人靠近,碰了碰他的肩膀,小聲說:“還有心思在這兒瞧熱鬧?你家里出事了,快回去看看吧!”
笑容從父親的臉上慢慢褪去,看著對方,拎在手里的豬油嗒然落地。他身子前傾,攀了幾攀,這才跨上坡度不大的翼墻。男人跟在身后,將沾滿沙土的豬油擩給他。他雖是接了,卻如丟了魂魄。往前走幾步,豬油再次落地,他渾然不覺。那只腌菜壇子,被他的左臂牢牢箍緊,好似焊死在肩膀上。
男孩仰躺在一塊石板上。那石板窄短,容不下他的身子,胳膊、腿垂掛在石板外沿。微黃發(fā)梢水淋淋的,身子已被日光烘干,瘦骨伶仃的胸腹處,有細微的擦痕。
母親癱坐在一旁,負重的父親走到她身邊,問了一句:“咋了,出啥事了?”
母親抬頭,目露驚懼,復又垂頭。
父親喘息著,有些氣惱,只能無奈地呻吟一聲。茫然四顧,見屋門口坐著一個老頭,上身穿一件青灰色汗衫,下身一條黑綢長褲,渾身上下水漬淋漓,好像剛從水里爬上來。他神色倦怠地坐在那里,漁網丟在腳下,網眼里有一條紅色幼鯉,尾巴還在彈動。另有兩個男人,站在小屋門前,一籌莫展。門板歪斜,下端的門軸已從石臼里拔出,上端卻被卡住。兩人對望著,似無良策,忽見那高個男人出手,將門框硬生生掰斷。輕薄的門板,一人單手便可拎起,卻被那身材矮瘦的男人抬在身后。這樣,似乎更為符合某種莊嚴的意味。
他們慢慢走到男孩身前,站著不動。父親亦無所動。反倒是跟在身后的男人比較機靈,趨前一步,彎腰,準備將男孩抱起來,卻不知觸痛了母親的哪根神經,令她發(fā)出一聲哀嚎。她推開男人,護住男孩的身體。眾人無奈,只得呆站在原地,此時旁邊的老頭發(fā)話:“還鬧……時間一長,他身子僵硬,胳膊、腿不能拿彎,‘裝裹’穿不上,還要把他的手腳掰斷,你是想讓孩子遭二茬罪嗎?”
淡然一席話,將母親震懾。大家乘勢上前,將她拖拽到一旁。有人快速抱起男孩,門板疊壓石板,將其平放其上。
父親看著這瞬間發(fā)生的一切,仍負重站在那里。
老頭慢慢走了過去,嘆息著,準備幫他將腌菜壇子從肩上卸下來。不料一經觸碰,父親的手臂頓然失了力道,腌菜壇子從肩頭滾落,摔碎在腳下,發(fā)出一記沉悶而空洞的聲響。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