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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9期 | 南翔:麻醉師臂上的金雕(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9期 | 南翔  2024年09月19日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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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抑郁癥患者,如果身邊有一二知心朋友助力他紓解郁悶,那是最好不過;若是朋友還給他帶來了一位紅顏知己,天長日久,使他不藥而愈,那簡直是功德無量。

      三個月前,中藥師李乒乓拉著麻醉師徐經綸去了一趟東海岸,發現一個半山野生動物康養中心,遂與之結緣。這個緣還結得不淺,隨后麻醉師不僅收養了一只弱視的金雕,進而還與保育員朱朱產生了愛戀。

      麻醉師與金雕霍霍,還有姑娘朱朱相識相交的緣分,就來自他的同事與朋友李乒乓。

      李乒乓確實熱愛打小如鳥蛋的乒乓,排斥對抗性更為激烈的排球、籃球和足球。他的父母都是在國球乒乓熱的年代成長的,對歷屆男團獲得斯韋思林杯,女團獲得考比倫杯的隊員,如數家珍。李乒乓的球技不差,一家近千醫護人員的大醫院,在一年一屆的比賽中,來自中藥房的李乒乓和來自麻醉科的麻醉師連續幾年包攬了冠亞軍。只不過,這個先后順序從來沒有顛覆過。

      徐經綸是冠軍,李乒乓是亞軍。

      李乒乓心服口不服,不服的結果就是摽著麻醉師,不僅有空就找他對打練球,在外面玩兒的機會,也時常帶上麻醉師。他的說辭是,我倆得時時過招,切磋琢磨,別讓難得一家醫院的冠亞軍兩面旗幟,被別人斬將搴旗去了!

      那是一個周六的大早,李乒乓要去位于大鵬的浪騎游艇俱樂部玩帆船,便把流感剛愈的麻醉師硬拉上了。麻醉師起初不肯去,說是感冒怕吹海風,禁不住李乒乓把那輛烤藍色的越野牧馬人,開到他家樓下,一陣喇叭猛按,麻醉師這才匆匆穿衣下來,連洗漱都免了。

      坐上副駕之后,李乒乓說,你又不是月子婆,還怕吹風!順手扔了一個熱乎乎的塑料袋給他,里面是豆漿、熟雞蛋、三明治和兩條香蕉。

      李乒乓對麻醉師的好,超過了后者遠在江西的父母,以及離異不久的前妻。

      兩人驅車往大鵬方向去了。嶺南春來早,雨水和驚蟄節氣相交的海濱城市萬物生發。沿著彩田路一路往下,黃得火燒云一般的是黃花風鈴木,又名巴西風;紫得得意忘形的是紫花風鈴木,又名紫繡球。路間隔離帶上的簕杜鵑,要么艷紅滴血,要么茄紅拉風。最為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木棉樹,頂端是灼灼紅朵,居中則花葉參半,下層全是黃綠間雜的葉片,一朵一朵不管不顧地先后掙脫母體,砸向堅實的地面。便見幾個大媽大爺張開塑料袋,彎腰專挑完好無損的花瓣撿拾。

      李乒乓瀟灑地打著方向盤,嘴里念念有詞:木棉花含黃酮、酚酸。味甘,性涼,具有清熱解毒,利濕的作用??梢灾委熡捎谥摊徱鸬某鲅Y狀,以及痢疾等……

      麻醉師正大口嚼著一條粗壯的香蕉,猛地往后一仰,噎住了,翻著白眼盯著朗朗背誦的李乒乓道,人家……吃東西呃,你少背點這類惡心的湯頭歌好嗎!

      李乒乓瞇細眼,輕佻一笑,從左下門邊摸出一支水遞給他道,兄弟你慢點好啵,如果吃香蕉也能噎死一條壯漢,那么很快就會成為“今日頭條”的當紅新聞!

      大概是動身趕早,一路順暢,到達浪騎游艇俱樂部還不到九點。卻見門庭冷清,一點沒有賽事前的繁忙景象。問及一兩個穿著隨便、睡意未消的工作人員才知,接到不利出海的氣象預報,帆船場地賽臨時取消了。

      李乒乓啐了一口道,碰到鬼天氣了早說哇!說著翻看群消息,這才發現完美錯過了昨晚的通知。看著一旁無可無不可的麻醉師道,有了,我們不能就這樣輕易回去,看看附近的古村、古樹、古祠堂,陪你散散心也好。

      這便掉頭開去南澳,那里有個頗有歷史的半山村,半山村上有一棵老秋楓。

      一路沿著海邊起伏,下到海風習習的海港路,進入一條彎彎曲曲的富民路不遠,抬頭便見一塊藍色路牌:此處往半山村還有2260米。

      山路多盤旋,一輛車,一個人也沒有。李乒乓把油門踩得嗚嗚響,開得肆無忌憚。很快便到了前面說過的岔路口,一棵枝葉茂盛的龍眼樹下,立著一塊人高的石碑:半山野生動物康養中心。

      - 2 -

      兩人停車下來,在附近東張西望,一個問路的人也沒有。

      此時,一個穿藍色工裝的女子過來,萬籟俱寂的半山,與兩個陌生的莽漢相遇,這位雙眉濃郁、目如點漆的女子卻一點張皇的表示都沒有。

      女子問,你們是來看什么的?

      李乒乓答,古村,或者古樹,不是有一棵幾百年的楓樹嗎?

      女子道,哦,我以為你們是來參觀我們的半山野生動物康養中心的。

      沒有看到箭頭指示。麻醉師說話了,不來這個半山村,哪曉得有個野生動物康養中心呢!只聽說過人有康養,沒聽說過動物還有康養的???

      女子是一臉素顏,濃濃的眉毛也是天生的,她一挑眉問,你倆是做醫生的對嗎?

      這下輪到李乒乓和麻醉師面面相覷了。李乒乓嗅嗅自己的左肩問,我身上是不是有股子黃芪黨參的香味?麻醉師嗅嗅自己的雙手問,能聞到利多卡因、布比卡因的味道嗎?來一針失去知覺了。

      李乒乓左邊看看女子,右邊看看麻醉師,一本正經道,愛情的味道也是可以使人麻醉的,令人忘乎所以,不辨東西,那是很常見的。

      女子冷冷一笑道,那種香甜的麻醉還是等二位回去再品嘗吧,在這個深山大林里,還是清醒點的好,不然誤入獅山虎園,成了猛獸的口中食、爪下肉,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兩人還想追問,女子已經頭里走,讓他倆跟著前往看古樹去了。窸窣窸窣踩踏著一堆堆枯枝敗葉,前面赫然便見一棵樹皮斑駁、下身刷了一道半人高白石灰的古樹,古樹四周系滿許愿的紅絲帶,前面矗立一塊白色銘牌:秋楓。國家古樹保護級別,一級。編號之下是科屬:大戟科秋楓屬。樹齡:525年。新區管委會立此牌是2022年,兩年過去了,現在這棵老樹該是527歲了。

      乖乖隆地咚,20歲為一代,這棵老精怪是我們祖上25代以上的老人了!我可是連爺爺都沒留下印象,他死的時候,我才四五歲。李乒乓一邊說,眼睛一邊卻在女子和麻醉師之間來回脧巡。此時他張開雙臂道,我們拉手圍起來,看看能不能圍得???

      女子在他右手,麻醉師在他左手。他左手一使勁,暗示麻醉師往女子那邊去,讓女子居中,他倆一人拽住女子一只手。三人合圍,才剛及這棵老樹腰圍的一半。麻醉師和女子松手了,李乒乓多拽了分把鐘,這才松開右手。

      女子側臉看著他,又很快轉過去道,帶著你們找古樹,倒是把自己的正事耽誤了!

      李乒乓忙問,什么正事?

      跟動物打交道才是正事啊。女子把胸前的一塊白色圓牌子揪起來給二人看,中間是“半山”二字,一圈兒是“野生動物康養中心”。

      麻醉師道,正想問你呢,這個半山再冷清,荒郊野嶺,卻也是地處一線城市,還會有什么野生動物?我們能過去看看嗎?大老遠來一趟,不能只看一棵秋楓啊!

      行走言談間,得知眼前這位相貌清秀的女子叫朱臘梅——她自嘲一聽就是沒多少文化的父母起的名,臘月生人,叫她朱朱就好。她是這個中心的保育員——你沒聽錯,野生動物康養中心的工作人員,跟幼兒園一樣叫保育員。中心受野生動物保護站的指導,老板姓林,是一位愛心滿滿的潮汕人,資產過億,茹素禮佛,本市的幾座知名寺廟和學校,都有他不菲的捐贈。這座濱海的大山面積方闊幾十平方公里,野生動物發現過野豬、野兔、麂子、蟒蛇之類。屬于國家保護動物的則以飛鳥居多:黑領椋鳥、日本松雀鷹、雕鸮、紅嘴相思鳥、藍喉歌鴝……中心保護的野生動物并不要求上級別,也不管是否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近些年自然生態環境波動劇烈,人們的動物保護意識也加強了,不少受傷的、失群的、飛進尋常百姓家的野生動物,都是他們自覺自愿送過來的。包括周邊的惠州、東莞、珠海、佛山。

      前些日還有人從肇慶送來一只受傷的金雕。朱朱的語調里,不無驕傲。可馬上又垂下濃濃的雙眉,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擔憂道,它很不愛受束縛,眼睛不好,翅膀也受過傷,卻總想四處亂飛。三四天前也飛走過一次,很聰明的家伙,幾個小時之后就回來了。它這次是昨夜里飛走的,到現在也不見回來。

      李乒乓呃呃兩聲道,我知道了,受了傷的鳥啊,獸啊,在中心療養,療養好了就擇時放歸大自然了。上天入海,各順其意。

      麻醉師道,很有意思的一份職業?。∽鰟游锏谋S龁T,要比做孩子的保育員還費心吧?

      李乒乓搶答,那肯定??!孩子你還能跟他溝通,動物的言語誰能懂啊?

      朱朱道,還真不好這么講,有一只獼猴,從小失去母親,從內伶仃島送來的。被我一口牛奶,一口營養粥喂養大,只要一天沒見到我,就煩躁不安,不肯安睡。真像一個孩子!

      李乒乓道,朱朱姑娘好!你就帶著我們醫院的麻醉師,我的徐兄一道做動物寶寶的爸爸媽媽吧!他離婚以后,孩子被媽媽帶走了,他也是煩躁不安。我想,給他一群動物寶寶帶著,他就沒心思去想其它的了!

      麻醉師心下有些抱怨這個沒有輕重的同事,說話從不分場合,當著剛見面不久的一位女子,三言兩語就把他的家事抖摟得一個底兒掉,卻又希望被眼前這位清純的女子了解。朋友的性格既要趨同,也要互補啊。李乒乓快刀斬亂麻的事兒,在他手心里常常要攥得滴滴答答流汗,還開不了口,或委決不下。有人說,跟自己性格相似的人容易成為好友,跟自己性格相悖的人也應發展成摯友。被李乒乓推著走的感覺,不時一個踉蹌;可雙腳站定,卻有一種眼前開闊疏朗之感。

      朱朱盯著麻醉師多看了幾眼道,跟動物成為好朋友最單純,一門心思關心它的吃喝拉撒,你胡思亂想都抽不出時間來。我們這里兼職保育員也陸續來了不少,有短期的,也有長期的,你可以報名參加,通過考試、培訓,就可以上崗了。

      李乒乓舉起左手做一個勝利的V,歡呼道,我本來想拉著徐兄做一名帆船手的!奈何人家細皮嫩肉的吃不消海平面上灼熱的陽光!

      麻醉師搖頭道,看見你那些哥們從南太平洋做一場拉力賽回來,曬得身上蛻掉一層皮。還有一位女士,全身上下曬得跟木炭一樣黑。我真心服氣。

      李乒乓瞪他一眼道,女人在海上,長衣長褲,戴著遮陽帽、太陽鏡,遮得嚴絲合縫,你倒看見人家全身上下了?

      麻醉師道,那就奇了怪了,我看見幾個女的從浪騎游艇會的泳池里出來,除了眼白,沒見一寸白!

      李乒乓嘆道,那也是,拉力賽往返一兩個月,太陽無時無刻無孔不入,海風咸水吹著、泡著,無論男女都燒襠。脫下褲子簡直沒法看?。⌒姨澪規Я艘淮蠛兄形麽t藥膏,優先照顧女士,緩解了一下個個像騎兵走路的那種難堪。

      說著,李乒乓屈膝,岔開兩條腿,鴨子似的邁步,逗得朱朱和麻醉師都笑了。

      麻醉師給朱朱掏紙巾的當兒,掉下一盒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李乒乓眼疾手快,趕緊拾起來握住,塞進他的口袋道,現在還有誰帶現金在身上啊!還用藥盒裝著。

      待朱朱在前頭走,他在后面對麻醉師咬耳道,你千萬別把這類藥物放身上,給姑娘看見了你還在吃抗抑郁藥,誰敢跟你鬧戀愛啊。

      - 3 -

      說來也巧,為了認領一只動物,李乒乓和麻醉師樂意在半山野生動物康養中心多待了大半天,在朱朱的帶領下分別參觀了鳥類區、哺乳動物區、爬行動物區……

      朱朱說,本市市民認養野生動物的熱情很高,認獼猴,認豹貓,認狗獾,認中華穿山甲的都有,還有認野豬的。比朱朱高出一個頭的保育員璐璐,正端著食盆喂養一只受傷的狗獾,她說自己一早也在找金雕霍霍,把附近搬空了的半山村里里外外都找了個遍。

      看見她沮喪的神態,朱朱安慰道,霍霍很聰明,它還沒康復呢,我相信它會自己回來的。

      轉了一大圈,來到食堂坐下吃中飯了,麻醉師尚未拿定主意。

      李乒乓調侃道,朱朱做紅娘,給你牽了那么多紅絲線,就沒有一個能入徐兄法眼的?

      麻醉師舉起筷子沉吟道,沒找到金雕,我感覺朱朱始終是心事重重。我也很想看看那只金雕長得啥模樣。

      朱朱抬起眼來,眼角已有一抹濕潤。她道,那只金雕很通靈性的,我相信它沒有走遠??墒撬暳€沒恢復,我擔心它落在山林草叢里,遭遇野豬、蟒蛇什么的。

      被一只杳無音信的金雕分心,朱朱吃得索然無味。無論李乒乓把拉力賽講得如何驚心動魄,一左一右也只是兩個敷衍的聽眾。粗中有細的李乒乓發現,一頓飯工夫,左邊的朱朱不時抬頭看麻醉師,她是在觀察他嗎?

      三人吃完飯剛要離開,璐璐闖進來道,朱朱猜得真準!霍霍果然自己回來了!

      朱朱兩只烏黑的眼珠一彈道,在哪里?便一頭扎出去了。李乒乓和麻醉師趕緊跟著跑出來。

      跟著璐璐到了鳥類區,順著她的手一指,朱朱拍掌道,真是一個聰明又頑皮的家伙!還曉得回自己的家??!

      一只尺高的金雕側身對著巢穴之外,全身黑羽,頭頂褐黃,腳爪卻是奪目的亮黃色。它聽見熟悉的聲音了,剛想轉頭,又似乎害羞地別過去了。

      朱朱吹了兩聲口哨,那是兩聲嘹亮的鳥鳴,又連喚兩聲霍霍。麻醉師也跟著學了兩聲鳥叫,他也會吹很流利的口哨,還遠未達到朱朱的嘹亮而婉轉。

      金雕這才猛然轉過臉來,聳聳頭,霎霎眼,好像在說,這個人好陌生!他是誰???朱朱拍拍手,霍霍終于毫不遲疑地拍打著雙翼飛過來了,立定在半人高的柵欄上,俯身,用彎而尖的黑喙輕輕劃拉著朱朱的手背。

      朱朱用另一只手輕撫它的背羽道,霍霍,給你介紹一個新朋友。

      麻醉師也把自己的左手伸過去?;艋艨纯绰樽韼?,又看看朱朱。朱朱給他一個鼓勵的表情,它便也在麻醉師手上劃拉幾下。

      待得李乒乓有樣學樣再伸手,霍霍卻不肯搭理他了。

      璐璐捂著嘴笑道,鳥兒跟人不一樣,不肯濫交朋友的。

      李乒乓悻悻道,你這是什么話!它認識徐兄,徐兄只會給它打麻藥,認識我,我會給它揀中藥療傷。很多草食動物都識得中草藥,我跟它們才是一家親。

      麻醉師道,我看它的眼神跟朱朱很像,兩只眼珠也是一樣一樣地黑。

      璐璐道,我們的霍霍是一只雌鳥。

      李乒乓呵呵道,這就對了,我們的麻醉師平時都是用注射器麻醉人,今天難得會用甜言蜜語麻醉人,而且連人帶鳥一起麻醉了!

      璐璐叫道,你倆都是白衣天使啊!快給我們朱朱姐介紹一個醫生吧。朱朱說她要找的朋友,要么醫生,要么老師,她對職業的興趣,超過了有房有車。

      李乒乓一愣,隨即笑道,白衣天使主要是對護士的美稱。你不是要我們給你的朱朱姐介紹一位女朋友吧?

      璐璐一聲媽耶!醫生、護士不是都穿白衣的嗎?穿白衣的無論醫生、護士,都是救死扶傷來的,難道不都是白衣天使嗎!

      李乒乓還想辯說,麻醉師攔阻道,天使的英語是Angel,中文音譯安琪兒,這個稱謂源自希臘文angelos,本義指的是來自天上的使者,代表圣潔、良善,正直。沒錯,無論醫生、護士,都應該是圣潔的使者。

      璐璐得意道,就是嘛!你倆這次來,一定要把這個當作任務扛在肩上。我們朱朱姐可是難得一見的好人、能人,每天給大小動物當保姆,就把自己的正事給耽誤了??!

      朱朱咬著唇瞪了璐璐一眼,目光卻是柔和的?;仡^對他二人道,你們既然來了,是不是都要認領一個寶寶?

      李乒乓搖頭道,我就算了,一點小心思都在幾片白帆上了。心思晃蕩的人,當不好動物它爹。

      麻醉師道,我來認領霍霍吧,如果此前沒有人認領的話。以后節假日正好跟乒乓老弟過來,他去扯帆駕船,我多走幾步,過來看望金雕。

      霍霍似乎聽懂了,低頭在他手背再劃了劃。

      朱朱感嘆道,你倆還真是有緣。前兩天惠州有一對夫婦過來,也想認領霍霍,它可是愛理不理,人家只好放棄了。說定之后,一起到辦公室去簽了一份簡單的合約。合約上,經濟上的捐助,并無明確要求,完全依據認領者的實力而定。主要是認領者需得定期或不定期來探望,同時在中心做義工。當然,事先還得參加一些線上線下的培訓。

      且談且看,已是下午四點,樹林上頭的日頭依然灼熱。朱朱和璐璐跟車把二人送到那個有路牌標識的岔路口,才下車告別。后視鏡里,璐璐已經轉身往回走了,朱朱還站在那棵龍眼樹下。

      下山路上,李乒乓把車開得生猛,喇叭也摁得此起彼伏。麻醉師皺起眉頭道,你是想把灌木叢里的禽獸都驚得飛過來才好嗎?

      李乒乓道,是啊,這是嗩吶曲子《百鳥朝鳳》。這是一次多么好的機緣啊!老兄可得抓緊操練!

      操練什么?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這么一個豐滿、漂亮,又有愛心的姑娘站在你面前,你要是唯唯諾諾不敢上,很快就會被別人一馬當先擄了去當壓寨夫人!

      麻醉師搖頭,她就是一朵亮得耀眼的大麗菊,也得看看能不能采回家插在我的花瓶里。人家未婚過,條件可是比我好一截。

      李乒乓教唆道,哪有你這么迂腐的,只要有情有緣,那就都不是事兒!

      接下來,他嘴里鼓搗出一串婚戀不走常規路的中外名人,從一位曾經的諾獎獲得者,到一位西方大國的總統,都是“星光大道”也不敢輕易邀請的人物。

      麻醉師道,你講的都是學界明星和政壇明星,明星有這些事兒,那是名人軼事;換成咱們平頭百姓,就是凡人糗事了。

      罷罷,李乒乓睨他一眼道,有花不采空折枝。醫院內外給你提過兩三個老的嫩的護士,你都看不順眼,這回有個順眼的吧,哎喲喂,你又怯場了!

      麻醉師反駁道,我哪敢看人家不順眼,是人家看我不順眼好不好?

      李乒乓重重哼了一聲,不知你是真抑郁還是假抑郁,找個好女人陪伴,只怕你想抑郁都沒工夫!早可以把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換成巧克力揣兜里了。

      - 4 -

      分別后的微信中,麻醉師跟朱朱交流頻繁。要義還是在向朱朱學習各種領養禽鳥尤其是猛禽的知識。朱朱在傳授知識點之時,提示他自我防護,備上皮手套,有必要還可以帶上皮坎肩,防止鳥爪抓傷;帶上望遠鏡,最好是10倍以上,有利于野外觀察;還有強光手電筒、外傷用藥、登山鞋及輕便雨具等。

      沒等下一個周末,三天后,麻醉師又來了。因有輪休,他想都沒多想,就徑直開了一輛古銅色的現代車來到半山村。自周末從山上返回,他跟朱朱的微信往來超過了李乒乓,主題自然是金雕霍霍。朱朱拍了不少霍霍生活的圖片,也包括幾個短視頻給他?;蚴翘?,朱朱喜歡給他語音留言:我有意識跟它提到你了,霍霍很聰明的,每次提到你,它都會抬頭左右看看……

      麻醉師好奇地問,你是告訴它我的姓名,還是麻醉師?或者徐醫生?

      朱朱故意留空白道,你下次過來就知道了。

      麻醉師問,我下次應該什么時候過來?

      朱朱道,一個腦袋和兩條腿長在你身上,我哪里知道啊。

      麻醉師欲追問,你希望我什么時候過來?終究覺得這句話的挑逗意味太明顯了,改為:它希望我什么時候過來?未待回復,又道,我盡快過來吧。

      再次見到朱朱,她二話沒說,先就帶去看霍霍。兩人一前一后,剛到鳥類區,霍霍聽到人聲,敏覺地抖抖腦袋,嗖地從巢穴上方的一截枯木上飛了過來。它就站在兩人中間的柵欄上,兩支羽翼伸展開來,一邊搭著一個。

      朱朱伸出手背讓它劃拉道,看見爸爸了,好開心是不是?

      麻醉師心中一喜,也伸出手背去道,原來你是這樣在它面前稱呼我的。

      朱朱道,家里若是養了寵物,是不是喜歡叫它們寶貝?中心的禽鳥走獸其實也都是領養人的兒女。有這份感情,那是雙向的治愈。

      雙向的治愈?麻醉師盯著她那雙烏黑的眼珠問,來領養受傷動物的人,也有……不少病人?

      朱朱道,不好這么說,不少領養者是帶著孩子來的家長,孩子要么多動癥,注意力不集中;要么內向、抑郁。也有幾個星星的孩子——自閉癥兒童。當然還有家長純粹為了孩子多一些戶外活動、見識,或者有利積攢作文素材過來的。

      麻醉師撓頭道,原來如此?。∠裎疫@樣不帶孩子過來的領養者,那是少數派。

      朱朱道,你是哪一年生人?像你這樣年齡的人,結了婚,帶著孩子過來的,也有啊。

      麻醉師窘迫地摸摸下巴頦,今天過來有意仔細剃盡了絡腮胡,半邊臉現出一片坎坷蜿蜒的烏青。

      麻醉師尷尬道,我已經有些忌諱報出自己的年齡了。

      朱朱瞥他一眼道,這有啥忌諱的,我都不怕講自己的年齡,你還害怕?

      麻醉師鼓起勇氣道,我有過兩年婚史,后來又重回孤獨。

      朱朱上下打量他道,你上次跟李醫生過來,我看你也不像沒結過婚的。我欣賞你這個“孤獨”二字,一般人或許會用另外兩個字“自由”。

      麻醉師心想,她一個未婚女子,初次見面,就能看出自己“不像沒結過婚”?原本想問問她從哪里看出來的,終究沒問,卻道,一天到晚跟動物打交道的人,都有一雙超乎常人的銳眼吧?

      朱朱道,動物比人單純太多,兩兩相對,經常跟動物打交道的人也就單純。因為單純,干凈,反而容易一眼看到底。

      麻醉師道,是啊,我也是希望在領養金雕霍霍的過程中,多幾分單純,干凈,這可能比多讀書,多聽課,還來得快些。你們這兒有招待所嗎?

      朱朱答,有的,只不過條件比較一般。麻醉師道那不要緊,只要有一張床即可。他既可以跟金雕多相處,也免得往返跑市內,來去得三四個小時。

      朱朱教了他一些禽鳥的康復訓練的方法。告訴他,霍霍弱視,多用聲音跟它交流,給它鼓勵,同時帶它多運動,消除它害怕重返大自然的心理。

      麻醉師問,我帶它出去,萬一它不跟我回來怎么辦?

      朱朱道,不用怕,病人康復的盡頭是家庭和社會,病鳥康復的盡頭是叢林和藍天。我們并不希望它們像老人待在養老院一樣,在鳥舍和食盆前安逸到終老。它們如果真不想回來了,一是它們去用生命做賭注了;再是,它們有能力去搏擊大自然了。

      好吧。麻醉師不無沉重道,想到我帶出去是一只身體不那么健全的金雕,就像把一個病人帶去診療室,心里輕松不起來。

      你會輕松起來的。朱朱鼓勵道,正是考慮到你的醫師身份,受過多年救死扶傷的道義和技術訓練,我們才如此信任你。要不然我還會給你做更多測試,經過一段時間培訓,才敢放你單飛的!

      放我單飛?麻醉師不無疑惑地看她一眼,揣摩這句話的分量,也感受到朱朱在康養中心的地位或分量。

      朱朱直接道,我來這之后,也是同時做過半年培訓的。

      麻醉師還想問問她以前的職業,以及曾去哪里做過培訓,那邊璐璐已經在叫朱朱姐了。要么是又送來受傷的動物,要么是又來了領養者。

      麻醉師穿上棕色的薄皮坎肩、右小臂戴上黃皮手套。學了兩聲鳥鳴,又叫了兩聲霍霍。霍霍略一遲疑,便飛了過來?;艋粲眉忄棺淖乃碾p手,偏頭看他一眼,便撲一下翅翼,立在他的右臂上。

      朱朱道,我們家的霍霍可聰明了,我講的話,它大多能聽懂。你好生待它。

      麻醉師跟它說,霍霍姑娘,我帶你去找吃的,你可要聽話,別到處亂跑亂鉆,你鉆到山里,可能會遇到大蛇、狗獾,你別跟那些地面上跑的家伙較勁!吃飽了、飛累了,我就帶你回家,聽懂了嗎?

      霍霍似懂非懂,點頭又搖頭。

      麻醉師一字一句道,我是醫生,可是治不了你的弱視。器官要多用才好,跟刀劍一樣,常用才亮。

      說者有意,聽者無心。霍霍不時會飛離麻醉師的臂膀,像是在玩耍,又像是窺視到了附近有獵物。

      朱朱提醒道,你可別帶它走遠了,帶它出去放風,也只能局限在中心外兩三百米的范圍,最遠不能超過五百米。太遠了什么意外都可能發生,包括它們可能不知道回頭了。

      麻醉師答應了,一路吹著口哨往外走。

      隨著他的行走步伐,他能感受到金雕在他手臂上的分量。它那種顧盼自雄的氣概,麻醉師不仰頭都能想象得到。他這兩天也搜看了不少金雕的視頻,知曉哈薩克人以前很崇尚養鷹、養金雕。養金雕是哈薩克部落、民族的信仰,養金雕的人受人尊重。金雕成了保護動物之后,豢養就有了不少限制。

      他一路走,一路跟金雕說話。他的聲音放低了,它便揚頭跟耳語似的,尖喙幾乎觸碰到了他的腮幫子。麻醉師帶著金雕來到了上次過來的路口,除了龍眼樹、老秋楓,還有一棵老樸樹,幾棵散落在溪邊的荔枝和芒果樹,雖不甚高,卻也粗壯傴僂,顯然都上了壽數了。

      麻醉師忽然低聲問,霍霍,你覺得我跟朱朱來一場戀愛,有可能嗎?

      霍霍的腦袋低下來了。

      麻醉師再問,如果你覺得朱朱會像喜歡你一樣喜歡我,你就用爪子撓撓我吧。

      霍霍再次低下頭來。

      麻醉師問,沒聽懂嗎?大聲重復了一遍。

      霍霍昂然起來,矚目遠方。

      麻醉師忽然感覺,它那只右爪在撓他的手臂,聽得見嘎嘎的聲響。

      他心里滾過一股暖流,停下腳步,督促道,撓重一些,霍霍。朱朱說你很聰明,你再撓重一些。

      霍霍側臉看看麻醉師,很快昂然而起,雙爪立定,卻無再撓的意思。

      麻醉師無奈,心里一陣期盼,一陣空想,腳步加快了。繞著老秋楓、老樸樹轉圈兒,他要由自己手臂的抖動帶起霍霍的抓撓感?;艋魹榱瞬槐凰は聛?,只能抓得更緊。

      麻醉師繼續問霍霍,既然你不再表態,我來拜拜秋楓好不好?老樹成精,它們也許曉得,會給我答案的。你看看這棵大樹四周,低垂的枝葉,連同小溪邊都系滿許愿的紅絲帶。

      霍霍是聽懂了的,不然它怎么會撲的一聲飛下去,站立在老秋楓前的石頭上呢。它斜對面看著麻醉師雙手合十,一拜二拜三拜。每拜之后,嘴里必定念念有詞。他是在許愿呢,許了三個愿吧?許的三個什么大愿呢?

      霍霍全神貫注盯著他看,也聚精會神想聽清他的悄悄話。可是他的悄悄話也太神秘莫測了,只見嘴唇動,未聞聲息出。金雕的雙眼可以媲美廣角望遠鏡,聽覺也很靈敏,那是面對大自然的捕捉,對所熟悉人的言行,它也能捕捉到部分信息,是習慣使然?還是揣度的結果?

      麻醉師放聲對它道,我許了三個愿,有一個可以告訴你。還有兩個暫時保密。

      霍霍在窄窄的條石上橫走了幾步,一副愿聞其詳的表情。

      麻醉師便又雙手合十道,可以告訴你的是,愿金雕霍霍早日恢復健康,恢復視力,重返藍天。

      霍霍得令,連連點頭。

      麻醉師拍拍手道,過來吧!我的寶貝女兒。

      霍霍低頭啄啄腳趾。

      麻醉師說了句,那我就走了。剛轉身,還沒開步。霍霍就倏然拍著羽翼起身,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麻醉師伸出左手,輕撫它的腳爪道,寶貝霍霍,我寵歸寵,有些話還要跟你講明白,你想早點一飛沖天,就得吃苦耐勞。提升視力,增強聽力。最要緊的是學會自己找食吃。這么大的山,這么大的林子,里面什么好吃的沒有啊。

      說話間,麻醉師扛著霍霍已經來到了盤桓而上的山路上。他拍拍霍霍的羽翼,反復地說,不停地鼓勵。

      霍霍機敏地轉動脖子,發出低低的喉音。

      麻醉師站定了,右臂一揮,霍霍驟然飛起,在空中盤旋,很快就消失在樹梢之上。

      麻醉師驟然有些緊張,嘴里嗖嗖發聲,慢慢拾階而上。

      很快地,金雕又出現在他的視野里。金雕的視力是人眼的六到十倍,它肯定更清晰也更完整地看到他了。有幾次,它都俯沖下來,幾乎要落在它的主人身邊,卻又迅速地雙翅上舉,呈現一個招展的V字,飛高了,飛遠了。

      為了讓霍霍更方便地看見他,登到山路轉彎處,他把外衣脫了下來,晾在一塊赭色的大巖石上。便也學著霍霍,做一個招展的大大的V字。

      此時他感覺后背汗濕,這才想起,沒有帶水帶面包出來。自己都餓了,霍霍這么飛來飛去不餓嗎?真希望它能很快找到自己的獵物,既為填飽肚子,也為訓練它的能力。

      頭頂上帳幔一般的白云遮蔽了烈日,天氣卻愈發顯得悶熱了。天空有了幾聲沉悶的雷聲。好一陣沒見霍霍的蹤影了,側耳聽遠處的林木稀疏地,恍惚間有它起落的歡快與捕捉。待得它回到身邊,尖喙似乎還沾著血腥。

      吃到什么美食了?告訴我。麻醉師邊說邊摸它的嗉囊和腹部,感覺還是癟癟的。

      霍霍蹲在他的右肩上,爪子抓撓,腦袋一低一昂。

      麻醉師問,你是想回去嗎?你要吃得肚子溜圓,飛不動才好。我情愿扛著你回家!說著連拍了幾下霍霍的羽翼,它才無奈地倏然起飛。

      得見它飛遠了,麻醉師摸摸腰包,抽出手機,這才發現,出來兩個多鐘點了,朱朱來了三個電話都未接聽。

      趕緊撥過去道,跟霍霍在一起,就忘記看手機了。要不說人還是得有點牽掛,不然就只顧得上刷手機。

      那邊道,你還健在啊!(撲哧一笑)幾個電話不接,我還以為你跟霍霍都被強人擄走了。

      麻醉師道,雖然山下就是大海,卻既看不到海盜也不見山大王,乏味!如果有海盜和山大王,首先也應該把美女擄走。你知道嗎?公元八九世紀吧,維京海盜首領殷格·亞納遜擄走了法國不少黃金,還有200美女,才動了安營扎寨的念頭,在靠近北極圈的一個海島扎根下來了。那個地方現在叫雷克雅未克,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嗎?

      冰島啊。朱朱不屑道,我都去過的。

      麻醉師嘆道,我曾經幾次動念去的,疫情期間受阻三年,今明兩年不知道能否成行。

      朱朱不無諷喻道,是想看看法國美女的后裔是不是還那么養眼,對嗎?

      麻醉師道,到半山野生動物康養中心,已經看到比雷克雅未克更養眼的了!

      他為自己能夠鼓足勇氣講出這樣的恭維話而慶幸。

      過了一會兒,對方道,這樣的好聽話,你應該當我面講才是。趕緊回來吧,怕要下雨!你們離開我約定的活動半徑已經太久了。

      掛了電話之后,麻醉師看表,接近吃午飯時間了。他站在大石頭上雙手平舉上揚,做成一個大大的V字,一面360度地緩慢轉動身體,一面嗖嗖發聲。

      可是無論他如何身體擺動,做出力所能及的各種鳥鳴,湛藍的天空下,森林寂寞,不見霍霍呼應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緊了。舉起胸前的望遠鏡四下望去,一無所得。

      一籌莫展之際,朱朱再次打來電話。他剛說了句,小家伙可能是太貪玩了……朱朱道,我已經騎上電單車過來了,你在原地等我。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9期)

      【南翔,本名相南翔,出生于廣東韶關。16歲始在江西宜春站當鐵路工人7年,1978年入讀江西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留校任教,1992年破格晉升為教授,1998年底調入深圳大學。著有小說、非虛構、評論等作品十余部。小說五次登上各大文學排行榜。曾獲中華優秀出版物獎、魯迅文藝獎、《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芙蓉》文學雙年榜(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文字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