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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李燕燕:校園之殤——關(guān)于“校園霸凌”的社會觀察(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 | 李燕燕  2024年09月13日08:05

      李燕燕,1979年10月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代表作包括《無聲之辯》《我的聲音,喚你回頭》《食味人間成百年》《創(chuàng)作之傘》《社區(qū)現(xiàn)場》等。獲第五屆茅盾新人獎,第八屆、第九屆“重慶文學獎”,重慶市第十六屆“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原總后勤部第十三屆“軍事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山西文學》獎等。

      導讀

      2024年3月,邯鄲初中生殺人埋尸案一經(jīng)眾多媒體公開報道,即因其性質(zhì)惡劣、手段殘忍,引發(fā)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和強烈反響,與此緊緊關(guān)聯(lián)的公眾話題“校園霸凌”再度成為熱議的焦點,同時也引出一連串嚴肅的問題:校園里花朵般的未成年人為何化身惡魔?校園霸凌應當如何納于法律層面?我們又該怎樣保護心愛的孩子們?對此,報告文學作家李燕燕關(guān)注了近年來的多個重要案例,并深入采訪數(shù)起“校園霸凌”事件相關(guān)當事人以及法律、心理等領(lǐng)域的專業(yè)人士,針對校園霸凌、未成年人犯罪等,做出了詳盡探究,發(fā)出“只有嚴懲,才能保護更多的未成年人”的疾呼。

      校園之殤

      ——關(guān)于“校園霸凌”的社會觀察

      李燕燕

      一切都是從那群惡魔開始的。

      你們成年人跟我們說不存在,只是為了不讓我們害怕,但是你們也知道惡魔確實存在,而且無處不在。這樣說吧,任何人都有可能今天還是正常人,明天就變成惡魔了,連你也不例外。被惡魔盯上后的某一天,我竟然擁有了超能力。我可以跑得飛快,可以在水下呼吸,還和龍一起飛翔。我甚至學會了隱身。我沒發(fā)瘋,我說的都是真的。

      ——埃洛伊·莫爾諾《隱形人》

      引 子

      那是個血色的下午。

      廢棄的蔬菜大棚里,三個農(nóng)村少年已然被惡念燒紅了雙眼,他們揮動著鐵鏟,一下接一下,朝另一名少年狠狠打去,鮮血、慘叫、獰笑、哀告……或許,被害者此刻的哀告,越發(fā)激起了施害者骨子里的暴烈和殘忍!最后,面目破碎、了無生氣的被害者被掩埋在了這個大棚里……直到民警拿著微信轉(zhuǎn)賬記錄找到三個小惡魔,血腥暴虐的兇案事實才漸漸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邯鄲三名初中生殘忍殺害同學,這起聳人聽聞的惡性案件一經(jīng)多個媒體公開報道,便引發(fā)了社會前所未有的高度關(guān)注。這也是自2021年3月《刑法修正案(十一)》施行剛剛過去三年,刑事責任年齡再次被推到風口浪尖。

      這或是一次有預謀、有分工的作案。施害者事先尋找殺人埋尸的“有利位置”,將受害者小光約到了這個隱秘的地點,然后一個人在外把風,一個人看住老實怯懦的小光,另一個則跑去拿兇器——那把沾滿受害者鮮血的鐵鏟。殺人埋尸后串通應對,案發(fā)后還能保持沉穩(wěn)甚至向警察撒謊。一系列的舉動,與那些成年殺人犯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幾年前有一個新聞,某入室搶劫者本來要持刀傷人,看見屋里驚慌失措的老人酷似死去的祖母,頓生惻隱之心,最終只謀財而沒有害命。

      據(jù)“紅星新聞”報道,邯鄲被害少年家屬委托的律師臧梵清接受采訪時稱:“不光是面部,還有頸部、背部,都有非常嚴重的、尖銳物體巨大沖擊導致的創(chuàng)口,有的(傷口)長度達七八厘米。”“之前網(wǎng)上有些言論說,受害者是被埋在土里導致的窒息,這是不對的。尸檢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受害者)口腔里有大量的血液,但并沒有泥土,氣管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吸入性的氣體,說明(受害者)并不是在死亡之前被埋的……”

      可想而知,小光臨死前曾遭受何等非人折磨。

      與此相對應的,是網(wǎng)上流傳的幾張圖片,關(guān)于三個犯罪嫌疑人在羈押中的狀態(tài)和表現(xiàn)。圖片上,一個孩子雙手插在兜里,歪在長椅上若無其事地睡覺;另一個孩子面上表情能看出有心事,但卻不見任何恐懼和悔意。于是,有網(wǎng)友驚呼:這哪是十二三歲的初一學生,這分明是冷血的殺人惡魔啊!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種種事實表明,這起世所罕見的惡性案件雖然發(fā)生在校外,卻是校園霸凌的延續(xù)。

      “一些證據(jù)都清晰地顯現(xiàn)出存在嚴重的校園霸凌行為。包括一個細節(jié),就是孩子(受害者)在3月10日(下午)的4點10分手機支付了190元給犯罪嫌疑人,是孩子手機上全部的零錢。孩子是自愿支付的還是被迫支付的,這個細節(jié)就很有問題。”臧梵清說。

      另據(jù)“津云新聞”報道,鎮(zhèn)里只有一所中學,就在村里,適齡的孩子大多在這里上學。小光和那三個兇手都是同學。關(guān)于小光,村民們評價:“經(jīng)常在路上看到他,挺乖巧的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常到小超市買點‘零嘴兒’,平時很少看到他和別人鬧,挺老實的孩子。”小光的父母已經(jīng)離婚,且都在外地工作,他跟著爺爺奶奶在一起生活。同學們知道這起殺人案都很震驚,完全想象不到,因為他(小光)在學校學習一般,就是普普通通的學生,怎么會成為這起殺人埋尸案的被害者?

      有同學說,小光從上初中就和張某是同桌,后來調(diào)開過,但又調(diào)回來了。在他的記憶里,小光在學校的時候,就被張某等三人欺負過,“一起去廁所的時候,就把他鎖在放打掃工具的一個小屋里。上完廁所后,再把他放出來。”小光父親表示,寒假的時候,孩子就曾告訴他“不想上學了”。之前以為孩子貪玩,并沒有當回事,還鼓勵他好好上學。老師也為此給小光父親打過電話。寒假結(jié)束后沒幾天,小光再次對爺爺奶奶說:“我不上學了,叫我去地里干活吧。”

      “邯鄲三名初中生殘忍殺害同學”,在自媒體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異常興盛活躍的大背景下,輿情不斷發(fā)酵,再次引發(fā)公眾對“校園霸凌”這個熱門話題的關(guān)注討論。在這一大波輿情里,參與討論的人,來自社會方方面面,有知名律師、心理學專家、網(wǎng)絡(luò)大V、普通百姓……是的,這里用了“再次”這個詞。關(guān)于校園霸凌及其嚴重后果,這些年來,屢見于社會新聞,卻常常剛有熱門和關(guān)注度,很快又泯于其他“重磅新聞”。網(wǎng)上搜索近些年媒體曝光的校園霸凌事件,形形色色,樁樁件件,皆令人發(fā)指。或是數(shù)個女生對一個女生的掌摑侮辱;或是校園一角,數(shù)名少年對一名身單力薄的少年的群毆;或是數(shù)名霸凌者用11盆開水燙向被霸凌者……這些事件中,相當一部分是《刑法》定義下的故意傷害,且手段特別殘酷,性質(zhì)特別惡劣。

      也就在“邯鄲三名初中生殘忍殺害同學”發(fā)生前的一個月——2024年2月1日上午8點3分,廣州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內(nèi), 13歲男孩小偉的器官捐獻手術(shù)開始進行。據(jù)醫(yī)生介紹,手術(shù)完成后,小偉的器官和組織將至少幫助7人重獲新生。

      是的,除了被同學重傷的腦部,小偉的身體器官都是好的。肝臟、腎臟、肺臟、眼角膜以及其他血管組織,都將捐用于臨床醫(yī)療、醫(yī)學教學和科學研究。

      早在2023年12月23日,經(jīng)過19天的搶救,南方醫(yī)科大學珠江醫(yī)院第一次判定小偉腦死亡。“那時候就有醫(yī)生和身邊的人跟我說了器官捐贈,說是可以幫助其他人。”小偉父親說,但當時家屬不愿放棄最后一絲希望,堅持繼續(xù)治療。2024年1月,醫(yī)院又進行了一次腦死亡判定,一家人才開始考慮如何讓孩子善終。根據(jù)相關(guān)捐獻規(guī)定,2024年1月28日,小偉轉(zhuǎn)院至廣州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準備器官捐贈事宜。1月31日下午,經(jīng)過第四次腦死亡判定后,家人正式為他辦理器官捐贈手續(xù)。

      “我的孩子從小到大都很善良,到最后還是個善良的人。”2023年11月,小偉還跟父親說,等滿18歲就去當兵。如今,小偉只能用另一種方式為社會做出自己的貢獻。

      這是《重慶晨報》等媒體報道的一個“特殊”的器官捐獻故事。大善并不能掩蓋大惡。有人因為這次捐獻重獲新生,而小偉年幼的生命卻因為校園霸凌戛然而止,這讓人多么悲慟與憤怒!

      2023年12月6日,有網(wǎng)友爆料,廣東陽春市某中學一名學生被三名學生毆打成了“植物人”。網(wǎng)友發(fā)布的幾張陽春市人民醫(yī)院的門診記錄、病例等顯示,被害者小偉今年13歲,有“深昏迷”癥狀。陽春市人民醫(yī)院2023年12月4日的一張門診記錄顯示,小偉被診斷為腦疝、腦出血,擬收入ICU科準備急診手術(shù)。據(jù)“陽春融媒”微信公眾號消息,2023年12月6日,陽春市教育局發(fā)布情況通報,12月4日(星期一)上午,某中學發(fā)生一起學生被同學打傷事件,1名學生受傷送醫(yī)院救治。這個惡性傷害事件在當時并沒有引發(fā)大的輿情和關(guān)注度。據(jù)悉,經(jīng)多次溝通,校方已同意進行民事賠償。下一步,小偉家人與聘請的律師將繼續(xù)跟進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根據(jù)《刑法》的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只有在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zhì)罪的情況下,才應當負刑事責任。這表明,對于這些特定的犯罪行為,14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將被追究刑事責任。此外,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的人,如果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jié)惡劣,經(jīng)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也應當負刑事責任。對于已滿14周歲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由此可以看出,雖然未成年人在一定程度上享有刑事責任的減免,但在犯下特定嚴重罪行時,法律也會要求其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同時,考慮到未成年人的特殊性和可塑性,法律也規(guī)定了對未成年犯罪人從輕或減輕處罰的原則。

      因此,在諸多性質(zhì)惡劣的校園霸凌事件中,那些冷血殘酷的加害者因為“未成年”,往往沒有受到法律的真正懲戒,而“被害者”,同樣是“未成年”,那么法律又該如何保障他們的權(quán)益呢?

      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然而,犯下惡毒罪行的校園霸凌者真的能夠被原諒嗎?看看這些未成年的犯罪嫌疑人吧,他們冷漠自私、手段殘忍,且心理素質(zhì)超強。被人們知曉的所有細節(jié)表明,他們的身份就是“惡魔”,或者處于“成長期”的“惡魔”。常識告訴我們,等待惡魔的,不應是原諒或者和解,而是警誡和嚴懲。

      小光父親曾全程參加兒子的尸檢。2024年3月18日凌晨5點多,他在社交平臺說:爸爸全程陪了兒子四小時,比想象的還要殘忍,爸爸沒有害怕,只有心疼和憤怒,等爸爸給你報仇!

      報仇固然不可取,做父親的人更應該好好保重。但是,我們的法律,能不能從這起極端惡性案件以后,對未成年的加害者有真正意義上法律的嚴懲,給未成年的被害者和他們的家人一個慰藉和交代?

      我們也想知道,為什么校園里花朵般的孩子會化身為惡魔?還有,我們,我們的社會,怎樣才能保護到他們——我們單純善良的孩子,不讓他們因為校園霸凌而在花季里凋零?

      一、隱秘的一角

      什么是校園霸凌?在網(wǎng)絡(luò)公共平臺,教育專家們給出了如下的回答:

      校園霸凌是指發(fā)生在校園內(nèi)外的,學生之間持續(xù)、重復發(fā)生的傷害行為,這些行為可能是個體對個體的欺凌,也可能是群體對個體的欺凌。校園霸凌的形式多樣,包括言語霸凌、肢體霸凌、物理霸凌(如破壞財物)、關(guān)系霸凌(如孤立冷落)和網(wǎng)絡(luò)霸凌等。隨著移動網(wǎng)絡(luò)及社交媒體的普及,網(wǎng)絡(luò)霸凌變得更加常見,比如通過網(wǎng)絡(luò)發(fā)布關(guān)于受害者不恰當?shù)难哉摗P@霸凌的受害者可能會經(jīng)歷身體上的傷害、心理上的敏感和猜疑、情緒抑郁等問題。同時,霸凌者自身也可能遭受性格暴躁、易怒等消極影響,妨礙與同學的正常交往。

      同時,專家也指出,校園霸凌的存在,不僅對受害者造成傷害,也會“污染”學校的學習、生活環(huán)境,引起個別學生效仿,導致其他學生缺乏安全感,影響學校的管理和正常教學活動。因此,對于校園霸凌,社會各界包括政府、學校、家庭等都有責任采取措施進行預防和干預。

      那么,本應和諧溫馨的校園,為什么會有“霸凌”或者“欺凌”這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

      帶著這個問題,我走訪了數(shù)位心理學專家及心理咨詢師——他們當中有人長期從事青少年心理咨詢。其中一位叫作何梅的心理咨詢師曾接待過一位少女的來訪。這位少女患有嚴重的睡眠障礙,獨睡的她越來越不能承受夜晚入夢的恐懼,總在即將進入睡眠狀態(tài)時大腦條件反射般地蘇醒,直到天邊有一絲微亮透出。一個晚上,她最多只能睡上三四個鐘頭。少女開燈睡覺的習慣,是從初二的時候開始的。有一天,因為一點小摩擦,班里幾個男生很兇地對著女孩吼了幾句侮辱帶恐嚇的話,可憐的女孩受到刺激,從那天夜里就開著燈睡,一直發(fā)展到后來開著燈都通宵不合眼。這位少女的困境,與同學的欺凌緊密相連。

      “校園霸凌并非突發(fā)事件,它源于多種原因,比如社會競爭、互聯(lián)網(wǎng)高速發(fā)展、家庭教育、社交環(huán)境等等。要知道,我們的校園并不單純,投影著各種社會問題。”何梅說,“此外,我們的生命教育是薄弱的,很少讓孩子知道生命寶貴而脆弱。”

      因此,何梅一直在自己的心理學講堂上對少男少女們進行“生命教育”——珍愛自己的生命,尊重他人的生命。

      其他專家也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校園是一個“小社會”, 學生們可能因為學業(yè)、外貌、家庭背景等方面差異而成為被攻擊對象。現(xiàn)代科技的普及使得網(wǎng)絡(luò)欺凌變得更為常見,也加劇了校園欺凌的復雜性。

      ——家庭教育、社交環(huán)境等因素可能影響學生形成“正面行為模式”,導致欺凌行為的滋生。比如,如果父母把主要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塑造孩子的正面行為,當孩子的正面行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大的時候,他就會從他自己的正面行為中獲得快樂和滿足,那么,他的負面行為自然就沒有必要存在了,孩子也就不需要通過負面行為吸引他人的關(guān)注或者發(fā)泄自己的負面情緒。相反,如果父母把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糾正孩子的錯誤行為上,那么,一方面,父母沒有多余的時間來塑造孩子的正面行為;另一方面,孩子的這些負面行為會被強化,并讓他們感到壓抑和不快樂。這樣更加容易導致孩子不可控制地制造出更多的負面行為,包括對其他同學的欺凌。

      一位兒童心理學家告訴我,確實有“天生就喜歡欺負別人”的小孩。他舉了一個例子:某小學三年級有一個“大塊頭”,常常欺負班里的同學,憑借著體重優(yōu)勢,動不動就把別的孩子死死摁在墻角。被欺負的孩子如果反抗,就會被“大塊頭”揍得鼻青臉腫。家長們向老師告狀,向“大塊頭”的父母索賠,老師和父母都對“大塊頭”進行了嚴厲的責罰——據(jù)說,他的做“包工頭”的父親,把他捆起來暴打一頓。但時隔僅僅幾天,“大塊頭”變本加厲,不僅欺負同學更加頻繁,而且下手更狠,甚至用書包砸傷了一個女生的頭。

      這位兒童心理學家認為,“孩子喜歡欺負別人”有三個原因:

      第一,表情識別能力差。國外有研究者在少年監(jiān)獄中做過表情識別測試,他們想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生來“向惡”的孩子。所謂“表情識別測試”,就是拿一些人臉表情的照片,讓孩子去識別他們的情緒,是高興還是生氣,是悲傷還是驚恐。令人意外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在表情識別測試中,這些少年罪犯的得分非常低,而且大部分人得分為零。

      為什么這些少年對于面部表情的識別這么差?因為父母幾乎沒有教過他們情感表達。冷漠和打罵,是這些父母與孩子相處的日常,這導致孩子對于情感的認知能力幾乎為零。甚至,有些孩子的身邊缺失父母。

      所以在測試中,少年罪犯會把生氣識別成高興,把恐懼識別成欣喜。這就是他們在校園霸凌事件中狠毒冷酷的原因之一——被霸凌的那一方,無論是生氣、恐懼還是悲傷,他們都認為是“開心”,這成了縱容他們行惡的動力。

      第二,家庭里代代相傳的“惡”。自小到大的耳濡目染,慣于家暴的父親把對暴力的崇尚,潛移默化傳給孩子;情緒化、壞脾氣、遇事不愿溝通的家庭主婦,讓孩子迷上在欺凌中傾瀉情緒。

      第三,孩子對于滿足感的偏差,也是他喜歡欺負別人的原因。心理學家湯姆森博士的一本書中,描述了一個案例:學校里有個小胖子,原本沒有什么攻擊性,但在一次和同學們打鬧的過程中,把另一個弱小的男孩推倒了。那個男孩一瞬間表現(xiàn)出的恐懼,讓這個小胖子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以至于他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感覺——讓別人恐懼害怕的感覺。后來,他對班里比他弱小的同學都習慣使用暴力,同學們也因此害怕他,這反過來又助長了他的滿足感。久而久之,周圍同齡人與他的積極互動越來越少,在學校群體中,他充當了一個霸凌者的角色。

      “相當一部分孩子做出殘忍行為有兩種原因,要么是他覺得自己很糟糕,要么就是他努力想讓自己好受點。當別人變得糟糕時,他就會好受一些。這種心理滿足感的偏差,如果不及時調(diào)整,就可能出現(xiàn)惡性的校園霸凌事件。”專家告訴我。在某主流網(wǎng)站的“心理”板塊,我也看到了與之類似的觀點。

      除了請教專家和心理咨詢師,我也在“知乎”上提出了相關(guān)問題:為什么會出現(xiàn)“校園霸凌”?

      “知乎”時不時會出現(xiàn)來自民間的睿智回答,這次也不例外。有人作答:“校園霸凌來自人性中天然的‘恃強凌弱’。 因為人類的進化歷史,是一部殘酷的斗爭史,強弱的概念早已刻入人類的基因,校園這個‘小社會’也不例外。所謂霸凌,就是力量較強一方惡意傷害弱小一方的行為。”

      作為中國心理學會校園欺凌與暴力防治專委會副主任,劉俊升從事該方面研究多年。在他看來,識別校園欺凌時,需要把握的核心特征有四點:蓄意傷害、以強凌弱、重復發(fā)生、遭受痛苦。

      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全世界約1/3的兒童遭受過校園欺凌。2023年,華中師范大學教育治理現(xiàn)代化課題組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中國中小學生校園欺凌的發(fā)生率為32.4%,調(diào)查指出,校園欺凌可能發(fā)生地點有“教室、過道、校車、操場角落、校門口偏僻地方、廁所”等。同時,校園欺凌存在性別差異和年齡差異,“小升初”的年齡段恰是欺凌發(fā)生的高頻時期。中國青少年預防犯罪研究會的一項調(diào)查則顯示,有57.95%的受訪者表示曾遭受過校園霸凌,其中50%以上的受害者當時年齡在14至16歲之間,中學已成為校園霸凌發(fā)生的主要場所。調(diào)查還發(fā)現(xiàn),年齡越大的學生,反而越不愿意向成人求助,背后的原因,或是感覺丟人、認為自己無能、擔心他人覺得自己是告密者、希望自己去獨自解決,或是認為大人無法幫到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相關(guān)調(diào)查表明,被欺凌的孩子中,僅有27.2%的家長懷疑或發(fā)現(xiàn)孩子遭受欺凌。就像當下屢屢發(fā)生的擊穿公眾心理承受底線的校園霸凌事件,受害者的家長常常都是出事后才知曉先前情況,或者此時才把事件的發(fā)生與之前孩子身上發(fā)生的種種異常聯(lián)系起來。與之相對應的,那些殘酷的加害者的家長,則對自己孩子在外展現(xiàn)出的“惡魔”的一面,似乎毫不知情。

      在律師朋友的幫助下,我見到一個霸凌者的母親。小崗,這個年僅14歲的霸凌者,與幾個“馬仔”一起,放學后,像往常一樣在一條背街里攔住同學小華的去路。因為小華拒絕再給他們“買雪糕”的錢,他們狠狠打了小華一頓,直到有路過的大叔喝止。以往,小華總是小心翼翼地瞞住自己身上的傷痕,或偷偷涂抹藥膏或吃下云南白藥,這次卻再也瞞不住了,他在群毆中受了重傷,脾破裂,被送進醫(yī)院急診手術(shù)。小崗及幾名“馬仔”的父母付出了近二十萬元的高額賠償,小崗也被送進了專門學校實施監(jiān)管。小崗母親告訴我,她的兒子平時很懂事,甚至會搶著干家務活,學習成績也不錯。因為她是單親媽媽,在菜市場有一個雞鴨檔口,平時難免會與周圍攤販磕磕碰碰,小崗如果遇見這樣的情形,會立馬站出來,給母親撐腰。后來,我走訪菜場里與這位母親熟識的攤販,有人告訴我:“小崗這娃娃很兇的。有一次我和他媽為了攤位越界的事情發(fā)生爭吵,小崗放學趕來,一腳踢翻了我的一籃番茄,然后狠狠瞪著我,那眼神讓人害怕。”

      有人認為,校園霸凌幾乎都出現(xiàn)在中小學階段,大學里似乎不存在這種情況。因為,大學生多數(shù)已成年,況且能通過高考進入大學,多少都有一些法律常識,知道搞校園欺凌特別是暴力霸凌,輕則退學,重則判刑。所以,只要不是一時“熱血上頭”,都不會主動闖禍。而且,大學生的壓力,可以通過運動、游戲、談戀愛等多種渠道來紓解。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大學里欺凌事件或許不多,故意傷害甚至“預謀殺人”卻一直都有,例如2004年的馬加爵案、2013年的復旦林森浩投毒案,以及發(fā)生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今仍疑竇重重的朱令鉈中毒事件。其中,被告人馬加爵、林森浩被判處死刑已執(zhí)行。

      有一種觀點是,大學里的傷害事件基本與校園霸凌無關(guān),大部分情況下,是被害人有意或者無意間戳爆了加害者的“心理爆破點”,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就像“馬加爵案”,據(jù)一些媒體報道,兇案的導火線,就是幾個同學打牌時室友邵瑞杰無意說的,“沒想到連打牌你都玩假,你為人太差了,難怪龔博過生日都不請你……”寥寥幾句話,使得來自廣西農(nóng)村的馬加爵動了殺念。

      也有人認為,相比于中小學,大學生群體的霸凌手段更為隱蔽,孤立、冷暴力、搞小團體,直至“寢室內(nèi)斗”。面對這些情況,校方常常首選“息事寧人”。“成年人啦,要學會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 你要把事情搞大嗎?還想不想拿畢業(yè)證了?”有時候,某大學生的訴求僅僅是讓“欺凌者”寫一封“道歉信”,結(jié)果卻換來一堆誤會和指責。所以,在大學里,霸凌并不是真的消失了。

      “也是在那時,她們意識到,要成為惡魔不需要做什么特別的事,有時候什么都不做就足夠了。”埃洛伊·莫爾諾在《隱形人》中寫道。

      讓初中女生小珍崩潰并一步步陷入抑郁癥泥沼的,只是那些鄙夷的眼神和刻薄的話語。

      胖瘦雖是個人的事,卻逃不開外界的評論指點。學校里的同學攻擊小珍的“點”,是肥胖。事實上,小珍并非真正的肥胖,只是青春期略略顯出的豐腴而已。“胖妹”這個綽號,既是個標簽,更是惡意滿滿的把柄,“班級里,大家都可以隨心所欲地用這個綽號狠狠戳你。”

      言語的傷害無孔不入,輕蔑與侮辱如影隨形。漸漸地,小珍總感覺有人在背后悄悄嘲笑自己,說她長得胖,不論怎么裝扮都難看。小珍被一種奇怪的恐懼感給籠罩:下雨天,她偶爾會驚懼地發(fā)現(xiàn)離家不遠的一棵大樹上,蹲著一個半透明的“白影”;平日,獨自行走的話,覺得有人在身后跟蹤,她走得快,“跟蹤的人”走得快,腳步窸窸窣窣的,她停下腳步,“跟蹤的人”也停下腳步,但她始終不敢回頭一探究竟。

      初三的時候,小珍遭遇了同學又一次公開的嘲諷攻擊,這一次,怒氣上頭的小珍與那個言辭鋒利的女同學發(fā)生了激烈沖突。

      “她跟我打賭,說我沒那個膽色,不敢動刀子。結(jié)果不知道從哪里上來的勇氣,我順手從一邊摸來一個刀片,閃了閃,一下子在自己的手腕上拉了條口子,鮮血直流,剛才還在得意揚揚耀武揚威的某某人,還有一大群翻著白眼等著看我笑話的同學,全部嚇得驚叫,然后作鳥獸散。”鋒利的刀片割破肌膚,很疼。

      “第一次在那些平時慣于欺負我的人的圍觀下,干脆利落地用刀片自殘,聽到她們突如其來的尖叫聲,我竟然沒怎么感覺到疼痛,甚至,還有一絲快感,與反擊和復仇相關(guān)的快感。”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小珍感覺,當面表現(xiàn)蔑視態(tài)度或者背地說壞話的人少了很多,大家似乎都“怕”她。她小心翼翼地學習生活,縮手縮腳察言觀色,盡量不去招惹“非議”。但不久,她發(fā)覺自己對所有的事物都提不起興趣,沒法快樂,嚴重失眠——常常半夜莫名其妙醒來,然后再也睡不著。她病了。然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端。“抑郁癥”繼“肥胖”之后,又成為她遭受同學言語欺凌的一個“點”,“盡管轉(zhuǎn)了學,但我得病的事,無論如何都會被人知曉,然后開始新一輪痛苦的循環(huán)。”直到21歲,在醫(yī)院以及心理咨詢師的幫助下,小珍才漸漸康復。從始至終,除了她自己承受痛苦,沒有人為此負責。

      我聆聽過小珍的講述,也親身經(jīng)歷過類似的痛苦。

      1997年,我念高二,因為頭發(fā)突然斑禿又戴了一副厚重的近視眼鏡,所以深陷青春期的至暗時光。這樣的外表,在同學當中尤其是男同學那里飽受嫌棄。唯一的優(yōu)勢是,我的功課還不錯。我的同桌,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經(jīng)常在作業(yè)上得到我的幫助,待我很友善。我受到更嚴重的攻擊是在這個男生轉(zhuǎn)學之后,關(guān)于我“暗戀原先同桌某某某,人家被嚇跑”的謠言不脛而走——造謠者是一個18歲的“留級”女生,生得漂亮,人緣很好。很快,關(guān)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嘲笑在班里男女同學間盛行,后來由班里男生率先開始,后來發(fā)展到整個年級的男生,見到我就是無端的嘲諷謾罵。有老師目睹我無緣無故被一群男生叫罵,很是憤慨。她把我叫過來問話,然后提出要讓領(lǐng)頭的男生請家長。我慌亂地拒絕了她的提議。因為我擔心,這件事一旦激化,我會徹底被同學們孤立,甚至沒有人愿意和我說話,這些是我無法承受的。

      心理學研究表明,女性尤其害怕被孤立。如今還有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一個女生在網(wǎng)絡(luò)社交朋友圈曬出一張大家一起游玩的照片,其內(nèi)心深處的真正目的不是紀念,而是告訴那些沒來的人——看,我們一起出來玩了。

      最終我是如何擺脫那些侮辱攻擊的?許多年過去,我?guī)缀跬恕V皇乔宄浀茫趯めt(yī)問藥治好斑禿不久,我一度換上隱形眼鏡,雖然因為不適應而迎風落淚,整體形象終究變好了一些。但是,哪怕今天,我的性格依然敏感,甚至生成了“討好型”人格。這些,都是少女時代的心理創(chuàng)傷留下的“后遺癥”。

      “我就給他點顏色瞧瞧,瞧他那副樣,他能把我怎么樣?”

      “我不過就罵她幾句,她自己找罵,又能把我怎么樣?”

      那些毫無顧忌的話語,漫不經(jīng)心卻惡狠狠地刺向被欺凌者,將他們的身心刺得千瘡百孔。校園里的欺凌者卻樂此不疲,并從中獲取愉悅的感受。心理學家認為,語言欺侮是最基本的校園霸凌。但在很多大人眼里,這哪算是什么霸凌呀,不過是同學間的小打小鬧罷了。更有甚者覺得,計較這些就是無理取鬧—— 一個學生,有這些矯情的時間,不如好好看書做作業(yè)。

      長期以來,我們有意無意放任著陰暗在校園里一點點滋生并蔓延,到底要怎樣才算達到真正的校園霸凌呢?是要肉體受到傷害?是要施虐手段如酷刑般令人發(fā)指?還是要有孩子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樣,我們才會真正重視嗎?!

      “他這樣的貨色,生來就是挨揍的。我們一起上!打他!”

      12歲的小鵬,父母都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夫妻倆在夜市開了一個臭豆腐攤。小鵬知道家里的艱難,常常做完作業(yè)就去父母那里幫忙。久而久之,在“臭豆腐”氣味的熏染下,小鵬身上隱隱約約攜帶一股子“異味”。剛開始,只有幾個人私下議論他“身上臭”,說“離他遠點”,真正發(fā)展到校園霸凌,還有一件事作為重大轉(zhuǎn)折。

      一次,班里發(fā)起了“秋季研學”活動,去一個科技公園參觀并集體吃火鍋,每個人需要繳費120元。活動屬于“自愿報名參加”,家長們在班群里代表孩子“表態(tài)”。小鵬父母剛剛按揭了一套房子,生意艱難,每月要還房貸,他們覺得花上120元去“玩一趟”劃不來,于是不顧小鵬的哭鬧,第一個在班群里表示“不參加”。和以往一樣,班里的活動,幾乎沒有人主動缺席,這次不參加的,只有小鵬和另一個要參加市里比賽的同學。同學們都對研學充滿期待。就在研學即將開展前的一周,活動突然因故取消,同學當中流傳著“小鵬的母親打電話向教委舉報”的說法,盡管班主任已經(jīng)公開說明“取消是因為六年級課程緊張”。從那時開始,同學中間就充斥著對小鵬的不滿,“他是叛徒”“他一個人害得全班都不能出去玩”,這樣一來,“身上臭”這些問題就一并被“清算”。有同學提出:“這小子該被收拾了。”之后就有五六個男生,自發(fā)組成了“打狗隊”——他們把小鵬稱為“討厭的臭狗”,抓住時機就欺負他。

      他們在放學路上攔住小鵬,搜走他身上所有的零花錢,奪下他背著的新書包,在上面狂灑可樂汁。小鵬母親看到花了上百元買的新書包,上面是大片大片的污漬,氣得拿起晾衣叉狠狠打他。小鵬不敢告訴母親真相,因為母親會因為他的無能而責怪他。“打狗隊”會在課間十分鐘把小鵬逼進衛(wèi)生間,兩三個人把他按在墻上,為首的那個用門邊清潔工打掃用的刷子,在便池里蘸上他剛尿出的小便,然后把散發(fā)惡臭的刷子伸到小鵬的嘴邊,“要么你喊我爸爸,然后學狗叫,要么你嘗嘗尿味道。”……臨近側(cè)校門的那片人跡罕至的小花園,也是那些人向小鵬施虐的“好地方”。他們剪下帶刺的藤條抽打小鵬的手臂和臀部,那些被毒刺傷到的地方又紅又腫,小鵬媽媽以為孩子惹到了馬蜂或者起了蕁麻疹;他們把從草葉上捕捉的青蟲扔進小鵬的衣褲里,看他難受的模樣,樂得哈哈大笑;他們點燃一支從大人那里偷拿的香煙,一人一口吸著,一邊嗆咳一邊裝出大人那般享受的模樣,得意揚揚地朝小鵬臉上吐煙圈。香煙實在很難吸下去,就有人拿著煙屁股朝小鵬身上戳過去,小鵬驚叫一聲,立刻閃躲,卻讓那幾人大怒,“打死他!”一陣拳打腳踢……

      2024年,17歲的小鵬已休學一年多,正在某精神衛(wèi)生中心治療“躁郁癥”。醫(yī)生說這種精神疾病跟遺傳和基因有關(guān),外界刺激只是起到了加速作用。但小鵬卻對那五六個人欺負他的細節(jié)念念不忘,我與小鵬隔著一道鐵柵欄,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講個不停。

      “我記得,老師在課堂上說,你這樣的人,真的沒有什么價值,從小開始,就是消耗父母、消耗老師、消耗國家,就該被教訓。同學知道老師不會維護我,所以他們怎么做,哪怕再過分都可以。”16歲的小亮說。

      小亮的父母都是某科研單位的職工,父親甚至是一位高級工程師。這對高知夫妻一直很重視孩子的學習,可無奈小亮的成績就是上不去。小亮小學時成績就很差,“小升初”畢業(yè)考試也是勉強通過,因為家里提前購置的“學區(qū)房”,才入讀某知名中學初中部的“業(yè)主班”。在這所一心抓“升學”的初中里,“業(yè)主班”屬于“最低等級”的班次。學校的歧視,任課老師的嘲諷,家長的嚴厲,使得一些原本就不安分的少年開始尋求情緒的發(fā)泄口,老實木訥卻學習成績“拖全班后腿”的小亮,漸漸成為他們實施霸凌行為的目標。

      “你有本事去告老師,看看老師會不會維護你,你這個全年級倒數(shù)第一名。”午休時間,幾個男生把小亮挾持到教學樓五樓一個廢棄的資料室,用暴力逼著他把身上所有的零錢交出來,又把他脖子上掛著、藏在內(nèi)衣下的小金佛一把扯下來,扔在地下拼命踩踏,直到小金佛變形,幾個人才大笑著揚長而去,只留下小亮站在原地號啕大哭。那個小金佛是已去世的奶奶生前專門留給他“保平安”的,是奶奶給他的念想。小亮告訴老師,老師卻說:“你自己要爭氣,學習成績拿得出手,誰敢欺負你。”小亮也曾跟父母委婉含蓄地講過,學校有同學“針對”他,但卻換來一通批評:“你到學校是去讀書,還是去跟同學搞關(guān)系?”后來,小亮發(fā)覺這幾個人只要拿了錢就會“手軟”,他就常常主動拿零花錢或壓歲錢去討好他們。但即便如此,那些男生也常常以欺侮他為樂。圓規(guī)、直尺、課本、作業(yè)本……小亮的東西總是突然不見,而且是最需要的時候,比如臨考試前。之后,這些東西又會突兀地出現(xiàn)在講臺上的桌洞里,甚至是教室的垃圾桶里。那幾個人哈哈笑著,大聲告訴其他人:“看,那個傻子,又被我們搞了!”也有極其惡心的事情發(fā)生,“有一天放學,他們抓住了我,然后朝我嘴里塞了一塊爬著幾只螞蟻的餅干。”

      最終,這場持續(xù)兩年多的校園霸凌,直到初中畢業(yè)各奔東西才宣告結(jié)束。小亮進了一所中等職業(yè)學校。他告訴我,他最怕的,是在“情況更復雜”的職高繼續(xù)遭遇霸凌。

      在學校里,孩子外貌條件不好、學業(yè)成績不佳、家庭經(jīng)濟條件差等情況都易遭遇校園霸凌。同時,孩子身上的某些性格特質(zhì)也會被霸凌者盯上。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教授認為,一些孩子身上具備著“被欺凌”的因子,在校園中極其容易受到不公平的對待,比如,性格孤僻、不合群,或者性格過于柔弱、膽小,以及家庭不完整,身處單親家庭。

      《中國青年報》就這方面話題采訪過心理咨詢師嚴藝家和賈洪武。

      有一種觀點認為,在校園霸凌事件中,欺凌者一定察覺到了被欺凌者心中那種被強烈抑制的攻擊性。嚴藝家表示,這個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從精神分析發(fā)展心理學的角度看,‘不鬧脾氣’可能意味著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很多空間去學習建設(shè)性地表達內(nèi)心,包括攻擊性在內(nèi)的負面情緒,而欺凌者往往習慣用破壞性方式去表達攻擊性及負面情感。”在后者的眼中,前者就像“小綿羊”一般好欺負。

      嚴藝家認為,具有以下三種特質(zhì)的孩子更容易成為被欺凌對象:一是在肯定的聲音中長大,父母往往會夸贊其“好帶”“不怎么發(fā)脾氣”;二是習慣被安排生活,缺乏獨立做主和說“不”的能力;三是身心常年遭遇粗暴對待,漸漸習慣被持續(xù)侵入身心邊界的體驗,并在人際關(guān)系中無意識復制這種關(guān)系。

      在心理咨詢過程中,湖北省心理衛(wèi)生協(xié)會理事賈洪武曾接觸過不少遭遇過校園欺凌的孩子,其中一部分有抑制自己攻擊性的傾向。

      賈洪武認為,有的孩子接受了“反暴力”教育,但不明白該在他人侵犯到何種界限時反擊。他曾開導過一個信奉“和平主義”的孩子,這個小孩在學校經(jīng)常被惡意騷擾,卻因為“道德感”不愿以激烈的方式反擊。接受心理咨詢后,孩子激烈地反抗了一次,才讓自己脫困。

      “還有的孩子,家庭條件不太好,或是留守兒童、離異家庭子女,認為自己無法獲得良好的保護,不愿與人起沖突。”賈洪武說。這讓孩子養(yǎng)成了討好他人、回避矛盾的性格,遭受欺凌后甚至抗拒、害怕與人交往。

      然而,賈洪武不認為被欺凌和抑制攻擊性傾向之間存在必然聯(lián)系,因為遭受欺凌的孩子也有沒有壓抑攻擊性的,只是他們沒有反擊成功的能力。在賈洪武看來,遭受欺凌的孩子大多具備三個特征:缺乏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發(fā)育較晚以及無法及時得到家庭的援助。其中,人際關(guān)系是最主要的因素。賈洪武曾見過一個小學時期多次轉(zhuǎn)學的小孩,因為有些“土氣”,常被欺負。欺凌者人多勢眾,他不敢反抗;作為轉(zhuǎn)校生,他與其他孩子不熟悉、沒有交情,也沒有人站出來制止欺凌。

      除此以外,身患殘疾尤其是智力殘疾的孩子,也常常是校園霸凌的受害者。一位母親告訴我,她的腦癱女兒小芳,從小學到初中按照九年制義務教育的要求“隨班就讀”。雖然小芳的成績還算跟得上,但一瘸一拐的走路姿態(tài)時時讓人側(cè)目,所以她很擔心女兒在學校被人欺負。雖然班主任老師專門跟同學們說過,要關(guān)心尊重身患殘疾的同學,但年級里還是有人盯上了小芳——其他班的幾個女孩子,常常在教學樓的走廊上攔住小芳,嘲弄她一通之后,用手重重地拍她的頭,說是給她“治病”。好幾次,她們把小芳關(guān)進廁所蹲格的狹小空間里,任憑小芳哭著哀求,用力拍門……為了保護女兒,小芳媽媽決定辭職陪著她上學。

      “是的,我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陪著女兒上廁所,那些學生時不時忌憚地看我?guī)籽邸!?/p>

      再看看那些霸凌者。很多人會誤以為他們平時就是一群喜歡惹是生非的“壞學生”,但事實并非如此。他們當中,有一小部分的確是班級里有名的“小霸王”,或者小小年紀就“操社會”的“小混混”,但大部分就是平日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學生仔”,有的是長相漂亮、打扮入時的女孩子,有的甚至是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的班干部。在我采訪到的一起校園霸凌事件里,帶領(lǐng)四個高大男生,把一個平時“看不順眼”的同學鼻梁打斷、牙齒打落的,正是這個班的班長。這個高一年級的班長,從小學到高中一路保送,他是父母和學校的驕傲,也在同學當中享有極高的威信——有“兄弟伙”在外面吃飯遇到了事,大家也請他前去“擺平”。正因如此,他在同學當中幾乎“說一不二”“指哪打哪”,“誰得罪了他,沒有任何辯駁的機會,只能等著挨整”。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