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4年第8期 | 周凌云:詩的樂平里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8期 | 周凌云  2024年09月09日15:09

      樂平里。

      我第一次來到這里,眼前所見,儼然一片桃花源,四山環繞,花木爭妍,雞犬相聞,山坡地頭響徹著草蟲的戀歌。農戶散居于山根水畔,家族血脈枝枝蔓蔓。九月,水稻黃了,金光抖擻著,散播谷物的激情,我一直攆著風景,拍了些金黃的照片。我很好奇,這些甘美的糧食,滋潤了蕓蕓眾生,是否也喂養過一個偉大的詩魂?

      昔日的記憶,涂上美的底色,總是抹不去的。

      之后,借各種機會我常常來,都是朝圣之旅。春日,我看到一切都在抽芽,時令葳蕤。秋天,太陽拖著影子,在天空低飛。山鄉景物,田園農作,農民的氣質,感覺都在變化,萬象皆在流轉。村名兒也變了,樂平里改為屈原村。這個村,歷史上還曾叫過“三閭鄉”“屈平鄉”。屈原村,我還是習慣叫它“樂平里”,這個名字已深深銘刻在我的心間。

      屈原就誕生在這個村,在這里成長,并從這里走向了楚國的中心。

      這個小村莊讓我感到親切。看到春蘭,瞬間意識到,它是依附詩歌而生長的,與楚辭早就合為一體了,馨香波浪一樣彌散時,我的想象也在飄動。秋菊、端陽花、高高低低的草木,被吟詠后更有韻致。季節變換,紫藤和葛藟也會紛紜繚繞,重新調整為詩行。太陽在降鐘山天天升起,原本是來丈量屈原廟的高度,在我的眼里便覺是東君降臨。屈平河流動的水聲千古未變,我恍惚覺得,河伯駕著龍車在飛動。廟前那棵古樹上,旁逸斜出的枝干,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陸離之劍,巨大樹冠又多么像切云之冠啊。見到一只蟬、一只蝴蝶、一只鳥,都能產生情緒。就是對一塊石頭、一堆泥土,也能說上幾句話。哪怕是卑微的小事物,都會尋覓出它的崇高性。樂平里這片小地方,不論是山水樹木,還是花鳥魚蟲,都是詩歌的意象。我腳下的每一步,都可能合上了平仄。

      在別的村子,我一句詩也寫不出,而在這里,我可以寫兩本書。

      注定了,樂平里這個村莊非同尋常,萬物都要承載一些分量。

      一個偉大詩人的存在,表面上沒有改變山川草木的性狀,但是精神氣息已滲透其間,它讓每一朵蓓蕾戴上珍珠,每一聲鳥鳴韻味悠長。更重要的是,他的偉大詩篇影響了天地山川,塑造了樂平里的農民。農民的本分是種田,采摘果實,充盈糧倉,怎么就受到了影響呢?因為有些人偏偏愛上屈原,愛上《楚辭》,愛上了詩歌。

      一個地方,形成某種風尚,一定是長久的積淀。大約在明代,或者更久遠些,村子里讀書之風就已盛行。

      表面是農民的模樣,靈魂中卻充滿了詩情。樂平里,詩歌的氣息早已彌漫。

      一些農民,白天種地,晚上寫詩。晴天耕耘,雨天苦讀。農忙時收收割割,農閑時字字琢磨。往來切磋,彼此雅正,皆陶醉其間。自發結社,成為騷壇。一個粘滿泥土的農民詩社,就像蘭花一樣,生長于山野,散發出幽香。社長是農民,會員也是農民。從古至今,詩脈不斷,長久不衰。頌揚詩祖的宗旨,歷來未變。文化厚土,就這樣堆積而成。

      也有人瞧不起騷壇,認為是一群泥巴腿子,烏合之眾。騷壇和歷史一樣,也起伏跌宕,九曲回環。詩社誕生于明代,興盛于清代。騷壇也曾沉寂過幾十年。1982年,騷壇恢復詩歌活動。一位篾匠當選為社長,后來一名土醫生當選,接著幾屆社長,也純粹是握鋤頭的農民。

      騷壇曾經也是渺小的。寫詩猶如“地下工作者”,不能理直氣壯,遭人嘲笑,家庭不容。穿戴相同的衣冠,怎么做些怪異的事情呢?詩歌究竟帶給一個農民有什么好處?有人不解。但是他們用沙啞的聲音堅持吶喊,心無旁騖,不丟陣地,不忘信念,這種隱而不發的力量,促進騷壇成長了。會員終于發展壯大起來, 眼下已超過百人,成為一支像樣的隊伍。村里甚至縣上有什么要緊的活動,都會想到騷壇。騷壇不是可有可無,而是一塊品牌了。

      我眼里的騷壇,是一條古老的河流,一直在奔流不息,又回環往復,最終會流向遠方。每個詩人都是河流里的漂泊者。騷壇的先知先覺,一一作古,奠定了詩社的基石。新的一代也接上來,一代比一代龐大。生命不能更生,騷壇能。一顆頌揚屈原的心,永不衰竭,世代不變,這是騷壇的宗旨。

      騷壇有一筆財富,是傳承的詩。明、清兩代,從民間搜集的詩有一千多首,更多的可能散佚了,當代騷壇存詩數萬首、詩集幾十卷。詩社年年辦墻報、出詩集、編年刊,印刷詩人們的足跡和韻律。

      騷壇千秋詩,古拙而雋永。

      村頭上,端陽花兒一開,蘭草剛冒出馨香,一些楚辭草兒也浮起花骨朵時,端午節就要來了,詩人們像購買種子肥料一樣,也在準備詩的原料,翹首盼望騷壇詩會到來。不用吩咐寫什么,大伙兒心里明白,都在搜腸刮肚,琢磨著寫幾行驚人的句子。這些人,詩的力量從何而來?

      五月初五,一個約定俗成的日子。屈原廟,一個固定的場所。不論是相約了,還是沒邀請,詩人們都會聚攏而來。這是踴躍的事情,不需三請四催,也不必羞羞答答。

      我也早早趕來,看見一些人都在忙碌,打掃廟宇,擦洗桌椅,張掛會標,布置詩會現場,也有人躲在角落,正在默默醞釀情感。

      在騷壇人眼里,騷壇詩會是最棒的詩刊,大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都想發表一次。這一天,在舞臺上,在音樂聲中,詩人們爭相放聲歌吟。一個主題:屈原頌歌!

      詩人已成為樂平里的社會力量!活出了詩的模樣!

      騷壇也舉辦各種詩會。元旦、中秋和屈原的生日里都會舉辦,詩歌就是要表現,它和歌舞一樣也要展示美。詩會進入百姓的尋常生活,讓詩成為人們說話的方式。幾個人同時走進風景和田園,也會不約而同吟詠。有時看見一群人,將騷壇的錦旗一抖,小喇叭一響,詩會就開始了。

      我參加過無數場詩會。有一場特別的詩會讓我刻骨銘心。那是一場凄美的詩會。

      一個叫郝大樹的詩人死了,我去參加葬禮。騷壇詩友們一晚都沒合眼,鬧夜,打喪鼓,唱《大招魂》,為他守靈。只要沒入土,他還是騷壇的人,只是他詩的魂魄已經散佚,一旦入土,就去了陰間,變成另外一個人,與詩歌的情誼也了斷了。雨也下了一夜。詩人們心里都有一種難言的凄愴。他之前,走了一個又一個詩友。篾匠走了,土醫生走了。他走了,下一個會是誰呢?讓一個人寫詩,堅持一輩子寫下去,很難!一個詩人死去,就是一個瞬間。詩友們的憂傷,像天上的烏云在膨脹。

      早上,詩友們聚在崗子上,掘地,劈石,搬來水泥磚,在早飯之前,要將他埋進地里。棺材緩緩放入墓穴,掩上一層一層土石,砌磚又將四周隆起。郝大樹的墳墓砌好后,大伙兒放一陣鞭炮,冒了幾股青煙,之后便舉辦詩會,一一獻詩,這是送給逝者的哭泣,也是訣別時最好的禮物,不遜于墓上栽插的鮮花,只是詩歌沒有鮮艷的形態,不能插上墳堆。

      文星隕墜兮淚汪汪,棄我詠友兮歸西方。

      幕君造詣兮孰能比,文章灑灑兮帶泥香。

      長年盡日兮荷耒耜,夜伴月魂兮錄縑緗。

      大樹摧折兮騷壇損,冀爾后秀兮吐芬芳。

      這是名譽社長的騷體詩。

      郝大樹是騷壇的一棵大樹。現在這棵大樹倒了。他身有缺陷,兔唇,貧困,生前可能遭受了白眼,但是酷愛詩歌,寫了幾百首,走前已留在人間,詩是他送給世界最美的東西。死后,他也終于得到了詩的愛撫,受到了尊重。

      郝大樹也應當知足了。

      這個詩會令我反復回憶,是一張循環播放的映像片。

      后來我又路過他家。房屋、庭院、樹木、花草仍在,但詩人已走遠了。先前的老屋已粉刷一新,面目煥然,住著郝家的孫子。孫子當上了村干部。我喝著茶,聊起他爺爺的詩歌,孫子眼里閃爍著光彩,他說,妹妹也寫詩了。瞬間,一股暖流在我全身貫通。我為郝大樹感到自豪,人死后,詩歌成爛尾樓了嗎?沒有。郝家仍有詩歌的后裔。也為騷壇慶賀,未來,騷壇又將收獲一筆韻律。我看到路旁,花又重開了!

      屈原的詩歌,放射著光芒。陽光依附的是太陽,詩歌依附的是樂平里的土地、草木和人。詩歌耗盡了屈原的心智,卻讓騷壇詩人的靈魂得到重生。這些農民寫的詩,也為他們聚光,綻放輝煌。

      我驚喜地發現,欒樹也特別美,一身綠裝之上,頂端全是錦簇,即便在遠處觀賞也很搶眼,大紅的、粉紅的,欒樹把紅舉上高空,火苗一樣燃燒。我不清楚這是不是花。每一片都像蝴蝶,風拂動,都在飛。我不覺得欒樹多余,它們緊密地圍繞屈原廟燦爛盛開,將潔白的廟宇襯托得分外顯眼。人文與風景的絕妙組合,使降鐘山意義非凡。

      屈原廟,就聳立在降鐘山上。降鐘山是一座小山,是樂平里地理的中心,是人們目光的焦點,更是精神高地。

      我打聽到,修這座廟并不容易,全是用屈平河里的石頭壘砌而成。從河里往山上背,全村人花了大半年時間,都背彎了腰,騷壇的一些人更是下了苦力。這座廟由石頭、汗水和信念凝固而成。

      屈原廟有峽江味、民居風,是天井屋。白墻黑瓦,翹檐飛角,斜山角,假斗拱,坐北朝南。雖占地少,是一座小廟,但矗立起來,顯得氣度不凡,高古典雅。尤其將屈原的雕像置放于大堂,一個偉大的靈魂降臨了。這是一尊白色的雕像。屈原頭戴高冠,身佩長劍,衣袍飄飄,雙目憂郁,他在荒涼的世界獨自行走,從頭至腳,一身潔白。我理解,潔白應為光明和忠誠的底色。我敬畏白色,并由此產生狂熱的喜愛。在任何場合,當我看到白色雕像時,也會肅然起敬!

      我多次登過降鐘山,來看屈原廟。先走到廟下,在小廣場注視一番。廟高高在上,與《離騷》齊高。早上新生的陽光,用金色的刷子,從屈原廟后背那座最高的山刷下來,一直刷到屈原廟。從廟頂、墻面刷到腳跟,這一過程我看得分外仔細,像在欣賞一組慢鏡頭。金色的、歲月的長袍飄下來了,白云似的屈原廟,一時熏染成暖色調。我看見一個人正在背誦屈原的詩,是守廟人。太陽為他留下一道剪影。

      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

      屈原的心在浩蕩,守廟人的心也在浩蕩。我站在廟下,面對這么好的意境,卻兩手空空,沒有一首好詩獻給詩祖。

      有時我也站在黃昏里,太陽將要跨過山埡的界線,準備抽身而走,好像上天在收攏一張大網。我不愿太陽合上眼睛,希望它一直照耀,讓屈原廟的光輝永久放射。

      屈原廟,有人愿意守。騷壇詩人來守。

      前一個守廟人死了,會有人接上來,屈原永遠不會孤獨。

      守廟人應做些什么呢?為潔白的屈原抹去世俗的塵埃,打掃庭院,接待游客,還有一個義務,就是謄寫整理詩稿。騷壇詩會后,詩友們的稿子七零八落,寫在紙煙盒上的,寫在小學生的作業本上的,都是些破紙片兒,還有的寫在手機里面,也要導出來整理。用毛筆工整謄寫,訂成詩集。騷壇能在一個村子活躍數百年,找到詩人們的遺響,全靠傳下來的詩歌。人不在了,詩還在,仍有魂。守廟人搜集舊時騷壇散失在民間的詩,特別費力,要花代價。有的有文字傳下來,有的是口頭傳誦。要恢復詩的原貌,得從老人口中一句一句摳出來。有時也從墓碑上搜尋詩人的線索,希望發現更多寫詩的人。如果在民間發現一本舊詩集,守廟人就像發現了寶藏。

      守廟人嘴皮子也要有一套,能將屈原的故事講得圓溜暢達,讓人興趣盎然。游客提到屈原的詩,能應答如流,如果一臉茫然,會令人失望。還有,要會寫詩。

      哪個守廟人不寫詩呢?

      徐正端是守廟人,他攻的是騷體詩。

      時維五月兮,節屆端午。

      蒲艾高懸兮,驅邪迎祥。

      楚天默哀兮,素冠素裳。

      競渡龍舟兮,吊古忠良。

      爭投角黍兮,遍撒江湘。

      飫餐水簇兮,圣體勿傷。

      徐正端在廟里住了半個甲子,天天守靈,日日讀詩。屈原廟是騷壇的陣地,徐正端是詩社的磨眼軸心。村里詩人和他走得勤,彼此有說不完的話題。抿上兩口酒,吟幾句詩,說些平仄。仿佛屈原廟就是詩歌論壇的場所。

      徐正端九十歲時去世了。我參加了他的葬禮。葬禮設在屈原廟,有人覺得不妥,怕擾了屈原廟的清靜,對屈原不恭。也有人說,徐正端已把屈原廟當家,心思全放在這里,做了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人走了,在廟里停上一兩個晚上,人之常情。

      嗩吶嘹亮,鑼鼓齊鳴,通宵達旦。詩人們都寫了詩,一一在靈前誦讀。

      徐正端再也不能陪伴屈原了。詩友們吹吹打打,將他從廟里抬出,埋到山上。廟內突然顯得虛空了,我站在潔白的雕像前,仰起頭,盯著屈原看了一陣,恍惚間,感覺屈原的眼神更加茫然了。

      徐正端與詩祖共度了幾十年的光陰。大堂上,他能天天看見一個崇高的身影,在精神的高地快活自在,這是他人生的峰巔,他的生命也有了光彩。屈原廟,或許在別人眼里就是一座廟,在他的眼里,是詩的樂土和他的整個世界。

      屈原是偉大的詩人,徐正端是偉大的追隨者。我這樣感嘆!

      徐正端去了,還會有后來人。

      黃家兆接上這活兒。黃家兆是徐正端的詩歌弟子。

      黃家兆的家離屈原廟近,跑起來方便,一支煙沒吸完就到了。黃家兆身材高挑,長臉,四季穿一身黃衣。不論遠近,看到身著黃衣的,都曉得是誰。六十歲前嗜酒如命,瘋癲度日,霧里看花。六十歲后戒了酒,換了另一種生活。有空就跑到廟里,向徐正端討教,學習用韻,琢磨平仄,如何讀楚辭,孜孜不倦。整天嘴里唧唧咕咕,像瘋子的囈語,又像只鳥兒站在枝頭應答,仔細一聽,喔,有蜂鳴之美,念的是“五韻”“三十一聲”,他要熟記這些古韻。

      黃家兆肯下功夫。拆了紙煙盒子,將詩韻制成小卡片,揣在兜里,隨時掏出來念一念。記性差了,只有反復背。寫詩,也是小紙片,像黃連木上的樹葉。 我想看看他寫的詩,去他家后,他將我引進臥室,床頭橫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方的一片空墻,貼滿了小紙片。小紙片粘住上邊的兩角,下邊有的卷蔫,有的翹起,像小鳥振翅欲飛。

      他寫樂平里的萬物,寫自己的勞動。蔬菜地里挖挖薅薅,柑橘園里背背挑挑,一個偶然的細節,便會觸發詩思,一首詩或許就牽出來了。立即掏出小紙片,記錄靈感。回家貼到墻上。我想:如果沒有勞動,可能也不會有滿墻的紙片。

      這面墻就是黃家兆的詩集。我站立在墻邊,有幸成為第一個讀者,心里翻滾著,眼淚想流出來。我聞到了汗水的氣息,一個純樸的心靈世界全在墻上舒展了。這是我喜歡的詩歌,是生命的吟唱。

      我對黃家兆說,千萬別讓紙片們飛走了!

      黃家兆喜愛黃連木,是棵古樹。與屈原廟默默相望。黃連木是沒有佩劍的忠誠衛士。古樹也姓黃呢,他認為這棵樹就是自己的化身。好多年前,他為這棵樹寫了一首詩,以后,又修改了多次。他對黃連木的感情,層層遞進。住進屈原廟后,心境變了,責任大了。

      不老黃連木,身修綠艷妝。

      枝繁餐雨露,蒂固御風霜。

      盛夏驕陽烈,擎天酷暑涼。

      根盤詩魂土,守望屈公堂。

      根盤詩魂土,守望屈公堂。黃家兆這兩句詩,刻進我的心間。

      詩歌是一塊鐵,放在砧子上,經歷歲月錘打才會成型。黃家兆掂量了身上的擔子。要堅守,就得向黃連木學習,不怕風霜雨露,不怕驕陽酷暑,天天盤根在廟前守望。

      我的眼里一直有這棵樹,但是它就是一棵樹,是一處風景和村莊的標志。在黃家兆眼里就不只是樹了。

      樹上眾鳥鳴唱,五音繁會,特別是布谷鳥的聲音格外嘹亮,能與騷壇詩人幾個尖嗓子吟唱的聲音媲美。古樹舉著一樹鳥,就像一樹鈴鐺在響,整樹也似乎開滿了花。

      我在樹下踱過步,向四周眺望過,感覺全村都趴在古樹下。我觀賞過它的四季榮枯,也動筆寫過它,就是沒有和屈原廟聯系起來。黃家兆住進廟里,一下就意識到,他和這棵樹干的是同一樁事。世間萬物,千絲萬縷。

      我站在高大的黃連木下想,屈原就是一棵大樹,在這棵大樹之下,我們的詩人就是一株株小草,我們既要守好這棵大樹,也要讓小草生長繁衍下去。

      我也愛上了這棵樹,它蒼勁,有美感,滋生了與黃家兆一樣的情感,也想寫一首贊美。

      樂平里有一種鳥兒,殷紅的小嘴,五彩的羽毛,絢麗的尾巴,這叫子規鳥。樂平里人都叫它為“幺姑鳥”。幺姑,就是屈幺姑,屈原的妹妹。相傳,屈原跳江殉國后,屈幺姑天天跑到江邊,呼喊:我哥回,我哥回……

      我哥回!我哥回!我也盼望著一個詩人歸來!我的眼睛迷迷糊糊,耳鼓里也繁響一片。龍船上木槳在江中奮力攪動,像百足之蟲在爬行。

      嘿咗!嘿咗!屈大夫喂——

      嘿咗!嘿咗!我哥回喲——

      嘿咗!嘿咗!招你魂魄——

      嘿咗!嘿咗!歸故里喲——

      我聽到這樣急促悲壯的歌聲,就要流淚。類似的歌,我在屈原廟里也聽過。詩人們唱《小招魂》,也讓人淚眼婆娑。

      所謂《小招魂》,只對一個人祭祀和歌唱。

      七八個詩人,素衣素裳,整襟束帶,手持古樂,各司其職。

      屈原的雕像高高在上,切云之冠幾乎擦到廟頂。祭壇上插上招魂幡,置放酒饌、果品、肉類一些人間可食的東西,我揣想,屈原在神界吃的,也應該是這些。祭祀開靈的詩篇,是哀調,是高腔。裂帛般的聲音猶如閃電倏然劃過,時空瞬間撕裂成兩半。我一個愣神和幾個激靈,心一陣緊縮,仿佛停頓了。舒緩下來后,又陡生出哀傷的情緒。他的聲音與我們的情感相連。我聽出來,這是萬國。嗓子尖厲,可以突然升至高空,也能陡地鉆入地底,是一把尖銳的錐子,刺入人的心靈。為了這一刻,要爆發出力量,他醞釀了濃厚的情感,終于在端午這一天,也像子規鳥啼血鳴叫了。

      嗚呼,我屈公,歸去來兮!

      天,不可上兮,上有云塵萬里!

      地,不可下兮,下有九關八極!

      東,不可逝兮,東有弱水無底!

      南,不可往兮,南有朱明浩池!

      西,不可向兮,西有流沙千里!

      北,不可去兮,北有層冰萬尺!

      唯屈公返乎故里,歸來,歸來,登此高堂!

      這是我心中的名曲,最凄美的詩。它在樂平里傳唱了千年。人人都是子規鳥,在屈原的村莊飛鳴。

      唱畢,樂手們一陣吹吹打打,古樂齊鳴。多像《九歌》的意境啊!

      這是騷壇的一班人馬,是土醫生、鐵匠、守廟人和幾個屈氏后裔。唱高腔的萬國我最熟悉,頭小,肩削,腰細,一只蜜蜂的樣子。他是吟唱的頭塊牌子,是主唱。因為吟唱《小招魂》,評上了省級非遺傳承人,當上縣政協委員。

      萬國住在高山,有三畝田。高山只能種些苞谷、紅薯和土豆,無經濟作物,不像低山生長柑橘,守幾畝果園就不愁了。種田只能飽肚,油鹽醬醋茶這些零碎開支,得另謀差事,補貼家用。他與鐵匠、土醫生幾位又搭檔,去唱《大招魂》,為死者鬧夜,以歌舞詩樂祭祀,通宵達旦。有時連續唱幾個晚上。正本兒唱完了,也隨口編造一些詩句,消磨時光。有些高壽的人死去,本為“白喜”,并不是哀傷的事,請唱詩班子也就圖個熱鬧,風光風光。《大招魂》唱得隨意而散淡,穿戴上也不太講究,不大紅大綠就行。萬國每個晚上,可以掙到幾百元錢,孝家手上大方的,還送一條毛巾、一塊香皂,丟幾包香煙。《大招魂》,一年可唱六十多場,攢下來的錢,可以對付些花銷。但是熬一夜,身子虧空損神,得睡兩天。現在還挺得住,過些年熬更守夜就難支撐了。

      端午節這天,天大的事要擱下來,也不出門鬧夜,萬國要唱《小招魂》,其他的伙伴也一樣。每一年,都在等待這一天。這是神圣的儀式。

      樂平里山多田少,且是瘦土,在外打工者多,騷壇詩人也一樣,社長也是打工仔。平日在村里看不到蹤影,一到端午詩會,大家都從四面八方歸來。一群候鳥。歸來,歸來,好像是誰吹奏了無聲的號角。騷壇集結號吹響了!

      我通過詩會認識了一些人。

      有一年我看到了一張新面孔。圓圓的臉,矮墩墩的個子。他叫盧瓊,在煤礦挖煤,從山西專程趕回,沒人邀請,也沒人給路費,甚至沒幾個人曉得他寫詩,以為是來蹭飯的。有人高談闊論,他坐在一片韻律平仄之中,少言寡語,平靜如水,但又像在等待什么。他聽了別人的詩,也掂量自己,覺得詩是怎么回事了。詩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明白了,詩歌是要有生活體驗,甚至是生命的體驗,是要有真情的。挖煤很苦,也是在體驗生活。寫詩就像打一個煤道,要往深處打,朝正確的道上打。故鄉離他遠,騷壇也一樣。詩會結束,他又匆匆趕回煤礦。

      長期在外打工,他一直孤身奮斗,是一只沒有入群的鳥,一直在騷壇的邊緣行走。煙有煙朋友,酒有酒朋友,牌有牌朋友,寫詩也應有詩朋友,他想找到詩的歸宿,想加入騷壇,渴望進入詩歌的圈子。

      第二年,我又看到了他。他對我說,回家看了一眼父母妻兒,便來參加詩會了。臉色有一種異樣的興奮。這次上了臺,但是手腿顫栗,詩稿差點像鳥兒一樣飄飛了。他沒上過臺面,慌亂不堪。下來后懊悔不已,臉色沉郁。我和他聊天安慰他:那些“老手”當初還不是這樣?多上幾次,就會從容,新月轉成圓月,自然會光芒閃耀。

      他寫了不少的詩。以《屈原放歌》為題就寫了幾十首。詩歌成為他的日記。井下勞動的體驗,用詩記下來。塵世間的許多事,也用詩來記錄。他的心里裝的都是詩。

      后來他在詩會上顯得老辣了。他的吟唱,渾厚,圓潤,猶如古銅。我聽到了意外的聲音。

      有一年盧瓊打工回家,我約騷壇社長去看他。他住在仙女湖畔。仙女湖,聽起來浪漫,實際毫無美感。湖,就是一眼堰塘,更無仙女之姿。湖邊及山坡土壤貧瘠,長些低矮的茶樹。他正在摘茶葉。我不知道他家產茶,給他帶的是茶葉。他說,我收下了,但是你走時,我也會送茶葉。我倆都哈哈大笑。我說,你若送我詩,我則沒有回贈。

      他家里還是土房子,單家獨戶,老父親患尿毒癥,但聊天時,聽聲音還洪亮,不像一個病者的嘶啞,會吟唱,這讓我驚喜。盧瓊寫的詩,他都能吟唱出來。我又聽到了古銅般的聲音。我感到震撼,偏僻處竟然還藏有高古之音。我找到了盧瓊詩歌吟唱的源流了。原來,祖輩也是通音律的。祖父教了四十八年私塾。文化的基因是代代遺傳的。聲音和對詩的忠誠,也是遺傳的。父親把希望放在盧瓊身上,吟唱不能斷根,詩歌要進行到底,就是當一個農民,有了文化也能揚眉吐氣。以前我覺得盧瓊寫詩是孤軍奮戰,哪知他是有靠山的。這時我覺得土房子并不簡陋了,詩歌的氣息充盈其間,一切變得古雅。盧瓊將詩一首一首捋出來,父親一遍一遍吟唱,我都錄進手機,怕漏掉一個音調。有人認為騷壇的吟唱不合時宜了,框框多,束縛人的手腳,詩人的性情怎么縱橫恣肆呢?但是我覺得丟掉了傳統和美的韻味也很可惜。紀念屈原,放開我們的喉嚨,回到楚音最好。

      每年春節過后,他又打點行裝,早早出去打工,多掙點錢,為了參加詩會,每年都要損失幾千塊。后來干脆辭掉了遠方的工作,在近處找一樁事做,雖然有些損失,但離故鄉近了,信息也靈通些,少賺點錢可以,錯失了詩會是大事。

      對于偏僻的鄉村,一個人的出路,除了讀書、當兵,就只有出去打工。這是農村娃的宿命。樂平里的面貌,雖然日新月異了,青年人還是愿意出去闖蕩。

      也有回村的人,要么掙夠了錢,想干點出頭的事,要么做點詩歌的事。有人放不下詩歌。

      我認識秋木,也是一個走出村莊又回到村莊的打工者。

      初去宜昌,他在街上賣油漆,沒錢租住房,晚上跑到江邊在荷花亭下過夜,亭子四面空洞,躺在座凳上心里一直揪懸著,偶爾閉會兒眼,覺得總有可疑的人在周邊晃動。夜晚最難熬,他巴望天早點亮。荷花亭子下,他挺過了一個夏季。這是他的屋和家。老家的女朋友,聽說他住在露天野外,斷然分手了。

      亭子下,秋木寫了一夜告別之詩。

      后來租了四個平米的房子,沒床,他就偷偷地將別人丟棄的一個小床拖了回來,一間屋里剛剛能放一張小床。不用再去亭子下了。真好!

      在城里他不坐公交車,因為要花錢。街道的路和村莊的路有什么不同呢?山路彎彎不知有多長,腿累過嗎?不論怎么勞累,他都會步行回到租住房。一個夜晚,正走在一處偏僻的街道,突然遇到三個人,圍上來,搶了他的電子手表,搜走了身上的零碎錢,連近視眼鏡也搶走了,還打傷了他。他膽怯了,但還是要走。

      他在游輪上做過工,往往來來在江上漂泊;他與合伙人賣電器,生意慘淡,幾乎破產;回鄉辦商店,家家戶戶賒賬,他難以為繼;又返回宜昌賣鍋爐,債務告急,與人爭執,積怨不消,反目成仇。歲月就是波浪,秋木時沉時浮。秋木的打工歷程,沒有一丁點快感,身心疲憊極了。前面不知是什么怪物,處處為他鋪設的是艱苦之路。

      生活這么苦,秋木卻愛詩。

      或許生活就是喂養他詩歌的糧食。只是自己處于困苦之中,不能自拔,不明白生活就是饋贈,生活之苦,在成就詩歌的重量。

      他十八歲開始寫詩。人生低谷不斷,但他對詩歌不棄不離。他身載重負,詩歌成為他的拐杖,與他趔趄同行。

      每年生日,他都會給自己寫首詩,編織一個好夢。也許別人的這一天,高朋滿座,觥籌交錯,而他只有孤寂。孤寂中的詩歌,是一枚蛋糕上的蠟燭,秋木在當晚點亮自己。孤獨并不是個壞東西,至少釀造了詩。

      秋木加入了騷壇。當上騷壇秘書長后,詩歌成為他的事業。人的生命,只會出現一個春天。秋木的春天來臨。他聞到故鄉生動的氣息了。天下每一樁事物都在等待。少年氣盛時,困苦在等待他。歷盡滄桑后,原來是詩歌在等待他。是秘書長了,一個重要的角兒了,善待詩歌就是大事。詩與生活,得兩頭兼顧。準備詩會,聯絡組稿,搭臺賦詩,接待詩友,都是具體的活兒。秋木樂意,這是他最上心的事。現在,苦難在詩歌的面前就是一堆廢渣。

      歸來。干脆歸來。回歸故鄉也能做一番事。外面五顏六色并不都是精彩的。

      夏天,我驅車前去看秋木。秋木一副白晳的臉,并不像從滄桑歲月走過的人。他正在蘭苑里忙碌。蘭苑里外,畫了不少畫兒,滿是蘭草蘭花,畫上配詩,全是屈原寫蘭的詩句。秋木說,這是一大片“屈蘭”,屈原的“屈”,蘭花的“蘭”。我仿佛看到了屈原種蘭的蹤影。參觀了幾個大棚,培植的都是蘭,他要做蘭的產業。我開了眼界,認識了不少品種。秋木接我吃飯,話語不斷,他有一張銷售員的嘴,講了他的許多故事。臨走,他即興寫了首“屈蘭”的詩送我。

      花兒凋謝了還會再開,鳥兒飛去了還會歸來。秋木歸來后,心里寧靜了。

      樂平里很多人走出山谷后,去了遙遠的地方。走時背上一個破包,回來時有人滿載貨物,高唱凱歌,也有人兩手空空,也有的帶回的是一沓厚厚的詩歌。

      村莊是搬不走的。詩歌也會永遠存留。

      這里是詩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