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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思和從教42周年:始終堅持知識分子的底色
      來源:澎湃新聞 | 徐蕭  2024年09月09日09:09

      “現在退休了,我進入老年,我想應該是到了臥虎藏龍的時候,龍要成為潛龍,虎要成為臥虎,但是即使臥虎藏龍,我們在精神上仍然要做真正的龍和虎,而不是一條蟲,或者一只貓。”9月7日,面對來自國內各高校院所的教師、作家、文學研究者的致敬和祝福,從教已整整42年的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中文系教授、作家、文學批評家陳思和感慨萬千,在答謝中表態要繼續保持龍虎精神。

      陳思和

      42年前,師從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賈植芳,28歲的陳思和畢業留校,成為了一名高校教師,致力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42年里,從巴金研究起步,到提出中國新文學研究中的整體觀、重寫文學史、民間、潛在寫作等研究方法與概念,始終走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前沿,對學術界、思想界和教育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如其在答謝詞中所言,陳思和做到了在青年時代生龍活虎、有聲有色,進入中年,事業廣闊,龍騰虎躍。

      如今年屆古稀,但陳思和希望“在精神上仍要做真正的龍和虎”,這大概是為什么當天的會議定名為“陳思和教授從教四十二周年暨《從廣場到崗位》新書發布座談會”,而不是采用慣例的“榮休”——他從具體的教學研究崗位上退休,但沒有從育人的崗位上退下來,更不會從學術研究的崗位上退下來。

      新書《從廣場到崗位》既是對其學術研究中重大問題的全面總結,更是再思考、新思考的開始。以此為起點,開啟了“中國現代文學史話語創新”系列寫作,計劃以六部作品,“完成”對20世紀以來的中國思想和人文學術進行的持續探索和發問。

      第一職業是教育

      把“從教四十二周年”鄭重寫在會議名稱上,也是陳思和一貫珍視其教師身份的體現。

      “在我的基因里,我很喜歡做教師。所以,當我留在復旦大學工作后,我天然覺得這就是我愛的環境,是我一生應該走的路。”

      陳思和曾編過一本小冊子《夏天的審美觸角》,記錄了1982級學生在當代文學討論課上的發言。在編后記里,他寫道:“我始終認為自己的第一職業是教育,業余愛好才是寫作。對一個教育工作者來說,他的最好作品不是他個人寫出來的,而應該是他的學生。”

      正是秉持這種觀念,陳思和把從賈植芳等老一輩學人那里繼承的學術遺產和思想資源,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他的學生們,并以知識分子的品格和風范,潛移默化影響了一批又一批青年學子。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郜元寶1982年入學中文系,是陳思和作為班主任帶的第一批學生,“42年的老學生”。1992年,郜元寶博士畢業后留校任教,與老師成為32年的同事。在漫長的師生交往中,郜元寶對老師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微笑:“每次見到陳老師,他總是笑瞇瞇的。”在郜元寶看來,陳思和對學生的培養自有其獨到之處——很少直指要害,很少批評,總是鼓勵為主。但在這樣的鼓勵中,“你會感到一種壓力、一種鞭策。”郜元寶說,百年來中國新文學流淌的精神,對現實的執著、對傳統的敬畏、對世界的開放,都完美地體現在陳思和的人格魅力上,“他的微笑包含著這些因素”。

      做陳思和的學生會在微笑中感受到壓力,但與他共事則是另一番光景。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引馳擔任中文系副主任時,系主任正是陳思和。在他看來,陳思和是一位在學術上、理論上有很多開拓的學者,同時也是一位樂于做事、能做事、有大格局的管理者。

      陳思和是復旦中文系新世紀以來的首位系主任。其在任上,做出了許多令人矚目且影響深遠的舉措。甫一上任,他便實施課程改革,提倡“原典精讀”,讓中文系學子細讀經典名著典籍文本。在學校支持下,新開設的“中國語言文學原典精讀”課程連續獲得國家精品課程和教育部優秀教學成果一等獎。發源于復旦中文系的原典精讀課程得到國內高校響應,通過原典精讀課程建設,一批青年教師嶄露頭角,教師骨干隊伍逐漸形成。

      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專家裘錫圭團隊、作家王安憶、海外比較文學專家張漢良及楊乃喬團隊……一大批海內外人才及團隊由陳思和引進中文系,為學科建設與人才培養注入動力,復旦中文的7個二級學科在國內名列前茅。

      早在1986年,陳思和就邀請一批作家、評論家來到復旦,與學生面對面交流。擔任中文系主任后,陳思和廣泛邀請作家進校園,支持王安憶在復旦成立全國首個MFA創意寫作專業學位授權點,如今,復旦創意寫作MFA已走過15年,培養出一批卓有成績的青年寫作者。

      “做思和老師的副手時,他總是把握大方向,放手讓我們副職去做相關的工作。他對我們說,你們大膽去做,出了問題來找我。這對我們后輩的成長非常有幫助。”后來,陳引馳追隨陳思和的腳步,從他手中接過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和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的“接力棒”。

      “學生們把在復旦大學學到的精神傳統傳播到全國各地,培養出更多的優秀的青年人。我為之感到欣慰。你們就是我最好的作品,也是我從教42周年的最好見證人”。當天的會議上,看著從全國各地而來的學生,如今有九成左右在教育崗位上發光發熱,陳思和頗感欣慰。

      中國現當代文學繞不過去的名字

      “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的實踐需要有強大的主體精神所支撐。說到底,就是要用最專一的情懷投入到專業理想中去,愛自己的專業,愛自己的崗位,沒有哪種外在力量可以剝奪這種執著的感情。”在新書《從廣場到崗位》的“開場白”中,陳思和深情剖析自己一路走來的內生動力。

      正是在“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籠罩下,陳思和傾情育人,任事做事,更在學術上始終面對具體問題,面對時代和歷史,進行持續深入的思考和發問。

      “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研究文學史理論的時候,很大程度上把這項研究工作視為一種實驗。我不是事先周密設計了一套理論體系,然后去著書立說。我幾乎都是用單篇論文的形式探討文學史理論關鍵詞的各種可能性。我的研究方法從來都不是從抽象的理論出發,更不會從西方引進的理論概念出發,而是相反,我比較在乎的是從研究對象中發現矛盾,提出問題,探索理論的解釋。”

      “學者是做學問的人。多數人沒有‘問’的能力,只講學問在于‘學’,而沒有延伸到‘問’。我們是傳承者同是也是發現者,一個傳承同時追問的人,追問才可能傳承,不問則不可能有好的傳承,真的傳承。” 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創聯部主任何向陽認為,陳思和以生動的個體實踐,詮釋了“問”對一個知識分子的必要與重要。

      “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陳老師的論文與著述多是不舍其問。1987年的‘中國新文學整體觀’是歷史之問上的書寫;1988年的‘重寫文學史’延續于此,1990年代初的《試倫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正式在文學史之問中引入了自我之問; 1993-1994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延續于此、發散于此。”現在,何向陽表示,《從廣場到崗位》這部新作同樣蘊含著濃厚的問題意識。

      這些追問不僅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關節,同時也涉及20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發展史。上海市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專職副主席馬文運認為,包括新書《從廣場到崗位》在內,陳思和的學術研究顯現了他的崗位意識、責任意識,以及作為知識分子的一種使命感。

      盡管在書中陳思和謙虛而真誠地坦言,不準備再提出新的關鍵詞、做新的探索,“只是著重對以前提出過的語詞本身做整體性闡述,以及盡可能忠實地站在今天的立場來反省當年思考問題的過程”,“是一種自我的質疑與批評”,但在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王曉明眼里,陳思和的研究不僅著眼于同時代,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帶有“指向未來”的眼光,因此在另一個時空維度對以往的關鍵詞進行重思,本身就是一種“新的發明”,“更有一種對未來的尊重、一種對代際積累與承續的希望”。

      “他是能夠提供學術范式的學者,不管民間寫作、潛在寫作,還是對知識分子問題的思考,而且這些范式都非常有效。今天提出廣場到崗位,逐漸也會成為范式,至少是我們思考的兩個坐標。”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認為,陳思和學術的有效性是在歷史長時段上的有效,而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釋放出新的內涵的學術力量。

      復旦精神、復旦學術在當代的代表

      除了對陳思和在學術研究、教書育人、任事做事上的肯定,當天會議上,學人們津津樂道的還有與他的交往,以及在交往過程中深深感受到的他的人格魅力,這使得整場會議有別于一般的學術研討或座談會,始終流淌著汩汩的溫情與敬意。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劉勇至今仍為一句“北師大最好的朋友”而感念:“思和老師在北師大最好的朋友當然不止我一個,但因為思和老師不是當著我面說的,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說出來的,帶給我的觸動和震撼,是我人生難忘的一瞬間。”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當年到挪威做訪問學者,買了臺天文望遠鏡帶回來,結果被人家“罵”說他帶“沒用的東西”。“我一直很慚愧。但陳老師在文章里說‘望遠鏡就是他的世界,在這個望遠鏡里看到自己的世界,這里有他的信念,也是安放他的一種精神’。我真的太感動了,這輩子沒有人提這樣小的事情,那種人對人的信任、理解。”嚴鋒說,一代代師承不僅是知識的傳承,也有情感交流與人文關懷。

      “人文精神、人道主義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一個理論問題,因為和陳思和接觸過的人都知道、都感受過,他的內心有他人。”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王鴻生說,濮之珍先生每每和他提起,當年陳思和如何把骨折的蔣孔陽先生背到醫院。

      一個小插曲,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陳子善與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吳俊,“爭奪”誰是現場最早認識陳思和的嘉賓而“辯”,引得笑聲不斷。這段趣事或有繼續辯論的空間,但對陳思和的為人風范他們是高度一致的。

      陳子善稱陳思和是“復旦精神、復旦學術在當代的代表”,吳俊說陳思和有君子之風,是“對士風有高山仰止意義的楷模”。

      陳曉明也用韓愈的“古之君子”來指稱陳思和,“他對自己是非常嚴格的,永遠在追求,永遠腳踏實地認真做每一件事情,做好每一件事情,對學生、對朋友都是鼓勵、都是友善、都是幫扶。”但他同時也特別強調,很多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大善人、老好人,但陳思和是非常有原則的人,有著強烈的是非感,“他始終保持歷史的大是大非,始終用這個要求自己,為歷史承擔責任,做自己必須做的事情。”

      “大師對我們這代人而言,更多的是傳說、傳奇,我們走出校園、走上社會,更多的是受到像陳老師這一代人的言傳身教和直接影響。所以我在想,哪怕現在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在遇到苦悶和不解時,還是希望能夠回到校園里,回到老師的身邊,聆聽老師的訓導。” 上海市社聯黨組書記王為松說。

      “陳思和老師是復旦精神的傳承者和發揚者。他將復旦精神解讀為‘草根精神’,因為草根最堅韌最易于生長,這也是自立自強的一種形象闡釋。陳老師總是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為復旦人做出了榜樣。”復旦大學黨委書記裘新在致辭中祝福“陳老師筆力永健,復旦人文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