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月光媽媽
      來源:文學報 | 袁敏  2024年09月12日08:31

      這些年來,在幅員遼闊的祖國大地上,無數孩子經由教育扶貧走出大山、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在四川丹巴和青海直亥援建了兩所希望小學的月光媽媽,也已經在教育扶貧這條道路上默默前行了十多年。作家袁敏跟蹤采訪月光媽媽多年,數次跟隨她和其愛心助學團隊深入藏地,采訪寫就了這部紀實作品《月光媽媽》,在孩子們娓娓道來的心聲中,展開了一段段感人至深的故事。

      1

      聽完月光講述的關于噢措的故事,我也還是沒弄明白,那個流著眼淚渴望上學的女孩,為什么永遠在讀四年級。我一向對生活中出現的謎團具有高度的興奮點和探究欲,而月光其實也忘不了自己內心一直解不開的謎團,當然更忘不了那個臉上有著兩團高原紅,笑起來像花兒一樣的女孩。于是,我倆一拍即合,決定第二天就請多吉帶我們重訪牧業村。

      如今的牧業村,早已不是月光口中所描述的十年前荒涼破敗的模樣,泥濘崎嶇的山道,也已經被通暢的盤山公路取代。司機師傅驅車載著我們毫無阻礙地上了山。雖然因為彎道多,車速不能太快,但從核桃坪出發,只花了不到兩小時,就到了牧業村。

      村前的溪水依舊清澈明亮,湍急的溪流之上已搭起了固定的水泥橋,溪流對岸用破木板圍起來的小廁所,已經變成了有雪白石灰墻壁的房子,和一般的鄉村廁所相比,絲毫不差。

      十年光陰過去,隨著國家扶貧政策和措施的推進,偏遠落后鄉村的變化,從一個廁所的改進便能看出。

      進村的泥石路雖然沒有多大改觀,仍然像十年前那樣坑坑洼洼,但進到噢措家里時,月光還是感嘆了一句:“跟我們2012年來的時候比,條件明顯要好多了!”

      屋子里原先的泥地已經全部鋪上了地板,四周冰冷的泥墻也都裝上了溫暖的松木板壁。倚墻擺放著兩張畫有鮮艷圖案的靠背座椅,座椅前的一張木頭茶幾上,擺滿了瓜子、酥糖、糌粑、核桃,還有蘋果。最重要的是,屋子中間那個曾經讓人想起原始時代的地坑火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鐵鑄雕花裝有煙筒的大火爐。

      月光說,她想起當年大家圍坐在火塘邊的地上吃飯的情景,恍若隔世。

      而真正讓這間屋子發出光亮的,是墻上貼滿的一張張金紅色的獎狀,有漢語的,有藏文的,令我沒想到的是,獲獎人的名字,幾乎全部是噢措。

      我仔細看了所有獎狀,頒發時間從2019年到2022年不等,而這正是噢措到爐霍縣卡娘鄉降達小學上學的四年。獎狀榮譽有“學習成績進步獎”“年級進步生”“班級學習標兵”“年級學習標兵”“校級學習標兵”“年級優秀學生”“縣級優秀學生”,可以說,噢措在爐霍上學的四年中,幾乎拿遍了學校頒發的各類獎項。那位已經退休的老支書聽說月光又來牧業村了,特意趕了過來。

      月光看到已經謝了頂的老支書,笑著對我說,自己每次在電話里問他“噢措讀幾年級”,他總是回答“四年級”,這回面對面了,他不能再支支吾吾搪塞了吧?

      月光又問老支書:“聽說噢措現在在爐霍上學,讀幾年級了?”

      沒想到老支書這一次回答得坦坦蕩蕩:“四年級。”

      月光笑了,她戲謔地說:“都七年了,噢措怎么永遠都在讀四年級呀?她今年有十七歲了吧,這個年齡都應該上高中了!老支書您和我說實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支書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也笑了。他告訴月光,其實從2013年開始,甲斯關小學就沒有復式班了,因為上面對辦學師資有要求,根據甲斯關小學的辦學條件和師資情況,只能開辦學前班至一年級。村里的孩子們從二年級開始,就得下山去巴底鄉中心小學上學。噢措因為要照顧奶奶和三個弟弟(2013年小弟弟出生),還要幫爸爸干家務,不能離開家,但她又是個好學的孩子,所以就一直在甲斯關小學旁聽一年級的課,一聽就聽了六年。因為月光說過,輟學的孩子不能給予資助,噢措的情況和輟學沒啥兩樣,但他們家又確實很困難,每年的這份資助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總是讀一年級實在說不過去,他就每年升一級填報上去,升到四年級,不敢再往上說了,沒那個水平啊!到后來自己也搞不清楚,已經說了幾次“四年級”了。

      壓在月光心里多年的疑惑和謎團,就在那一瞬間解開了。

      2

      我和月光商量,可否去一趟爐霍采訪噢措,我很想見見這個了不起的女孩。沒想到,噢措就讀的卡娘鄉降達小學當時嚴格封校,外來人員一律不準進校。我們只好聯系了降達小學的校長,請他幫忙找到了噢措的班主任,通過班主任的手機,對噢措進行了視頻采訪。

      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的噢措,完全是個窈窕的美少女了,一頭柔軟的黑發扎在腦后,露出清爽光潔的額頭。

      月光說,噢措的笑容還是像當年一樣燦爛,生活的艱難仿佛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滄桑印跡。

      噢措已經能用漢語和我們交流,不過語速比較慢,我向她提問題的時候,她也不會馬上回答,總是靦腆地笑;即便回答,也都很簡短,有時只是一句話,甚至幾個字。但她清澈的眼神里流露出真誠,嘴唇也總是在微微地抖動,看得出她其實很想和我們說什么。

      月光出現在鏡頭前時,噢措很激動,顯然她一眼就認出了當年朝自己溫暖地笑的月光。月光告訴噢措,自己很想她,想去爐霍看她。噢措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嘴唇一直抖動著,就是說不出話來。

      她的班主任也許在一旁有點著急,擠進鏡頭里向我們解釋:噢措以前沒有走出過大山,她來降達小學的時候,沒有一點漢語基礎,幾乎開不了口。但是這孩子學習比誰都努力,進步也很快。她還是害羞,怕自己說不好漢語,太緊張了!其實,她的漢語寫作已經達到一定水平,甚至超過四年級的同學了。你們可以把想問的問題發給我,我讓噢措用漢字寫下來,再發給你們,這樣她可能會比較放得開。

      第二天,我們回到卓瑪家里不久,就收到了噢措從微信上發來的文字。正如她的班主任所言,噢措的漢語寫作水平遠遠超過她的口語能力,文筆流暢,感情細膩,表達得十分清楚。雖然出于編輯的職業習慣,我訂正了一些錯別字,并對重復累贅的地方稍加刪改,但以下基本上都是噢措的文字:

      第三天,記得那是在2012年3月吧,那一天天很冷,但太陽很暖。我惦記著家里沒水了,就一個人偷偷從學校跑出來,去溪流邊提水。

      回家的時候,我看到我家二樓陽臺上站著兩個陌生的阿姨,其中一個一直朝我笑,還向我招手。雖然我不知道這個阿姨是誰,從哪里來,為什么會站在我家陽臺上,但我心里一點也不怕,因為我覺得這個阿姨笑起來很像我阿媽。

      阿媽當時不在家,她去很遠的地方放牧了。我很想阿媽,夜里夢見阿媽,我常常會從夢中哭醒。阿媽在家的時候,不會讓我去提水,她說這么重的水桶會讓我不長個;阿媽也不會讓我缺課趕回家做飯,她做的飯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因為覺得這個阿姨像阿媽,她朝我笑,我也朝她笑。阿爸讓我叫月光阿姨,但我想叫她月光阿媽。

      那天晚上,兩個阿姨住在我家,她們一直在說話。我問阿爸,為什么我聽不懂月光阿媽的話?阿爸說,他也聽不太明白,因為她們說的是漢語。阿爸還說,如果我聽話,以后會讓我去學漢語,這樣我就能和月光阿媽聊天了。我當時非常開心,心想,將來我一定要成為一個懂漢語的人,等我學好漢語,我就能走出雪山,去看外面的世界,和月光阿媽這樣的人交流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夢到自己和愛笑的月光阿媽說了很多話,都是用漢語說的,月光阿媽也和我說了很多話,我居然全部聽懂了。

      3

      我在村里的甲斯關小學上了一年級,但家里活太多,我很少有時間去上課,有時去了,也總錯過漢語課。

      后來弟弟們長大了,到了上學的年齡,我看到弟弟們都能夠去上學,為他們高興,而沒有因為不能和他們一樣去學校感到委屈,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要為阿爸阿媽分挑擔子。

      弟弟們從學校回來了,會教我他們學到的漢字。我覺得漢字很神奇,和藏文不一樣,藏文像神符,而漢字一筆一畫,像火柴棍搭房子,有趣極了。

      除了跟弟弟們學漢字,我在干完活的時候也會去學校旁聽,前前后后旁聽了六年,都是聽一年級的課,因為甲斯關小學只有一年級。若要升入二年級,就要去巴底鄉上學,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一年級課本上的每一篇課文,我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連我的幾個弟弟都很驚訝。有一次我聽到老師說背課文有助于學習漢語,就總是在心里默默地背,因為我想學好漢語。等我的漢語水平提高到讓阿爸阿媽都大吃一驚的時候,我相信阿爸就會讓我去上學了。因為我知道,阿爸其實是希望我讀書學習的。

      后來阿爸才告訴我,兩位阿姨離開時給我們留下了3000元錢,還說她們以后會每年寄錢資助我上學。阿爸說,他不能讓家里的活耽誤我上學。我說沒關系,我先跟大伯在家里學藏文,等以后家里情況好一點了,再去讀書學漢語。

      2019年,阿爸兌現了他的諾言,讓我到爐霍縣卡娘鄉降達小學來上學,這是色達的兩個堪布(藏傳佛教寺院或各個學院的主持人)捐建的學校,對家里有困難的學生免學雜費。學校用漢語授課,滿足了我學漢語的愿望。那一年我已經十四歲了,仍然只能從一年級開始上,是班上年紀最大的學生。一開始我還有點難為情,但老師了解了我的情況以后對我說,不必為自己年紀比別人大而不好意思,而應該為自己永不放棄學習感到自豪!

      我今年十七歲了,別人十七歲,高中都快畢業了,而我才讀到小學四年級,但我現在一點也不害羞了,老師說我是班上最刻苦用功的學生。

      我知道我原先一直讀四年級,讓月光阿媽很困惑。那是因為我想上學。現在我真的讀到四年級了。我很感謝月光阿媽和皮皮阿媽,她們讓我知道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人在關心我,希望我能夠堅持上學,學好多知識。我不會放棄的!

      我很喜歡現在的學校和老師,這里的老師肚子里都有學問,對我也很好。我的三個弟弟也在這里上學,他們的年級比我高,我不會的功課,弟弟們會教我,讓我學到很多東西。我的各科成績在班級里一直保持前三名。我拿了很多獎狀,去年還當上了班長。

      以后我想當一個語文老師,教藏族孩子學漢語,給好多學生上語文課,用漢語給他們講故事,讓他們都做好學生。

      我還想成為一個像月光阿媽一樣的好人,將來也要幫助像我小時候一樣困難的人。

      4

      月光將噢措的微信文字發給了皮皮,又和皮皮通了一個很長的電話,將噢措現在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她。皮皮在電話里很明確地表示:“只要噢措還在上學,我們就繼續資助。姐姐不在了,但我會接著資助!她現在仍舊在讀四年級,沒關系,我還是會一直資助到她考上大學。”

      我問月光:“皮皮的姐姐怎么了?為什么說不在了?”

      四月月光告訴我,皮皮的姐姐叫慧益,慧益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噢措,但看過噢措的照片,很喜歡她,早就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女兒。慧益在資助噢措的第二年就得了病,但她仍然沒有停止資助。后來慧益病重,臨終前依然牽掛著噢措和她的學業。

      月光說,她和牧業村失聯,資助中斷的那三年,皮皮覺得沒有完成姐姐的囑托,心里一直很不安。現在得知了噢措還在堅持上學的消息,她很高興,資助噢措的接力棒終于又回到她的手里了。

      皮皮和慧益姐妹倆的故事讓我很感動,我忍不住給皮皮發了一條微信,請她去祭奠姐姐慧益時,替我獻上一束花。

      幾天以后,皮皮打電話告訴我,她在英國留學的外甥,也就是她姐姐的兒子大楊,得知噢措妹妹又聯系上了,很激動。他說:“媽媽生前一直對我說,要永遠關心噢措妹妹。現在媽媽不在了,噢措妹妹就由我來資助,我是哥哥,當仁不讓。”

      看來,資助貧困地區孩子上學的接力棒,已經傳到了年輕一代的手上。慧益若是得知,也一定會感到欣慰吧!

      (選自《月光媽媽》袁敏/著,江西教育出版社202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