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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熊棕:樹上的魚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 | 熊棕  2024年09月11日08:27

      南方的夏天炎熱異常,眩目的陽光晃得人兩眼發(fā)黑。無形的光線織成網(wǎng)罩在頭頂,密不透風(fēng),令人窒息。母親干枯的眼睛直呆呆地看向她,她讀得懂里面一聲聲泣血的詰問:是這兒嗎?魚塘在哪兒?樹林又在哪兒呀?

      華燦不忍直視母親的眼睛。她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曾經(jīng)的魚塘和樹林,已經(jīng)變成了繁華的城區(qū),目光所及都是林立的高樓。她早就向母親描述過這兒的現(xiàn)狀,力圖勸阻母親放棄此次遠(yuǎn)行。但歲數(shù)越大,固執(zhí)越像根須深深扎進(jìn)泥土。看著老人家不住地?fù)u頭,痛苦得眉眼都皺成了一團(tuán),她不忍再勸,只得陪著母親再次踏上這趟悲傷之旅。她何嘗不理解母親的心情?兩個月前,當(dāng)譚伯伯領(lǐng)著她第一次來到這里,雖然老人家一路上讓她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但真正面對超乎想象的這一切后,她不也是眼前一黑,差點(diǎn)栽倒在地:您不是說,我弟弟埋在魚塘邊的樹林里嗎?哪兒有魚塘和樹林啊?

      上一次,華燦是跟著姐姐華梅一塊兒來的。起先華梅不肯來,借口女兒思淇馬上要進(jìn)初三了,性格叛逆,正是關(guān)鍵時期,她一出門,思淇就會放野,恐怕連高中都考不上。她倆為此又吵了一架,最后華梅實在拗她不過,只得咕咕嘟嘟答應(yīng)了。一路上,華梅仍然不住地抱怨。華燦扭臉看著窗外,說服自己不要搭理她。她知道自己要是接腔,免不了又是一場嘴仗。

      十幾年過去,這兒已經(jīng)變了大樣,連華梅也認(rèn)不出了。所幸她以前待過的村子,還沒有完全拆除。留下來的住戶里,以老人居多。她在記憶中搜索,想起來當(dāng)初幫她家處理事情的伯伯姓譚,就攔住一位騎電動車的老人詢問。老人領(lǐng)著她們來到譚伯伯家。譚伯伯已經(jīng)不認(rèn)得她了,聽她提起父親的名字,卻清楚地記得。短暫的寒暄后,她們亮明了來意,譚伯伯眼睛睜了睜。他的記憶里有華喜。譚伯伯配合著手勢,向她們描述起了那件親自經(jīng)手過的事情:

      你們弟弟當(dāng)時大概七八歲,他的尸體是在當(dāng)天夜里八九點(diǎn)鐘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的,就在村外魚塘邊的樹林里。當(dāng)時村里有一大幫人都在幫你們爸爸找兒子,首先發(fā)現(xiàn)的人就打電話把你們爸爸喊了來。他痛哭一回后,被人拉走了。你們弟弟不能扔在樹林里沒人管吧?村里就安排我和另外兩個人來處理。我們回村里找了幾塊木板,釘了一口小棺材,背到樹林里,就地挖了個坑,把你們弟弟埋了。

      那天晚上,在蚊子侵?jǐn)_的旅館里,華燦夢中出現(xiàn)一片光禿禿的山坡,只剩還在流著汁液的樹樁,弟弟光著腳在樹林里奔跑,機(jī)器的轟鳴聲緊緊地追著他。他跑到魚塘邊,回頭望了一眼,就一頭扎進(jìn)水里,變成一條青白色的魚。魚在水里游來游去,起先還游得暢快,可是水漸漸變淺,最后變成一灘泥漿。被泥水漿裹著的魚再也游不動了,他困在淤泥里,周圍趴著一動不動的同伴。他仰望著天空,小小的嘴巴艱難地翕張,聲音微弱,華燦聽到的卻是撕心裂肺的呼喊:姐姐,姐姐,快來救我!

      華燦哭泣著醒來,再也無法入睡。

      華燦找弟弟找了十五年。

      在找弟弟的日子里,華燦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出家里的幾個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對普通農(nóng)家來說,這些事不是誰家都能碰上的。

      她六歲的時候,只有她跟姐姐兩人留在家里,父母差不多有一年沒露過面。外公外婆偶爾會來看她們,給她們送點(diǎn)米面等食物。等到父母終于回了家,媽媽的懷里多了個粉嘟嘟的男嬰,爸爸喜滋滋地告訴兩個小姐姐,這是你們的弟弟華喜。

      弟弟七歲的時候,隨爸爸離開了村子,一個完整的家,自此拆成了兩半。父母是正兒八經(jīng)辦了離婚手續(xù)的,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并不多見。華燦有一段時間特別痛苦:這種事怎么會發(fā)生在我家呢?何況父母還生育了三個子女,特別是弟弟華喜來之不易。華燦和姐姐一個跟著媽,一個跟著爸,這沒爭議,弟弟成了父母離婚時爭奪的主要“家產(chǎn)”,強(qiáng)勢的父親成了最后的贏家。其時爸爸領(lǐng)著初中畢業(yè)的華梅,已經(jīng)在廣東待了兩三年了。他們在建筑工地打工,爸爸是個小包工頭,姐姐幫他買菜做飯,他們平時很少回家。那次爸爸是一個人回家把華喜領(lǐng)走的。

      弟弟離家大概一年后,那個春節(jié),姐姐華梅一個人回了村,說是爸爸跟著后媽去了后媽的老家過年,她不愿意跟過去。那弟弟呢?華梅垂下眼皮,沉默不語。華燦以為弟弟是跟著爸爸他們走了,媽媽卻看出了不對,大聲追問,華梅才吞吞吐吐說,一個月前,弟弟被人拐跑了。媽媽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華梅后來總算把詳情說清楚了。工地上有一個叫蒯正軍的同鄉(xiāng),因偷盜工地建筑材料,被爸爸扣了工錢,他威脅過爸爸幾次,爸爸打算把他開除。他聽到風(fēng)聲,心生報復(fù),就去了弟弟就讀的小學(xué),把弟弟騙出校門帶走了。

      蒯正軍仿佛人間蒸發(fā),連警察都找他不著。華燦從跨出校門起,就踏上了尋找弟弟之路。要想找到弟弟,還得先找到蒯正軍。蒯正軍家住鄰鄉(xiāng),具體哪個村,華燦不清楚。她打電話問華梅,華梅也說不上來。華梅還跟她說,你不要找了,他肯定不在家里,找不到的。那個時候,華梅已由后媽做主,嫁到了后媽的家鄉(xiāng),連小孩都生下了。爸爸也在那兒定居了。弟弟是在他們手上弄丟的,他們卻都安安心心地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把弟弟拋到了腦后。

      華燦踩著自行車挨村打聽,終于在聯(lián)興村問到了蒯正軍這個人。找到他家,一棟矮小的平房,墻體一半紅磚一半土磚,家里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父親,黑瘦的面容,叨著煙卷,窩在火爐邊。蒯父沒有起身,愛搭不理地告訴她,蒯正軍已經(jīng)兩三年沒回來過了,前幾年偶爾還有電話回來,最近這一年,連電話也沒一個了。

      在媽媽以淚洗面的日子里,華燦又無數(shù)次去過聯(lián)興村。在蒯父這兒碰了壁后,她學(xué)乖了,不去蒯正軍家,在村口守著,逢人就打聽蒯正軍的去向。聯(lián)興村的人差不多都認(rèn)識她了。這個村跟他們村差不多,平時在路上見到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偶爾碰上個中青年人,總是不等她把話說完,立馬搖搖頭走開了。

      有一次終于有人偷偷告訴她,蒯正軍在廣西打工,有人在柳州碰見過他。華燦村里也有人去了柳州打工,她就跑過去,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進(jìn)了一家電子廠。除了上班,別的時間她都出去找人,在此過程中,她有了自己的愛情。一個同廠的小伙子,了解她的情況后,經(jīng)常陪她一起找人,一來二去,兩人產(chǎn)生了感情。但當(dāng)他試探著向她求婚時,她說,不找到弟弟,她就不結(jié)婚。她一句話,就把兩人的感情葬送了。幾年后因母親生病,她回到了村里。人回來了,找人的腳步卻沒有停。聯(lián)興村的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幾年前經(jīng)常守在村口的女孩,又出現(xiàn)了。他們過來問她,你弟弟還沒找到?日子一長,村里人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見到她基本閉嘴不語。有的人看到她,干脆遠(yuǎn)遠(yuǎn)地就繞開了。

      還是有好人。有一天下午,她在聯(lián)興村村頭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提著一塑料桶水正要進(jìn)菜園子,見她走過來,不但沒躲開,反而放下桶子,扶著竹園門立住了腳。看女人的陣勢,是等著她走近。她加快步子過去。女人瞅瞅四周,輕聲告訴她,聽說蒯正軍在廣東惠州,不過改了名字,現(xiàn)在他叫劉勝利。

      華燦的眼淚頃刻間盈滿了眼眶。這么多年,她算是白折騰了。她雙腿一軟,就要朝中年婦女跪下去,被對方一把拉住。對方語速很快地說,你快走吧,可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

      華燦想不明白,父親和姐姐怎么會騙自己呢?難道父母離了婚,一家人就真成了兩家人?

      要不是她逼著姐姐華梅來黃柏鎮(zhèn),這個姐姐跟父親曾經(jīng)租住過的地方,向當(dāng)?shù)鼐絽R報有關(guān)蒯正軍的最新線索,她還不知道弟弟已經(jīng)去世了。她死死地瞪著華梅,你明明不是說弟弟被拐走了嗎,怎么就死了呢?華梅把責(zé)任推到前兩年去世的父親身上,說,爸爸怕你跟媽媽傷心,讓我先不要跟你們說實話,誰知時間一長,就找不到改口的機(jī)會了。她吼道,弟弟被拐走,我們就不傷心了?你現(xiàn)在告訴我弟弟死了,我們就不傷心了?

      她的眼淚決了堤,嘩嘩淌個不停。十五年,她都找了十五年了,誰知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這些年她是怎么過來的,難道華梅和爸爸不清楚嗎?可是他們一直在騙她!她不能理解,也無法接受。只有警察的態(tài)度給了她安慰,對于她提供的關(guān)鍵線索,他們向她表示了感謝,答應(yīng)跟惠州警方取得聯(lián)系,盡快將嫌疑人抓捕歸案。

      蒯正軍被逮住后,華燦一度想說服自己原諒父親和華梅:難道他們早告訴我弟弟已經(jīng)死了,我就不找蒯正軍了?不可能的。不管弟弟是死是活,都得把姓蒯的壞蛋抓住!既然如此,記恨爸爸和華梅又有什么意義呢?何況爸爸已經(jīng)去世,華梅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

      華梅嫁到了后媽的家鄉(xiāng),湘南的某個山村里。華梅當(dāng)年嫁人是悄無聲息的,連喜事都沒有辦,也沒通知媽媽和華燦。那一年,華燦第一次找到這個村莊,看到姐夫蒼老的面容,矮小的身材,有點(diǎn)明白華梅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嫁人了。讓她不明白的是,長相秀氣、身體健康的華梅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個小老頭嫁了?這樣的話,當(dāng)著華梅的面問不出,爸爸住在隔壁村,她就跑去問爸爸。爸爸只給了她簡單的一句話,是后媽介紹的。說這話時爸爸低垂著頭,仿佛無顏面對她。后媽介紹的,就不看對方的條件,盲目順從了?她不明白爸爸是怎么想的。自己跟著后媽過來也就罷了,還要把姐姐帶過來,這地方有什么好的?看上去比老家差遠(yuǎn)了。老家在洞庭湖區(qū),魚米之鄉(xiāng),地勢平坦,道路四通八達(dá);而這兒是山區(qū),華燦從縣城坐車過來,車子在山路上盤旋半天,她腦袋轉(zhuǎn)暈了,胃也吐空了。困在這山窩窩里,經(jīng)濟(jì)狀況可想而知。是不是因為太窮,華梅嫁人后才一次也不回老家?女兒思淇已滿周歲了,也不帶回去給外婆看看。

      想不明白的事多了,華燦盡量不去想,她那一次來的目的,只是想得到關(guān)于蒯正軍的更多信息。你們不找他,總得有人去找。然而他們能提供的信息有限,翻來覆去的就那點(diǎn)內(nèi)容。華燦來的路上,是動了點(diǎn)小心思的:她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得扯著他們一塊兒去找人。弟弟是在你們手上丟的,你們總不能這樣不聞不問吧?可是眼前的一切實在讓她開不了口,即便說出來,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爸爸年紀(jì)大了,華梅有幼小的女兒纏身,擺明了一個也指望不上。華燦在這個陌生的村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天蒙蒙亮,又獨(dú)自踏上了尋人之旅。

      兇手總歸落網(wǎng)了。擦干了眼淚,放平了心態(tài),華燦就該考慮自己的生活了。不只是媽媽在催她嫁人,姐姐華梅也在操心她。以前的隔閡,隨著兇手被抓慢慢得以消除。心路通暢了,不痛快的過去被撇到了一邊,消逝了的親情重新建立起來。華梅終于拿出大姐的范兒,前所未有地關(guān)心起她來。

      夏天來臨的時候,華梅打電話讓她去郴州玩。華梅在郴州從事家政工作,上中學(xué)的女兒思淇跟在身邊。華燦猶豫了兩天才過去,華梅拉著她的手,告知自己的長遠(yuǎn)想法。她想讓華燦在郴州找個事情做,姐妹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yīng)。后面的話就更實際了,你一個老姑娘了,守在村子里怎么嫁人啊?趕緊來城里吧,城里機(jī)會多。

      華燦動心了,就待了下來。別的事也做不了,跟著華梅做家政。起先還不怎么安心,擔(dān)心家里的老娘。華梅說,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到時把媽媽接過來就是,一家人就都在一起了。聽她這么一說,華燦心里軟乎乎的。這個家真不容易,活著的也只剩這幾口了,要是老娘肯過來,大家守在一起,殘缺了十多年的家,也就算是團(tuán)圓了。

      她很喜歡外甥女思淇。小姑娘并不像華梅說的那樣,不服管,難侍候。華梅說起思淇就不住地?fù)u頭嘆氣。思淇跟華燦很投緣。華燦暫時借住在母女倆的出租屋里,一室一廳的房子,原本思淇住里屋,華梅住客廳。華燦住進(jìn)來后,姐妹倆只能擠在客廳那張小床上。思淇主動提出來,讓小姨跟自己睡。華燦說,我住客廳,你媽跟你睡吧。思淇說,不,我要小姨跟我睡。

      母女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不外乎一個成績不好,一個愛嘮嘮叨叨。思淇因此不愿意跟媽媽說話。華燦的成長過程中,沒有過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跟母親鬧別扭的經(jīng)歷。她以前的成績也是上不了臺面的,但媽媽從來不過問這些。也許是三個子女只剩她一個在身邊吧,母親只要她平平安安即可,從來不關(guān)注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更沒指望過她為自己掙個什么臉面。華梅跟她一樣,也就是個初中畢業(yè)生,沒想到對女兒期望甚高,華燦來了不過幾天,就感受到了她過度的焦慮。那一天,思淇帶回來的數(shù)學(xué)試卷上標(biāo)了個六十二分,遞給媽媽簽字時,華梅垮著臉,嘮叨起來收不住嘴,說你再不用功,就不要浪費(fèi)時間了,趁早出來賺錢。思淇飯沒吃兩口,就剜了媽媽一眼,扔下筷子沖進(jìn)里屋把自己關(guān)起來。華燦跟進(jìn)去,勸導(dǎo)的話還沒說出口,思淇抹了一把眼淚,紅著眼睛跟她說,小姨,我不想念書了,你帶我離開這兒吧。

      華燦慌得心一緊,連忙折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外屋的人聽見了會更惱火。單是有這樣的想法,就夠嚇?biāo)廊说摹K诖策吔o思淇開導(dǎo),說的無非是你媽都是為你好那些話。思淇打斷她說,小姨你不帶我走是吧?那我讓我爸帶我走。華燦先是一愣,繼而笑了。算了吧,她那半老頭子的爹,一輩子窩在村子里,能指望他把她帶到哪兒去?她難道愿意回他身邊去?思淇讀得懂華燦的笑,一本正經(jīng)跟她說,小姨你別笑,那個爸不是我爸,我親生的爸在廣東做事。華燦笑容一斂,嗔道,胡說,你難道還有兩個爹?別人可以瞧不起思淇的爹,她自己這樣子就不對了。思淇臉一紅,嘴一張,一副欲分辯的樣子,立馬又眉一皺,頭一垂,轉(zhuǎn)身回到書桌前,埋首書本里。

      華燦心里有疑問,但不忍打擾她,就退了出來,把疑問呈現(xiàn)到華梅面前。華梅正在廚房洗碗,聽了她的話,手就僵住了,臉跟手一樣僵硬。洗碗布往水池里一扔,她咬牙罵道,要死的,一副嘴巴就曉得亂講,看我不收拾她。說著就要往里屋沖,被華燦拉住。華燦勸道,好啦好啦,小孩子嘛,當(dāng)什么真。

      華燦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兇手明明被逮住了,怎么又放了呢?

      她讀書不多,生活中有很多事超出了她的認(rèn)知。她只知道殺了人要償命,卻不知道法律是講究證據(jù)的,空口無憑。當(dāng)警察押著蒯正軍去指認(rèn)現(xiàn)場時,現(xiàn)場早已不存在了。魚塘和樹林,已經(jīng)變成了水泥森林。

      她差點(diǎn)要崩潰。十五年的艱辛,難道就這樣付之東流?要是早一點(diǎn)兒抓到兇手,樹林里的小墳堆還在,就不會是今天這個結(jié)局!早干什么去了?我們身為弟弟的親人,早干什么去了?隨著兇手重獲自由,一度放下了的怨恨,在她心里重又滋生。她朝華梅吼,怎么辦?那個姓蒯的被放走了!華梅不敢看她,嘴里嘟囔著,警察要放了他,我們有什么辦法?

      她從華梅的租住屋搬了出去。要是不搬出去,天天面對華梅,她擔(dān)心心里淤積的憤懣,會像超壓的煤氣罐,總有一天會爆炸;如果不爆炸,就會把自己憋瘋。思淇舍不得她,不讓她走,她是趁思淇上學(xué)的時候搬走的。從此以后,思淇一放學(xué)就往她這邊跑,來一次就央求一次,小姨你搬回去吧,我要你陪我。在華燦多次搖頭后,她就拉著華燦的手不住地?fù)u晃,撒著嬌說,你不搬回去,我就搬過來跟你住。華燦看著已跟她一般高的小姑娘,眼睛濕潤了。這孩子多像當(dāng)年的自己,除了愛嘮叨的母親,身邊沒個別的親人,內(nèi)心孤獨(dú)著呢。華燦摸摸她的頭,柔聲說,你想來的時候,過來就是,小姨隨時歡迎你。

      思淇一有空就往她這邊跑,有時天晚了還不肯回去。華燦歡迎她,樂意她來,華梅卻不樂意了。有一天華梅尋了過來,見她倆聊得正歡,黑著的臉更陰沉難看了。她瞪著女兒,喝令女兒跟自己回去。思淇倒是習(xí)慣了她的態(tài)度,不跟她爭辯,一言不發(fā),起了身拎起書包就往外走。華梅看著華燦,明顯是有話要跟她說的,又不放心女兒一個人走夜路,只得一轉(zhuǎn)身跟了上去。

      華梅責(zé)備的意思,都寫在了眼里。思淇下一次來,沒坐上幾分鐘,華燦就催她回去。思淇說,你是怕我媽不高興吧,她什么時候高興過?我才不管她呢。華燦惟有無奈地笑。小姑娘很聰明,當(dāng)著母親的面,盡量不跟母親正面沖突,只以沉默來對抗,背著母親則盡情表示自己的不屑。華燦問,上次回去,你媽沒罵你?思淇嘴一撇說,我關(guān)起門來做作業(yè),才不讓她進(jìn)屋呢。華燦撲哧一聲笑起來。

      思淇接著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她說,我爸給我來電話了,過段時間他會來看我。接著解釋,是我親爸。華燦止住笑說,又來,你媽會罵死你去。小姑娘急得一臉通紅,說,是真的,你別聽我媽的,她是騙你的,她不讓我說實話……我才不怕她呢,你是我小姨,為什么不能告訴你?華燦越聽越糊涂,頭有點(diǎn)大。思淇語氣里有了興奮,我爸說,以后他不用偷偷摸摸來看我了,我要是愿意跟他走,他可以把我接走。

      事后想起來,華梅有些言行是反常的,華燦恨自己太遲鈍,從沒有把事情往深處想。蒯正軍被放了后,華燦氣得吃不下飯,華梅不但不氣憤,反過來還開導(dǎo)她。當(dāng)時聽上去是開導(dǎo),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句句都是心機(jī)。華梅說,急有什么用啊?我們只能聽警察的。警察都拿他沒辦法,我們又能拿他怎么樣?華梅又說,這么多年他在外面東躲西藏,膽戰(zhàn)心驚,肯定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該得的懲罰,他都得過了。華梅再說,哎呀,放了就放了唄,這么多年了,即便剮他皮抽他筋,又能怎樣呢?小弟反正也活不過來了。聽到這兒,華燦用充血的眼睛瞪著她,咬著牙回了她兩個字,放屁!

      華燦搬出去一個月后,再一次來到華梅的租住屋。她沒有落座,站在思淇房間門口盯著華梅。華梅怯怯地瞥了瞥她,不作聲。兩人沉默著,又不時審視一眼對方,仿佛在做著無聲的較量。華梅在這樣的氛圍里渾身難受起來,仿佛身上起了一層來歷不明的疙瘩,燥癢難耐,她扭動幾下,以一聲嘆息開始,告訴了華燦真相。

      華燦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個房間,又是怎么走回自己屋里的。她關(guān)上門,又掩上窗,擋住了外面嘈雜的聲響,卻擋不住華梅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追著她,向著她咆哮:蒯正軍是思淇的父親!

      時間回到十五年前。一個皮膚黝黑、眼睛細(xì)瞇的年輕人來工地求職,一張嘴竟然冒出他們家鄉(xiāng)的口音。就憑這一口鄉(xiāng)音,父親留下了他。這人就是蒯正軍。他沒有任何技術(shù),只能在工地上做苦力,干著肩挑背扛的體力活。也許是繁重的勞動磨損了他的元?dú)猓捄苌伲膊桓鷦e人有工作外的交往。只有在面對華梅的時候,臉上才會露出笑容。那時華梅在工地做飯已有一年多了,每天見到的基本上是男人,那些人只要看見她,必定送上套近乎的訕笑,她一律白眼相向。蒯正軍剛來時,得到的也是相同的待遇。可畢竟是老鄉(xiāng),兩人憑著一口鄉(xiāng)音,不久就熟絡(luò)起來,慢慢地就膩到了一塊兒。她父親起先也沒在意。等到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時,工地上都知道他們兩人好上了。父親這時要干涉,火勢已旺,撲不滅了。兩人商量著要私奔,父親察覺到后,把華梅關(guān)起來,反鎖在屋子里。蒯正軍那天趁父親外去,偷偷去撬門,父親卻返了回來,抓住他扇了兩巴掌。蒯正軍咬著嘴唇強(qiáng)忍著沒有還手,只是朝父親叫囂,沒有用的,你女兒已經(jīng)懷上了我的孩子。父親惱羞成怒,喝道,你耍流氓,強(qiáng)奸女孩子,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要報警!華梅在里屋急得大哭。父親又朝里屋吼,你還有臉哭,趕緊給我去醫(yī)院,要是不去,我就沒你這個女兒!蒯正軍惡狠狠地撂下一句,要是打掉了我的孩子,我就搞死你的兒子!父親操起一根木棒攆著他,老子先打死你這個畜生!

      華喜就是那天被他帶出學(xué)校的。事后班主任老師說,那人在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跑進(jìn)教室,自稱是華喜家親戚,說華喜他爸在工地上受了傷,要帶他去醫(yī)院看他爸。班主任見華喜也認(rèn)識那人,叫他哥,就準(zhǔn)假讓華喜跟著來人走了。誰知道那人是騙子呢?

      華梅講述過后,向華燦哭訴,千不該萬不該,老爸不該跟他說那樣的狠話,把人家逼上了絕路。蒯正軍后來跪在我面前賠罪,說他原本只是想把華喜扣在手上,嚇唬嚇唬我爸,沒想到華喜硬要跑,他一失手……華燦淚水長流,指著華梅,哆嗦著說,失手?失手會要了一個小孩的命?你騙了我十五年,現(xiàn)在還在替他狡辯!

      更讓華燦氣憤不已的是,華梅明明知道蒯正軍的下落,居然一直瞞著她,聽?wèi){她天南海北尋找,讓她嘗盡了人間的苦頭。說到底,華梅就是不想暴露他的行蹤。現(xiàn)在說起這些,華梅像說著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看不出有什么愧意,只是在為自己辯護(hù)。是的,為蒯正軍辯護(hù),也為自己辯護(hù)。當(dāng)初老爸干嗎要那樣說話呢?不那么說,蒯正軍就不會一時沖動,把華喜給害了。事實上,后來老爸再也沒有提出過要華梅去醫(yī)院打掉孩子,在華喜遇害后,華梅哭著要去醫(yī)院時,他反而阻止了女兒,讓未婚先孕的女兒留下了孩子。至于蒯正軍后來是怎么知道她生下了女兒,又是怎么探知到她們的去向的,華梅說不出個所以然。華梅說,我沒有跟他聯(lián)系過,他是自己冒出來的,在思淇七歲的時候,他幽靈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那個人站在她面前,華燦禁不住一陣顫栗:思淇沒有騙人,她確實是這個人的女兒。思淇跟他長得太像了,尤其是那雙又細(xì)又長的眼睛。那樣的一雙眼睛,長在女孩子臉上,并不覺得難看,反倒讓她那張瘦削的臉,更顯清秀和可愛;可要是嵌在一個男人的黑臉上,擠冒出來的除了陰險,就是狡詐。

      這個被她詛咒過無數(shù)次的人,是思淇領(lǐng)著來到她的租住屋的。思淇喜滋滋地向她介紹,小姨,這就是我爸。蒯正軍也以思淇的語氣,大方地招呼她,小姨,您好。他謙卑地笑著,眼睛只剩一條縫,盯著她繼續(xù)說,思淇說您待她最好,真要謝謝您照顧她啊。邊說邊把一袋水果遞過來。

      華燦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看著他,心里卻有一棵脆弱的樹,在風(fēng)中搖擺不已。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在心里被她千刀萬剮過的人,居然跟思淇有血緣關(guān)系!此刻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她還能下得了手砍過去嗎?刮起了強(qiáng)臺風(fēng),樹搖晃得厲害,讓她一陣暈眩。她閉上眼睛,一片刺眼的雪白像潮水一般涌過來,幾欲將她撲倒。她試探著伸出手,憑感覺摸索到椅背,頹然地坐下去。一雙胳膊圈住她,耳邊響起思淇慌張的聲音,小姨小姨,你怎么啦?

      她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你讓他走。

      她看到思淇眼里的疑惑與不安,沒再說出第二句話。她沒法向思淇解釋。思淇回頭看向那個人,他一只手撫在思淇肩上,低聲說,思淇你先出去一下。思淇眼里的疑惑未散,但還是看了看她,聽話地出去了。那個人跟上兩步,把門關(guān)上。

      屋子里只剩他們兩個人了。華燦全身一緊,如同掉進(jìn)動物園的猛獸區(qū),冷汗涔涔冒出來,雙手牢牢地抓緊坐椅靠背,不錯眼地盯牢他。還好,他沒有靠近她,仍然跟她保持著適度的距離。他嘴一咧,似笑非笑地說,我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已經(jīng)是老熟人了,我們還是親戚呢,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嘴一張迸出硬邦邦的一句,誰跟你是親戚?他嘿嘿笑了,說,沒辦法,思淇是我女兒,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他雖然說得平靜,但分明透出囂張。她又一陣暈眩。面前的這個人,原本只能在對簿公堂時才會相見,現(xiàn)在卻堂而皇之出現(xiàn)在她的房間里,跟她攀起了親戚。他輕輕的一句話,就把她完全壓制住了。絕望中,她在心里咆哮,華梅,你為什么要生下思淇!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跟她聊起了思淇。他說,思淇跟我說了好多次了,她想要跟我走,以前沒條件,我沒法答應(yīng)她,現(xiàn)在好了,我可以大大方方把她帶走。華燦心里猛的一慌,叫出了聲,你不能帶她走,你不要害她!他稍稍一愣,隨即又笑了,說,瞧您說的,思淇是我女兒,我怎么會害她?華燦仍然尖著嗓門朝他嚷,思淇還要念書,你不能帶她走。他說,書當(dāng)然還得念,您放心,這次我暫時不帶她走,我先回去聯(lián)系好學(xué)校,再來帶她。

      華燦剜心似的痛。這一次她的心跟華梅的連在一起了。華梅一個人把思淇拉扯到這么大,容易嗎,這個人竟然說要把思淇帶走,他有什么資格這么說?問題是思淇自己想走,她不愿待在華梅身邊。不得不說,華梅做母親是失敗的。這也算是報應(yīng)吧。

      他訕笑著的臉在眼前放大,又離自己近了幾步。她腰桿一挺,他就立住了,語調(diào)輕緩地說,小姨,我想求您個事。華燦冷冷地看著他。他接著說,我聯(lián)系好了學(xué)校后,麻煩您幫我把思淇送過來好不好?華梅是肯定不愿意送的,我工地上的事多,不能老請假,只能請您幫忙了。您正好也去走動一下,認(rèn)個門,以后想來看思淇也方便。

      華燦的臉憋得通紅,強(qiáng)忍著,才沒有把一嘴唾沫啐到他臉上。

      華燦領(lǐng)著思淇上了火車。

      她可以把那個人的話當(dāng)成狗屁,但架不住思淇眼淚婆娑的央求。她要是再不答應(yīng),思淇恐怕就要一個人上路了。這丫頭,也是一副犟脾氣。華梅六神無主,哀求華燦想辦法。華燦譏諷華梅,思淇鐵了心要走,攔也不是辦法,誰叫你留不住她的心呢?

      思淇是歡天喜地出門的。一路上對沿途的風(fēng)景不感興趣,只抱著手機(jī)做兩件事,一是打游戲,二是時不時查看一眼導(dǎo)航,向華燦通報到達(dá)目的地還要多長時間。華燦心情低落,長時間看著窗外。窗外不時掠過魚塘和樹林,南方地區(qū)尋常的景色,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每逢這個時候,她就會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腦袋里浮現(xiàn)出華喜七八歲時的小臉,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但足以像魚鉤上的釣餌,把她的眼淚引上來。離目的地越近,她越想把憋了很久的話告訴思淇,你了解那個人嗎?那可是個殺人犯!可是,說出來思淇會信嗎?

      下了火車,已是下午兩點(diǎn)鐘了,蒯正軍讓她們打個車過來,他也還沒吃午飯,一直在等著她們。華燦讓思淇告訴他,她們坐公交過來,不用等她們吃飯了。她們按照導(dǎo)航的指示,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下了車就看到了一片工地。兩棟樓房披著綠色外套,屋頂上轉(zhuǎn)動著黃色的吊車。華燦扯住往前走著的思淇,指著站點(diǎn)旁的面粉店說,我們吃碗面再過去吧。

      吃完了仍然不急,找店家要了兩杯開水,涼在桌上。老板娘在柜臺后嗑著瓜子,問她們要不要住店。華燦問,你們還有旅店?老板娘說,是啊,樓上三層都是,要不要住?華燦放下杯子,對思淇說,我們上去看看吧。思淇說,干嗎呀,我們又不要住。華燦說,我要住的。說著起了身,思淇只得跟著。老板娘指揮一個矮胖的女服務(wù)員跟上來。

      房子六層高,沒有電梯。服務(wù)員領(lǐng)著她們往上爬,告訴她們,今天只有六樓還有房間。爬到四樓,一個男顧客在走廊上抽煙,叫住服務(wù)員,說電視沒信號,讓她進(jìn)來看看。服務(wù)員讓她們等一會兒。華燦抬頭仰望,對思淇說,我們先上去吧。上到六樓,看到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婦女拎著只塑料桶,從樓頂上沿著臺階下來。華燦忽然說,我們上樓頂去看看吧。思淇噘著嘴說,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想爬了。華燦說,樓頂上可以看得更遠(yuǎn),我們第一次來,看看這兒的風(fēng)景吧。邊拉邊勸,推著她往上走。

      她們上了樓頂。眼前有幾盆泡沫箱種的菜,盆里的土是濕的。華燦拉著思淇靠著齊腰高的護(hù)欄,指著側(cè)前方的工地說,不急,就在那兒,等一會兒就過去。思淇提不起興趣,又無從表示不滿,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目光直直地看著前方。

      天空陰沉沉的,刮著不小的風(fēng)。華燦怕凍著了思淇,把她擁在懷里。她們正前方是棵高大的樟樹,幾乎與樓頂齊高了,樹枝上掛著個藍(lán)色的氣球,也許是風(fēng)從哪個小朋友手上搶來的,又遭大樹攔劫了。思淇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指著氣球說,看到?jīng)],那是一條魚。華燦辨識著,說,是的,是一條魚。風(fēng)中的魚晃幾晃,像是在水中游動。

      眼淚猛然涌了上來,華燦喉嚨里抽了一聲,哽咽著說,思淇,這條魚是你舅舅變的呢,你看,他在看著我們吶。思淇扭臉轉(zhuǎn)向她,眼里盡是疑惑,舅舅?我哪來的舅舅?華燦放任淚水橫流,不,你有舅舅,你媽沒臉告訴你……你舅舅不到九歲就死了,他是被人害死的,死在樹林里,埋在魚塘邊,他變成了一條魚,后來魚塘被填了,他沒地方去,只能爬到樹上了。思淇的臉?biāo)⒌陌琢耍爤A眼睛,扭動著要掙脫她的懷抱。

      手機(jī)響了。思淇剛把手機(jī)掏出來,就被華燦搶過去。華燦按下免提鍵,對著手機(jī)喊,我們在這兒呢,在對面的樓頂上。她揮著手,俯瞰著工地大門前幾個移動的人影,繼續(xù)喊著,思淇當(dāng)然在這兒,你現(xiàn)在告訴她,親口告訴她,你是個殺人犯,你殺了她舅舅,你要是不說,我就把她推下去。

      思淇眼里的驚恐如烏云頃刻間布滿天空。她掙脫開華燦的控制,往后退幾步,華燦跟上去,將她單薄的身子摟在懷里,對著電話再次喊,你說啊,快說啊,再不說你就不要后悔!對方變調(diào)了的聲音傳了上來,你不要亂來哦,過去的事情你還糾纏干嗎,你爸都原諒我了,華梅也原諒我了……

      我不會原諒你!

      你放了思淇!你不是最愛思淇嗎,難道你愛她是假的?

      手機(jī)從她手里掉下去。她慘白著臉,像被抽走脊柱的稻草人,癱軟成一團(tuán),無聲地散化在樓板上。跑到樓道口的思淇又站住了,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驚恐從臉上慢慢消散,復(fù)又走攏來,矮下身子,扯著地上的人,央求般說,小姨,你起來吧,快起來。

      她緩緩抬起頭,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面容,亂發(fā)后兩只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思淇。此刻思淇的眼睛圓圓的,臉蛋也是圓圓的,她突然發(fā)現(xiàn)思淇其實是像華梅的,而她們姐妹倆長得很像,這么說來,思淇是像她的。她的心里在滴血。她強(qiáng)忍著淚水,泛白的嘴唇輕輕啟合,蚊吟般吐出幾個字,你走吧,我不配做你的小姨。

      思淇使勁拉扯著她,帶著哭腔說,小姨,你起來,起來,我要跟你回家。

      她張開雙臂抱住思淇。思淇這次沒有掙扎,任由自己被兩條瘦硬的手臂勒得生痛,直到耳邊響起號啕一聲大哭,她才跟著哭出聲來。

      【熊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江南》《湖南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轉(zhuǎn)載,并入選年度選本。出版長篇小說《逆光中的六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