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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8期 | 弋鏵:柳絮飛(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8期 | 弋鏵  2024年09月12日08:59

      這是我知道的最好吃的一家茶餐廳。里面不光有辣椒小炒肉飯,還有炸雞翅和薯條,甚至還有交兩元錢就可以無限暢飲的橘子水和可樂。我每月過來吃一次,為了滿足那快樂的口腹之欲,滿足后有那種人生沒有白過的非常幸福的感覺。

      我選的座臨窗,窗外是來來去去腳步不停的人流,他們和老家的人不太一樣,雖然神色差不太多,衣著也未見得更光鮮,但就是感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柳絮比我約定的時間來得早一些,看見我,微微點頭,就座,然后說:“要不,咱們換另外的地方吧?我帶你吃家好點兒的餐廳?”

      我板著臉,沒有笑。從我來這座城市尋覓到她開始,我就打定主意不能給她好臉,我要讓她一直覺得愧疚,她從來都是對不起我的,從來!

      她坐下來翻查手機,一邊盯著手機,一邊說:“費大廚怎么樣?湖南菜,挺有名氣。你要喜歡雞翅的話,這邊還有家必勝客,它的炸雞也不錯?;蛘?,想不想吃火鍋,海底撈挺好的……”

      我趕緊說:“海底撈?!币恢甭犝f這家火鍋店的名氣,但畢竟太貴了,小姐妹中有人去過一次,回來反反復復念叨一個月,把人的口水都攪渾了,真看不得她那嘚瑟樣兒。能怎么辦?一房八個人,也就她享受過那美味。

      柳絮起身,帶我去她導航的那家海底撈。嗯,她還有車,不知啥牌子,是輛白色的小轎車,里面有好聞的香水味,熏得人有些暈暈乎乎的。

      她過得那么好?!

      食材很快端上來,都是我點的,肉,牛肉、羊肉、雞肉,全是肉。柳絮給我配佐料,拿餐前零食。上菜的小哥不停地對我噓寒問暖,幫我倒酸梅汁,幫助我系圍裙,還說讓我去前面門楣的地方做個美甲。我矜持地謝絕了。

      柳絮終于停下來,在我對面坐下:“還適應這邊吧?”她化了妝,描眉,涂粉,抹口紅。脖子上掛條項鏈,不知值多少錢,上次見她的時候比今天還漂亮。上次是突如其來去找她,她見到我著實有點措手不及,我從她愣怔的眼神里看出一切。她也許并不想在我面前袒露她如今過得這么好。

      “我想去你公司。你幫我安排下吧?”我吃筷牛肉,是柳絮燙熟后夾給我的,味道真不錯。

      她沒有吭氣,低垂眉眼還在倒騰火鍋里的那些食材,看哪些熟了,再夾到我的小碗盅里。我注意到,她基本沒給自己弄那些吃的。

      “我工作半年了,在生產線上是熟手。拉長總是表揚我,說我學得快……”

      “你預備做什么?如果來我公司的話?”柳絮打斷我,不弄那些肉了,直勾勾地問。她的眼睛挺亮挺大,但透著一股冷意,沒有一絲母性的溫暖。

      “你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能行。”我的語氣沖沖的,不能在她面前輸掉陣仗。她欠我的,不能心里沒有數。

      她沉默良久,說:“那你明天過來應聘吧。我們有個新業務員正好差個跟單,你跟著她做?!彼f話挺利索,沒有一點兒商量的感覺,“我會讓人安排你入職,但你不許說出我和你的關系,否則,只能打包走人。我們公司,”她頓一下,“絕不允許雇傭親戚?!庇H戚?我和她只是親戚?

      “高考還沒過去多久呢,你的英語,還有語文數學都沒忘光吧?一邊干一邊學,你自己努把力,我們小公司,不養閑人。”她終于吃了點兒她叫的蔬菜,又嘗了些水果黃瓜一類的生食?!艾F在給你去買些衣服,明天來應聘的時候穿上?!?/p>

      柳絮的公司比想象中要好,在一座創意寫字樓里,十樓整層都是。人不算太多,大概有五十個,都是年輕人,搞設計的,搞美工作圖的,搞開發的,還有搞運營的。運營有國內運營和國外運營,都是現在最時興的推廣方式。直播間就有三個,每間的展示風格各異,都是隔音極好的,關上門,隔著透明的玻璃窗,只看見里面紅紅火火的熱鬧場景,卻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比畫什么。

      我的工作是跟著孫思思,她確定訂單后,交給我跟單,我拿著那些訂單,和廠商核對確認無誤,等他們生產完,再驗貨,包裝,運走。

      跟前一個廠子的工序相比,柳絮的這家公司要復雜些,不再像機器人那樣,每天重復做著相同的工作,守在永恒不變的生產線上,等待地老天荒。我喜歡柳絮這兒,而且在這樣的公司,我真的覺得體面,是那種在辦公區里工作的體面。我不再是廠妹了。

      工作比較有挑戰性的是,我跟的孫思思,是做對外貿易這塊兒的。所以,她下發的訂單,全是英文。我的英文還沒丟,那些單詞還能依稀記得?,F在雖是按時上下班的白領機制,朝九晚六,但我自己給自己加班,努力把英語再鞏固起來,把那些產品描述深深地刻在腦子里,不讓自己出錯。

      孫思思說:“也沒什么難的。你只要喜歡英語,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這又不像他們搞設計搞財務搞數據分析的,得有專業知識打底。英語嘛,就只是個工具。只要不犯怵,那些學生時代練就的基礎,就夠用的了?!?/p>

      孫思思說:“這邊人會外語的挺多。我有次去南山,在天橋上,看到一擺地攤的女的,老外和她講價,她的英文吐得溜溜的,老外又和自己朋友講母語,應該是西班牙語,結果那擺地攤的,又一嘴順溜地講出西班牙語來了呢。”孫思思笑道,“我是自學過西語的,所以能聽出點兒毛碎來??墒牵阆胂?,一擺地攤的,會好幾門外語呢!”她攤攤手,“有什么難的?!”

      我當她是鼓勵我,非常感激地討好地點頭應是。

      她比我大三歲,才到公司一年多。她基本沒提過自己的大學,應該不會是所什么特別好的大學。當年如果家里愿意供我,我可能也進那種三本大學了。不管什么樣的大學,讀了就不一樣。想到這兒,我心里有點兒難受。

      孫思思轉給我一些練習英文聽說能力的鏈接,推薦我看《老友記》。我挺喜歡孫思思的,有點兒依戀她,但她不太愛說話,喜歡沉迷于自己的世界里。她愛看書,愛刷劇,英劇美劇一類的;還喜歡追星,那些國外的演藝明星;也迷足球,特別迷一個巴西的球員,把自己電腦和手機的屏保,都換成那個長著濃密胡須的男人,一臉壞笑地盯著我們。有時候她也抽空打打游戲,她自己有好幾個游戲機,都用淘寶買來的皮套護住。她挺大方,愿意借給我玩,但我哪里會玩這個?我怯怯地推拒了。她問:“那你下班做什么?”

      我下班后幾乎從不按時歸家,都窩在公司,練習英文,反復刷《老友記》,已經能背下里面的好多對話了。在公司里,更多的時候是翻產品手冊,我們的自有產品,兄弟供應鏈公司的產品,我們在推廣以及即將推廣的產品,我逼迫自己做到對它們了如指掌。我想成為第一,就像在工廠里一樣,我希望自己早點兒出師,然后做到那個生產線上的第一。

      我成績一向不錯。雖然我們家偏,考上縣中學的時候,曾經在鎮里領先拔尖的我,在年級里幾乎落到末尾,但在我的刻苦努力下,最終還是能考到年級前十的。

      奶奶勸我:“水滴啊,別費那事兒了,讀得太苦,把小命給賠上就不劃算了?!?/p>

      我不聽,一周回來一次,我幫奶奶割草、種地、收拾家、打掃院子,也幫奶奶去集市賣她種的蔬菜。忙完這些,我就埋在課本里,期望考試能給我帶來命運的轉折。那時我憋著一股氣,想考一所好大學,最好就是深圳大學,到時候我拿到通知書,趾高氣揚地找到柳絮,讓她后悔,后悔沒好好撫養這么聰明有出息的女兒。

      但我沒敢把這些夢想說給奶奶聽。

      我奶最恨的就是柳絮。

      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最清晰的一次,就是柳絮披頭散發地在院子里跳。她滿臉都是眼淚鼻涕,惡狠狠地指著我,對我奶我爸說:“你看吧!你們一家人都欺侮我!你們一家子把我往死里整!”她最后的吐音尖細著尾巴,像一只魂飛魄散的杜鵑鳥,飛到高深處,然后絕望無力地往下墜落。

      我奶罵她:“你自己作天作地,你別嚇著孩子!”

      我偎在我奶懷里,盯著柳絮,像盯著一個陌生人。她闖入我的生活,又落荒而逃,然后又跌跌撞撞地回來,再決絕地離去。

      她跳著、叫著,使勁兒拉我的胳膊。我奶奔過去,用力把我往回拉。我快被她們扯斷了,胸腔馬上就要從中間爆裂開來。我拼命甩脫她。我啐口唾沫,“我才不要你呢!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你了!”

      她像個敗軍之將,僵硬下來,然后拖著身子走掉。

      我奶說:“不用理她,她拐你走,你也要跑回來。她自小就不要你,她最喜歡在外頭浪了,讓她浪死在外頭吧!”

      我爸蹲在院子角落里,一聲不吭。他中午喝過酒,一直暈暈乎乎,好像并不清楚發生什么事一樣。

      我爸后來去縣上了,他和另一個女人結婚,組成了新的家。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那女人的孩子,另一個他們自己的孩子,兩個都是兒子。我爸在新家過得歡天喜地,也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變得勤快、上進,總能有活兒干。他們在縣城租了間房,一間方方正正的房子,里面有張雙人床,左邊挨著小沙發,右邊靠著搖籃床。我爸說:“你吃頓飯,待會兒我送你回去?!憋堃渤缘貌煌纯?,我的后媽總是抱怨孩子哭鬧,一會兒讓我爸去抱孩子,一會兒又讓我爸去坐壺水,一會兒說菜有點咸了,一會兒又說飯太硬了。我爸忙前忙后,比和柳絮在一起生動得多,身板兒也利索得多。我爸對我說:“吃了趕緊走吧,你奶得念叨你了。”我出門,一聲不吭,我爸把我送到那條巷道口,我死活不讓我爸再送了,我自個兒能回家里去。

      其實我是回學校,我考到縣中了,一直沒機會告訴我爸,但也不再想告訴我爸了。我和我爸在一座那么小的縣城里,六年來竟然也沒偶遇過一次,真是神了。直到我高考完,我又找到我爸。他們換了新家,還是一間房,不親的大弟弟不在家,半親的小弟弟快上小學了,收拾得挺干凈,就是不愛講話,直愣愣地瞪著我。

      我爸說:“那種學不用上,上了一點兒用都沒有。我們縣不行,每年考不上幾個正規大學的。你那種大學,就是吃人的,就得使勁兒往里填錢?!?/p>

      我爸說:“等過完這個秋天,給你說個人家,是縣城人,家里挺殷實,販羊肉去東邊賣,一年賺十好幾萬呢!三個兒子,在縣城誰也不敢欺侮他們家!說合的是老二,我見過,挺體面的人,五短魁魁,特別有精神。”

      我拔腿跑了。

      我奶一直對我說,在外要勤快,別像在家里。其實在家里也沒誰把我當個寶,早上天沒亮就起床,跟著我奶做家務活還有農活,伺候我爺。如果我爸回來,還得伺候我爸,給他們做飯洗衣,沒一刻能閑著。我從沒想過要閑著,家里的女人都是永遠不停手干活的榜樣,左鄰右舍的女人也全是永遠忙到頭的標桿。

      除了跟進孫思思下的訂單,跑供應商那邊,每天午飯后我還和前臺一起給公司的同事買茶點和飲料。公司有這個福利,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是茶歇時間,各人報上喜歡的咖啡奶茶或者果汁什么的,我一一記下,然后下單,有的飲料和茶點會有快遞送過來,有的店家就不包配送服務,我便和前臺分頭去取回來。

      今天取茶點的時候,在電梯口碰上程總。程總是我們公司關總的好朋友,聽說兩人是校友,還是合作關系,感情不一般。我忙小心地和程總打招呼,他笑笑,幫我摁了電梯。

      我們在電梯里沒說話。程總低頭,一直在刷手機,他的手機裝了防偷窺膜,離得這樣近,我也看不見他手機里的內容,當然,我也不敢看。程總戴無框眼鏡,頭頂梳了綹小辮子,他的頭發不知是燙過還是天生自然卷,都是曲里拐彎的,像一根根螺絲面,稀疏地巴在他的頭皮上??吹贸鏊呛軔鄹蓛舻娜?,穿的黑色連帽衫,卻一點兒頭屑都沒有,和我們關總一樣。

      樓層很快就到了,程總禮讓兩只手全拿著東西的我先出去,我趕緊走了,看到程總和熟悉的人打招呼,一路果真去了關總辦公室。

      這家公司,法人是關云關總,挺年輕的,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企業注冊上的另一個股東才是柳絮。關云長得挺好看,不是那種粗獷男生的帥氣,就是好看,有點陰柔感的女性美,他脾氣不錯,雖然不大和我們說話,但總見他微微笑著,沒有以前工廠老板給人的壓迫感。

      在公司已經小半年,我約略聽說這家公司的發展史。關云和柳絮原來是同家公司的,那家是上市公司,很有名氣的一家童裝品牌,他倆都是設計部的,說是設計部,其實以抄板為主,就是抄襲國內外流行爆款的樣式,略做改動,就下廠大批量生產,用營銷和廣告來贏得市場,薄利多銷,占據市場壟斷地位后賺取利潤。做久了,兩個人都覺得沒啥前途,薪水已經到了天花板,漲薪的余地并不大,兩人私下里合計,就出來自己干。當年是拿東家的貨到電商平臺賣,打時間差和地區差,挺辛苦,除了時間自由點,沒賺到什么錢。

      出現轉機是在兩人合伙三年后,有天關云看中一款國外帶回來的小風扇,靈感一來,就自己改動款式,主打當年的潘通流行色號,以顏色來賺取消費者眼球,結果成為爆款,一舉掘得第一桶金,這才開了這家正規公司,從此上道。

      其中,程達,也就是小辮子程總,給予了完全的幫助,不僅在工業設計上給了這款產品最大的技術支持,也在宣發時動用自己的人脈和金錢,把產品做成暢銷品。

      我不清楚程達為什么沒有加入他們的公司,聽說他當年其實未必看好關云和柳絮的發展,最主要的還是,他自己手上就有三家設計公司,運轉得相當不錯,所以無心再參與到這家新興公司的運作上來吧。

      不管怎么說,程達在任何意義上,都是關云和柳絮的貴人,也是他倆的恩人。沒有程達,他倆一貧如洗的素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排場。

      我聽到關總在辦公室里叫道:“哎呀,你可來了?!边^一會兒,柳絮也顛兒顛兒地進去了。

      柳絮是曲著腰,微側著頭,臉上呈現無盡的笑意,一副巴結和奉承的模樣。我很少見到柳絮會是這種狀態的。

      孫思思說:“應該又要打造一個爆品了。不然,小辮子不會過來的?!毙∞p子是我們對程達私下里的簡稱。

      孫思思解釋,關云是學美術設計的,在消費電子產品上,可以把控外觀和色彩,但電路板這塊兒的話,得完全依靠小辮子這個工業設計的專家了。

      “那柳總能起什么作用呢?”我假裝隨口問道。

      “她管全局?!睂O思思簡短地回復。

      公司的人還是挺容易相處的,沒原來工廠里的那些小姐妹復雜。我這樣說,可能有人不信,在一般人眼中,那些進出寫字樓的白領,遠比廠妹們要心思縝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沒深度接觸,就不如我有發言權。工廠里的宿舍是八人間,八個人上班時待在一處,下班后還待在一起,各種碰撞就顯現出來。多去廁所兩分鐘,隨口接了一句講拉長的玩笑,曬繩上稍占用一點兒空間,都會莫名地被舉報、被告密、被投訴。我不喜歡那樣的環境,偶爾看一下書,會被宿舍另幾個姐妹嘲笑想當作家。工件做得比她們多,就會招致白眼甚至她們的集體排擠。但當我終于因為自己的努力被提拔成小組長,她們又馬上會變臉巴結我,希望從我這里得到少排加班的好處,或者多拿上報獎金的實惠。

      晚上,她們最愛談的還是將來的婚姻,嫁個什么樣的男人才能舒服地過完下半生。工廠里就那么幾個男人,長得不算好,有些還有各種惡習,賭博、抽煙、嘴里帶渣子,甚至還有結了婚的,都逃不過她們晚上花癡般議論的嘴角。

      這可能也是我最終不再想強撐骨氣,決定還是找柳絮彎道超車,來實現我人生理想的原因吧。

      我的人生理想到底是什么呢?

      讀書?已經破滅了。留在這個一線大城市里,做一份工作,將來能出人頭地嗎?或者,總也無法逃脫婚姻的結局,遇上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白馬王子,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從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

      公司里現在的同事是不談這些的。上班時,各忙各的,全撲在面前的電腦上,十指紛飛。下班后,魚貫打完卡,出電梯,各回各的小窩,根本不知道他們剩下的時光在做什么。所以,因為這些距離感,大家相安無事?

      瑪麗蘇很嚴肅地在部門會議上數落孫思思,因為上個月的一位意大利客戶收到樣品,卻勾選了“極速發貨”服務,讓客戶在運費上超支多付將近一千多歐,客戶相當氣憤,直接投訴到我們部門的經理郵件上。瑪麗蘇說:“這是個老客戶,我不想失掉他。我已經和他道過歉,會把運費超額部分補給他。你覺得合理吧?”

      孫思思馬上點頭應道:“沒問題沒問題,你從我薪水里扣吧。”

      瑪麗蘇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但卻和柳絮看著差不多大,她是我們銷售部的王牌,據說自從開展國際貿易后,她的業績支撐著公司的絕大部分收入來源,雖不是老板也不是股東,但在公司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關云和柳絮都非常看重她。她又講了一些部門里的其他問題,散會前,專門點名表揚我:“水滴,你干得還不錯。下次上上直播,鍛煉一下口語能力吧?!?/p>

      我紅著臉,低頭,沒敢吭氣。

      我慶幸自己能有越來越多的機會,但仍舊覺得對不起孫思思,卻沒法壯著膽量承認自己的錯誤。是的,那筆意大利客戶的訂單是我全權安排發貨的,在最后關頭,我在運單上選擇了“極速發貨”,造成客戶的經濟損失。

      我在微信上給孫思思發:“對不起,讓你背鍋了?!?/p>

      她一直在電腦上忙,沒回我的微信。我進進出出幾趟,看她臉色,平靜似水,但她依舊沒回復我。我只好又在微信上發信息給她:“我不敢當眾承認錯誤,我挺怕瑪麗蘇的。要不,你扣多少錢,告訴我?我再還給你?”

      五分鐘后,孫思思回復:“好的?!?/p>

      我沮喪很久。七千多人民幣,這個月算是白干了。我以為她仍舊會大度地“算了”,沒承想,她絕對不會為我的錯誤買單。

      這個世界,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美好,有人通融你,有人保護你,有人寬宥你。

      柳絮說:“你可太自私了。你犯的錯,已經讓孫思思背鍋挨批,還指望她幫你墊付費用?你這種心態,怎么在職場上混?還想以后有大出息?”

      她來我的小公寓,捎些生活必需品,還有些吃的水果,藍莓、火龍果、青提。她說:“你不要吃零食,沒一點兒營養,還會養成饞相。女孩子,多吃蔬果多喝水,皮膚也會好一點兒。”

      小公寓是她幫我租的,算上管理費,一個月大概三千出頭。離公司有兩站地鐵的距離,處在城郊地段,但周邊生活便捷,有商場和小公園,還有一個圖書館,休息時能去里面看許多免費的書籍,有時碰著機會,還能聽一些邀請過來的專家講課呢。

      她順手幫我收拾屋子,換洗床上用品,抹凈有灰塵的家具,把水果切成果盤,啰里啰唆地讓我吃掉,很像一個媽媽。

      我一直沒有經歷過這種場景。電視上,小視頻的演藝劇場里,呈現的那種母女相愛相怨的場景,洋溢的其實是普通母女關系里的親密和幸福,而我,從小到大全都沒有過。

      她結婚的時候,是和我現在一樣的年紀,剛過十九,還沒滿二十。據說也是書讀得不錯,但沒進入大學,就被外公外婆讓媒人說了婚姻,嫁給我爸。我爸的村子比她的村子富裕點兒,在山下,離縣城近多了,機會好些,彩禮也出得起,拿出一筆我外公外婆要的錢,滿意地把她接走了。

      她一直過得不太安生,從沒和我爺我奶的村里人打成一片,和那些嫁過來的媳婦,或者土生土長的媳婦完全不一樣。她老喜歡往縣城跑,趕集市,或者看電影??h城的電影院破敗后,她又往地區的市里跑,先坐大客車,到了市里再換各種公交車。她去商場,去小市場,去公園,去一切城里人愛去的地方,去一切城市年輕姑娘愛去的地方。她說,我不想在家里待,我要出去打工。

      那時候她肚子里已經有我了。聽我奶說,她一點兒也不想要我,她瞞著家里人做劇烈運動,上躥下跳;又想用化學反應把我處理出來,但因為一直沒找著土方子,就沒敢在食物上折騰自己。她害喜后挺明顯的,不停地噦、不停地吐,這才讓家里人發現。我奶嚇唬她,說你這頭胎要是沒守住,以后可能就生不了娃了,而且硬給墮下是很痛的,比生的過程還痛得不想活呢。她年紀小,見識少,嫁人以后,更和娘家相處淡漠。她想到將來,想到以后,想到自己的女性身份,總是要成為母親的,終究罷手,安安靜靜地生下我。

      但她仍舊拼死拼活地要出去。

      我爸開始打她。我爸說,要出去,也得兩口子一起出去,不興一個結婚的女子自己跑出去的,我能在縣城找到活計,每周回來,咱們闔家團團圓圓的,你就不要想著再出去,你得照顧爹媽,照顧孩子,照顧這個家,再然后,想法子生個小子,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過的。

      我爸一頓一頓地打她。我奶說,你爸原來性子挺好的人,就是被這小蹄子鬧的,隔三岔五地想往外奔,丟下小妞兒不管?丟下老人不管?丟下一家子的活計不管?能這樣由著她鬧騰嗎?

      我奶說,你爸好好的一個人,被這小蹄子折騰瘋了,好上酒,越喝量越大,酒勁兒一起來,還不逮著這鬧騰的小蹄子一頓猛揍啊,不揍一頓能消停嗎?

      就這樣,一天一天過下去,平靜了一段時間。但終于有天,她摸個空兒,自個兒跑了,丟下還在襁褓里的我,義無反顧地跑了。

      我一直想質問她,丟棄自己孩子的母親,能算什么樣的人?。?!從前我憤怒地總想著見面后去質問她,讓她羞愧,讓她抱憾。而現在的我,卻沒有勇氣了。到底,我目前的一切,是從她那兒討來的。我還沒有掙到能反身質問她的能力來,等我以后出息了再說吧。

      柳絮剛來廣東的時候,先去的惠州,干了一年后,又到東莞待了兩年。當時東莞工廠的一個小姐妹要去深圳,柳絮就和她一起結伴到深圳來了。如果就這樣下去,也是平平常常的一個打工妹,像千千萬萬在深圳的打工妹一樣,囿于那家工廠封閉的環境,吃住都脫不開那幾千平方米的地界,難得休息日,可能也和小姐妹一起坐公交車晃蕩著去大梅沙看海,去蓮花山俯瞰過那些CBD里林立的高樓,這已經相當不錯了,多少南下來深圳的打工者,十多年都沒來過真正的關內深圳呢。世界之窗,羅湖口岸,三天一層樓的國貿大廈,和他們這些打工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但柳絮和其他人不一樣,她一直貓在宿舍的床榻間學習。她啥都學,現工廠的各道工序,電腦入門,財務,外語……她還在街頭買好多論斤稱重的書籍,《人性的弱點》《富有的習慣》《如何讓人喜歡你》《貧窮的本質》,大伙兒都笑話她,學這些有啥用呢?那些真正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都不知能不能承擔這些工作呢,你一個流水線上的打工妹,還想逆襲人生嗎?而且,暴富又不是看點兒書就能實現的,若真如此,那寫書的還會花時間去告訴你們嗎?還有呢,你為啥非要讓別人喜歡你呢?你已經很好了,那么多人喜歡你,難道是看這些書裝出來的嗎?

      柳絮不言,總是笑笑地應對一切,嘲諷,挖苦,勸告,或者欣羨。還真有人羨慕過她,羨慕她的學習能力,羨慕她的自律精神,也羨慕她的體力。多累啊,干一天了,十個小時總是有的,誰不想躺在床上好好瞇瞇覺啊,或者和姐妹們一起聊聊天?明星的緋聞,名人的八卦,甚至和相好的男伴出去到網吧打打游戲也是好的呢。生活雖然不豐富,但也要自己創造出多姿多彩來。

      柳絮很快就被提拔,先是拉長,再是質檢主管,最后是采購助理。

      “這得挺久的。”我計算著時間,柳絮慢慢地爬升到采購助理的職位,估計已經過去了十年。我那會兒十一歲了,像所有留守兒童一樣,對父母的概念完全不清晰。當然,我比那些留守兒童還要差一些,他們一年至少能見到春節歸鄉的父母一次,而我……柳絮再沒回來過。

      給我不厭其煩講述柳總傳奇的那位阿姨,是我們的材料供貨商,她說她是看著柳絮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沒想到啊,深圳果真是創造奇跡的地方。那會兒,誰能想得到,這個山溝溝里出來的妹子,笑得那么討好巴結的女娃子,能出息到今天這個境地?”她的語氣里多少有些酸,看她的年紀,比柳絮大不了多少,一直這樣平穩地干著,沒大起大落,總有點自怨自艾地怪罪上天沒有把好運降臨到她身上。

      后來的事情是所有人都知曉的。她離職,去一家童裝廠應聘,因為曾經在工廠工作過的履歷,再加上那些后來學到的知識,她成為一名畫板的白領,終于坐在CBD的寫字間里,每日穿洋裝,化淡妝,喝星巴克,進進出出都是電梯。

      這沒什么難的。我一樣能成為她,甚至超越她。我現在已經完成她的那十年磨礪,借助她的助力,雖然我羞于自己的這種彎道超車,雖然和我當初的奮發圖強自力更生的人生理念有悖,但我想,這也只是借力而已。我只要再努力,抓住機會,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柳絮淡淡地說:“現在不一樣了?,F在過了野蠻生長的時代。再怎么樣,你也得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好每一步路?!?/p>

      孫思思周末的時候去香港看演唱會,回來的時候特別興奮,一直忍到周一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破天荒地和我一起去吃大家樂,我倆坐在角落里,她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演唱會的場景。

      我覺得她特別有錢,應該是個家境不錯的姑娘,至少,她從不用費心費力地賺取薪水。

      我聽著她描述香港的街景,狹窄的道路,兩邊永遠閃爍的霓虹燈,靠左行的車,各色各樣的異國人,好吃的小攤。“書店都在樓里面,如果不仔細找,一下子就錯過了。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書架都擠得滿滿的,碰上個胖子,準會被絆倒?!睂O思思笑起來,可能想象到那個可樂的畫面。她也喜歡書,買各種各樣的書,畫面精美的冊子,都是特別昂貴的那種?!安贿^胖子一般不會喜歡書,他們應該喜歡吃那種炸雞,各種高碳水高鹽的小吃,就愛味蕾上的快樂?!?/p>

      孫思思挺瘦,小腰才一握,現在時興這種身材,仙女嘛,不俗氣,喝風飲露的感覺。但其實她是愛美食的,只是得過濾掉那些會導致發胖的美食。她喜歡廣東菜,也喜歡上海菜,一句話,清淡為主。她說:“小時候吃膩了,底子里的脂肪實在太厚,所以現在要吃品,不能吃表象?!?/p>

      我在她眼里一定是個吃表象的人,我愛特別油膩的食物,我也愛特別有味道的食物,我是那種注重味蕾快樂的人。

      “一個人要有出息,得管住自己的嘴?!彼πΑ?/p>

      我并沒有感覺這話是在針對我?!澳阋欢〞谐鱿⒌??!蔽艺f,“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又問。

      孫思思說:“想成為我自己喜歡的人。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人。”

      我聽不懂,我想成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人,所以不理解孫思思這種反向的表達。

      我試探地問:“你覺得柳總怎么樣?如果成為她這樣的企業家,女企業家,我認為就是成功人士了。”

      孫思思想想,沒接我的腔。

      我說:“我想學好外語,以后也能做外貿銷售。你可以教教我嗎?”

      孫思思點頭:“沒問題。其實英語只是個工具,現在翻譯軟件那么多,完全可以不用太費力氣。你也許能學點別的,AI軟件之類的,作圖做視頻特別好,但首先,你要有創意,得和別人不一樣?!?/p>

      我點頭:“行的,你告訴我怎么學?在哪里學?”

      她用手機查詢了一會兒,發我一些網站。她的手指細長,指尖修成漂亮的弧度,淺淺的,有點肉粉色的光澤,還戴兩枚夸張的戒指。

      我問:“你訂婚了?你有未婚夫了?”

      她大吃一驚,弄明白我對戒指的誤解,有點輕蔑地微微一笑:“婚姻可不是我的人生目標。人這輩子,就得過得多姿多彩,我可不想成為誰的老婆誰的媽,禁錮我自由的一生?!?/p>

      我有點蒙。

      她說:“她還是想結婚,成為別人的妻子。我不欣賞這樣的女人。自己再成功,錢賺到了,企業做好了,卻困在老套的社會桎梏中。那奮斗的意義在哪里?”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她說的是柳絮。

      柳絮不是孫思思的榜樣。

      公司現在剛出了一款白噪音,理念是輔助現代人的睡眠。測評階段,公司發給一眾員工帶回去,看對我們的睡眠有多大幫助。另外,里面包含的二十八種聲音,哪一種最讓人有沉睡感。

      我的睡眠一直不錯,屬于那種倒頭就睡的人。不用放白噪音,我倒是能安睡,放了白噪音,我心里老記掛著它,還有它發出的霓虹般的色澤,反倒刺激著我不能安心入睡。

      柳絮皺眉,問:“你反而睡不著了?”

      她這是第三次來我家。頭一次是她帶我過來,交給我房屋鑰匙。第二次是那趟過來,和我有過短暫的聊天。這是第三次,我約的她。

      我們現在關系稍趨緩和,對我而言是如此,對她而言,可能沒覺得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她一貫以她的心態對我,有母性,也許還有歉疚,也許只是一個上司對下屬的漠然。但我,卻非常強烈地由最初的恨意,變為某種程度的依戀或認同。她是我的母親,生我的那個女人,我和她血脈相依。

      “我問了一個網友,她說她從不靠這種白噪音助眠,因為開了白噪音,心里反而總惦記著,更睡不著了。如果失眠,她會選擇吃褪黑素,或者一些健康的安眠藥。她們國家的成年人,如果碰到失眠問題,只會選擇吃藥,而不是靠這種外在的物理助眠?!蔽艺J真地和她說產品的事情。

      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良久,問:“她們國家?你是接觸了國外的網友嗎?”

      我點頭??闯鏊劾镉幸唤z驚異和喜悅的光,為我,為她的女兒。“你會在網上聯系外國人了?哪國的?你會說外語了?”

      我頓一下,說:“美國的。你們不是想開發美國市場嗎,以后還要進軍歐洲市場?我會一些英文會話?!蔽腋嬖V她,我交往了一些國外的網友,他們對中文和中國文化都非常感興趣,所以互幫互助,我也正好鍛煉自己的英語能力。

      “挺好的。”她的眼里閃著贊許的光芒。這是第一次,她在為我而驕傲嗎?

      “網友有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她看到我發過去的產品演示視頻,她說,她的孩子應該喜歡,這是可以針對嬰幼兒市場的助眠設備,并且有不停變幻的光影,很容易讓孩子喜歡,并且讓他們安靜下來。”我又說道。

      “我覺得,我們這款新品,可以調整一下方向,去主打嬰幼兒市場。”我認真建議。

      柳絮拍了下巴掌:“非常不錯的建議。太好了。你明天開會時,直接在會議室里講出這些吧?!?/p>

      我點頭,覺出她的興奮,為產品的柳暗花明,也為我的創意。

      我其實讓她過來的目的不單是這個,調整產品方向的建議只是次要的。我想告訴她要多加小心,因為我偶然聽到,那個經常過來的程總程達,瑪麗蘇周五下班的時候和他長聊,說是想讓他入股我們這家公司,趁此把柳絮做掉。

      “把我做掉?”柳絮皺著眉問。

      “是的,她打電話的時候就是用的這個詞。她說以她和關云關總的交情,關云一定會聽她的,然后讓程達進駐公司,就此可以讓你卷鋪蓋走人?!蔽壹鼻械卣f。

      “哦?!绷醯卣f,“以后沒事別聽人打電話,會顯得特別小性兒。這樣,對自己不好?!?/p>

      她又變得嚴肅起來,如在公司時一模一樣,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眼睛都不沖我瞟一下。她站起來,掉頭準備走掉,最終還是回轉頭來:“你這樣很好,多用點兒心在學習和工作上。周一的例會你準備一下,把你的思路和產品的調整方向都大膽說出來?!彼胂?,又道,“有時候,機會總是那么一剎那間,得把握??!”她推開門,徑直離去,連對我共進晚餐的提議都沒客套一下。

      瑪麗蘇到我工位上來,讓我調出這段時間的銷售數據。我覺得挺奇怪的,我的工作一直是跟單,是孫思思的助理,而孫思思呢,隸屬瑪麗蘇的手下,雖然我們都屬于國際銷售部,但似乎從未越級。我一直也以為,瑪麗蘇根本就沒把我瞧在眼里。但身為經理,據傳還是公司合伙人的瑪麗蘇親自到我工位來,我緊張和受寵若驚之余,忙把系統里的數據呈現給她看。

      她盯了一會兒數據,略微滿意。她拍拍我的肩膀,說:“不錯,挺好的。你盯緊點兒,一旦數據有變,立即知會我。”我點頭應了,并朝對面的孫思思小心地看過去,她一直沉浸在她的電腦里,似乎根本沒理會我這頭的情況。

      瑪麗蘇是個漂亮的女子。聽說她出生在一座西南省城,是獨生女,畢業于一所211大學,校招時進了一家國企,后來公休假時來廣東玩,被這邊的天氣吸引,一年四季能穿漂亮的薄裙,就此任性地留下來,再不回去了。

      孫思思說:“她才是傳奇。鋪好的金光大道不走,專挑自己的興趣來。她舍棄了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的東西?!?/p>

      我聽不懂,也不太明白。像我這樣在山間長大的女孩子,能出得山來就是最大的幸運,完全不能理解還有更好的選擇,也無法理解有人生下來就不稀罕那些更好的選擇,偏要任性地想走一條自己的征程。

      瑪麗蘇剛到三十,正是恨嫁的年齡。我能感覺到她對程達的示好,但孫思思卻不以為然。孫思思認為,瑪麗蘇只是看重程達的才氣,而選擇夫君,她應該更執迷于關總。“關總作為老公來說,應該比程達更勝一籌。無論是性格還是前景,當然還有長相。”孫思思從她的角度來評說這兩個男人。

      我對男人的選擇還沒有清晰的看法。關云和程達,都是老板,也都是青年才俊。關云可能性格上更柔和一點兒,程達呢,脾氣好像也不錯,但他眼鏡片后的眼睛總是射出一股獵人的光芒,不知在尋找什么契機,讓人有點兒隱隱不安。

      我仔細地盯著我們新品的銷售曲線圖。這是我提出的營銷方案,公司在管理層會議上接納了我的提議,調整買家方向,主攻幼兒市場。我看到數據明顯呈一個穩步向上的趨勢。

      到了茶水時間,我和前臺又張羅著每天的飲品和甜點。這次我拿了給柳絮的飲料,她要的是熱可可,我說我給她送過去。前臺看我一眼,沒吭聲,也不和我爭執,但我看出她眼神的鄙夷,好像我要攀高枝一般,一副巴結的丑態。

      我沒管那些,徑直拿著熱可可和一小盤果切進了柳絮的辦公室。

      她臉色不太好,蠟黃而憔悴。她用手指了指房內的小茶幾,讓我把東西擱置在那里。

      我怔在那邊,看她急速地奔出去,好久,才慢慢地踱回來,又干嘔幾下,不停地吐著唾沫。她電腦桌上放著一個深色的瓶,裝著她吐出來的唾液。

      我淡淡地問:“你懷孕了?”鄰里街坊,工廠曾經的小姊妹,都有過類似的反應,我當然明白她是怎么回事兒。

      她看我一眼,點點頭,揮手讓我出去。

      我氣憤極了,掉頭沖出她的辦公室。

      柳絮當年離職去那家名氣頗大的童裝公司上班的時候,分到的是設計部。她是在工廠上班的業余時間自費修過設計專業。她從小喜歡畫畫,用樹枝就能在泥地里刻出一幅有故事的圖畫來,也能在沙地上作畫。我姥姥從沒舍得給她買彩筆之類的東西,她在希望小學學過的幾堂有限的圖畫課,也是在艷羨人家的水彩筆和潔白的圖畫紙里度過的。

      她去廣東打工,一直在那些皮鞋廠、衣服廠工作,還去過眼鏡廠。柳絮不喜歡流水線上枯燥重復的工序,她的骨子里向往著浪漫和美好,希冀著色彩和夢幻。她希望有一天,在她的手底下,能創造出自己設計的吊帶裙、自己設計的高跟鞋、自己設計的墨鏡來。她的努力最終得到回報,她拿到了那份專業文憑。

      她如愿以償地進入了她朝思暮想的部門,但設計部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端,很快,她意識到自己只是個設計師助理,她的那張費盡心血和金錢得到的文憑,在真正的設計師眼里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在這家公司也完全沒有發展的余地。她不可能得到她夢想中的角色,以自己的創意來制造出產品。

      他們分到的任務就是抄板。抄所有流行衣裝的板面,在設計師要求的一點兒小變化中,微微地修改一下,然后畫出所謂自家公司的樣板來,送到工廠,批量進行生產。那幾個她所崇拜的設計師,也從沒有拿出過自己真正的原創,而只是通過大量的外網圖片,尋找一點兒修改的余地,搖身一變成為自己的作品。

      柳絮們,仍舊像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樣,夜以繼日地、重復性地,描繪出一套套的樣板來。

      她甚至覺得疲累,總在加班,卻沒有加班費,總在勞作,卻覺得只是動動手的機械重復。

      關云有次加班時都睡著了,手里還夾了支冒著氣的煙。柳絮推推他:“你先回去吧,我把剩下的圖弄完?!?/p>

      關云是她的搭檔。柳絮描出草圖,關云負責上色。上色其實挺復雜的,顏色有太多細微的區別,稍一淡,微一濃,就完全和流行搭不上了。他們的設計師非常在意這些細微的差別。不能說設計師們要求嚴格,因為市場的反饋決定了一切。

      關云抹抹眼睛,眼睛很紅,血絲充斥著眼眶。關云說:“行吧,我先回去。明天我替你,你明天可以早點走?!?/p>

      關云比柳絮小三歲,是從一所美術學院畢業過來的,關云喜歡油畫,他講過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成立一個自己的油畫畫廊,一邊作畫一邊賣畫,只賣給那些真正懂得欣賞他的畫的收藏家。

      但現在,他過來深圳,也只能把自己的夢想藏進寫字樓內,匿于這些抄襲再佯裝原創的圖紙中。

      他的女朋友過來看他,他甚至忙得沒有時間陪陪她。女朋友生氣地離去了,關云哭了一場,覺得自己既沒時間,也沒金錢來維持這段已經處了五六年的感情。柳絮靜靜地聽,拿柔軟的紙巾遞給這個五官端正的小伙子。她也茫然,不知道自己追求的生活的意義是不是也止于此。

      他們倆相約一起離職。離職后的安排都計劃好了,開一家淘寶店,柳絮負責發貨,做客服售后,關云負責找品,美化店面。

      柳絮做事雷厲風行,說辭職就立馬遞交辭職信,然后走程序,一步一步注冊淘寶店家。關云是個慢性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柳絮天天電話催促著選品。關云又磨蹭了一個多月,終于也離職了,開始一門心思做網店。

      柳絮重新租了間房子,搬得離關云近一些,就在一個社區內,從她家到他家,十分鐘不到。他找品,她發貨,他美圖,她和買家溝通。他休息,泡杯茶抽根煙,她馬上去菜市場,買魚燒蝦,再弄個白菜肉絲湯,或者蛤蜊豆腐湯,端到關云面前來。他說早上生意不忙,他得睡會兒懶覺,她立馬抱了他換下的衣褲,跑回家給他洗凈晾曬。生意慢慢有了點兒起色。

      他們其實走過很多彎路,做過紅酒,砸了;做過服裝,砸了;做過美妝用品,也砸了。一年下來,算算收支,剛剛保本。

      關云問:“這樣下去,能行嗎?”頓一頓,“我媽說想讓我回家。我女朋友讓我去她的城市,要商量結婚的事情。”

      柳絮說:“再堅持一段時間吧。我覺得這款風扇應該不錯的,現在的女孩子,最喜歡有點兒時尚卻又與眾不同的東西。”

      那款小風扇是他們事業的分水嶺,是他們飛躍人生的際遇。

      關云突發奇想,重新對小風扇進行了改良設計,手握的尺寸,風扇的水果造型,還有當年潘通流行色的運用,讓那款風扇有了高級的定義。

      程達就是那時候進入關云的人脈中。本就是師兄,又挺聊得來,程達說可以幫忙設計里面的電路板,使之更加適配關云的風扇水果造型。接著開始小批量地生產。啟動資金是關云和柳絮多年的積蓄,說起來,還是柳絮出的大頭,關云瀟灑慣了,沒多少積蓄,但柳絮說,沒關系,你的設計和理念就是本錢呢。再然后,程達幫了大忙,投給他們一筆營銷費用,第一階段結束能還給他就行。

      大為成功。水果風扇橫空出世,一下子就成了當年爆款,營業額達到六七千萬。柳絮和關云建立了真正的公司,前臺,財務,運營,國內銷售,國外銷售,采購部,技術部,售后服務部,商務洽談部。

      關云說:“你做法人吧,畢竟你用盡了全部的身家和血本。雖然我們運氣好,全部回來了,但你當時擔的風險最大啊。”

      柳絮說:“沒事兒,你當法人。要不是你的創意和設計,我們哪有這樣的好運?而且,你是男人,更適合將來我們公司出面談生意?!?/p>

      關云謙讓不過,做了這家公司的法人。

      關云的女朋友沒有等到他的成功。初戀的女孩子,并不是勢利的人,她不在意男朋友能給她多少金錢,她在意的是成為戀人彼此提供的情緒價值。她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她所在的城市。而且,可能自小家境優渥,讓她覺得關云太在意金錢的攫取了,她視金錢如糞土。她斷然離開了正在如火如荼創業的關云,那個她曾深情愛著的只喜歡繪畫的男孩子,如今已把畫筆丟棄得不知所終。

      程達說:“我就不加入你們了。你們這樣挺好的,我一個外人,有點兒多余?!背踢_拒絕了關云邀請他共享所成的美意,他認定這是關云的禮讓之辭,并非真心實意。反正程達也得到了他的回報,他本身也有好幾家小的設計公司,忙不過來呢。

      關云笑道:“說什么外人呢?師兄,我們都是自己人?!?/p>

      程達說:“你們才是自己人。你和柳總,不是夫妻嗎?”

      關云愣愣,笑道:“我們比夫妻還親呢。”

      所有人都不知這句話里的深意。既不知深淺,也不敢探詢。關云和柳絮,這么些年,誰也沒搞懂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

      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4年第8期

      【作者簡介:弋鏵,現居深圳,中國作協會員,已發表作品一百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第五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難得有你》。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