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那天下午，我乘車路過八達嶺，遠遠看到楓葉紅了，一層又一層，一片又一片，像一朵朵紅云輕吻著靜靜的山谷。楓樹在秋風中，披著紅色的衣裙，美得像舞娘，告別了遠去的夏日，迷醉了遠山的蒼茫，呼喚著遠方的金色田野。哦，原來楓葉是有記憶的。

我為楓葉陶醉了，讓朋友在路邊停下車，但見一片楓葉從峭壁飄落下來，像一只紅蜻蜓，舒緩地盤旋著，一陣微風吹過，又順勢而下，打著旋地朝這邊飛過來。我似乎聽到楓葉的心跳，微風中那火紅顏色，在我眼前獵獵燃燒。

恍然想起四十多年前，我寫的第一首敘事詩就叫《楓葉》，寫了一對少男少女的故事。那年，我剛上大一，是個喜歡寫詩的文學青年。詩，頗顯稚嫩，曾發在一本文學期刊上。多少年過去了，我幾乎忘卻之時，眼前楓葉又喚醒了沉睡的記憶。我俯身拾起落地的楓葉，捧在手上，方發現是枚五角楓，五個大小不一的葉瓣組合在一起，那一條條紅色的細莖，長長的，鑲在葉子里，像一根根毛細血管，奔流著相思的情愫。再細看，楓葉的色澤是不一樣的，從底部由淺到深紅起來，間或還有些憂傷的淡黃。想想看，也有許多年沒去香山了，但相思的紅葉，泣血的紅葉，卻時常飄入記憶里。

想起古往今來，借用楓葉寓相思，多得不勝枚舉。晚唐女詩人魚玄機滿腹詩書，才氣如虹，與大詩人溫庭筠為忘年之交，唱和甚多。只嘆紅顏薄命，補缺為妾，又不為夫人所容，無奈出家為女道士。一個凄清的秋日，魚玄機躊躇江邊，見一片片楓葉流落江上，漫山楓樹蕭蕭飄零，夕陽冉冉垂暮，心上人卻遲遲未歸，傷感之情油然而生，便有了那首《江陵愁望有寄》：“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如此悲愁的詩句，將綿綿情絲化縷縷思念，猶如奔流而去的東逝水，江水有多長，思念就有多長。

還有那位南唐末代皇帝李煜，人稱李后主。他浪蕩后宮，風花雪月，蜷縮金陵一隅，除了寫詞，少有建樹。三十八歲那年，他被宋軍像捉小雞似的拎出后宮，押至汴京，還屈辱地被授右千牛衛上將軍，封違命侯。此后短短三年間，這位亡國之君“筆耕不輟”，竟成就了諸多傳世詩詞。他的《長相思·一重山》，就是借楓葉寓相思的佳作，“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寥寥數句，就勾勒一幅相思的山水水墨畫。讀之，眼前浮現的是重重疊疊的群山、紅紅火火的楓葉、高高遠遠的云天和清清涼涼的流水。藏在風景背后的則是李后主的綿綿相思，至于是思后宮佳麗，還是思逝去故國？相信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解讀。

追溯古代文學長廊，我有個發現，從皇帝到文人，寫楓葉，大都愛打情感牌。譬如白居易《琵琶行》里的“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抑或李白《夜泊牛渚懷古》中的“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楓葉在詩人筆下，往往賦予人的情懷，甚至人的命運。于是，楓葉也就有了記憶。

楓葉的記憶就像秋天的紅楓，由綠漸漸變紅，猶如人的情感，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秋日楓葉紅勝火，又足以把人的激情點燃，去謳歌生命的秋天。深秋時節，人們之所以蜂擁觀賞紅葉，就源于楓葉的秋色之美。她經歷了春的料峭、夏的酷熱，又被落日映照得宛若烈焰，連從唐代走過來的大詩人杜牧都心醉了，醉得脫口吟出“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我將手中的楓葉拋向空中，讓楓葉的記憶在曠野中飛翔。隨后上車，我和友人在秋風染紅了的山林里穿行。車窗外，從樹上稀稀落落飄下的楓葉，像一只只紅蝴蝶，拍打著翅膀，與秋色為舞。林地鋪就一片由楓葉編織的紅地毯，微風一吹，那落地的片片楓葉也聞風而動，掀起一片紅色的微瀾，那還未完全變紅，甚至還有些淡黃的葉子也裸露了出來。

看此景，我也心醉了，記憶中的楓葉又飄回故鄉內蒙古。科爾沁草原西部的沙海里，有片十余萬畝的古代殘遺森林植物群落，分布在一道長達二十幾公里的深谷里，由東西雙溝交叉呈人字形，故又稱“大青溝”。大青溝神奇，就奇在沙漠環繞之中，那生長在一百多米深的深溝里的林木、花草，盡顯南國風光和北國秋色。

那年十月，友人盛邀觀賞大青溝紅葉，我又開了眼，站在溝頂，遠眺兩岸溝深，陡峭俊秀，滿眼姹紫嫣紅，溝底恰若一片斑斕紅海，在秋風里翻卷波浪，好似一幅深紅與金黃的長長畫卷。

先前，我來大青溝多在夏日，往往沉迷在綠野叢中。那次觀賞楓林秋色，讓我領略到草原楓葉紅了的時候的無限風光。友人告我，這里的五角楓屬于瀕危樹種，在草原極為珍貴。它與東北、華北一帶山地楓樹的最大區別就在其獨特姿態。很多楓樹是獨立成冠，并依溝坡地勢，呈現百態千姿的造型，遠看有一棵繁茂的紅楓，居然像一件掛在溝坡上的紅蒙古袍，紅得耀眼，紅得驕傲。腳下還有一棵五角楓樹，在狂沙肆虐中挺立了數百年，從葉片上可分出深紅、大紅、淺紅、橘紅、橙黃、大黃、鵝黃、嫩綠、深綠等十幾種顏色，每一片紅葉都散發出蒼老、神秘、堅強、純樸和坦蕩的神韻。

我漫步在薄霧里的紅楓林，頭頂只有那一片狹長的天空，走在大青溝，猶如在記憶的隧道前行。我走過由枯樹橫于小溪間的獨木橋，腳下是溝谷叮咚的泉水，不遠處，不知哪位游客在楓樹下拉起馬頭琴，悠揚的琴聲震落了片片紅葉……友人告訴我，沿這條長滿楓樹的長溝再往前走幾公里，就進入遼寧境內了。我躬身掬了口清冽的泉水，甘甜芳美，再看溝內景致，在霧靄中又添幾分朦朧中的清麗，真好似夢幻世界一般。哦，好美的天堂草原！

當朋友開車駛出八達嶺景區后，我戀戀不舍地從家鄉的記憶走出來，回眸望去，夕照斜陽又為漫山遍野的紅楓披上一層余暉。我省悟了：原來，我無意間拋向空中的是落葉，我捧在手中的卻是金秋。楓葉紅了，飄飄灑灑，落了一地，多像記憶的疊影。感謝楓葉給了我秋天的記憶，秋天的遐想，秋天的感嘆。遙望無邊的楓葉，在夕陽余暉涂抹下，形同一團燃燒的火焰，在我內心熊熊燃燒，先前曾留給我的悲愁記憶，也在燃燒中，化為了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