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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顏歌:在愛丁堡談英文寫作
      來源:澎湃新聞 | 崔瑩  2024年09月06日09:54

      炎熱的8月,剛結束在成都蒲江明月村的駐留項目,返回英國沒幾天,顏歌便趕到愛丁堡國際圖書節,和瑞典作家安杰伊·蒂奇(Andrzej Tichy)一同分享創作短篇小說的感受。一年前,顏歌的短篇小說集《在別處》(Elsewhere)由英國老牌出版社費伯出版社出版。這部短篇小說集是顏歌首次用英文寫作的文學實驗。作為同樣在異國他鄉生活,對“身份認同”感到疑惑的亞裔女性,我被顏歌的坦誠、清晰和果斷吸引。

      顏歌在愛丁堡國際圖書節。顏歌1984年出生于四川成都,2015年開始定居愛爾蘭都柏林

      寫短篇小說像是進行快速約會

      顏歌年少成名,代表作包括《關河》《良辰》《異獸志》和“平樂鎮三部曲”《五月女王》《我們家》《平樂鎮傷心故事集》等,她的近作、長篇小說《平樂縣志》于2023年10月在中國出版。

      分享會上的顏歌一如往日般大方得體,還帶著點兒幽默。“這是我用英文寫的第一本書。我之前一直用中文寫作,主要寫長篇小說。我嘗試用英文寫作,在某種程度上,這似乎可以緩解我作為一名中文作家的中年危機。回想起來,這有點天真。當時的我并不想安于現狀,想進行不同的嘗試。我用英語寫作,寫不同的短篇小說,這些小說不僅內容不同,風格也不同。我經常開玩笑說,我像是在進行快速約會(speed dating)。在擺脫了某種長期關系后,我也想試試這個。但我很快意識到,我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因為我發現,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有著本質的區別。”

      《在別處》中包括九篇短篇小說,這九個或詼諧或奇妙的故事,發生地從中國到愛爾蘭都柏林,從倫敦到斯德哥爾摩,既有當代的,也有古老的,既有真實的,也有超現實的。和寫長篇小說相比,顏歌表示寫短篇小說并非是一件舒服的事情,甚至要困難得多。“我覺得短篇小說其實更接近詩歌,而不是長篇小說。如果我必須對它進行總結的話——當然進行總結本身是有點反文學的。但從根本上來說,一部長篇小說,無論是對于作者還是對于讀者,都會讓對方沉浸進去。面對一部長篇,剛開始,你總會有點手忙腳亂,但是,到了中期,你就會發現,小說像是到達了某個點,在這個點上,它就會順從你,然后,你就會穩定下來。而短篇小說呢,我認為它們總是在挑釁著你,會令人無法安頓。它永遠不會給你那種感覺,比如,滿足感。”

      顏歌目前在用英文創作長篇小說《目的地酒店》(Hotel Destination),這部作品的英國、北美版權已經售出。顯然,長篇小說似乎更能讓顏歌游刃有余,即使是英文的。顏歌在分享會上表示,“對我來說,短篇小說創作是一種不同肌肉群的鍛煉。”她繼續解釋,“我不覺得我可以自豪地稱自己是一名短篇小說家,我只能算得上是一名短篇小說愛好者。我讀了很多短篇小說,我試著寫一些。但我覺得我的寫作方式,從根本上來說,還是長篇小說式的,這一點在我的短篇小說集《在別處》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就是書里面的短篇其實都是比較長的短篇。我感覺我沒有寫真正意義上的短篇小說。”

      顏歌坦言自己寫的短篇小說可能有點“差勁兒”,但她是短篇小說的“死忠黨”,并用“great”來形容寫這種類型的小說的心情。她說:“從很多方面來說,寫好短篇小說要難得多,因為它總在挑戰你,你總得改寫,你不得不這樣做,因為它從頭到尾都具有抵抗性的,它從不屈服。并且,你必須在寫作中與這種不安感斗爭,要以某種方式駕馭它,又要保持那種不安感。我覺得這是一次有趣的旅程。”

      用英文寫作,感到“孤獨”

      顏歌一度很排斥英語寫作,認為她的文學創作的語言只能是中文。她曾表示,在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英語無孔不入,而用中文寫作,是她抵御英語入侵的最后堡壘。她甚至說:“我永遠不會用英語作為我的文學語言。”不過,2016年,顏歌開始用英文寫作,作品發表于《愛爾蘭時報》和《刺人虻》等媒體。她在分享會上解釋為何會發生這樣的改變。

      “從根本上說,因為我被英語逼得走投無路了。我在英語環境中生活,所有的事情都用英語……有一天我在都柏林,我試著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都柏林,是在英語環境中發生的,我意識到,我必須用英語寫這個故事,因為用中文寫的話,很多地方需要翻譯,而我的翻譯能力很差。從那時起,我有了更多只能用英語才能寫出來的故事。我不得不成為一名英語作家。這個身份和用中文寫作的身份有所重疊,因為兩者都是作家,但兩者又有許多不同。最開始,用英語寫作令我感到興奮、奇妙,特別是在創造性方面對我提出了挑戰,讓我這個正在寫作上經歷中年危機的作家煥發出新的活力。”

      “這很有趣,也很痛苦,因為你不得不在這門新語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最讓我感到恐懼的是,我無法看清我的讀者。當你用母語寫作時,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你生來就使用這種語言,你用這種語言寫作,你的寫作對象是你的國人,他們與你有著相同的語言、相同的文化和文學背景等,所以你們就像是在同一個池子里,可以相互交流。而當你用不同的語言寫作時,你就離開了這個池子,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環境。你表面上是在用別人都能理解的語言進行創作、交流,但語境已經完全改變。當每個人開始作為寫作者寫作時,她或多或少是在面向讀者寫作,這些讀者不一定是某個真實的人,但他們非常重要。而我在英語寫作中沒有這種感覺。當我和我的經紀人一起整理這本短篇作品集時,我想,誰會讀這本書?我們是否應該在故事結尾附上一張十英鎊的紙幣……這樣人們就會覺得會有收獲?”

      雖然有很多困惑,但面對剛啟航不久的英文寫作之路,最好的答案也許就是堅持做自己。顏歌很釋然地表示:“在某種程度上,這對我來說也許是一種來自上天的饋贈,比如,這種‘孤獨’的感覺。我想這也是我離開中文寫作時想要的:我想‘獨自一人’。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雖然這并不怎么令我感到愉快。”

      寫作是自然而然地發生

      當安杰伊·蒂奇提到從邊緣寫作時,顏歌認為兩人都是從他們所處的環境進行寫作。她表示:“這一切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我認為,什么可以寫進文學作品,什么是怪誕的,什么是優美的,這一切都與特定語言、文化和文學傳統所認定的中心有很大關系。我在寫作時做出的選擇或多或少都是在渾然不知中做出的:我想保持這種方式。無論已經寫了多久,我都希望一切都能夠自然而然地發生,這有點像是直覺。

      “我覺得我們在這里談到的很多東西,都和文化偏見有關。《在別處》的開篇故事叫《小房子》, 其中有一個情節故意迎合人們的刻板印象,即認為中國人愛吃奇怪的東西。我拿這一點使勁做文章,以一種非常夸張的惡作劇的方式,讓閱讀的人感到難受……在想象的世界里,在想象的讀者面前,我認為感到難受就是讓他們開始自我審問的一部分:你從哪里開始難受的?你站在這個地方,我猜這是你的世界的中心,你是否愿意換一個角度去看、去理解、去試著感同身受,而不僅僅是厭惡和心煩意亂?總之,在某種程度上,我呈現那些怪誕的圖像是為了挑戰讀者,讓他們思考,這到底是一種生理反應,還是一種文化偏見。”

      “我認為這也是文學的作用。我想到了我最喜歡的法國哲學家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的一個著名的觀點,他認為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具有政治性,因為政治將動物的喊叫與人類的聲音區分開來……我認為文學也是如此。文學改變了我們的視角,讓我們看到以前被認為是邊緣的東西,并思考為什么會有邊緣。比如,我們如何認定歷史、政治、經濟的中心?我們又如何將其顛覆?或者我們如何建立一個新的中心?我經常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我是一個福柯主義者。我經常思考這些問題,但同時,我也盡量不去在寫作的時候思考這些問題。”

      “我永遠是一個局外人”

      在分享會的提問部分,有觀眾提問顏歌:所生活的不同國家、文化是如何影響她的世界觀的?顏歌回答,她的經歷自然而然地成為她的認知的核心,她需要跳出自己的軀殼,去認真審視,才能理解這一點。

      她說:“近年來,我一直在思考,尤其是在新冠疫情期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到中國。然后,我自然而然地感到非常內疚,因為這就像是,我放棄了我的精神故鄉。我開始焦慮,開始內疚,我試著想出某種理論來安撫自己。”

      顏歌從“身份認同”這里獲得了一些療愈。她解釋:“當我們談論身份時,它不應該是單一的,它應該永遠是多重的。因為我們都有多重身份,比如,我是一個母親,我是一名作家,我也是我自己。也就是說,你具有各種各樣的身份,即使你只用母語寫作,只在你的祖國生活。當你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在不同的語言之間切換時,這種變化就更會發生。所以,如果說我從我的經歷中學到了什么,那就是我已經逐漸接受了這種永遠的焦慮和內疚。身份就只是一種嗎?它真的是多重的,必須是多重的,并且,它也是變化的。我們無法真正確定什么,我們不能下結論,‘哦,那么顏歌,一個來自中國的作家,現在怎么樣……’因為我們都在不斷地改變,我們的觀點在不斷地改變,我們在不斷地與世界和我們周圍的人進行互動。這就是有趣之處。從根本上說,我認為文學的存在,或者說我們的寫作,就是為了抵制把這種把事情固定下來的沖動。”

      “我們拒絕被束縛,這就是我們寫小說的原因。如果非要說它是如何影響我的世界觀的,也許就是這樣。我覺得我的世界觀就是: 沒有世界觀。我一直都想變得更有好奇心,也許這更像是我從一個康德式的人轉變成了黑格爾式的人。我總是喜歡展望未來,試圖理解現在,并走向未來,而不是回望過去,去尋找什么絕對真理。當我踏上我的旅程時,我想,尋找絕對真理的想法已經離我而去。我想,我永遠是一個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