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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文學》2024年第8期|陳楫寶:夜坐吟
      來源:《天津文學》2024年第8期 | 陳楫寶  2024年09月14日08:26

      那晚飯局,大酒之后,即迎高潮,大家或疲軟趴桌莫名哭泣,或亢奮著無厘頭搞笑,或爭辯得唾沫橫飛,或伴著曼妙柔情的蒙古族筷子舞,吼著豪邁奔放的歌謠……濃烈的酒氣與嘈雜的歌聲,掙脫羈絆,交織纏綿,彌漫整個房間,裸露人在酒后的真實。

      這是一場臨時飯局。之所以貼上“臨時”標簽,除了召集人律師朋友,其他人彼此并不認識,律師朋友臨時起意,在下班之前順手就近組了一個飯局。飯局上的人成色復雜,有心理咨詢師,有自媒體人,有電視臺編導,有創業狗,有上市公司股東,對,還有民謠歌手——戴著白色的棒球帽子,過長的帽檐蓋住了寬額頭,遮住半邊臉。

      大酒之后的高潮并不是嬉鬧和才情表演,而是一個心理游戲。自然,提議并主導這個游戲的,是留學歸國的那位女心理咨詢師。

      一番折騰和喧囂之后,大家終于安靜了下來。

      “說出你心里最隱秘的渴望。”

      這有點兒像青澀年華時玩的真心話大冒險。由于是陌生人的環境,在酒精刺激下,雖然彼此還并不了解,但已經互拍著肩膀稱兄道弟。

      大家活躍起來。弗洛伊德有過結論:“人的窺私欲來源于一種本我的沖動。”——所謂好奇害死貓。

      有的說想賺大錢,有的說想把職業追債人干掉……每當一個人說出隱秘的欲望之后,高價位計時收費的心理咨詢師會慷慨地逐一提供免費咨詢。

      當輪到我——我說:“睡一個好覺。”

      他們唏噓,痛批我虛偽,不真實,說假話。

      一個看似碎一地的廉價欲望。經歷過千山萬水,于我而言,那些酒色財氣、五子登科頓似太空失重,輕飄了。

      如今,睡一個好覺,自然入睡,睡到自然醒——才是我最大的夢想。因為,我是一個資深失眠患者。

      失眠,什么叫失眠?“冬夜夜寒覺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許多次,李白這首《夜坐吟》,很多人讀出的是關于愛的深情或理性,我讀出的卻是難眠悱惻。李白斗酒詩百篇,即使日日斗酒夜夜笙歌,“仗劍遠游”大半輩子,他的詩歌關于夜晚輾轉難眠也俯拾即是,包括那首“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詩仙李白應該算一個失眠患者吧。

      有人因思念而失眠,有人因壓力而失眠。我自詡天性樂觀,向來抗壓。當年讀研究生時通宵達旦準備畢業論文,在京城號稱答辯最難高校之一,同學們熬夜沖擊,易于精神緊繃難眠,而我觸床即可入睡;做調查記者時,曾一個晚上換三家酒店逃避社會黑惡勢力追擊,在一個不需要身份證登記的廉價小旅館躺下即睡;從記者轉型銷售,在苦苦掙扎業務何時達標時也沒有過失眠……那時候,除非天真的塌下來,一般而言我的頭一碰枕頭就能秒睡,也就三五秒即進入快速眼動睡眠(REM睡眠),同伴們常嘲笑我勞碌命超生,前世缺覺,今世猛補。

      第一次意識到失眠成為一個“問題”,是過了而立之年,我投身創業浪潮。敲定投資合作之后,我的創業合伙人問了我一個很特別的問題:“你失眠嗎?”

      這句無來由的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要失眠?為何會失眠?我的人生字典里從未出現過“失眠”這個詞。

      此時,他已經深受失眠癥的困擾。漫漫長夜于他是折磨,他自嘲常如蘇東坡“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

      我的合伙人是一個胖子,圈子里的朋友叫他白胖子。初中肄業,16歲闖蕩京城,他早期跟著老鄉們在北京建國門一帶賣軸承,算是從社會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創業者。他經常和我講少年時代的諸多趣事。他曾經給我講過一些畫面:和有著同樣出身和經歷的初入社會的少年玩伴們,經常大半夜結伴跑出來吃夜宵,喝高之后,他們勾肩搭背地橫穿馬路,手里擰著沒有喝完的啤酒瓶,然后站在馬路中央齊聲一吼,齊刷刷把深綠色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向地面,酒瓶在地上碎裂成玻璃塊,殘留的酒液不規則地灑成丑陋的花兒,尤其在玻璃瓶碎裂的瞬間發出刺耳的響聲,他們似乎很享受這種無羈絆的破壞性的快感,然后哈哈大笑,任憑路過的司機們摁響喇叭嘶鳴著抗議。頗有點兒崔健的那句“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的味道,無羈無絆,粗暴赤裸。他們是多么放松肆意甚或沒心沒肺的一群人啊——如今的他卻成了一個失眠患者。

      至于何時失眠的,他說不清。創業之前,他在一家護理床公司打工,騎著板車,載著一張護理床,穿街走巷給買主送貨。這些買主用戶,無一例外的是老年人或傷殘人士。干了三四年后,發現這樣買主越來越多,他萌生了創業想法。他用結婚的四萬多彩禮,在北京一家三甲醫院門口開了第一家專賣店。

      待我成為這家公司投資股東,已是他創業的第六個年頭,在北京陸續開了十多家店鋪。

      一旦創業,即面臨嚴峻的現實:公司一直在負債經營,負債擴張。這是我投資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糟糕狀況。當獲知真實財務狀況后,我最初感覺不爽,完蛋了,上當受騙了——基于交往的信任,而不是基于嚴謹的財務盡調,我犯了投資者大忌。

      還好,我依然看好行業前景,看好商業模式,看好創始人。因為在我眼里,他是一個頑強的創業者,中國創業失敗率高到九成五,活過三年的不到兩成,他堅守了六年,說明他經歷九死獲得了一生,商業模式經受住了市場的考驗。

      那時,我就是這么單純地想著。他也是這么單純地堅守著。我們在單純地做著十年全國萬店連鎖的夢想,創造一個銀發市場的商業帝國。

      比較詭異的是,曾經較長一段時間,他總是在晨會后拉住我問:“失眠了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

      他如此再三,不厭其煩地問著同一個問題。

      有一次,我反問他:“失眠是什么感覺?”他思忖半晌:“要死的感覺。”

      睡不著覺或睡不好覺就感覺到要死?正如無法理解范仲淹在失眠之夜寫下“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御街行·秋日懷舊》)之苦澀與落寞,我無法理解合伙人白胖子所謂“要死的感覺”。

      睡不著覺的時候可以看書啊。這些無端多出來的時間,哪怕讀讀閑書,在忙碌的都市,是多么奢侈的享受。

      那時候,我根本不會想著“失眠患者”會在后來跟我扯上關系,以及失眠帶來的困擾和痛苦。我依然一覺睡到天亮,精神抖擻,毫不疲倦,迎接挑戰。

      公司猶如一條有著航標的舢板,在汪洋上劈浪而行。加盟第二年,我親自操盤股權融資,順利拿到了第一輪。對于一個依然保持著每年虧損業績的沒有技術含量和競爭力壁壘的項目,能夠成功拿到股權融資至今難以想象。也許吧,那時候資本瘋狂,猶如鱷魚嗅到腥味就會圍攻上去,或者說我們項目包裝到位,極盡編織了符合資本口味的所有元素。我們的核心團隊在逐步壯大,挖到了某大型連鎖的全國零售總監加盟,游說成功了普華永道漂亮的注冊會計師,吸引了從新加坡南洋理工MBA學成歸國的青年才俊后備力量……我們的夢想合伙人堪稱夢之隊。媒體把我們稱之為醫療器械行業的“國美電器”,一時風光無二。

      首輪融資成功后,在我們強烈要求下,合伙人白胖子短暫地去過郊區寺廟療養,試圖解決失眠問題——回到公司時,整個人瘦了一圈。

      他失眠依舊。

      失眠,就像運行在城市下水道滋生的細菌,蜿蜒穿梭在城市每個毛細血管,隨時瞅準著適合生存、增值裂變的環境條件產生,隨即潛入、攻擊目標,繼續蔓延開來。

      事順總會讓人產生錯覺,即自己無所不能。那時我們是多么年輕,多么激情澎湃,多么自我感覺良好。我們都是一幫什么人呢?我們應該屬于幸運兒,深度調查記者,趕上了紙媒的黃金時代,拿著市場化有競爭力的高薪,干著新聞專業主義的活兒,兩眼放著理想的光芒,無論是在采訪現場還是奔走在采訪的路上,周邊看我們的眼神給予足夠的尊敬,膨脹著我們內心涌起的自傲;盛極必衰,在紙媒發展高潮期即將掉頭向下之際,我們及時轉戰互聯網,要么轉行投奔后來的互聯網大廠,阿里巴巴、騰訊、百度、小米、京東等,要么加盟拿了這些大廠投資的項目公司,趕上新淘金大潮。可以這么說,選對了方向,踏準了節奏,連上帝都偏愛我們。不過我在他們眼里是另類,因為我選擇了投身實業創業,搜盡家財,拿出真金白銀,連人帶資一股腦兒投身到家用醫療器械連鎖。

      轉行到某互聯網大廠擔任總編輯的前同事,上任后不久就挖我過去,被我婉拒。她生氣地質問:你覺得做實業更好玩嗎?你不適合。

      她一語成讖。

      項目拿到一大筆資金后,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美好。“本我”呈現著那些俗世的欲望、夢想:財務自由、海外游學、移民、游艇、別墅豪宅……我曾經夢想著在北京郊區拿下兩套別墅,一套自住的,一套專門安放書籍和非遺、民俗文化收藏,能時常邀三兩好友,高山流水,伯牙子期——這一切看似在不遠的前方向我招手。

      我的合伙人白胖子失眠愈加嚴重。他經常性玩失蹤,參加公司例會次數日益減少。同事說現在大老板是“見一面少一面”,這話就像詛咒一個氣數將盡之人——幸好,我們都不是《塵埃落定》里的“傻子”二少爺,沒有他那份預見性功力,讓胡話不會在現實發生。

      一次我主持完晨會,轉身徑直推開他的辦公室,發現他睡在沙發上。昨晚沒有回去。他滿身疲倦地坐起來,黑眼圈濃重,耷拉著眼皮,說話有點兒急促、氣喘。又是嚴重失眠。我笑侃著說還沒調整過來?得重視啊,我們都要奔上市了。

      他對公司業務發展提不起太多興趣,說一句喘一句。昨晚他勸慰并制止了兩個年輕人自殺。原來,他加入了一個QQ群,因為抑郁或焦慮而失眠,因為失眠嚴重而有自殺傾向的在線交流群。

      有那么一瞬間,我當初對失眠的淺顯認知遭受撞擊。失眠會導致自殺傾向?失眠果真有那么嚴重嗎?為什么要失眠,睡不著覺就這么糟糕嗎?

      人只有自己經歷過才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意識到失眠的嚴重性就是那么一瞬間,很快被輕易忘掉,天天忙著呢,我哪有時間考慮這些跟自己相隔十萬八千里的東西?恰如人們與逝去的人做最后的告別,一邊表示沉痛哀悼一邊表示要好好活著甚或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得重視健康啊,得看淡看開啊,似乎一下子變得豁達、通透,但是一轉身回到現實生活,毫無例外地忘卻了剛剛的禱告和悟道……

      尼采提醒過:“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如果沒有足夠定力,當你認為這些跟自己不搭界,它們卻在人生的某個路口恭候著你。當我意識到失眠找上門來的時候,已是在失眠纏身半年之后。

      失眠必然伴隨著一些癥狀出現,比如生理,先是黑眼圈,眼袋隱現,不愛照鏡子的我沒有特別關注到,只是從他者的只言片語或眼神中獲知;比如心理,日常變得焦躁,向來溫文爾雅,如今討論事情不時粗暴打斷他人,急不可耐地拋出自己的想法,不可妥協,不聽從意見,沒有耐心。有一天,一個許久未見的朋友小聚,她驚呼說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苗條了?哎呀,你頭發怎么少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失眠了?

      一語驚著我了。怎么會失眠?怎么能失眠?我開始有些焦慮了。我回首發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在夜晚十一點之前入睡,習慣性在夜色深沉的時刻醒來。最初自以為是工作忙,任務重,應酬多。并且早醒之后,翻看手機,或雙手后枕,在黑夜中睜開眼睛,在微弱的光影中眨巴著,腦海里浮著紛雜的日常瑣事,就這么不知不覺天逐漸亮了。其實,這就是失眠的癥狀。

      我有些驚慌,想象合伙人白胖子那副提前早衰的面容。

      我去健康體檢機構做了全套檢查,沒有查出任何問題,無非脂肪肝等無關痛癢的問題。不過,在最后一個環節,做匯總時一位中醫大夫問我:“你最近失眠?”我說:“沒有啊。”她問:“入睡困難嗎?”我盤算著,似乎很久沒有感覺秒睡著了,便回:“怎么也得折騰半個小時吧。”她問:“半夜醒來嗎?”我只得老老實實承認:“是的,兩三點左右醒。”她問:“醒后能繼續睡著嗎?”我想了想說:“迷迷瞪瞪到天亮。”她說:“看你年齡不大,遇到事兒別擱心上,沒什么大不了的。”她仔細查看著我的體檢報告說:“你應該有失眠,在半年以上。入睡困難,或半夜易醒、醒后不眠、多夢、淺睡等,都屬于失眠臨床癥狀。”

      這番話像一記重錘,敲碎了我心存的僥幸。我于心不甘,又去了一家京城著名的三甲醫院神經內科,經過一番診斷后,醫生下了結論:睡眠障礙。

      弗洛伊德認為,人對難以承受的痛苦經歷,有一種天然的逃避——不愿意承認和接受:“為何是我?我為什么得了?”

      我開始尋找失眠根源。

      欲望的落差產生壓力。外部環境和內部因素在交錯發生變化的時候,人的身體內在環境已經失去了動態平衡。

      當年投身互聯網大廠的前同事,以及一些投身創業項目的身邊朋友,他們紛紛順利走上了成功IPO之路,頻繁談笑“高富帥”,往來“白富美”。我還在原地踏步,前景不明。沒有比較就沒有落差——這是失眠傳染外源。

      公司第二輪融資失敗,直接掀翻了高空虛蹈,現實把夢想殘忍地拉下馬——欲望得不到滿足,這是傳染內因。

      我依然清楚記得那些細節。公司在籌備奔向創業板之前,做上市前最后一輪融資,稱之為Pre-IPO。這次我們找的是一家著名的大投資基金。他們請來第三方中介機構做了盡職調查。這家大型基金對項目投資要求苛刻,第三方做完盡調后,基金內部還組建了由不同部門人員參與的盡調團隊,對我們這些核心人員一對一問詢和背景調查。

      然后是“過會”——基金內部召開項目投審委投票表決。表決那天,我們籌劃著慶祝。創始團隊都聚集在公司的大會議室,行政部門小伙伴們準備了香檳,預約了晚上大餐慶祝的場所……但是,上午的投審委投票結果,直到下午六點左右才傳給我們——記得那天冬日的暖陽消失在云層,寒風透過窗欞的縫隙溜進來,沖淡著室內的暖意,此時負責我們項目的那位投資人告訴我,上午投票沒有通過,一直在糾結怎么回復我。

      用希望和夢想編織的肥皂泡,被一根小針輕輕一刺,則剎那破裂。所有基于此輪融資的計劃推倒重來。

      從天上跌入地獄,那是一種絕望。更絕望的是,他們給出的理由,匪夷所思:創始人嚴重失眠癥,不排除未來對公司經營管理和發展產生諸多不確定性。

      失眠,不僅在侵蝕著人的軀體和精神,并且狠狠地傷害著公司——就像一些投資人投資公司時,必須把創始人家庭和睦不得離婚作為約束對賭條款。但是,因為創始人失眠癥而否掉投資,則頓覺魔幻。

      我們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又能怎么樣?我們緊接著得面對一系列現實問題:賬上現金維持不了三個月;第一輪投資機構的對賭條款如果違約,我們將會失去控制權;高薪挖過來的業務團隊在失去上市暴富的預期下,不排除離心離德;還有一線員工會涌起離職潮……壓力,這個猙獰的巨獸在踩著山崩地裂的步伐走來。

      欲望的坍塌制造焦慮。紛繁復雜的失眠源,源自“本我”的壓力和欲望,是都市人“今夜無人入睡”的重要因素。

      那些世俗的功利心呵,它不僅讓我們失眠,還讓我們失心。

      失眠完美入侵了我。半夜,我會經常性坐起來,抬頭看看鮮見星星的北方天空,借助手機屏熒光數著時間秒表,每滴答一下就感覺距離天亮又近了一步,仿佛比任何人更渴望黎明,那是因為黑夜中只能徒勞地掙扎;或者半夜跑到樓下小區草坪上溜達,宛若孤魂野鬼,會驚嚇到偶爾出差夜歸的鄰居;印象更深的是,有數次我半夜開車繞著三環兜圈,兜了一圈又一圈,沒有睡意。三環兩側的寫字樓、住宅區,幾乎每棟樓都有零星的燈光透過窗欞射出來,裝扮著不夜城。這些燈光略顯孤冷,窗欞后的燈光下,又有多少像我一樣失眠的人啊!這些失眠的人,手捧著孤獨的靈魂,躲在窗戶后,渴望旭陽來臨,照耀自己。海明威說:“我同情所有不想上床睡覺的人,同情所有夜里要有亮光的人。”

      城市因喧鬧失眠,鄉村因寂寞失眠。

      “一入失眠深似海,從此周公是路人。”

      確診失眠后我潛意識中在期待著奇跡出現——也許某晚天降一個完整的好睡眠,失眠就此自動消失。

      奇跡遲遲沒有發生。

      失眠把我變成了一個男祥林嫂。我的眾多好友接受過我喋喋不休關于失眠的自訴。他們都知道了我的失眠。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樣呢?不過至少我獲得了心理的撫慰以及情緒的宣泄出口。如果此刻你在看這番文字,請你記住,如果一個人勇于在你面前袒露他或她的不堪、痛苦以及欲望等隱秘心事,請你耐心地接納它,珍惜它,不要嘲笑它,不屑它。

      一座城池失守,必然糾結各方力量來反擊,收復失地,而不是甘愿束手就擒。這是眾多失眠患者的選擇,也是我的本能反應。

      我最初本能地排斥著吃安定類西藥。這類聲音在耳邊時時聒噪:“是藥三分毒。”“安眠藥不能輕易吃,吃上后就賴上你了,還有成癮性……”我開始了漫長的攻克失眠之路,遍嘗除了唾手可得的安眠藥之外的諸多方法,古典的、現代的,東方的、西方的,包括民間偏方。

      ——我嘗試靜坐冥想。一個曾經在泰國神學院專攻睡眠專業的大夫,經朋友引薦后,我跟著他靜坐冥想。甫一靜坐,我滿腦子世界大戰,過往不堪的細節,以及胡思亂想,都呼啦啦涌進來,怎么也靜不下來。傳聞年輕時候的郭沫若依靠堅持睡前靜坐,持之以恒,自療好了神經衰弱癥。這位大夫親自指導、下場調教,訓練過一段時間后,我可能太笨或欲念太多,收效甚微。如此者三,讓大夫頗有挫敗感,我只好抱拳表示歉意。

      ——我嘗試針灸物理治療。每次去醫院,忍著螞蟻般最初刺入的微痛,滿腦袋扎滿針灸就像一頭刺猬,躺在理療床上半個小時,我能夠在最后十分鐘內入睡,還打起了呼嚕。大夫驚喜地告訴我,好了好了,你的失眠癥能好,會好的。但是,針灸的效果于我是“短暫的睡意”,堅持做了三個療程,大夫不斷調整針灸穴位,收獲的只有每次“最后十分鐘”。

      ——我嘗試中醫藥治療。我的一個供應商,給她順利結算了幾筆供貨款項后,她主動帶我去看了一個女老中醫——她滿頭銀發,目光柔和,“望、聞、問、切”一絲不茍,絕不偷工減料,問得仔細,溝通充分,歷時半個小時。供應商悄悄告訴過我,她是為諸多政界大人物以及包括央視名嘴等社會名流看過病的。然后,這位老中醫給我開了二十一服中藥。沒有收費。我至今記得那位老中醫眼神充滿母親般撫慰:“二十一服中藥下去,肯定會好。”

      很愧疚辜負了這位老中醫的殷切囑托,我沒有完成任務。喝完那二十一服中藥,失眠夜夜如期而至,從不缺席。也許,我的失眠癥是占山為王的賊寇,它們占據要塞,易守難攻。

      ——還嘗試過音樂治愈,那是在考察一個投資項目時偶然發現。研發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他說自己研發這個項目歷時十年,花費巨資,工程浩大繁雜——依據大數據和人工智能,能實現“千人千面”的個性化治療。一個類似iPad的小儀器,說是根據中醫的人體經絡學說,通過對人體十二經絡二十四個穴位的探測,測定人體的五臟六腑、皮下組織、細胞等狀態,觀察整個身體的健康情況,然后依據個體狀況智能化匹配音樂。我開玩笑說:“如果音樂治療能夠解決我的頑固性失眠,這個項目我們立刻投。”研發者盛情邀請我試驗。懷著好奇心,在產品尚未正式推向市場之前,我去做了一次“小白鼠”。先是把雙掌貼在小儀器的觸感專區,儀器通過傳感系統收集完身體信號和數據,隨即自動測算出我的身體狀態,然后自動匹配七首樂曲,需理療一個半小時。然后我躺在他們特制的理療床上,手腳四個穴位貼著傳感器片。音樂響起,理療床隨著音樂旋律的頻率而小幅度地上下、左右微震,閉上眼,感受到了身體進入放松狀態。確實有那么一小段時間,我沉浸于音樂構建的時而激蕩、高亢,時而舒緩、婉轉的世界:有“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的蒼涼遼闊;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豪邁;也有“遠山映清月,曲水涵淪漪”的清幽……一個半小時音樂治療,沒有產生任何睡意。這令那位研發者尷尬不已。他追著我再三保證,得多來幾次,完全能治愈。我安撫他一番,自嘲是非常頑固的那一類,我的治療效果不具有代表性。

      ——我也嘗試過給自己“流放”。詩人歌德曾因官場和創作而失眠,他認為戰勝失眠的好方法是旅行,周游列國,綺麗的風光使他的神經衰弱癥不藥而愈。我在失眠后第三年的夏天,去了云南大理。濃烈的陽光,蔚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在臨近洱海邊的客棧,坐在搖椅上,時光過得很慢,微風吹拂著垂柳,時而掠過面部,有一種癢癢的愜意;或者結伴同客棧的驢友們繞洱海騎行,時而拼盡全力爬坡,時而任憑單車在輕斜度的下坡中不受約束地滑行……半個月時光,是完全忘我的、松弛的。可惜,我不曾記得有過完整的睡眠,依然在半夜按時醒來。溪邊的蛙鳴能借助空氣進入耳朵,清清楚楚,是那么清脆而單調。

      那次路過昆明搭乘飛機回京。好友張賦宇請了曾經擔任過阿拉善企業家俱樂部監事長的當地企業家大哥,陪同吃飯餞行。席間喝得有點兒高,這位大哥輕拍我的肩膀說,失眠我有一個偏方,藥到病除。然后他貼著我的耳朵說:“小伙子火正旺,耍一個女朋友。”已婚的我大笑不已,連連擺手說不敢。

      其實這些形形色色的非藥物治療,在我認知中,至少需要參與者擁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并且最好在失眠初期介入,只要還沒有發展成頑固性失眠癥,一切皆有可能。

      我只好接受西藥,如安眠藥物(如非苯二氮卓類藥物和苯二氮卓類等)治療。一片小藥丸即可讓我沉沉睡去。吃安眠藥是獲得睡眠的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這種不費力即可輕松獲得效果的手段,我曾經如此抗拒。沒錯,它治標不治本,有些人也許需要與它終身為伍。更多的人有時還需要同時實施抗焦慮或抗抑郁治療。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選擇了向失眠癥妥協。

      因為,失眠已經給我造成了另一個心理創傷——恐懼。

      公司項目第二輪融資失敗后,我們整體陷入了較長一段時間的低谷,包括情緒。一個初冬下午,窗外暖陽,天空明朗,合伙人白胖子在辦公室,穿著高領羊毛衫,我們圍著茶幾而坐,泡著紅茶。此時他看起來精神不賴,沒有表現出失眠癥患者的憔悴。他給我們泡著茶,聽著我們聊重整業務,他說了一句嚇我一跳的話:“如果不是你們這些人羈絆,我都想著自殺。”

      他說話的語氣沒有溫度,眼神像來自遙遠的天國,空洞無物,令人不寒而栗。

      這句話又把我拉到了早先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西安一家上市公司是家族企業,那年爆雷,被爆出大股東占用上市公司巨額資金,股價狂跌,市場聲討和要求監管嚴查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董事長的弟弟是我的好友,我飛過去陪他,同時討論應對方案。董事長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一天。我們和公司高管們在另一個辦公室里討論。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一天都沒見著董事長人影。我們意識到什么,不約而同地起身,沖向董事長辦公室。還喊上保安。我們把辦公室門踢開。地上散落著揉皺的稿紙、餐巾紙,一團團的。董事長痛哭流涕過,此刻癱坐在老板臺后靠椅上,望著天花板發呆。辦公桌鋪著八頁紙的遺書,他在交代著后事呢——這個場景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聽說他后來自行去看醫生了,屬于精神引起的易激惹綜合征。

      因此,當白胖子說出這句話時,我條件反射般厲聲反駁他,怎么可以有這種愚蠢的想法?那么多年輕的員工,還有相信你的投資股東,還有你的老婆孩子,怎么能夠如此這般……記得我痛斥他時,情緒激動,踢開椅子,站起來咆哮著。他則面無表情,任憑我們在眼前聲嘶力竭,卻仿若空氣。

      從辦公室出來,我沖著空中揮拳,忽而有著哭的沖動。也是從那一刻,我認識到,長期失眠能夠把一個從底層干起來的強悍的創業者擊敗,能夠讓一個人從生向往死,從拼命擁有到舍得放棄——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病癥?

      長期失眠有可能導致抑郁,抑郁有可能誘發自殺傾向。我翻閱過研究報告均有類似論述。我開始對失眠有著恐懼。恐懼又加重著失眠程度。它們就在我們身體里,不知不覺間完成閉環循環往復。

      失眠對心理的影響勝于生理。失眠癥制造心理恐懼。恐懼于未知的不確定的未來。

      恐懼于恐懼本身。

      奇跡終于到來,來時莫名其妙。

      在我失眠第五年的初秋,朋友引薦我去求診了一個專治睡眠障礙癥的外國著名醫學教授。外國人似乎不容易辨別出實際年齡,從他暗淡的高額頭,布滿一道道宛若梯田的皺紋來看,應該年過花甲了吧。

      同樣是做了系列檢查,包括儀器和驗血。教授拿著一堆化驗單、診斷報告以及患者自訴材料,看得仔細。他不愛寒暄,凝視著你,目光溫和。

      一番涉及專業的問詢和解答之后,我們進行了一番隨意的對話,主要是他問我答,旁邊坐著專職翻譯。

      他問:“你總是在夜里2-3點之間醒來,醒后不眠?”

      我說:“是的。大部分是凌晨2:47分醒來。幾乎形成了一個生物鐘。”

      我說的時間有零有整,他聽了笑了,嘴角舒緩。

      他問:“醒來后干什么?”

      我說:“之前醒來,我望著天花板發呆;后期就爬起來,在電腦上敲點兒文字。”

      他問:“第二天感覺疲倦嗎?瞌睡嗎?”

      我說:“沒有疲倦。沒有睡意。”

      他問:“你吃過藥嗎?”

      我說:“有時候半夜醒來,不想干活了,也不想瞪著天花板,我就吃半顆思諾思,半衰期短,起效快;有時候入睡之前干脆吃顆艾司唑侖,直接睡到天亮。一般而言,我吃藥比較克制,我一周吃那么一兩次,并且是交錯吃,避免耐藥性。”

      ……

      他最后給了我一個診斷性結論,有可能是假性失眠。

      他這句話直接震驚到我。就像當初神經內科大夫確診我有睡眠障礙一樣。我再三向翻譯求證,是他親口說的嗎?意思準確嗎?翻譯給予肯定的回應。

      假性失眠。我這么一個較真的、認死理的、頑固的,曾經像魔怔一樣尋找各種資料差點兒“久病成醫”,讓多少大夫朋友、偏方愛好者頭痛不已的失眠患者,怎么就沒想到這么一個結果?

      我忽而感覺身上有一根繩子從緊緊捆綁的狀態松開掉落在地,渾身輕松。

      這位號稱世界頂級的失眠治療專家,竟然說我是假性失眠。

      他給我開的唯一處方——每天上午在戶外曬一個小時的太陽。對,是戶外真曬,曬真太陽,那種坐在辦公室隔著玻璃的太陽都不算(我猜那是因為隔著玻璃的太陽在人體合成不了維生素D或者合成效率低)。拿著這劑處方,我有些哭笑不得。意外的是,當晚我在半信半疑中,沒有借助任何藥物,竟然酣然入睡。也許,這應該是我記憶中自覺患上失眠癥以來第一個完整的好睡眠,奢侈的享受。

      別是曇花一現。第二天上午,我去附近的森林公園漫步、曬太陽,天空高遠、瓦藍,清風吹拂,掠過面部涼爽爽的,退休的人穿著運動服沿著跑道快走,一小群棕頭鴉雀在樹葉枝椏間跳來跳去,一邊跳一邊叫,嘰嘰喳喳,還不時低空飛行穿過跑道。暖陽照在身上,不一會兒就感受到微熱。在跑道邊上停下腳步,張開雙臂,迎著太陽仰著頭微閉著眼,此刻腦袋什么都不想,自我清空,恍惚間自覺進入失重狀態,我仿佛看到一只氣球,隨輕風飄起來,越飄越高……一剎那發現生活是如此簡單、美好,小時候鄉野不就是如此嗎?我竟然有了睡意。晚上,我不借助藥物又睡了一個完整的好覺。直至第十五天。直至第二十一天。記得有研究報告說人的習慣養成最低時間限度是維持至少二十一天。直至我后來忘了堅持的天數,反正我的好睡眠回來了。

      失眠在一夜之間奇跡般好轉。了解內情的朋友笑稱這是“一句話的神奇治愈”。其實,這位醫生只是充當了一個臨門一腳的角色,在此之前,我已經做到了“放下”。

      我們已經從第一家創業公司退出。把退出套現的一筆現金加上募集的資金,我們轉身做了天使投資基金。專注于扶持更多的九〇后年輕人涌向創業板、新三板,奔向創富之路。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等于放棄了最初的執念。

      合伙人白胖子繼續經營著那家公司,錯過了創業板紅利期,他降低了預期,在一些核心骨干逐漸離開后,他開始學會泡茶,玩著抖音,在不緊不慢地過著日子,雖然企業越做越小。不知道他失眠是否好了,反正沒有自殺。

      我的失眠,原來最好的藥方是心藥。也許失眠不是技術問題,而是哲學問題。如果欲望過高,降低欲望;如果恐懼,就消除恐懼。

      世間沒有永遠的夜。晝短夜長,晝長夜短,此消彼長,經濟學上的“零和博弈論”,同樣適合社會或個體生理的動態平衡。

      一旦失眠了,不要驚慌、恐懼,學會用審視角度看待失眠。

      有人笑言,“不曾深夜失眠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何況失眠患者睡眠時間減少,從而多了時間做其他的事情。美國大發明家愛迪生每夜只睡五個小時,年輕時有時連續工作幾個晝夜不睡覺。“睡眠完全是一種習慣,一個人不必要睡那么多,魚整夜在水中游動不睡覺,馬晚上也不睡覺,第二天仍然精力充沛。人睡得少一點,就多一些時間做事。”或許基于這種觀念,失眠成就了他一生獲得一千多項科學發明專利。

      不是所有人都成得了愛迪生,但可以像愛迪生那樣挖掘多余時間的價值。失眠期間,我偶有收獲,在睡不著的時候,我起床爬格子,把自己創業、投資時期的感悟、故事、思考,通過筆下的文字輸出,創作出《對賭》《黑金時代》《紙金時代》等財經小說,為更多的創業者輸送知識、經驗和養分。在多個線下場合或線上討論區,經常聽到創業者們談及因閱讀它們而得的諸多收獲,作為作者——一個失眠患者,莫名地感慨:“失眠創造價值。”

      據說杜甫為失眠寫了一百多首詩歌。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世間少了一個睡好覺的人,卻多了一個創作者。此消彼長,零和博弈。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輾轉反側。”《詩經》曾精準形象地描述過一個失眠的男子,因愛不得而輾轉難眠,我讀到的不是對失眠的無奈,而是對愛的動容追求。——這就是所謂的境由心生,物隨心轉;心之所向,境之所在。

      這位失眠男子,因愛不得而輾轉難眠,多么淳樸、簡約的欲望,在消費主義盛行的今天,是不是很久沒有聽到因為暗戀而失眠的故事?

      人世間,今夜當好眠。

      【作者簡介:陳楫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天津文學》《野草》《詩歌月刊》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海外版》選載,并入選《中國當代文學選本》《若有光:〈散文海外版〉2023年精品集》《2023年中國好小說(中篇卷)》等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對賭》《黑金時代》《紙金時代》《大國智造》(合著)等。獲第九屆冰心散文獎、“長城組歌”全國詩歌比賽一等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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