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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裴指海:何日彩云歸(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 | 裴指海  2024年09月09日07:05

      前言

      我在上軍校時曾經發表過兩三篇小說,分配到野戰軍后,領導知道我會寫小說,就覺得肯定也會寫材料,把我調到了宣傳股。干了半年,忽然有一天,集團軍宣傳處來了個通知,說是要編一部軍史,把我借調過去參加這一工作。他們也是覺得我會寫小說,就應該會寫軍史。這個工作一干就是六年。主要是在軍區一個離休的副司令的帶領下,在全國各地采訪那些老兵和首長。副司令的想法很宏偉,我們這部軍史不是純粹的學術著作,而是要寫成一部紀實文學作品,讓每個戰士都愛讀,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于是,我接觸到了周英。周英是個老紅軍,也是我們集團軍前身“老虎部隊”醫院第一任院長,她丈夫是我們軍首任軍長吳勝天。可惜吳勝天已經去世十多年了,我沒能采訪到他。采訪周英,本來是為了核實吳勝天的一些事情,核實完以后,她卻給我講起了她和吳勝天的愛情,以及他們生的那幾個孩子的事情。他們一共有四個孩子,但只有一個叫吳彩云的女孩活了下來。那時解放戰爭開始沒多久,周英生下吳彩云三個月后,就跟隨丈夫吳勝天南下了,在山東打了幾仗,又參加了千里躍進大別山。到了大別山,她突然很想念自己還在河北邯鄲留守處的女兒,就讓老紅軍、保育員李田生帶著孩子,前來相見。那是1947年冬天,形勢還很緊張,沿途匪患甚多,又有國民黨反動軍隊的潰兵流竄,李田生帶著吳彩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于1949年6月在浙江金華終于追上了部隊,把吳彩云安全地交到了他們手上。

      這個故事很傳奇,說不定可以寫成一篇小說。如果有人看上,拍成電影也不是沒有可能。我一下子來了勁,采訪完周英,又去采訪了周英的女兒吳彩云。李田生呢,雖然早已去世,但我仍然利用休假的機會去了一趟河南麥縣皇路店鎮——這是他復員后生活的地方,可惜他從來沒有給人講起他在部隊的經歷,以至于很多年過去了,這里的人甚至都忘了他曾是一位老紅軍。很遺憾,我在這里什么也沒采訪到。英雄就是這么低調。

      如果沒有后來出現的趙鐵牛,也不會有現在這篇小說。那部軍史出版后,在集團軍舉行首發式時,我意外遇到了吳勝天的警衛員趙鐵牛,他主動給我講了他所知道的李田生千里護送吳彩云的故事。這完全是另外一個版本了。

      這就不再是個傳奇故事,而是一個精彩的小說了,無需我再作任何虛構,只照實把周英、吳彩云、趙鐵牛三人向我講的如實記錄下來,就已很圓滿了。但趙鐵牛不讓我這么做。他給我講了這件事兒,是因為,他需要有人記錄下來,告訴世人真相,但他又有個要求,要等他和周英百年之后,我才能這么做。我遵守和他的約定,把采訪筆記莊重地收起來了。

      十多年過去了,就在上個月,我突然接到趙鐵牛去世的消息,這才想起,我和趙鐵牛的約定已經到期了。周英走了,他也走了,我可以把這個故事公之于眾了。我把當年的采訪筆記找了出來,除了必要的補充和梳理,沒有作任何修飾,你們將要看到的,都是真實的。

      第一章 革命時期的愛情

      時間:2000年9月17日

      地點:江蘇省南京市軍干休所

      講述者:周英

      年輕人,你聽我說,我接下來要講的事情,雖然不能寫在正史里,但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生花的妙筆,寫成一篇文章,最好能在全國最大的報紙上發表,讓世人看到,曾經有這樣一位偉大的老戰士,肩負組織的重托,千里走單騎,護送首長的女兒,從河北走到浙江,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經歷種種磨難,最后圓滿完成了任務。他叫李田生,護送的是我和吳勝天司令員的孩子彩云。

      我們醫院當時駐扎在浙江義烏。那天一大早,就有一只喜鵲落在我窗前的樹上叫個不停,聲音婉轉動聽,就像唱歌一樣。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以前沒有聽過,以后也沒有聽過。我披衣起床,拉開門來,那只喜鵲看著我,竟然也不害怕,似乎還沖著我笑了一下。年輕人,我不騙你,我能看出來,它就是沖我笑了一下。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我就知道,肯定會有天大的好事要發生了。

      果然,快到中午時,吳勝天的警衛員來了,就是趙鐵牛,你以后會采訪到他的,他是從牛城警備區司令員的位置上退下來的。一個生在太行山區的苦孩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大字不識一個,后來參加了革命,建工無數,最后當上了正師級干部,娶了個女大學生,一口氣給他生了七個孩子。那時他只有二十來歲,騎著馬沖到我跟前,臉上的笑意就像熟透的石榴籽一樣接二連三地迸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他,我就知道,那個天大的好事來了。他跳下馬,向我敬了個禮,大聲地說:“報告院長,云云找到了,云云找到了……”

      他的聲音那么大,嗡嗡地響,每個字就像炸彈一樣,在我眼前炸開了。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就軟軟地要歪下去。我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兒,卻沒想到會這么大。趙鐵牛搶上一步,扶住了我。我愣愣地看著他,有好多話要說,有好多的問題要問他,但我就是說不出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趙鐵牛這人非常善解人意,他笑哈哈地對我說:“院長,你放心,云云一點事兒都沒有,有胳膊有腿,活蹦亂跳,李田生也沒有事兒,他們兩個在首長那里,正等著你……”

      我抓住他的手,顫抖著說:“快,快,快……”

      醫院的王協理員很快就牽來了一匹馬。他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咂了咂嘴巴,卻沒有說出話來。是啊,云云已經失蹤一年多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認為她早就不在人世了。現在,云云失而復得,別說是他們,就連我,也覺得像做夢一樣呢。

      王協理員把我扶到馬背上,關切地看著我,輕聲道:“院長,快去吧,去吧。”

      我騎上馬,跟著趙鐵牛向軍部奔去。風兒在我耳邊呼呼地吹著,速度已經夠快了,但我還是不停地拍打著那匹馬,我想快點見到云云,只有親眼看到她活蹦亂跳地站在我面前,我才能放下心來。

      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兒,我就再也沒有后代了。原因很簡單,我做了絕育手術。我是在生下云云后不久做的這個手術。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甚至包括吳勝天。他聽了我的打算,低頭沉默良久,低聲道:“我尊重你的選擇。”他這樣說,我很欣慰,不過,我們兩個也都知道,我決定的事情,向來很少改變,他即使不同意,也沒什么用。在別人眼中,我是個女人,但吳勝天和我都知道,我首先把自己當作一個戰士,然后才是一個女人。至于母親,我更是把它放在了最后。對我們這些革命女性來說,做母親,而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你想啊,我們每天都要行軍,要戰斗,自己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如果再挺著個大肚子,那還如何鬧革命?最要命的是,我們還沒有很成熟的墮胎手術,一旦懷上,就只能等著瓜熟蒂落了。這懷胎十月,是最為漫長的十個月。孩子生下來了也是一件麻煩事兒,你能帶著行軍嗎?想想都不可能。

      我生下云云之前,曾經有過三個孩子,但他們都沒能活下來。

      在說孩子之前,得先說說我和吳勝天的婚事兒。怎么說呢?我是自愿從軍的。我原本在江西南昌女子師范學院讀書,父親是我們雉城縣城關小學校長。18歲那年,我們家的女傭李大嫂突然來到南昌,她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父親重病,醫生說是病危,他希望能盡快見我一面。我聽到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母親剛在前年生病去世,只剩下我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父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辦?我那時根本就沒往其他地方想,你想嘛,我們雉城離蘇區很近。部隊源源不斷地開過來,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我們縣城周圍經常會打仗。父親去年把我送到南昌來上學,他回去時,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長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沒有什么事兒,你就不要再回去了吧。”我確實再也沒回去。在這種情況下,他讓李大嫂特地跑到南昌帶我回去,可見他的病情是多么嚴重啊。

      我心急火燎地要回到雉城去,李大嫂卻不急不慢,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說著張家長李家短,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周老板。周老板這人我也認識,是我們雉城最有錢的,但我一直都不喜歡他。他很胖,特別是他那凸起的肚子,就像身上扣了口鍋,更要命的是,他左邊臉上還有一個很大的黑痦子,上面長著一根長長的毛發,不知道為什么,他也不把那根毛發剃掉。每次我看到他時,都恨不得上去把它拔掉。他去年過了五十大壽,搞得非常隆重,就連前來“剿匪”的胡將軍也出席了。

      我們快到老家雉城縣城時,李大嫂對我說:“你知道嗎?前不久,周老板的老婆從娘家回來,一頭闖進了戰場,一顆流彈當場就把她打死了。”

      我著急地問她:“我爸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李大嫂說:“你說吧,這個周老板也真是的,老婆剛死,還不到半個月呢,就又要娶媳婦了。唉,你說說,這算什么事兒呢?”

      這樣的事兒,周老板完全干得出來,他就是一個為富不仁的家伙嘛,但我對他的事兒并不感興趣,我說:“管他呢,我爸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李大嫂說:“周老板雖然是急了些,但他那么有錢,無論是誰,跟了他,都會有享不完的福。”

      我點了點頭,覺得李大嫂說的也有道理,無論誰再嫁給他,確實吃穿不愁了。

      李大嫂一臉神秘地看著我:“你知道周老板看上的人是誰嗎?”

      我們那條街上,長得漂亮的女人,我也認識幾個。李大嫂成功地勾起了我的興趣,我趕緊問她:“是誰?“

      李大嫂得意地笑了,說:“是你啊。”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這怎么可能呢?我第一反應是覺得好笑,李大嫂這是跟我開玩笑呢。我笑著打了她一下:“李大嫂,你別拿我打趣了,到底是誰啊?”

      她一臉同情地看著我,這讓我有點緊張了,她說的是真的嗎?但我隨即把它否定了。可以說,父親是我們縣最開明的人,年輕時曾是同盟會員,據說還是我們縣第一批剪辮子的。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個君子固窮不墜青云之志的知識分子,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商人和官員,經常說,金錢乃萬惡之源,官場乃污穢之地。即使周老板看上我了,按照父親的骨氣,他也不會同意的。我看著李大嫂,冷笑了一聲,這玩笑有點過分了。我懶得再理她。

      我們一回到家里,我就明白了,李大嫂說的都是真的。她把我帶到父親的書房,只見父親很精神地伏在書桌前寫著什么。我的腦袋嗡地響了,父親什么病也沒有。也就是說,他騙了我,很可能,就是讓我嫁給周老板的。父親揮了揮手,讓李大嫂退出去了,然后一臉慈愛地看著我說:“英兒,回來了?”

      我喃喃地說:“你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要騙我?”

      父親說:“我并沒有騙你,我確實有病,是比身體上的病痛更嚴重的心病。”

      我愣愣地看著他,我沒有想到,即使我把他的騙局拆穿了,他仍然會如此淡定,一點也不羞愧,連裝一裝的意思都沒有。

      父親站起來,來回走著,聲音低沉:“英兒啊,在這個風云變幻的時代,我們得提前為自己鋪好后路,像鳥兒筑巢一樣精心準備。畢竟,手里有糧,心里不慌……”

      我冷冷地看著他,心里暗笑,說吧,你說吧,我看你還能吐出什么樣的話來。

      父親接著說:“周老板呢,雖然歲數是大了些,但歲數大了知道疼人。你嫁給他,以后日子就好過了,不用愁吃愁穿。有錢嘛,啥事兒都好辦……”

      我再也忍不住了,充滿怨恨地看著他,說:“爸爸,你怎么能這樣呢?我還要上大學,將來要當個老師呢……”

      這個理想,我很早以前就告訴父親了,他一直都很支持。

      父親打斷了我:“如果放在以前,我是百分百贊成的,可現在是多事之秋,記住了,未雨綢繆總勝過臨時抱佛腳……爸爸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我實在擔心你啊……”

      父親的所作所為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揮手讓李大嫂走開時,同時給她使了個眼色。我也看到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他這是讓她去向周老板通風報信。我還沒來得及向父親表達我的憤怒,周家的幾個下人就趕來了,他們把我抓了起來,關在了周家一個廂房里。周老板和父親商量,決定當天晚上就給我們舉辦婚禮,生米做成熟飯,我也就沒辦法了。他們根本就沒想到,我那時其實是下了必死的決心,但在我死之前,我會放把火把整個周家大院燒掉的。說起來,我也算是小家碧玉,但我一點都不嬌氣,這事兒要是放在別的女人身上,估計早就六神無主了吧。但我沒有,我被關在周家的廂房里,沒有哭,也沒有鬧,而是一門心思地想著出去了,如何避開眾人,如何找到火種,如何點火,如何讓火勢盡快地燒起來。年輕人,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這么想的。要不,怎么說我是天生的革命者呢?

      當天晚上,周家大宴賓客。周老板的面子果然夠大,連胡將軍都請來了,大大小小的軍官坐了一院。你不得不佩服,周老板的辦事能力還是很強的,從我回來到晚上六七點,也就七八個小時的時間,他居然就把一個婚禮準備得排排場場。兩個女傭把我帶到梳妝臺前,那里已經有個女化妝師在等著了。梳妝臺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發飾和首飾。

      我的頭發被精心盤起,上面插一支翡翠發簪,閃爍著溫潤的光澤。我的雙手戴上了一副珍珠手鐲,與旗袍上的珍珠紐扣相呼應,更增添了幾分貴氣。他們給我梳洗打扮好,換上新娘的喜慶衣服,那是雉城最有名的吳裁縫精心縫制的大紅旗袍,上面繡著精美的牡丹圖案,寓意著富貴和吉祥。旗袍的剪裁合身,完美地勾勒出了我的身材曲線。周老板本來還不放心,門口安排了兩個壯漢,以防我逃跑。他們沒有想到,我會如此配合,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不但連正眼都不敢看我,還對我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你想啊,婚禮過后,我就是周老板的夫人了,是老板娘了,而他們仍是下人,聰明人都知道該怎么辦。

      周老板雖然是個土鱉,但他請來辦事兒的人卻都是當地的頂尖專家。整個婚禮現場布置得既傳統又浪漫,紅色的燈籠和金色的喜字掛滿了整個院子。周老板站在院子的另一端,他穿著筆挺的中山裝,顯得英俊挺拔。他看到我出來,忙迎了上來,牽著我的手走上紅毯,接受著親朋好友的祝福和掌聲。

      我們兩個在會場中央站定,我一眼就看到,周老板左邊臉上那顆黑痦子似乎變得更大了,上面長著的那根長長的毛發也更長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到這顆痦子上的毛發,就想沖上去把它拔掉。我用左手緊緊地握住右手的手腕,拼命地克制著。那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我的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他們還以為我是太過激動,哈哈地笑了起來。我連忙低下頭,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周老板卻覺得我這是害羞了,他因此更加興奮,笑意更濃,那滿臉的皺紋仿佛瞬間蘇醒,層層疊疊地鋪展開來,那些自命不凡的得意怎么也藏不住,爭先恐后地從每條皺紋里溢了出來。我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厭惡,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惡臭籠罩,讓我的胃都忍不住翻騰起來。我急切地想要逃離這片被污染的空氣。老天爺好像聽到了我的呼喚,就在我們即將交換婚戒時,酒席上一個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他戴著眼鏡,穿著長袍,像一個儒雅的教書先生。他撩起長袍,掏出一支短槍,向著鄰桌的胡將軍射去。槍聲一響,天啊,那些端盤子的、燒火的,甚至周老板請來的戲班子,都像變戲法一樣,紛紛從身上掏出槍來,沖向酒席上那些軍官。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中,我聽到了遠處城墻那邊傳來了幾聲炮響。

      紅軍就在那天晚上攻破了雉城。這是三年來,雉城第一次被攻破。我的婚禮幫了紅軍的大忙,胡將軍的部隊所有校級以上軍官都來參加婚禮了,戰場上沒有人指揮,那些城墻上的守軍在內外夾擊之下,很快就潰不成軍了。

      周家大院闖進了更多的紅軍戰士。我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他們忙碌而有序地穿梭在院落之間,搬來醫療器材,搭建起帳篷,一座簡易的救護所很快建起來了。我站在那里茫然張望,到處都是死掉的胡將軍的部隊士兵,胡將軍靜靜地躺在那里,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周老板和我父親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不但是他們,似乎所有雉城的老百姓都消失不見了,整個雉城只有紅軍戰士在來來回回地奔跑著。我津津有味地觀看著這一切,對那些紅軍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跟著他們跑來跑去,甚至還幫著幾個女兵一起搶救傷員。她們看著一身新娘打扮的我,一臉驚訝,我也充滿好奇地看著她們,女人也能當兵,這放在從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萌發了成為一名革命戰士的想法。

      天剛蒙蒙亮,我們安置完所有傷員,剛要坐下來喘口氣,一個騎兵趕來,他急切地大聲傳達著上級的命令,國民黨大部隊已經向雉城開來,先頭部隊已經在二十里外與阻擊部隊開火,雉城所有的部隊都要趕緊撤退。剛剛安靜下來的周家大院立即又活過來了,就像他們搭建救護所時一樣,他們眨眼工夫就把它拆得干干凈凈,要不是地上殘留著的血跡,你根本就看不出來這里曾是一個救護所。那些紅軍像風兒一樣走了。我回頭打量著周家大院,這才想起,我本來是要燒了它的。好在現在也不晚。我立即找來火柴,來到堆滿木頭的柴房,急切地劃著火柴,毫不猶豫地將它投向柴房。那堆干燥的木頭被點燃,火勢迅猛地蔓延開來。火光熊熊,照亮了夜空,也映照出我興奮的臉龐。我靜靜地站在大火前,感受著火焰帶來的熱度,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快意。

      年輕人,我這一生,也算是轟轟烈烈了,干過很多大事,比起其他事兒來,這算是一件小事兒,但它卻是我18歲時干的最大的一件事兒。本來覺得很艱難的事情,結果卻是如此簡單。我興奮得大聲呼喊,聲音在火海中回蕩,仿佛要將這份激動與喜悅傳遞給整個世界。這一刻,我感受到自己身上充滿力量,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知道,今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都將無所畏懼,因為我已經擁有了這份火一般的勇氣和力量。

      對了,你可能猜到了,在我的婚禮上第一個掏出手槍的那個穿著長袍的斯文先生就是吳勝天。我那時決定把周家大院燒了,至于燒掉以后,我要怎么辦,倒沒有想那么多。這下好了,有了紅軍,有了吳勝天,一切都明了了,我要投紅軍去!我穿著一身火紅的新娘旗袍,宛如一團燃燒的火焰,跟在紅軍的隊伍后面小跑著。這身裝扮在清一色的灰布軍裝的紅軍隊伍中格外醒目,紅軍戰士投來好奇的目光,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搖頭輕笑。盡管心里怦怦直跳,但我盡量保持著鎮定,微笑著向他們點頭致意。就這樣,我跟著紅軍隊伍順利抵達了蘇區,成為了一名紅軍戰士。

      我本來是在紅軍醫院工作,沒過多久,吳勝天就找來了。當時,我還很驚訝,瞪著眼睛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參加了紅軍?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醫院里?”他笑了笑,說:“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搞偵察的,你就是變成一只鳥,我也能認出來,把你從幾百只幾千只鳥中找出來。”他是代表組織來找我,說是要選派幾名女同志到上海做地下工作。吳勝天后來告訴我,紅軍本來計劃,在我進入洞房后再開槍,但他看著我與那個丑陋的老男人拜完天地,就要交換婚戒時,實在忍無可忍,就掏出短槍,提前行動了。為了這事兒,他還受了批評呢。

      我有些驚訝,對我們紅軍來說,一是一,二是二,任何事情都不能如此隨便,何況是一次大戰?他擅自行動,僅僅就是受到一點點批評嗎?他狡黠地看著我,嘿嘿地笑了,說:“那當然,本來還準備給我立功呢。我為什么提前開槍?我告訴他們,是因為一個假扮成上菜的紅軍不小心露出破綻,被胡將軍看出來了,我不得不當機立斷,擊斃胡將軍,提前行動了。”

      我們家老吳,還是很聰明的。后來他向組織提出來,讓我和他一起前去上海做地下工作。上海是什么地方?那是龍潭虎穴啊。對于地下工作者來說,最好的掩護身份是什么?當然是夫妻了。如果有個孩子,那就更理想了。你想嘛,敢于投身反政府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無牽無掛的年輕人嘛。如果成了家,有了孩子,心里有了牽掛,也就等于捆住了手腳。國民黨特工也是懂得這一點的,所以,我們的地下工作者往往會假扮夫妻。說是假扮,但天天生活在一起,變成真的了該怎么辦?這是我不能接受的,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讓我們成為真正的夫妻。于是,我就向組織提出,要我和吳勝天假扮夫妻前去上海搞地下工作可以,但我必須和他先結婚。就這樣,我和吳勝天結婚了。不可能有什么婚禮了,就是請來幾個同志,擺上幾盤干果、糖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著瓜子,說著閑話,算是做了見證。

      我們在上海呆了兩年。形勢越來越緊,更多的人叛變革命,同志們不斷地被捕。我和吳勝天一直沒有孩子,房東總是旁敲側擊地問我們,怎么還沒孩子啊。就連首長,也暗示我和吳勝天,最好還是有個孩子,這樣就更像是一對夫妻了。要不,就是真夫妻,也像是假的了。我們立即行動起來,我終于在半個月后懷上了孩子。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和吳勝天興奮地討論孩子的名字,最后決定如果是男孩就叫向夏,女孩就叫向秋。夏天熱烈,秋天絢爛,看上去很正常很普通的名字,實際上卻蘊藏著我們堅定的革命信念,向夏,就是向夏明翰烈士學習,向秋,就是向鑒湖女俠秋瑾致敬。我們也覺得很幸運,上海這個花花世界,肯定比蘇區的條件好,生起孩子來,也相對安全。但人算不如天算,隨著顧順章、向忠發等人的叛變,1932 年 12 月,經共產國際批準,中共臨時中央決定撤出上海,秘密搬遷到瑞金蘇區。

      我們是分批秘密撤出上海的,我和吳勝天在第二年七月抵達瑞金。沒多久,向夏就出生了。向夏的降生,如同一道曙光照進了我們的世界。吳勝天抱著他,眼中滿是慈愛和溫柔,仿佛所有的疲憊和困苦都煙消云散了。我也沉浸在這份喜悅中,撫摸著向夏嬌嫩的臉龐,眼中滿滿的都是母愛。

      然而,好景不長。一個多月后,敵軍發起了第五次“圍剿”,瑞金再次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之下。我們不得不將向夏寄養在遠離瑞金的一個叫丁村的小山村,這里有對中年夫婦,結婚多年卻不曾生養。他們對向夏的到來驚喜交加,再三向我們保證,他們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悉心照料他。

      在離開丁村的前夜,我抱著向夏,在月光下輕輕地晃動,給他吟唱著紅色歌曲。說來好笑,我也是在南昌上過學堂的,但我真的把那些流行的歌曲全都忘了,只記得參加革命后學的一些紅色歌曲,那些歌曲都是熱氣騰騰的,好在向夏早就睡著了,他的呼吸均勻而寧靜,仿佛整個世界都為他而安靜。我親吻著他的額頭,心中默默祈禱,希望他能在這個遠離戰火的地方平安成長。臨別時,我抱著向夏久久不愿放手,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但我知道,這是為了保護他,為了讓他能夠在這個亂世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不斷與敵人沒日沒夜地進行著廝殺。那場戰爭進行了整整一年。傷亡很大,吳勝天剛到瑞金時,本來只是一個營長,一年時間,就成了師長。他當然也很英勇,但死的人實在太多,戰爭的殘酷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1934年10月,我們不得不離開瑞金,踏上了漫漫長征路。臨出發前,我不顧吳勝天的勸說,甚至也不顧組織的命令,執意要再去看看向夏。我騎著馬,穿越戰火紛飛的山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見向夏一面。當我抵達丁村時,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村莊早已經化為灰燼,只剩廢墟和殘骸。我四處尋找著向夏,但除了廢墟和殘垣斷壁外,什么也沒有找到。當地的老鄉告訴我,我們把向夏送到丁村的第二天,國民黨反動軍隊就襲擊了這里,村里人都遇難了,包括向夏。

      我無法想象向夏那么小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無法想象他臨死前是多么無助和害怕。我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我抱著頭,跪在廢墟上放聲大哭,哭聲在空曠的山谷中回蕩。如果我一直帶著向夏,如果我把向夏換個地方寄養,也許他就不會遭遇這樣的厄運。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和絕望,但我也明白,我是一名戰士,還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我擦干眼淚,站起身來,騎上馬,去追部隊,淚水隨風向身后飄去。回到部隊后,我因為擅自行動而受到了組織的警告處分。這是我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受處分,但我并不后悔。

      在接下來的長征路上,我時常會想起向夏那純真的笑容和稚嫩的臉龐。每當夜幕降臨,我都會獨自坐在火堆旁,凝望著遠方的星空。我想象著向夏此刻正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快樂地生活著,他的笑容如同星星一般璀璨。我也想象著我們重逢的那一天,我會緊緊地抱著他,告訴他,我有多么愛他,多么想念他。

      歲月如梭,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我已經從一個年輕的女人變成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然而,在我的心中,向夏的身影卻從未消失過。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他固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時常會坐在窗前,望著遠方的天空發呆。我知道,在那個遙遠的天堂里,向夏一定也在默默地注視著我。我們雖然相隔萬里,但我們的心卻始終緊緊相連。我相信,在未來的某一天里,我們一定會在那個美好的世界里再次相遇。

      向夏的死亡,對吳勝天的打擊是慘重的。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就不用多說了,她是抗戰時期在延安出生的,是個女孩,我們叫她向秋。那時紅軍改編成了八路軍,吳勝天由紅軍的師長變成了八路軍的團長,他特地抽空從前線趕回,但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上她一眼,她在出生半個月后就因為傷寒而去世了。我當然也很悲痛,吳勝天為了帶我走出傷痛,和我商量,我們準備再要一個孩子。

      我們與日寇進入持久戰,日子相對平靜了一些,吳勝天也從前線趕回,在延安學習。他又提起要孩子的事情。我沒有什么理由拒絕,只好同意了。那時生活還是很艱苦的,但就是奇怪了,我還真的很快就懷上了。過了十個月后,順利地生下來了,是個男孩。他小小的,紅紅的,像極了春天的桃花。我望著他,心中滿是歡喜,于是自作主張地給他取名元元,寓意著他是我們新生活的起點,是我們未來的希望。吳勝天一有空就趕到我這里,抱著元元,滿臉洋溢著滿足的微笑。這份幸福如同初升的陽光,溫暖而動人。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就去前線了。

      組織為了照顧我,特地把我安排在延安保育院。我在保育院呆了兩年,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不上戰場的日子,就向組織要求也去前線。組織拗不過我,只好安排我到一個分區的野戰醫院當了院長。我帶上元元,踏上了那條充滿未知與危險的道路。

      在前線,元元成了我們所有人的心頭寶。他天真無邪的笑容,總能給疲憊的官兵們帶來一絲慰藉。然而,好景不長,日寇突如其來的“掃蕩”打破了這份寧靜。敵人如潮水般涌來,我們且戰且退,掩護我們醫院的部隊被打散了。長時間的奔波,大人們都吃不消,更不用說一個孩子了,元元變得越來越瘦弱,后來他發了一場高燒,沒撐幾天便沒了呼吸。每次一回想起他那小小的、蒼白的臉,我的心就揪著痛。

      兩個月后,吳勝天帶著部隊經過我們分區,我將元元的事情告訴了他。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而失神。他愣在那里,仿佛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的雙唇微微顫抖,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沉默地低下了頭。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仿佛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打擊。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晶瑩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地上,破碎成無數細小的碎片。

      “元元……”他低聲呢喃著,聲音沙啞而顫抖。他抬起頭,望向我,眼中充滿了痛苦。他伸出手,想要撫摸我的臉龐,但手卻在空中停住了,嘆了口氣,收了回去。他蹲下身,抱著自己的頭,喃喃地說:“是我……是我沒有保護好他……”他聲音中充滿了悔恨和自責。失去孩子的巨大悲痛淹沒了我,我也蹲了下來,和他一起相擁而泣。

      我們失去了三個孩子,每次對我的打擊都猶如抽筋剝皮。我暗暗發誓,在打敗日本鬼子之前,我是決不會再要孩子了,我再也承受不了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和吳勝天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我們只能杜絕同房。我們那時連三十歲都不到,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夫妻生活對我來說倒沒什么,只是委屈了吳勝天。他為了發泄過剩的精力,就拼命地訓練部隊,打仗時就帶頭往前沖。他從團長升為旅長,在抗戰結束時成為分區司令員。我不讓他碰我,他滿腦子都是打仗,整天琢磨的也是打仗,哪里還有打不好仗的道理?

      我沒有想到日寇說投降就投降了。那一晚,整個延安都沸騰了,歡樂的人群在街頭巷尾涌動,人們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喜悅,歡聲笑語與激動的淚水交織在一起,人們互相擁抱、放聲高歌。我和吳勝天跟隨著人群,一直轉到后半夜時才回去,還是激動得睡不著,一切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我還抱著僥幸心理,覺得就這么一次,不可能懷上的,但我沒想到,還是中招了,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日寇雖然投降了,但還有國民黨呢。我不想讓這個孩子捆住我的手腳。我瞞著吳勝天,偷偷地吃了墮胎藥,又用了各種土辦法想把孩子打下來,但這個小生命極其頑強,即使我用肚子使勁地撞擊桌角也沒用,最終還是在我的體內生根發芽悄然綻放了。她的到來,讓我既感到欣喜又憂慮。我給她取名叫彩云,希望她能像云彩一樣自由、純潔。面對彩云的到來,我內心深處對吳勝天還是有點怨恨的。如果沒有他,也許我就不會陷入這樣的困境了。好在,這種恨意很快就過去了,看著彩云那雙清澈的眼睛,我的心都化了。我那時就下了決心,無論再難,我也要把這個孩子養大,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

      組織上看我辛苦,主動幫我找了一個保育員。這個保育員是個男的,叫李田生,有三十來歲。他是紅軍長征到達四川時參的軍,在抗戰快結束時,他在戰斗中負傷,雖然命保住了,但卻成了瘸子,只好留在延安保育院當了一名保育員。他個子不高,顯得有點佝僂,一臉憨厚,即使穿著軍裝,也像一個老農民。他心很細,天生就是一個保育員。孩子出生沒多久,我就沒奶水了,全靠李田生搞的面糊糊喂著她,他還在面糊糊里加上了剁碎的蔬菜,研磨成粉末的干蝦,把彩云養得白白胖胖的。說實話,他要比我這個母親還要細心。有他照顧彩云,我和吳勝天都很放心,吳勝天在前線指揮作戰,我在醫院里也忙個不停,我們甚至可以十天半月把孩子扔給李田生而無需任何擔心。

      在彩云出生兩個月后,形勢緊張起來,國民黨反動軍隊進攻中原解放區,內戰全面爆發。這個時候,我突然得了闌尾炎,只好住進了醫院,準備手術。我獨自站在醫院走廊的盡頭,內心猶豫不決,我想在做這個手術的同時,把絕育手術也做了。我實在是不想再生育了。我承認,我一直都是個合格的革命戰士,但卻不是一個好母親。我也無意去當一個好母親,就像彩云,我雖然也愛她,但把她交給李田生照顧,我也可以十天半月地不見她。一個彩云已經足夠了,我很愛她,我愿意把所有的愛都給她。

      我深吸一口氣,就這么決定了。當我告訴醫生時,他愣了一下,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恢復平靜了,說:“您需要明白,這意味著您將永遠失去生育能力。”我點了點頭,聲音中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明白。”他看了看我,又把頭扭向了窗外,顯然,他對我的決定感到不安:“我需要請示一下吳司令員。”我微微一笑,說:“不錯,我是吳司令員的愛人,但我也是一個革命戰士,一個獨立女性,我自己可以做出這個決定。”我直直地盯著他,語氣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我是醫院院長,他不能不聽我的。他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同意了。

      手術進行得異常順利。我醒來后,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卻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我做出了一個無法逆轉的決定,盡管我并不后悔,但這也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決定。吳勝天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趕來了。他坐在我床前,眉頭緊鎖,默默地凝視著我,似乎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

      “你……真的做那個手術了?”他艱難地開口,聲音中透露出一種無奈和痛苦。

      我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的,我已經做過了。”我挑釁地看著他,聲音中充滿了堅定和決絕。這有什么呢?大不了,我們就離婚。我反正已經有了彩云,做過母親了,我是個完整的女人了,這一生,沒什么遺憾了。

      吳勝天沉默片刻,無奈地嘆口氣,仿佛所有的掙扎和不甘都隨著這口氣消散在空氣中了。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知道,這是你的決定,我……我沒有辦法改變。”他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我尊重你所有的決定!”

      “勝天,謝謝你。”我輕聲說道,聲音中充滿了感激和溫柔。

      吳勝天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握緊了我的手。

      軍隊很快被組織起來,拉上了戰場。在彩云剛剛過了百日,吳勝天被任命為縱隊司令員,我也被調往縱隊醫院擔任院長。部隊要南下,我們只得把孩子留在了河北邯鄲留守處,由李田生撫養。我們約定,等戰爭結束后,我們就回來。

      一年多的時間轉瞬即逝。我們一路南征北戰,打到了大別山。這時的戰斗已經不那么激烈,我有時間開始思念起遠在北方的彩云了。我和吳勝天商量,讓李田生帶著彩云前來大別山與我們團聚。吳勝天立即同意了,他也想念彩云。

      勝利的腳步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快,它甚至超出了李田生和彩云的腳步。他們在11月份出發,歷經艱險,第二年四月份到達大別山時,我們已經轉移出了大別山,到了河南。他們又追著趕往河南,但在他們趕到河南時,我們又轉移到了湖北參加襄陽戰役,然后又前去豫西南麥縣打了一仗。等到李田生帶著彩云趕到麥縣,我們又去參加淮海戰役了。我們就是在這個時候與他們兩個失去了聯系。一直到1949年1月份淮海戰役結束,李田生和彩云仍然沒有消息。我們在安徽蒙城一邊緊張地進行強渡長江的準備,一邊焦灼地等待著他們。吳勝天甚至不顧相關規定,偷偷地派出保衛部長帶領一個班,沿著我們部隊走過的路,重新走回大別山,一路上打聽兩人。一直到河南麥縣時,才聽到當地的農會主席說,在我們部隊出發不久,曾經見過一個中年瘸腿男人背著一個大概兩歲左右的小姑娘在尋找部隊。保衛部長問了很多人,反復確認了,李田生和彩云最后確實消失在了一個叫廟嶺的村莊,而那個村莊當時遭到了敵機轟炸,早被夷為平地了。

      保衛部長帶回來的消息如同一把尖刀,深深地刺入了我和吳勝天的心中。我們兩個再在一起時,就變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這個話題。每個夜晚,我都會在夢中見到彩云,她不再是個三個月大的嬰兒,而是一個三歲多的天真無邪的兒童,她沖著我咯咯地笑著,張開雙臂朝我撲了過來。可不是嘛,算一算,彩云應該三歲多了。

      有天晚上,我站在窗前,望著遠方的星空,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焦慮。我喃喃自語:“彩云在哪里呢?”吳勝天正在整理床鋪,他突然停了下來,憤怒地瞪著我,眼中充滿怨恨和痛苦地問:“你當年為什么要那么做?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了絕育手術?”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地承受著他的指責和怨恨。我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和失望,但我卻無法解釋和彌補。彩云如果真的死了,那我和吳勝天就再也沒有自己的孩子了。是的,我也有點后悔了。

      吳勝天憤怒地丟下手中的被子,轉身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好吧,我承認我輸了,我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革命成功后,我就和吳勝天離婚,讓他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給他再生一個孩子。

      我們打過了長江,向江南進軍,五月份的時候,解放了金華,部隊進行休整。本來,對于生養孩子,我和吳勝天都已經心如死灰,一年多了,李田生和彩云如果還活著,他們也早就該找到我們了。現在沒有找到,那說明,他們很可能已經死在河南。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趙鐵牛趕來告訴我,李田生和彩云安然無恙地到達了軍部。你能想象那一刻我的心情嗎?那是一種悲喜交加的復雜情緒,仿佛黑暗的夜空中突然綻放的煙花,既耀眼又令人心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是感激、是欣慰、是思念,也是愧疚。這個消息,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我心中那片被陰霾籠罩的天空。這就是生活啊,總是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我趕到軍部,終于見到李田生和彩云,心中的激動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然而,當我走向彩云時,她的反應卻讓我心頭一緊。她望著我,眼中滿是陌生和好奇,她似乎對我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感到害怕,緊緊地依偎在李田生的身邊,不愿意接近我。

      吳勝天輕輕拍了拍彩云的背,輕聲地對她說:“那是你的媽媽啊,孩子。”

      彩云卻搖了搖頭,似乎對我的身份依然感到困惑和不安。我的心如被刀割一般,一陣難以名狀的酸楚涌上心頭。我離開她時,她還只是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如今已經三歲多了,時間的流逝讓我在她眼中變得如此陌生。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心中的哀傷,含著淚水,緩緩伸開雙臂,溫柔而堅定地說:“彩云,我是媽媽啊。”

      彩云看看我,又看向了李田生,眼睛里仍然是疑惑和膽怯。在吳勝天和李田生的鼓勵和引導下,她慢慢地走向我,小心翼翼地依偎在我的懷中。我緊緊地抱住她,仿佛要將她融入我的骨血之中。我親吻著她的臉頰,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滴在她的頭發上。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滿足。我感激李田生這些年對彩云的照顧和關愛,也感激他終于把彩云完整地帶到了我們身邊。如果我失去了彩云,也可能會失去吳勝天。雖然我和他之間沒什么愛情,但就像一雙鞋一樣,穿慣了,就是最合適的了,也就懶得再換了。

      李田生告訴我們,他們的確是在河南麥縣遇到了空襲,不過,不是在廟嶺,而是在一個叫皇路店鎮的地方,他為了保護彩云,腿被炸傷了,為了養傷,他們在那里耽擱了大半年。原來是這么回事兒,怪不得我們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

      李田生帶著彩云,跟著我們從江南打到了西南,我和吳勝天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回國后,李田生看我和吳勝天工作太忙,就繼續帶著彩云,一直到1960年,彩云上中學了,他這才復員。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堅決不要任何職務,就要回去當個農民。

      你要采訪他?現在晚了,他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彩云當時還有病,但還是堅持前去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的墓碑也是彩云立的,上面還刻有她寫的一首詩:“李叔如慈父,愛我似親兒。恩情深似海,永留我心間。”他護送彩云的經歷,我雖然聽說一些,但知道得最多的還是彩云,這是她的親身經歷。雖說那時她只有兩三歲,并不記事,但在她成長中,仍舊是李田生在照顧她的吃穿住行,李田生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啥話都對她說,當然也包括護送她的事情。你要是想知道,最好還是去采訪一下我女兒吳彩云,她和我一樣,也是部隊醫院院長,人很和善,一定會對你暢所欲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了,年輕人,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要是還想知道其他的,就去采訪云云她們去吧。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

      【作者簡介:裴指海,本名裴志海,出生于1974年7月,原南京軍區政治部文藝創作室創作員,2021年退役。著有長篇小說《往生》《鍋蓋頭》《香頌》,中短篇小說集《白毛女與白月梅》《亡靈的歌唱》《親愛的裴指海》等,曾獲全軍優秀文藝作品獎、全軍中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等,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