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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說選刊》2024年第9期|鮑人:明月關山笛(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4年第9期 | 鮑人  2024年09月12日08:02

      鮑人,本名鮑堅,男,196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協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廟堂之憂》《俯仰之間》和散文集《正是看花時節》《無非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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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想得好好的,借著這次回家探親,讓寧佳好好陪陪她爸,我也趁機休息休息。可是事與愿違,老爺子不是陪好了,是給陪倒了,然后我和寧佳又平添了一場奔波。這樣的結果,可能確實是因為我惹的麻煩,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岳母這么說的,我也就默認了。

      這次趕在十二月初回來,實屬不得已。原定是女兒放假后的八月份,但是我工作上走不開,一拖再拖就拖到這個時候。若再往后推,今年底明年初工作更忙,更走不開了。回來后趕上連日下雨,天又冷,我和寧佳一連幾天幾乎足不出戶,天天在家里陪岳父說話——除了回家那天的下午,剛進門就被岳母用不容抗拒的語氣分派了一個任務,讓我跟寧佳一起送那位來家里串門的淑貞阿姨回去。寧佳對于能不能出門不太在意,反正她說了,就想陪著老爺子。我本來是喜歡出門的,尤其喜歡到鄉間隨意走走,看滿目的綠色,聽山谷的鳥鳴,這就是我的休息了。

      回家第二天早上睡了一個懶覺,讓單位連續兩個電話吵醒,起床后又打開電腦上網處理了幾件事,下樓時就差不多吃午飯了。吃完午飯,岳父岳母回屋睡午覺,寧佳在廚房洗刷完上樓也睡了一會兒。我不睡,看書。寧佳醒來后陪我喝了一泡茶,估摸著樓下岳父岳母該醒了,讓我在樓上繼續看書,她自己下樓幫岳母收拾房間,順帶陪岳父聊聊天。

      在窗前看了一下午的書,覺得雙腳有些冰涼。窗外細雨綿綿,應著這個晚飯前的時間點,正可謂“瀟瀟暮雨”,雖然關著窗,我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仲冬的寒氣深深地浸潤在閩東這個海拔最高的縣城的每一個角落。我想走動走動讓身體暖和點兒,可是這小小的臥室不足以祛除寒意,于是我想起了從北京帶來的笛子。

      想吹的這首曲子剛學不久,在北京時吹得咿咿呀呀斷斷續續的,也沒見寧佳夸過。曲譜我是記得完整了,這會兒吹得還是不夠流暢,個別地方仍舊打著磕巴。不過基本上能夠一氣吹下來,自己還是挺滿意的。吹完了,又回頭把其中幾個小節重復練了幾遍。練得熟練了點兒,準備再完整地吹一曲,想著應該會更流暢些了。剛開了個頭,寧佳推門進來。

      “老爸叫你呢。”

      “嗯?”

      “老爸叫你下去,他說要問你什么事。”

      我放下笛子跟她下樓。

      “你剛才吹笛子?”岳父坐在那把滿是滄桑的藤椅上,放下手中的報紙,用他慣常的不緊不慢的口氣問。

      “啊……是一首古曲,主題是……”

      “我知道是古曲。是《關山月》吧?”

      “是《關山月》。爸,你也會吹笛子?”我有些驚訝,我跟寧佳結婚這么多年,從沒聽岳父說過他會吹笛子。

      “我不會。”老爺子對著我說,“但是這首《關山月》,我是知道的。”他把“關山月”三個字說得一頓一頓的,很清晰。

      “你是怎么知道的?”寧佳問。

      “說來話長了。”岳父兩只手掌摩挲著藤椅扶手,看著窗外,眼神顯得有些幽深——不,是迷離,“我第一次聽到它的時候,你們……嗬,你們就不用說了,你媽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呢。”

      寧佳還想接著問,那邊岳母已經喊吃飯了。

      吃完飯,寧佳洗碗,岳母照例坐在岳父邊上,把電視開得震天響,從當地新聞聽到天氣預報,再到《新聞聯播》,最后是電視劇,是本地電視臺放的那種哭哭啼啼的電視劇。我仍是上樓,隔著模糊的窗戶看了一會兒別人家的燈火,想聽雨聲但是聽不見,雨聲讓樓下的電視聲蓋住了,我只能看見雨點不停地打在窗戶的玻璃上,以及曲曲折折的水線順著玻璃往下走。我發了小半天呆,吹了幾支笛曲,又看了個把小時的書。寧佳上樓來時,樓下已經安靜。我們又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后上床睡覺。

      夜里我醒了兩次。第一次醒來時覺得窗外有點兒明亮,再閉眼卻睡不著了。先是心里想著,這窗外為什么這么亮呢?琢磨了半天,突然發現沒有聽見雨打窗戶的聲音,原來是雨停了。雨停了,是不是月亮就出來了,所以才這么亮?又想起晚飯前岳父說的《關山月》,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岳母七八歲時,離現在應該有七十多年了吧?就這樣琢磨著,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猛地醒來,原來是讓岳母和寧佳吵醒了。不知道寧佳是什么時候起床的,更不知道岳母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只聽見倆人坐在床腳嘰嘰咕咕地說著話,還挺急促,一開始我以為母女倆又吵架了呢。

      估計是見我動了動身子,寧佳拍拍我的腳:“醒啦?起床吧,陪老爸聊聊天。”

      “怎么了?”我坐起身問。

      “你爸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了,翻來覆去的,一晚上幾乎都沒睡。”岳母說。

      “啊?那我一會兒下去陪他。”我說。

      岳母轉身下樓。寧佳一邊給我遞著衣服,一邊憂心忡忡地說:“我爸平時生活很有規律,睡眠一直很好,昨晚是怎么了?都九十歲了,折騰一晚上,別出什么問題……”

      “沒事兒,”我安慰她,“老爺子身體這么好,眼不花耳不聾,一天兩天的沒問題。我們今天一起多陪他說說話,讓他開心就好了。”

      下樓時,聞到有煙味,是老爺子抽著煙在看報紙。見我下來,老爺子打了個招呼,低頭繼續看報。我看他那么專注,索性跟寧佳先吃了早飯——岳父岳母是早就吃過了的——又到陽臺看了一陣雨,然后回屋在他身邊坐下。

      “昨晚沒睡好?”我問。

      “還行,沒事。”

      寧佳收拾完廚房過來,在他面前的小凳子上坐下:“老爸——你有什么煩心事呀,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老爺子嘿嘿嘿地笑了:“你爸會有什么煩心事?”

      “你爸不開心,你還開心了?瞧你這孩子!”岳母對寧佳說。

      “寧佳逗我高興,你不知道啊?”老爺子對岳母不滿地說。我笑了。

      “噢——你寶貝女兒說什么你都開心,是吧?”岳母也笑著說。岳母是二十八九歲生的寧佳,那年岳父大概四十多歲。我聽寧佳說過,岳父真是把她當作掌上明珠。

      幾個人就這樣陪著老爺子聊了一上午。午飯后老爺子就困得不行了,讓岳母攙著回屋去。一上床倒頭就睡,比平時午覺多睡了一小時還不醒,我趕緊讓寧佳去把他叫醒,怕他睡多了晚上又睡不好,把生物鐘打亂了。

      老爺子起床,讓岳母給他洗了一把臉,然后靠著沙發抽了一根煙。寧佳從屋里拿出一個盒子來,好像是錦緞包著。老爺子盯著盒子,沉聲問:“干什么?”

      “看看唄……你放心吧,我會小心的。”寧佳邊說邊打開盒子,放在茶幾上。右手小心翼翼地從盒里拿起一件東西放在左手手心,湊到我身邊讓我一起看,然后“哇”地喊了一聲。

      “哈,七十周年紀念章,就是它呀!”我也有些驚喜。可不是嘛,一枚閃著金紅色的紀念章,中間是五星,五星下面是飄帶狀的數字“70”。

      寧佳又拿起盒子,讀著刻在上面的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紀念章,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她抬起頭,對著老爺子又喊道,“老爸,你好棒喲!為你驕傲!”老爺子呵呵呵地笑著。

      大家一下午就圍繞著紀念章的話題,說到兩個多月前國慶時天安門的閱兵和慶典。

      吃過晚飯,老爺子還想跟我聊,岳母不讓,她有雷打不動的規矩,還是拉著岳父一起看電視劇。于是我和寧佳上樓,各自看了一會兒手機,寧佳又讓我吹那曲《關山月》。吹罷一曲,她說上周末在北京家里給花瓶里的菊花換水時聽這首曲子,覺得很有意境,跟菊花很相配,然后讓我再吹一遍。第二遍吹罷,她又說在夜里聽這首曲子更有滄桑感,又讓吹第三遍,一直到第四遍、第五遍,每次吹完她都有說辭,我求她放過我,這才作罷。

      應該過了半夜了,我和寧佳睡得正香呢,門猛地被推開,把我和寧佳都嚇醒了。是岳母。

      “你爸又不睡了,你們下來看看吧,搞得我也沒法睡!”岳母帶著點兒情緒。

      我們趕緊穿衣下樓。

      “爸,怎么又睡不好?”寧佳問。

      老爺子躺在床上,見我們下來,有點兒不高興——是沖著岳母:“我又沒有什么不舒服,干嗎吵他們?”

      “你這還叫沒有不舒服?一會兒起來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喝水一會兒上廁所,正常的話,會這樣嗎?”岳母嚷嚷道。

      我讓岳母別著急,又勸她上樓去睡,說我們來陪著岳父。寧佳也勸,岳母于是同意上樓。

      我們坐在岳母的床上——老兩口分床睡了好多年了——陪著老爺子,想跟他聊天,他卻不太吭聲,看起來確實有點兒沒精神。把燈關了,讓他睡,他也答應著,可就是不時地翻身。我和寧佳干脆自己小聲聊天,就當作陪老爺子聊了。老爺子聽著我們說話,偶爾插插嘴,說著說著漸漸不插嘴也不翻身了,再一會兒,睡著了,還微微有點兒打鼾。我和寧佳相互倚靠著,困得實在受不了了,寧佳摸索著在柜子里找出一床被子給我,她自己蓋上岳母的單人被,一起躺下睡了。

      我正睡得香著呢,又讓岳母吵醒了,寧佳也是。沒聽清岳母說什么,只聽見岳父低聲對她說:“小聲一點兒,別吵醒女婿!”

      寧佳趕緊坐起來,我一看表,上午八點多。寧佳沖她媽生氣:“媽,干嗎這么早來吵我爸?”

      岳母也生氣:“我哪里吵他了?是他自己醒了,我聽見動靜才進來的。”我心想,敢情岳母一早就貼著門聽里邊的動靜哪。問岳父睡得怎么樣,老爺子說:“還好,還好。”

      吃完早飯,我見外面沒下雨,想著是不是拉著寧佳出門,開車到鄉間走走。問她,她挺愿意。可是又去不成了。老爺子對我說:“你把笛子拿下來,把那首《關山月》吹給我聽聽。”寧佳說:“好呀好呀,我也想聽。”岳母撇撇嘴:“一大早的聽什么關山關水的……”

      我拿了笛子下樓,坐在飯桌邊,離他們遠點兒,怕笛聲高亢時吵著他們,然后橫笛吹起來。經過寧佳昨晚的強化訓練,我吹得熟練多了,一曲下來不僅沒有磕巴停頓,在氣韻把握上,自己感覺還有些游刃有余。

      “很好!很好!”老爺子點頭說道。寧佳補一句:“你女婿吹的,當然好了!”岳母也笑著說好。

      “你這把笛子不錯。”老爺子接著說,“不過,你吹得少了些滄桑感。”

      “我昨天還說他吹得有滄桑感呢。”寧佳說。

      “你一個小孩子,沒經過苦難,哪里知道什么叫滄桑感。”

      我問岳父:“滄桑感是什么樣的感覺?”

      岳父笑了笑,沒有馬上回答,望著窗外,我又看到了他半是幽深半是迷離的眼神。我看著他,寧佳和岳母也看著他。

      “我跟你們說說我是怎么知道《關山月》的。”他回過頭來說。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