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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8期 | 周齊林:家燕
      來源:《山花》2024年第8期 | 周齊林  2024年09月12日08:25

      周齊林,籍貫江西吉安永新,8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1屆高研班學員,魯院第四屆培根工程入選作家。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第五屆廣東省散文獎。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少年與河流》《大地的根須》《跪向土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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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鋸齒形的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密集的雨水織成一道簾子。雨水透過瓦片的縫隙落在四個臉盆里,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那聲音回蕩在年幼的我的睡夢里。房間里濕漉漉的。父親和母親憂心忡忡地看著屋外蒼茫的雨夜,隨后忙著把裝滿臉盆的水倒出屋外。直至天明時分,雨水才停歇下來,疲憊的母親沉沉睡去。

      1999年的這一幕時常回蕩在我的腦海里,舊時的雨打濕了蕪雜的記憶。

      彼時,每逢暴雨,老屋就會嚴重漏雨。屋子岌岌可危,似乎隨時有坍塌的危險。焦急的父親踩著半舊的單車去親戚家籌借了一些錢,加上家里的積蓄,最終買下了緊鄰新農貿市場的一塊地。母親緊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的氣息,多年后我依舊記得父母親籌夠買地基錢款的那天,一只燕子忽然飛入家門,盤旋了一陣,又飛了出去。在村里人眼里,燕子搭窩是吉祥的征兆。母親見狀滿臉欣喜,她認定了燕子很快就會在家門前筑巢。燕子對筑巢之地要求極其嚴格,因此我半信半疑。次日清晨醒來,果然,燕子的嘰嘰、啾啾的婉轉叫聲在耳畔響起。我一骨碌爬起床,站在門前的水井旁,看見一只燕子正叼著一嘴的濕泥巴在屋檐下忙碌。“你們不要去打擾它們。”母親確信燕子會給我家帶來好運。

      陽光灑落大地的日子,父母親請來村里的師傅打地基,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炸碎了寂靜的天空。地基打好后次日,父親扛著木工箱匆匆踏上了一生的征途。一百二十平的地基,五個房間,每個房間的地基都足有一米多深,母親看著幽深的地基,陷入茫然中。嬸嬸建議花點錢請司機去禾水河邊運十幾車沙子,一兩天時間就可把地基填平。母親沒同意。那個漫長的夏天,母親每天帶著我們哥倆往返于禾水河畔,從稀薄的夜色還未散去的清晨,一直忙到暮色降臨。寂靜的午后,烈日的炙烤下,母親帶著年幼的我們在禾水河邊拉沙子。因天氣酷熱,勞累過度,我中暑暈倒,看著我抽搐的樣子,母親一臉惶恐。

      我因中暑換來了一段時間的休息。那段時光,十三歲的我躲在清涼的閣樓上,拿著一只半舊的軍用望遠鏡跟蹤著燕子的行蹤。燕子一襲黑衣,揮動著鐮刀般的羽翼,從空中一掠而過,時而俯沖時而滑翔。干涸的魚塘是它啄取建筑材料的最佳地點。我清晰地看見燕子把啄取的濕泥弄成丸子狀,而后疾速銜回來,循環往復,直至筋疲力盡才棲落在一旁的樹枝上喘息片刻。

      燕子是優秀的建筑師,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它們碗口狀的房子完工了。它們在巢內鋪上羽毛和稻草。筋疲力盡的雄燕棲落在樹上休息時,雌燕接過了接力棒。它們一唱一和,平淡的日子變得豐盈。

      經過許久的忙碌,如屋檐下的燕子筑巢般一次次往返銜泥,家里的地基終于填滿。那個晚霞滿天的黃昏,晚風吹拂,汗流浹背的母親站在填平的地基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色如潮水般降臨,屋檐下的燕子偶爾發出啾啾的叫聲。昏黃的燈光下,我清晰地看見幾只老鼠沿著墻角疾速跑過。一只老鼠在燕子窩下徘徊了一陣,試著攀爬,結果肥碩的身體從墻上掉了下來。年幼的我終于領悟到燕子把房子建在高處的良苦用心。

      燕子的窩搭好了,我家的新房子還只是填好了地基。下雨的夜晚,房間里傳來母親的嘆息聲。她站在窗前,怔怔地望著窗外綿延的雨。身著綠衣的鄉村郵遞員每個月月底會按時送來父親郵寄回來的匯款單。母親省吃儉用,把大部分匯款小心翼翼地存起來。父親和母親在卯著一股勁要早日把新房建起來。趕集的日子,母親總會舍近求遠,走另外一條小路去圩上。我家未來的新房就在那條小路旁。母親每次路過,總要在地基上駐足良久,眼底滿是憧憬。

      從圩上趕集回來,看著捕蟲歸來的燕子喂食的一幕,年幼的我常會想起千里之外的父親。

      家燕的壽命是十年,它們需要在這個巢穴里終老。當雛燕成為準父親或者準母親,它們會學著記憶中父母的模樣選一個好的位置搭建自己的房子,養育子女。當燕子逝去,曾經溫暖的巢穴就變成空巢,在風吹雨打中日漸消亡。

      四年后,父母親終于在填好的地基上先蓋好了一層的平房。

      “這個房子是給你們哥倆以后結婚娶老婆用的。”母親說道。彼時的我還不知道房子對于一個人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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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時節,屋檐下的燕子踏上秋天的最后一趟班車開始了艱難的遷徙路。當年幼的我看到天空中成群的燕子集體往南飛時,莫名的傷感總是在心底涌蕩開來,我總會想起身在異鄉的父親。仰望天空的燕子,我仿佛就看見了父親。父親已經兩個月沒來信了,不知他現在如何。家里已經窮得揭不開鍋,母親望眼欲穿,每天薄暮時分站在門前等待著郵遞員的到來。

      寒冬即將來臨,蟲子躲藏在隱蔽處瑟瑟發抖,喧鬧的天空寂靜無比。雪看似潔白無辜,卻暗藏殺機,它偷偷把所有的糧食藏起來,讓肥沃的大地變得一片荒蕪。燕子需要遷徙到溫暖多雨的地方來度過故鄉的這場饑荒。燕子纖細的雙足支撐不了它的體重,它不善于在冬天貧瘠的大地上覓食,離開是為了更好地歸來,它只有冒著生命危險長途跋涉到遠方尋找食物。

      寒冷的冬天織就一張巨大的網,把天空中飛舞的昆蟲一網打盡,只留下燕子憂傷絕望的身影。燕子懼怕雪的到來,它們在雪花還未降臨前就已遠走高飛。黑壓壓的燕群集體奔赴異鄉,這悲壯的一幕讓年幼的我感傷。看著燕子消失在天際,很快我又從傷感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因為我時刻在期盼著一場雪的降臨。下雪了,意味著在外漂泊一年的父親即將歸來。雪是歸來的召喚。我獨自站在雪地里,踮起腳朝村口的那條小路不停張望著。雪地里寒風呼嘯,我的心卻十分暖和。對父親的思念經歷春夏秋三個季節后,在這個飄雪的季節瘋長到極點,而所有的想法在父親歸來的那一刻春暖花開。寒冬因為父親的歸來變成了春天,而春天因為父親的再次遠行變成了冬天。

      1999年,在寒風呼嘯的工房里,父親拿到工資時已是大年三十上午。父親和其他同鄉們迅疾涌向火車站,回到家已是大年初一凌晨三點。初一早上醒來,我發現床腳下有一雙嶄新的波司登鞋,是父親特意給我買的。

      燕子掌握著潮汐的規律,敏感的它們因季節的變化而遷徙。輕盈的燕子擅于飛翔,它是技藝精湛的飛行家,在云朵里自由穿行,時速可達120公里。經年的長途跋涉讓燕子有著出眾的飛翔能力,但它的雙足卻不斷萎縮。上帝在關閉一扇窗時,總會暗暗打開另一扇窗。

      我的母親身患多年風濕性關節炎,手腳都腫得變了形,一遇下雨天或者寒冷的季節,她的膝蓋骨就疼痛難忍,疼得額頭上布滿細密的虛汗。疾病讓她加速蒼老起來,臉上布滿細密的皺紋,走起路來顫顫巍巍,仿佛年過八旬的老人。如今,屬于母親生命的冬天已經降臨,人到暮年的她也如一只遷徙的家燕般,暫時遠離溫暖的老屋,來到亞熱帶的嶺南東莞我定居的地方過冬。

      燕子拖家帶口開始了長途遷徙。溫暖多雨的地方是它們長途跋涉的終點。有著春城之稱的云南昆明,珠三角流域的嶺南,亞熱帶海南島,這些都是適合燕子過冬的地方。燕子不需要護照、簽證,可以隨時帶著妻兒前往自己向往的地方。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東南亞各國,這里生態豐富的熱帶雨林氣候區洗去了它們一身的疲憊。

      每一次遷徙都意味著顛沛流離,只有燕子自己知道長途跋涉的艱辛和危機重重。擁有一雙利爪的老鷹輕易就會撕破燕子的肚皮,上演血腥驚恐的一幕。面對暴風雨等極端天氣,它們要是容易葬身大海,成為海魚的晚餐。

      那些漂泊的艱辛后來成為年邁的父親回憶往事時嘴角邊的一抹笑。2003年,身患子宮內膜癌的母親在省城做完手術后不久,父親扛著木工箱又踏上了南下的路。母親的病讓家里欠下許多債,父親心事重重。幾天后,昏黃的燈光下,母親滿臉淚痕地給父親涂抹跌打損傷的藥。原來父親南下的路上遭遇黑車,為了護住手中僅剩的五百元,他被打得傷痕累累。父親在信里報喜不報憂,他說他每次回家坐的是舒適的臥鋪,一覺睡到終點站。只有母親知道他買的是站票,一路站著回來的,實在困了就倚靠在車廂的過道里迷糊一陣。

      房子建好了,嗷嗷待哺的燕子發出的鳴叫聲令人揪心。燕子是忠于職守的捕快,優秀的飛行技巧和速度讓它輕易就能捕捉到空中飛舞的蟲子。看似嬌柔的燕子卻有著雄鷹般的視力。一對燕子夫婦喂養一窩幼雛,平均每小時喂15次,每天需要喂180次。數字剝離出事物的真相,燕子的捕蟲能力令人咋舌,蚊子、果蠅、蝗蟲、飛蛾等都是燕子的口糧。雛燕張大嘴巴,等待著父母的喂食。我在一只燕子身上看到為人父母的艱辛與不易。

      經過二十多天的辛勤哺育,雛燕終于可以離開父母的庇護,展翅高飛,自己外出覓食了。漂泊是宿命,會飛意味著遷徙的開始。雛燕子還不知道長途遷徙的艱難,調皮的它們經常玩到天黑才回到溫暖的巢穴,亦如年幼貪玩的我在母親的一聲聲呼喊下,才踏著暮色歸來。

      2007年大學畢業后,我也如父親般來到了工業區密集的南方,開始了一生的遷徙。

      我漸漸體會到一只燕子長途遷徙的艱辛與無奈。燕子拖家帶口,集體遷徙,一起面對蒼茫的黑夜和暴風驟雨。相比于燕子,我形單影只,單槍匹馬趕赴“戰場”。

      抵達東莞東火車站時已是凌晨三點。疲憊的我背著行李坐上了前往堂哥住處的公交車。公交車要穿越好幾個鎮區才能抵達堂哥所在的寮步富竹山。恍惚中我聽見竹山二字,急忙下了車,下來才意識到下錯站了。異鄉的夜漆黑無比,不遠處的犬吠聲越來越近,一只黑狗疾速向我奔來,我渾身禁不住顫抖起來。驚恐之際,我疾速躲進了一旁密集的甘蔗林里。

      許多個饑寒交迫的晚上,八元店、天橋邊、水泥涵洞,都曾是我的棲息地。

      溫暖的冬天,當筋疲力盡的我在城市安定下來時,我總會去四處尋找燕子的身影。

      喧囂的城市不適合燕子筑巢,我四處尋覓,卻看不到燕子的身影。我坐車來到郊區,終于在一棟衰老的民房前聽到了燕子熟悉的鳴叫聲。一個老人坐在屋前的板凳上,怔怔地望著遠方,陷入沉默中。不遠處是一口生滿青苔的水井。老屋、水井、老人、燕子,構成一幅溫馨的鄉村圖景。在長久的凝視里,我總以為這些來到東莞過冬的燕子來自故鄉贛西那個偏遠的鄉村。

      我對燕子的四處尋覓,映襯出我在城市的不安和疏離。

      在東莞國藥的大藥房里,其實能經常看到燕子的身影。燕子以燕窩的形式出現在我眼前。燕窩在人們眼中是難得的補品。燕窩其實是金絲燕的窩,它們用唾液為主要原料筑成的杯狀窩被人類掠奪過來加工成滋補品,貼上昂貴的標簽。屋檐下的家燕因以泥巴和草根為筑巢主要原料而躲過一劫。

      我體弱多病,經常會去國藥大藥房買藥。一來二去,與店員阿萍成為了熟悉的朋友。阿萍得知我妻子順利生產了女兒后,熱情地向我推薦燕窩。“產后弄點燕窩燉紅棗,身體恢復得快,買一盒吧。”阿萍的善意推薦讓我無法拒絕。我最終花了大半個月的工資買下了一盒燕窩。

      打開精致的盒子,里面放著四盞色澤乳白的燕窩。把燕窩輕放在手掌心,年幼時燕子在屋檐下筑巢的場景不由浮現在眼前。

      3

      經過長途跋涉的燕子順利抵達多雨溫熱的南方,這里溪流嘩嘩流淌,樹木盡情舒展腰肢,五彩斑斕的蝴蝶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空氣里濕漉漉的。這看似溫馨寧靜的叢林里危機四伏,毒蛇在草叢里悄無聲息地滑行,碩大的老鼠疾速跑過。燕子需要在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爭奪生存的一席之地。

      當春天來臨時,它們變得焦躁不安起來,不如歸去的聲音在骨子深處不停響起。鄉愁涌蕩在它們,也涌蕩在每個人的心田。

      雪的降臨意味著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回家的號角已吹響。2007年年底,剛工作的我歸心似箭,緊握著一張通過“黃牛”買來的火車票匆匆坐上了前往火車站的公交車。到火車站夜幕已完全降臨,正準備進站時,廣播里卻傳來車次停運的消息。那年南方遭遇特大雪災,無數人滯留在火車站。心情沮喪至極的我在火車站的天橋底下熬了一夜,臨近天明時,疲憊不堪的我又坐上了通往寮步汽車站的公交車。必須要回去過年,必須回。我在心底不停默念著這句話。一個半小時后,在汽車站,穿過黑壓壓的人群,我終于擠上了開往老家的大巴。熟悉的鄉音回蕩在車廂里,我仿佛回到了故鄉。

      遷徙是每只燕子的宿命,而返鄉則是它們伴隨終生的信仰。鄉愁在一片片落滿塵埃的羽毛上匯集,最終化成返鄉后一聲熟悉的啾啾聲。

      在巴掌大的村莊,留守的麻雀正翹首盼望著遷徙的燕子歸來。就像我年過九旬的祖母和多病的母親,她們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深陷在孤獨的深淵里,日日豎起耳朵,探尋著我們歸來的腳步聲。

      并不是每只燕子都能安全返鄉,回到溫暖的巢穴,深情凝望故鄉的一草一木。

      2016年,六叔去深圳給兒子帶娃。2018年,帶孫子去公園玩的過程中,他的腳被一塊細小的玻璃劃傷,血流不止,在市人民醫院被確診為急性白血病。六叔奄奄一息。清晨,六叔囁嚅著嘴,向兒子輝表達了自己想回家的想法。“聽話,帶爸回家。”六叔知道自己大限已近。輝以最快的速度辦理了出院手續,在一個朋友的陪同下載著奄奄一息的六叔踏上了返鄉的路。

      “爸,出深圳了。”

      “爸,堅持住,出廣東了,到江西地界了。”

      “爸,到吉安了。”

      “爸,醒醒,到永新了。”輝不停地向六叔匯報著行程進展。六叔艱難地睜開雙眼,他已不能說話。

      薄暮時分,疾馳的汽車終于停在了家門口。

      “爸,你醒醒,快醒醒,到家門口。”輝聲嘶力竭地吶喊著。六叔睜開眼,眼底閃過一絲光亮,他掙扎著起身看了熟悉的房門一眼,頭迅速耷拉下去。

      人不能死在外面。六叔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如愿回到家里。在年味十足的老家,當輝淚流滿面地向我講述六叔去世前的種種細節時,我心如刀割。

      發小平高考落榜后進了深圳一家制衣廠做倉管,他一邊上班一邊自考本科。深夜下班歸來,狹小的出租屋里,昏黃的燈光總是映射出他勤奮學習的身影。與他相戀兩年的女友艷總會做好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到他面前。她不離不棄地跟著他。他發誓要努力拼搏,給她最好的生活。五年后的盛夏時節,大學畢業兩年的我正懷揣簡歷在南方的各個工業區輾轉顛簸著。薄暮時分,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靜靜地躺在床上打開手機,往日寂靜的高中同學QQ群忽然喧鬧起來。平為了爭取更多的復習時間,連續兩天通宵加班導致心梗而亡的消息如一塊巨石砸入每個人的心海,掀起陣陣波瀾。他臨死前掙扎不甘的種種細節不時浮現在我的腦海里。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平的父親一夜白頭。陽光開朗的小伙子變成了一捧骨灰。幾日后,平的父親抱著他的骨灰踏上了返鄉的火車。平相戀多年的女友目送著漸行漸遠的火車,淚流滿面。平的父親把他葬在了村后的牛角屏山上。平的母親長久地跪在墓前,淚流不止。

      并不是每只遷徙歸來的燕子都有家可歸。

      時光重新聚焦在1999年那個初春,燕子在我家筑巢的次年四月,萬物復蘇,空氣里彌漫著花兒的香味。鄰居家調皮的坨坨趁我們外出時手持長桿把燕子窩戳落在地。這是不祥的預兆,歸來的母親見狀不時念著阿彌陀佛來彌補內心的愧疚。一周后,年幼的我透過窗戶看見遠行歸來的燕子徘徊在殘破不堪的巢穴前,久久不肯離去。幾日后,我看見它們又在不遠處的鳳嬌嬸家的屋檐下忙碌起來。

      發小建明的父母雙亡后,他已多年不曾歸來。曾經的老屋已坍塌在地,像一個刺眼的補丁矗立在一棟棟新房間。建明定居在浙江金華,背負著沉重的房貸和車貸。他本欲重建老屋,卻因老婆突然查出乳腺癌而擱淺。面對故鄉,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4

      父親在北京漂泊的那些年,寄回家的信封里常夾雜著幾張他的照片。一張照片上,昏暗的天空下,父親笑嘻嘻地看著遠方,他身后一只燕子在天空疾速掠過,留下漂亮的剪影。許多年后我才知道這是北京雨燕。

      北京雨燕和家燕看起來像一對雙胞胎,瘦小的身軀,狹長的翅膀,短小的腿。北京雨燕雖也有一個燕字,卻與家燕是兩個不同的品種,并沒有遠親關系,但這絲毫不妨礙它們成為知己。北京雨燕被人盛贊為無腳的飛行家,它把遷徙做到了極致。

      家燕,一個看似簡單的家字,讓我對它心生敬意。家是故鄉,是生命的來處。家燕知道家在哪里,它最懂家的意義。

      北京雨燕渾身彌漫著貴族的氣息,它們喜歡棲息在高層古建筑的梁檐上,頤和園、雍和宮、前門天壇、歷代帝王廟是它們的重要繁殖地。雨燕顯得高冷,而家燕更平民化,更具人間煙火氣息。

      雨燕高不可攀。漂泊多年,在現實面前屢屢撞得頭破血流后,我慢慢意識到無法掙脫的宿命。我是一只來自鄉村的家燕,我沒有北京雨燕精湛的飛行技藝,無法永遠在路上。我總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受一次傷,我往往需要躲在巢穴里休息許久才能重新展翅飛翔。我時刻渴望如家燕般在充滿煙火氣息的屋檐下過溫暖的日子。

      雨燕對飛行的愛發自骨子深處,這種愛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減。它是天生的飛行員。它雙腳的四趾向后,只能攀援在懸崖或墻壁上,這注定它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要在天空中度過。它沒有辜負它的天賦,窮盡一生的力量把遷徙推到了極致。每年盛夏時節,它不斷擰緊體內的發條,當別的鳥兒在花草樹木間嬉戲玩耍時,它們已踏上了遷徙的旅途。“它們從北京出發,向西北方向飛去,越過內蒙古、新疆,飛越天山北部,抵達中亞地區。然后轉向西南,經過阿拉伯半島,飛越紅海,飛抵非洲。雨燕在非洲一路南下,在十一月,抵達它們的目的地——南非、博茨瓦納和納米比亞。此時非洲南部正值雨季,雨燕可以找到充足的食物。三個月后,雨燕飛回北京,路徑大致與去路相同。整段旅程長達3.8萬公里。其一生的飛行距離,可以超過地球和月亮之間的距離。”

      除去撫育子女時需要在溫暖的巢穴中,雨燕一輩子超過99%的時間都在空中度過。飛行是雨燕的宿命。天空是一張巨大的床,月亮是它的臺燈,絮狀的云朵是它的棉被。雨燕可以在飛行中睡眠。它可以讓一側的大腦半球進入慢波睡眠狀態,另一側則醒著。人類的身體禁錮在大地上,抬頭仰望飛翔的鳥兒,是他們終身的信仰。

      無論雨燕飛多遠,故鄉這塊巨大的磁石總會把它吸回來,那個空蕩蕩的巢穴在等待著它重新入住。

      雨燕終身都在飛行的路上,當它停下來,降落在地,意味著致命的衰老已經來臨。

      2019年,我年過六旬的父親把滿頭的白發重新染成黑色,踏上了通往廣州打工的路。在寬敞的裝修工地上,滿眼都是渾身是勁的年輕人。父親把沉重的裝修材料扛在肩上緩步上樓,他咬著牙,一口氣走了十幾個臺階便氣喘吁吁。他停下來喘著粗氣,又繼續往上走。他面色蒼白,手腳無力,忽然頭重腳輕,天旋地轉,摔倒在地。曾經健步如飛的父親徹底老了,不服輸的父親老得干不動了。他在外漂泊了近四十年。父親堅持做了一個月,沮喪地回到了故鄉。在返鄉的大巴上,看著窗外熟悉的高樓大廈,他這次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蒼老。

      雨燕在沒有使盡最后一絲力氣前會不停飛翔。習慣了飛翔的它無法停歇下來,就像我漂泊了大半輩子的父親。當他回到老家,每日與寂靜為伍時,他渾身發癢,沒有邊際的時間如一塊塊巨石壓得他喘息不過來。一年后,見我沒人帶娃,父親又背井離鄉來到了廣東。

      許多年后,在外漂泊多年的我回到故鄉,穿行在村子的各個角落時,驀然發現已很少看見燕子輕盈的身影。適合燕子筑窩的房子越來越少,殘存的一些瓦房和老屋已人去樓空,成為老鼠和野蛇的聚集地。一棟棟嶄新的三層小洋房貼滿潔白的瓷磚,光滑的墻壁,嚴絲合縫,無法讓燕子把銜來的泥土附著其上。人在稻田里噴灑下的殺蟲劑一招制敵,一勞永逸,大量蟲子頓時死無葬身之地。燕子頓時陷入住所和食物的雙重危機里。它扇動雙翼,在村子里游蕩了一圈,戀戀不舍地飛向了遠方。

      越來越多的村里人為了小孩的教育,漸漸在縣城或者市區安家,那里集中著優質的教育和醫療資源。喧鬧的村莊變得寂寥,一棟棟房子在風吹日曬中落滿灰塵,等待著遠行的人歸來清掃。

      記憶中故鄉的模樣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當生命之舟在時光的河流里漸行漸遠,我對故鄉的記憶卻始終停滯不前。在時光的河流里,我是笨拙的刻舟求劍者。

      房子是根,是連接故鄉與異鄉的情感紐帶。

      許多年過去了,當年父母苦心搭建起來的新房已成舊房。老屋屋檐下那些燕子筑的巢在時光的侵蝕下已了無痕跡。哥哥和我已天各一方,在異鄉定居下來。母親終日孤守在房子里。時間把她拋在荒野里。為了抵抗虛無,她去附近的小工廠領來一些手工活做。她弓著背忙碌著,昏黃的燈光映射出她蒼老疲憊的身影。

      燕子辛勤筑巢的畫面在時間的推移下變得意義復雜起來。“房子在,家就在,等我和你爸走了,你們還要回來,不要嫌棄這個房子。”母親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道。

      我陷入長久的沉默中。抬頭,不遠處,一只家燕正朝我這邊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