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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4年第9期|海飛:走馬燈
      來源:《上海文學》 | 海飛  2024年09月06日08:23

      開 場

      陳寶山去世那年冬春,左書令來到了她的十九歲。那時候左書令的父親在蘇州河邊的淮安路上開一家左記燈籠鋪,并且教會了左書令扎燈籠。左書令喜歡扎燈籠,也喜歡長久地坐在桌前,一聲不響地看那些紙糊的燈籠在眼前晃蕩。她寡淡得如同白開水的生活中,只有燈籠,沒有愛情。但是她很美,像一張素箋一樣白凈。左書令記得,陳寶山從她手中買走第一盞燈籠時,穿著一件深灰的風衣。燈籠骨架上糊的是白身子紙,有著淺粉紅的顏色,上面畫著一條淡絳色的龍。燈籠點亮的時候,透出一波波的光,讓龍也變得生動起來,仿佛回到了海里。

      左書令知道陳寶山以前是警察,而且是市警察局刑偵處有名的探長,破過很多兇案,但是卻一直沒有職務上的升遷。他的老婆蘇來喜喜歡挺著碩大的肚子,在離家不遠的蘇州河邊走來走去,仿佛她是在看管一條河流。陳寶山那天從左書令手中接過燈籠,提著一盞微光,走上了回家的路。在蘇州河邊走著的時候,能看到微光下影影綽綽的河水。陳寶山不會游泳,他覺得幽暗的河流充滿了秘密。而河邊堆滿了垃圾和雜物,以及各種各樣的錯誤。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陳寶山好像病得有些厲害。舊警察甄別工作開始以后,他沒有被人民政府公安局留用,而是去仲泰火柴廠當了一名門房。他偶爾經過左記燈籠鋪的時候,會停下來在店鋪里坐一歇。他叫左書令小姑娘,說小姑娘你同我一樣,不愛講話。左書令笑一笑,手中不停地用篾片扎著燈籠架,仍然不響。立冬前后那幾天,陳寶山從瑞金醫院回來,照例在她這兒坐一歇。他剛剛坐下,店門外討厭的雨水就開始綿密起來,他們就望著門外簾布一樣的雨說話。雨聲很響,陳寶山就在雨聲里也很響地說話。陳寶山好像特別喜歡說,他說起以前的舊事,說完了會加一句,你聽見了沒有。左書令就笑笑,說聽見了呀,你說的舊事像一場夢一樣。陳寶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突然覺得左書令雖然不愛講話,但是一旦講話,會讓人覺得講到心坎里去了。那天陳寶山看到左書令在扎的燈籠,就問這是什么燈籠。左書令說,這叫走馬燈。燈籠點起來的時候,那匹燈籠上畫著的馬,或者飛燕,或者一個夜奔的女人,就會緩慢地轉動起來。那天黃昏,陳寶山提著走馬燈踏上回家的路,黃黃的光暈映照著走馬燈上的圖案。那些圖案在不停地轉動,于是陳寶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一九四九年除夕過后的沒幾天,其實也就是一九五○年正月初六,剛好是立春,陳寶山突然在河里結束了生命。就像雖然是立春,但冬天卻好像進行得如火如荼一樣。左書令那天看到蘇州河邊圍著一圈穿著臃腫的人,她沒有靠近,但是遠遠地聽到了,人群中有人在講不會游泳的警察陳寶山走向了蘇州河,而且用槍抵在了自己的下額,朝天開了一槍。那把槍是以前的警察局長俞叔平送給他的,但送給他并不是為了讓他自殺。子彈洞穿并且掀起了他的天靈蓋。就在眾聲喧嘩的時候,左書令轉過身離開了人群。她留給蘇州河一個背影。

      左書令的父親死于兩個多月以后,那是一場在春天里忘乎所以的醉酒。那天他邁著東倒西歪的腳步,在回家的路上倒在了豐沛富足的雨水里,俯臥在一片馬路的水洼上。父親的臉緊貼著路面,仿佛馬路的一部分。他的衣服因為雨水的浸泡,鼓了起來,很像是漂浮在海面上。左書令得到父親醉死的消息,趕往離家不遠的那條馬路時,看到了路燈下的父親,那么陌生。很久她都沒有走近。她突然發現,許多的人事,她是不愿意靠近的。接著,初夏的一個黃昏,一場大火光顧了左記燈籠鋪,所有掛在墻上的、安放在貨架上的燈籠開始同時燃燒,照亮了整條弄堂的夜空。左書令也是站得遠遠的,看著那些興奮的火苗,她臉上浮現著一種平靜的笑容。火光映紅了她的半邊身子,也讓她半邊的身子變得暖和,而另半邊身子始終被初夏的風吹拂。消防水龍頭最終撲滅了這場大火,每個消防員的臉上都顯現著疲憊,只有左書令神清氣爽,有鄰居問她,阿壁小囡,以后你怎么辦?

      左書令只是笑了一下,一聲不響。她后來消失在蘇州河一帶,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而左記燈籠鋪也成了一片廢墟。第二年的春天,上海松江七堡鎮的一座叫明真的道觀邊上,桃花開得十分燦爛。有人看到過左書令,說她成了一名女道士,說她站在離一條小河和一樹桃花適當的距離,看上去似在人間,又仿佛不是在人間。

      左書令記得最清爽的是,陳寶山每次路過她的左記燈籠鋪,坐在她的身邊語速平穩地講起一堆舊事。這樣的舊事,如影隨形伴隨著這位深居簡出的女道士一生。

      十歲的陳寶山,有一大把的時光和祖父陳靜安一起度過。那時候他和父親以及祖父三個男人,還住在赫德路五十五弄。祖母得了一場急性肝病死了以后,陳靜安又續弦胡氏。只過了八年,胡氏也撒手西去。自此陳靜安不愿再娶,而是安心地當自己的警察。他覺得自己沒有老婆命。

      陳靜安喜歡在一把躺椅上曬月亮。他退休了。以前陳靜安當警察的時候,還是晚清,他記得很清爽的,那是在光緒二十三年,也就是一八九七年的秋天,他成了當時上海最早的六十六名巡捕之一。這些都是陳靜安曬月亮的時候說的,他一邊大笑,一邊給孫子陳寶山吹牛皮,講他當警察的第十三年,有個叫汪精衛的,刺殺過晚清攝政王載灃,差一點被他親自逮捕了。那時候陳寶山很相信這一切,覺得警察大概就應該是這樣子。但寶山一直搞不懂,陳靜安為什么喜歡曬月亮,而不是曬太陽。大概是因為他覺得曬月亮的時候,適合回憶往事。特別是在夏天的時候,他躺在躺椅上,弄堂里的風就輕易地穿過他曬癟了的魚干一樣的身體。

      寶山陪著陳靜安,十分安靜地乘涼。那時候寶山父親陳嘉定在警察分局上班,很忙的樣子。所以有時候等他下班的時候,會看到一老一少兩個人,還坐在家門口乘涼。他們乘涼乘得從容而專業。陳靜安在乘涼的時候,主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不停地當寶山的面罵陳嘉定,他說像你爹這樣的人,是當不好警察的。他不是當警察的料,但你是的。寶山說,為什么。陳靜安說,因為你安靜,安靜的人會思考。陳靜安的另一件事,主要是給孫子說他自己的父親,就是寶山的太爺爺曾經在清廷的巡防保甲局里做事。那時候還不叫警察,但是扛的活兒,和后來的警察是大差不差的。

      所以說,咱們家是警察世家。陳靜安斬釘截鐵地說。

      陳靜安給孫子寶山講了無數的往事,也曬了數不清的月亮,陳寶山的皮膚好象也變成了銀色。祖孫兩人邊曬月亮,邊說話,一直曬到陳嘉定離世。寶山的父親陳嘉定畢業于震旦學院法學院,入職在警察署第三分署司法科。但因為陳嘉定為人過于正直,即使在“花國總理”王蓮英被殺案的偵破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仍然被排擠在外。升職嘉獎幾乎都沒有他的份,仿佛他不是辦案的警察,仿佛他是只警犬。

      寶山的媽媽叫白雪見。陳嘉定很喜歡她,像寵一個女兒那樣的寵,但她是個半啞的人。她只能出發幾個簡單的音節,這大概也是她的兒子陳寶山不愛說話的原因,因為母親不太同他說話。白雪見一直很悲傷,她喜歡悲傷地站在蘇州河邊,悲傷地看各種貨運船往來。蘇州河上很熱鬧,河上有船只不知疲倦地來回穿梭,甚至還有夜航船。陳寶山一直想要走近母親,但是走不近,這讓他特別羨慕他的小伙伴張仁貴。隱隱約約聽說,白雪見長得太漂亮,雖然是個啞女,但還是有好多人歡喜她的。以前有一個流氓拋棄過她,她大概是受了刺激,于是恍惚地在大街上沒有目的地走,最后被街頭執勤的陳嘉定帶回了第三分署。白雪見后來想要嫁給他,是因為陳嘉定給她買了一碗餛飩。那天她披的是陳嘉定的大衣,那個流氓以前同她說過,披了誰的衣,就是誰的人了。現在,她又披起了陳嘉定的衣。她沖發呆的陳嘉定笑了一下,用手理了一下鬢邊落下的一縷頭發,含混不清地說,我要同你回家。

      但是有一天白雪見拋夫別子,突然不見了。陳嘉定的床上,放著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大衣。有人說她是跟一個開船的人去了蘇州,從此不再回來了。有人講她掉到了蘇州河里,被河水沖走了。陳嘉定自己到供職的第三分署去報了案,希望增大警力尋找他一直寵愛著的白雪見。但是局里只是佯裝著發了幾個告示后,以警力有限為由,再也沒有動作。那段時間,陳嘉定像一條瘋狗一樣,沒日沒夜在大街上亂竄。后來,他聽人說白雪見是和拋棄她的流氓舊情復燃,一起去了紹興,在八字橋開了一家小酒館。陳嘉定終于明白,那件放在床上折得好好的大衣,是告訴他,她不再穿他的衣了。她私奔了。陳嘉定也終于明白,一個女人喜不喜歡這個男人,和這個男人對女人好不好沒有關系。白雪見注定了,是愛這個流氓的。于是,陳嘉定沒有去紹興八字橋找白雪見。他覺得他永遠找不回一個心已經飄遠的人。

      民國十六年的初春,陳嘉定為了救一名蘇州河里不慎落水的圣約翰大學女生,跳下河時忘記了脫掉警靴。那雙警靴的鞋帶扎得特別緊,涌進水以后又在腳脖子處卡住了,這讓下水的陳嘉定很后悔,任憑他怎么用力也無法將靴子蹬踢下來。最后他像浸透了水的包袱,被那雙冤魂一樣的警靴給硬生生地拽進了蘇州河的河底。

      陳寶山記得,祖父陳靜安在看到兒子的死狀后,仿佛一點也沒有悲傷,臉上掛著笑意,而且還不停地嗑瓜子。但是在第二天,他躺在那把老舊的躺椅上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身邊的地上有一圈瓜子殼。來幫忙料理后事的是張三立,也是警察,是陳嘉定頂要好的同事。接連失去父親和祖父,陳寶山正式成為一名孤兒,他被張三立從赫德路領回了家。張三立家就在蘇州河邊,一幢二層小樓。寶山在那一天見到了張三立永遠板著臉的妻子午鳳,從此張三立當了寶山的干爹,午鳳當了寶山的干娘。寶山還見到了張三立的兒子張仁貴,他們年齡相仿,本來就認識,現在可以睡一個床鋪。只是當月圓之夜,月光灑在床上的時候,寶山從半夜醒來,會想起那個愛曬月亮的祖父。同樣,當他經過蘇州河邊的時候,也會想起被人拖上岸來的父親,像一條擱淺的黑色大魚。

      寶山記得他剛住到干爹家的幾年,和張仁貴好得不得了。那些年只要到了夏天,張仁貴就會整天泡在蘇州河里,日光暴曬,河水浸泡,使得張仁貴背上脫下一層層的皮。張仁貴在水中游得比船還快,游夠了就上岸,四仰八叉地躺在岸上,把自己曬成一條黑不溜秋的泥鰍干。但是寶山沒有機會下水,他一直被干娘午鳳綁在家里。午鳳搓了一根稻草繩,將寶山捆扎起的時候,揮舞著手里的戒尺,指向地上寶山父親陳嘉定留下的那雙警靴說,你要是敢下水,我現在就剁了你的一雙腳。所以這么多年很少有人知道,在蘇州河邊長大的刑偵處警察陳寶山,至今不會游泳,是因為當年的河水曾經埋葬了他的父親。

      事實上,也有一位游方道士牛三斤曾經告訴過他,你不要和水走得太近。

      民國十八年,也就是一九二九年初夏,陳寶山和張仁貴都已經十七歲。他們像是被風吹大的一樣,走路的樣子搖搖晃晃。陳寶山喜歡這種搖搖晃晃的年歲,他好像是喜歡上了馬堂弄一個叫何紅菱的女孩。何紅菱每次去河邊洗衣,陳寶山總是會目送她。何紅菱就說,你干啥?寶山說,我不干啥,我就是看看你。何紅菱說,我有什么好看的。寶山就說,你要是不好看,我早就不看了。寶山想了想,還說,你不要生氣,看看不犯法。

      那年初夏,寶山沒有犯法,但張仁貴卻犯法了。張仁貴在外白渡橋上和人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張仁貴說水果攤上的蘋果壞了,水果攤的那個小個子男人說蘋果沒有壞。張仁貴要退錢,不退錢就把他扔進河里。小個子說退錢那是白日做夢。于是他們熱火朝天地打了起來,打得很賣力。十七歲真是一個最好的年齡,一般腦子不太能管得住身體,所以張仁貴用十七歲青春勃發的拳頭,打死了小個子。小個子匍匐在外白渡橋上,看上去他像是要鉆透橋面,一直鉆到水里去。張仁貴永遠記得那個無所適從的下午,他開始落荒而逃。他在上海北站爬上了一列火車,從此就像風消失在空氣中一樣消失在人間。同樣十七歲的寶山跟著干爹和干娘一起,在上海灘的角角落落四處尋找,一無所獲。一直到一個禮拜以后,張三立和午鳳坐在樓下客廳的太師椅兩旁,一言不發。他們把整個下午坐了過去,又把黃昏坐了過去,他們完全坐進了一堆黑夜里。寶山就一直看著干爹干娘,張三立喝一會兒茶,剝一會兒手指甲。午鳳一會兒磕瓜子,一會兒吃湯團,一會兒突然打開碗櫥開始吃一只七天前買來的燒雞,那是給兒子張仁貴買的。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一直坐到天亮。天光剛剛放亮的時候,寶山在張三立和午鳳面前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各敬了一杯茶說,仁貴不在,我會一直在。我是你們的兒子。

      一九三五年的夏天,陳寶山見證了一樁兇案。那個他頂喜歡的女孩紅菱的父親何大有死了。何大有生前喜歡打老婆,他的老婆叫秀芝。何大有有事沒事,會喝個三兩酒,然后打一頓秀芝解解悶。何大有在十六鋪貨運碼頭扛包。扛包很辛苦,但是他一點也不累,他扛包回來就打老婆,不曉得的人,以為他那么愛打老婆是有工資的。秀芝在家里開錫箔香火店,很安靜的一個女人。聽講他們一家是從江蘇高郵三垛鎮那邊過來的,每次何大有打人的時候,嘴里用高郵的方言罵著,辣你個媽媽的。寶山就一直搞不懂,辣你個媽媽是不是給媽媽送上一碗辣椒吃?雖然何大有不厭其煩地打老婆,但是對女兒紅菱卻很疼愛,掙來的錢時不時地往紅菱的兜里塞。紅菱說,不要不要,我夠用了。何大有說,不夠不夠,你不要也得要。每次紅菱見到何大有打老婆,她都十分平靜,因為這樣的場面她見到過太多次。她麻木了。

      但是有一天晚上,何大有在十六鋪碼頭卸完貨回家后猝死在床上。第二天清晨,家里人哭得呼天搶地,秀芝哭得傷心,看到的人都感嘆,雖然秀芝的任務是被何大有打,但是大有死了,她還是傷心的,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時候寶山陰著一張臉,遠遠地在紅菱家門口不遠處觀望,總是覺得疑點重重。何大有人高馬大,壯得像一頭兩條腿的水牛,為什么突然就猝死了?他回家之前,在小酒館里喝醉了酒,還唱了一首“乖乖隆地咚”的小曲,同時罵了無數聲辣你個媽媽的,在家里吐了一大灘,聽說死因是被嘔吐物堵住了呼吸。他身上沒有傷,可是在兩只手腕上有淤青……

      那天寶山用公用電話匿名打到了中央捕房,把自己的懷疑說了一下。來辦案的是刑偵處最有名的警長華良。他的身上蕩漾著烏普曼雪茄的味道,寶山就遠遠地看著華良查案。華良帶了幾名警察過來,他不時地抽幾口雪茄,并且閑散地看著警察們在雪茄的煙霧與香氣中進行現場勘查。他自己主要是和悲傷的秀芝聊天,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并且討論了一下高郵的咸鴨蛋和油菜花。華良的目光瞥見了躲在圍觀人群中的寶山,他瞇眼笑著招了招手,寶山就走到了他的身邊。寶山聽華良說,是你報的警?寶山就說,你怎么曉得的?華良笑了,沒有再說話。后來華良又叼著雪茄,走到了秀芝的身邊說,你為什么要殺他?幫你一起殺他的人是誰?

      秀芝愣了一下,隨即很淡地笑了笑。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望著圍觀的人群好久。轉頭望向華良的時候,突然眼眶中有淚水潑了出來,說是我一個人做下的。寶山記得,那天華良一直盯著秀芝的眼睛看,最后秀芝終于把目光移向了別的地方。這時候華良才說,你騙人,你那么小的個子,弄不死何大有。

      這個案件結得很快,華良甚至沒有第二次出現在馬堂弄。報館的小報記者寫了馬堂弄殺夫案,搞得小報突然很暢銷。秀芝被警察帶走了,帶走的時候寶山也去看,華良探長都沒有親自出現。寶山就覺得華良真是有本事,當警察當到這份上,真是夠可以了。同樣被帶走的是馬堂弄的一個修鎖匠炳夫,至于炳夫怎么和秀芝合力殺死的何大有,有些牽扯不清。審訊的結果,一會兒說秀芝和炳夫有奸情,一會兒說沒有奸情……

      那天寶山看到兩名警察帶走秀芝時,紅菱站在家門邊,她不看被帶走的母親,她就遠遠地看著人群背后的寶山。她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的樣子,看得寶山有些不自在。人群完全散開的時候,是這一天軟綿綿的黃昏。陳寶山記得蘇州河的河面,已經被夕陽染得一片通紅,仿佛河面被火點著了。寶山走到了門邊的紅菱身旁,將一瓶百雀羚塞到紅菱的手中。紅菱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手中的鐵皮盒,最后扔在了地上。百雀羚打了幾個轉,最后落在了地面上。然后紅菱進了屋,合上門,將寶山和夕陽全關在了外面。寶山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紅菱是因為他自告奮勇的報案而恨上了自己。后來他從地上撿起了那盒百雀羚,他記得彎腰的時候,整個黑夜就在蘇州河邊的馬堂弄降臨了。

      一九三七年春天,在干爹張三立的安排下,寶山穿上了警服,加入了租界工部局的中央捕房,擔任一名華警。在那一天,他遠遠地見到了華良,在幾名警察的簇擁下,鉆進一輛車子走了。華良像一道光一樣,轉瞬即逝,讓寶山覺得仿佛剛才只是一陣眼花,看到的是一個幻境。那天是干爹張三立和干娘午鳳一起陪著寶山去報到的,他們看到福州路一八五號捕房門前,寶山把牛皮帶扎在腰間,頂著正午的陽光,戴上他人生中的第一頂警帽。寶山和干爹干娘在捕房門前合了一張影,三個人都笑得很燦爛。拍完了照片,午鳳開心得掉了眼淚,她背過臉把眼淚擦去。寶山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覺得看著燦爛的自己,干爹和干娘一定會想起那個殺人潛逃的兒子張仁貴。于是他左手搭著午鳳的肩,右手搭著張三立的肩,將他們摟得更緊。干娘還將寶山帽徽上那只飛翔的警鴿擦拭得異常清爽,讓它金黃色的羽毛在寶山頭頂閃閃發光。寶山那時就啪嗒一聲,對著干娘敬了一個禮,然后說,禮畢!

      那天的傍晚四點多光景,寶山去了大樓樓頂的露臺,上面有成群結隊的鴿子,那是捕房養著的警鴿。更神奇的是,寶山見到了站在屋頂靠在護欄邊上的華良。華良手指間夾著雪茄,舉了舉手向他打招呼,說,喂,我們是同事了。

      著名的偵探華良原來一直記得兩年前報案的少年寶山,這讓寶山有些受寵若驚。

      紅菱后來成了仙樂斯舞廳的頭牌舞女,用當時上海人的說法,叫吃香得不得了。她和寶山之間,自從她母親秀芝被警察帶走后就再無交集。寶山曉得紅菱恨著自己,也不再去打擾她。只是那盒變干了結成硬塊的百雀羚,一直被寶山珍藏在家中的抽屜里。日本人是這一年八月十三號開始進攻上海的,到十一月十二號上海淪陷,整整三個月,上海都沉浸在硝煙的氣息中,并且此后的很多年,這種氣息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彌散,任何方向吹來的風用盡全力都沒法將這氣息吹去。紅菱的生活和她的發型、妝扮一樣,早就變了。她的生活如同一塊旱地,突然被一場大雨浸泡一般變得滋潤起來,甚至還在干枯之地冒出星星點點綠芽。她確實變得漂亮和豐腴,或者說她像一只橡皮球一樣,變得彈性了。她穿著時髦的貂皮大衣,或者款式不一色澤繽紛的旗袍,像一道彈性的光一樣跳躍在跑馬場、西餐廳和舞廳、夜總會。她和一幫大亨們玩得很投機,一般的舞客想要約到她的舞,那是幾乎不可能的。一直到后來,她成了汪偽大佬錢默生的專用舞伴,據說也住進了華懋飯店的長年包房里,那是可以望得到黃浦江的房間。此刻她已經是孤身一人,馬堂弄開過錫箔店的老房子,早就像生了銹一樣殘敗。老實講,她不在乎,她也不想要了,她要隔開馬堂弄的那種生活,或者把自己換成另一個人,光鮮地存在于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寶山有一次跟著周正龍去仙樂斯舞廳辦案。周正龍那時候還沒有當上刑偵處一哥,不過是一隊的隊長,戴一副眼鏡,如果不穿警服,看不出他是個警察,倒像一位報館的編輯或者大學的年輕教師。當然在舞廳辦案的時候,他和寶山確實穿的是便裝。那天寶山看到有一堆人從門口涌進舞廳,大呼小叫的,來頭不小,直接奔向了貴賓包房。那時候寶山和周正龍就坐在舞廳角落里,遠遠地隔著晃動的人頭,看到了春風撲面的紅菱和油頭粉面的錢默生一起出現。

      槍聲是在五分鐘后從包房里傳來的。周正龍沒能拉住寶山,寶山像一根彈簧,幾乎在瞬間沖向了貴賓包房。他看到了倒在地上像一團破棉絮的錢默生,也看到了驚聲尖叫的紅菱。紅菱的身上到處都是被噴濺的血,她瞪大眼睛發出單調的尖叫,一聲一聲機械地重復著。寶山撲向她,一把把她摟在了懷里,然后迅速地伏低身子,告訴她不要慌,沒有事。紅菱在他的懷里不停顫抖,仿佛寒冬枝頭上一只快被凍僵的鳥。槍聲還在零落地響起,錢默生的保鏢和刺殺他的隊伍正在混戰。舞廳里亂成一團,四處都是跑丟的鞋子和被誤傷的舞客。寶山拔出槍來,再一次在紅菱的耳邊說,有我在,你根本就不用怕。

      在寶山后來短暫的生命中,一直都記得,那是唯一一次,他抱緊了紅菱。

      這次事件后來被查明,錢默生是被軍統的颶風隊隊長陶大春帶隊干掉的,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懲處漢奸的行動。重慶政府下定決心,一定要讓漢奸們聞風喪膽,戴老板下令在軍統內部組建颶風隊,在上海把殺人的事情干得風聲水起。錢默生的死,讓紅菱的生活從此開始發生了變化,不僅錢默生的老婆找到她要跟她清算,汪偽政府也認為是紅菱勾引了錢默生,讓他樂不思蜀,流連舞廳,才遭遇到了暗算。紅菱據說后來離開了上海,淡出了社交圈,像一滴雨落進了蘇州河里一樣,消失無蹤。隨即有一個叫小金寶的十八歲舞女,浦東來的,成為仙樂斯新的皇后。而紅菱去了湖州南潯鎮,嫁給了一個做蠶桑生意的中年男人。這些都是寶山的調查結果,寫成檔案上報給了隊長周正龍。

      有一天晚上,寶山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人影從馬堂弄閃出,擋住了他的去路。這個人掏出一根煙點著了,噴出一團來路不明的煙霧。寶山說,你是誰?那人說,我是陶大春,我是颶風隊的。陶大春拔槍抵在了他的腦門上,說,紅菱去了哪兒?我們需要找到她,因為錢默生的一份絕密文件不見了。

      寶山說,紅菱很苦的,你們也敢難為苦命人。

      陶大春說,你也是中國人,你竟然那么短的時間就能把我們查了個底朝天,是個人才。所以如果你愿意,希望你能加入我們。

      寶山說,我不愿意。我只想當警察。

      在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九年漫長的十二年間,陳寶山一直是一名稱職的警察。這期間周正龍早就升任為處長,而寶山和周正龍的妹妹周蘭扣相識。周蘭扣喜歡喝咖啡和紅酒,喜歡時裝、游泳、擊劍、賽馬,喜歡一切時尚的東西,最夸張的是她喜歡騎摩托車,伏在車身上如一只巨大的甲蟲,在大街上把摩托車開得電閃雷鳴。她和寶山若即若離,仿佛是喜歡寶山這個滬上有名的神探,但也好像不怎么喜歡。真是要命。

      一九四六年的時候,寶山認識了童小橋,他是仲泰火柴廠的老板唐仲泰的太太。寶山為童小橋找到了一只失竊的皮箱,以及皮箱內的衣物。也許是因為投緣,寶山愛去唐仲泰家,聽童小橋彈琵琵。童小橋琵琶彈得好,特別是《春江花月夜》。而且童小橋穿旗袍坐著的樣子,也像一把琵琶。除了聽琵琶,寶山還可以和童小橋的司機老金下象棋,但寶山的棋藝遠不如老金。寶山輕而易舉地在唐家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當然,這之前他也認識了頂頭上司周正龍的妹妹周蘭扣,兩個人若即若離,有點兒想要談戀愛的意思,但又誰都沒有挑明。這樣的狀態就像一場霧,既不是雨,但卻會濕身。一九四八年冬天的圣誕節,寶山買了糖炒栗子,興致勃勃地給周蘭扣送去。沒想到周蘭扣剛好挽著唐仲泰的手,依偎得如同連體嬰兒般在寶山眼前走過。寶山始終都記得,那天下著一場不期而至的雪,寶山在一棵行道樹下,遠遠地望著一對男女說笑著向這邊走來,大概是因為男的妙語連珠,所以那年輕的姑娘就笑得花枝亂顫。倆人越走越近,寶山看清了那姑娘就是周蘭扣,這讓捧著糖炒栗子的寶山覺得無所適從。寶山于是想到了自己的木訥,戀愛是需要談的,談的意思就是談話。寶山覺得自己是塊木頭,木頭怎么談戀愛?后來寶山突然想起,那個和周蘭扣談得熱火朝天的男人,就是唐仲泰。于是寶山發了一會兒呆,他還是覺得有些難過。最后他去仙浴來澡堂泡了一個澡,都快把自己給泡發芽了。然后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就在離家不遠的蘇州河邊,寶山在雪地里一個人站了很久,令身邊的那條蘇州河都覺得寶山是想野心勃勃地站成河邊的一棵樹。夜深人靜,蘇州河邊人煙稀薄,只有隱隱作響的水聲。于是寶山在河邊坐了下來,專心而細致地挖了個坑,把那包牛皮紙包著的糖炒栗子埋了進去。

      那天寶山踩了很久的雪,一路走一路走,咯吱咯吱,走到了童小橋的家里,說你給我說門親事吧,我想要成家了。童小橋不響,寶山也不響,就那么安靜地站著。很久以后童小橋終于說,來喜怎么樣?

      來喜曾經是童小橋家里的幫傭,后來因為風濕痛,走不了路,在家里歇了一段時間。等能下地走路的時候,她在大街上擺出了一個香氣撲鼻的煎餅攤。寶山記得這個人,也和她說過幾次話。寶山笑了,說我覺得挺好。于是童小橋問,難道你那個周蘭扣不好?寶山笑著說,那是另一種好,我不太能掌握的那種好。人要識相,任何把握不了的事情,都別去碰。

      寶山去找來喜,他請來喜吃面條。在老正興面館,兩個人坐在一起各自吃了一碗三鮮面。吃完面寶山把碗一推,掏出皮夾說,我要娶你為妻,錢歸你管,人不能管。來喜不響,坐在那兒笑著看寶山,很長很長時間都不響。寶山說,你這樣鴉雀無聲的,什么意思?肯還是不肯?來喜仍然不響,心里這樣想,每個女人都想管錢,可是管不到。沒想到我還沒答應嫁給你,你就已經開始想讓我管錢了。

      寶山和來喜結婚了。來喜結婚沒有什么嫁妝,或者說幾乎沒有嫁妝,但是她帶來了十來只鴿子,養在寶山家的露臺上,好像她的職業是飼養員。也就是在寶山娶來喜的第二天,寶山請一幫同事在福州路上離警察局不遠的老半齋吃宵夜,清蒸刀魚上來的時候,處長周正龍把炳坤帶了進來。炳坤皮膚有點黑,嘴唇蠻厚,圍了一條不倫不類的格子呢舊圍巾。周正龍說介紹一下,處里新來的同事,姓趙,趙炳坤,以后你來帶他。炳坤對寶山彎腰點了一下頭,說師父,猶豫著是否該坐下。寶山說你小子嘴唇厚話不多,口福倒是不錯,可能以后辦案子時運氣也不錯。淮揚風味的蟹粉獅子頭,你要不要先來一個。

      炳坤還是很拘謹,酒喝到一半時,抽出幾張鈔票,本來是要給八百,后來又加了兩張,說是給師父寶山新婚的禮金。寶山說你就算了,你連警察局的一分錢工資也還沒領過,你連新娘子都沒見過。但是炳坤還是把鈔票推過來,雖然沒有說話,樣子卻是很執著。寶山于是就收下,說改天去家里坐坐,見見嫂子。炳坤說,應該叫師母。他后來給寶山打包了一碗水餃,說師父,你帶回去給師母吃。寶山于是想起了家里話不多的來喜,覺得心里很踏實。

      關于陳寶山的過往,來喜隱約是有點曉得的。比如寶山對童小橋有點意思,不然為什么老是往童家跑,難道真的是為了找老金下棋?和周蘭扣也有些眉來眼去,蘭扣畢竟年輕,畢竟時髦,臉盤子也不錯。來喜還知道她是寶山的上級周正龍的妹妹,也是上海的半個明星,在新新公司六樓餐廳的玻璃電臺當播音員,還上過《大聲》無線電半月刊的“小姐動態”欄目。

      寶山當然記得更清晰,他是在警察局的一次新年聯誼會上認識周蘭扣的。那次周蘭扣跟在哥哥周正龍的屁股后面,吃晚餐時,坐到寶山邊上說,我全看過了,上海嘎許多警察,就你最像男人。那天三個人一路走回去,天空碰巧落雨。寶山臨時買了兩把傘,讓周正龍獨自撐了一把,另外一把他給周蘭扣打著。走到外白渡橋上時,雨點砸在鋼梁上,敲出叮咚叮咚的聲響。周蘭扣抬頭去看雨,這才發現寶山差不多站在傘外。她說你是不是喜歡淋雨?你又不是一片草地。寶山說我個頭大,雨傘里擠不下我們兩個。周蘭扣聽他說完,突然笑呵呵地跳起來親了他的臉頰一下,說宵夜哪里吃,我想吃牛排。

      這些都是寶山和蘭扣的過往,當然后來周蘭扣暗中和童小橋的老公唐仲泰好上這件事,寶山并沒有打算要告訴童小橋。他覺得人這一生中,總有許多秘密是要爛在肚子里的。

      寶山也沒有想到,那個離開上海去湖州嫁了個富人的紅菱,會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和自己重逢。明明有昏黃的路燈,紅菱竟然還提了一盞燈籠,而且還穿著一件白衣裳,披散著頭發。她就站在馬堂弄她家的門口,錫箔店早就關門了,不大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也早就荒廢了。寶山看到紅菱的時候,以為見到了鬼。紅菱朝寶山笑了一下,說,寶山,我這一生很慘的。

      寶山沒有接話。兩個人就保持著這樣的沉默,很久以后紅菱說,我沒有嫁到湖州去,那都是為了死要面子故意放出的風聲。自從錢默生被軍統殺掉以后,他的老婆也沒有放過我,說不會讓我好過。她找了一個有花柳病的人把我強奸了,從此我也就染上了花柳病。我的日子不多了,同仁醫院的郭醫生告訴我,我頂多還有一個月。

      寶山還是沒有接話,只是沉默地點起一支煙。紅菱說,當年我沒有接你送給我的百雀羚,我很后悔的。但是這也難怪,人生之中總有許多后悔的事。聽到紅菱這樣說,寶山就從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百雀羚。不知道為什么,這天寶山恰巧把百雀羚帶在了身邊。紅菱接過了,打開鐵蓋,發現百雀羚已經干掉了,結成了塊。但是紅菱還是很開心,說就要死了,能得到這個禮物,我可以閉眼了。

      寶山點起了一支接一支的煙。他看到紅菱離開的時候,有一陣風很兇地吹散了煙霧。他很想再看一眼紅菱,但是他最終沒有跟上去。紅菱一個月后真的離世了,寶山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警察局食堂吃飯。一個接電話的小警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告訴他,同仁醫院郭醫生打來電話,一個叫紅菱的女病人死了,生前留下話來說,謝謝百雀羚,這是她在人間唯一得到的愛。

      寶山笑了一下,專心地吃飯。其實那時候他快吃好了,但聽到這個消息,他開始細心地一粒一粒地數著飯粒吃飯。那個小警察很好奇,一直到他數完,寶山笑著說,一共一百八十七粒。寶山抬起臉笑著張嘴的時候,小警察發現寶山嘴里塞滿了飯,亮晶晶的閃著光澤,而他的眼眶里,已經盛滿了身體里全部的淚水。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來得迅猛,蘇州河的潮水也很急。陳寶山帶著徒弟炳坤正在破案,就是那樁滬上各種報紙連載不斷的連環殺人案。第一個死者叫張靜秋,第二個死者叫鄭金權,第三個是位老太太,大家叫她湯團太太。很長一段時間,案件沒有眉目。

      有一天,陳寶山在外白渡橋上碰見了一名國軍軍官,認出他就是當年鋤殺了汪偽漢奸錢默生的陶大春,抗戰勝利后他就浮出了水面,現在在淞滬警備司令部里上班。兩個人在橋上抽了一會兒煙,后來在一堆飄蕩的煙霧里,寶山說,形勢怎么樣?

      陶大春想了想,把煙蒂扔進了外白渡橋下的蘇州河里,說,不好說。

      后來陶大春又問起,當年差一點被一起鋤殺掉的,后來他們又追查的那個紅菱,現在怎么樣了。

      寶山說,死了。

      陶大春不響,長時間望著腳下的河水。后來他抬起頭,朝寶山笑了一下說,再會。

      這是寶山和陶大春的最后一次見面。沒過多久,上海解放了,寶山不知道陶大春去了哪里。寶山是這樣想的,要么陶大春戰死了,要么就是去了臺灣。

      在醫院懶洋洋的床上,寶山想到蘇州河的水一定很涼,而且流得很著急,仿佛一種催促的鼓聲。這時候他開始回憶起父輩們的過往,以及自己略顯匆忙的路途。他有點惦記左記燈籠鋪的左書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惦記。除夕的腳步越來越近,高音喇叭播放著激越的革命歌曲,全城上下都是嶄新的氣象。連空氣都是新的。寶山作為小部分的勸退人員,早已被人民政府接管的上海市公安局勸退,去仲泰火柴廠當了一名門房。華良一定是不曉得,這是后來改名為張勝利的張仁貴在做手腳,他不愿意神探陳寶山留在公安局,這會是他的一塊絆腳石。也是在這時候,寶山因為患了嚴重的腦腫瘤頭痛難忍,開始為來喜肚中的孩子做一切的準備,甚至削了一把木頭手槍。他的從警之路有些坎坷,也對被勸退有些不甘心,但他仍然希望兒子當警察。于是他對來喜這樣托付,等兒子長大了,讓他去考人民政府公安局當警察。來喜聽了他的話,側過頭去不響,后來索性一個人搖擺著肥碩的身子,去了樓上的露臺。在露臺上,她對那群咕咕亂叫的鴿子說,我頂舍不得的是他。

      寶山一個人在病床上的日子,白天竟然也開始恍惚,仿佛白天本身是一場夢。在這樣的夢境中,他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來喜就經常腆著肚子來醫院看他。有無數次,都是炳坤開著邊兜摩托車送她來的。來喜來了,坐在床沿上,一坐就是半天,一直握住寶山的一只手,仿佛不握著,寶山就會像鳥一樣飛走。來喜說,你是在回憶什么呢?寶山想,自己的心思還是被來喜看破了,于是就說,我還是想起了蘭扣。原來周蘭扣和唐仲泰,曾經在一九四八年除夕前兩天選擇了私奔,那時候上海城亂象頻頻,仿佛是聞到了戰火的氣息,很多有錢人開始外逃。周蘭扣和唐仲泰也乘上了太平輪去臺灣。但事實上他們最后沒有去成,在上船的那一刻就因為超員三百人太過擁擠,被擠落在十六鋪碼頭的淺水中。他們命大,因為這艘船在舟山群島海域與滿載著煤炭和木材的建元輪相撞,太平輪沉沒。

      于是唐仲泰和周蘭扣順勢潛伏了下來,唐仲泰的真正身份是國民黨保密局的。接著在一次炸毀電廠的“永夜計劃”行動中,周蘭扣在楊樹浦發電廠里執行上頭交給她的爆炸任務時,被炳坤和他的同事賀羽豐同時射出的子彈打死。而唐仲泰在垂死掙扎的過程中,感受到了連綿不絕的無望。于是他索性拿槍對準了自己的額頭,開動了扳機。

      寶山也順便想起了張仁貴,上海解放前夕,他作為公安隊伍的一員,隨部隊從山東濟南出發,在江蘇丹陽集訓了三個月,然后再次出發進入上海城,接管警察局。他已經改名為張勝利,早年他以為在外白渡橋上打死了一個人,匆匆外逃的途中,還參加了國民黨的隊伍。最后各種機緣巧合,他的上司讓他混進了共產黨的軍隊。而那個滬上頂有名的連環殺人案中,湯團太太的兒子,以及張靜秋和鄭金權,都曾經在第七十四軍服役。他們是在上海知道張仁貴真實身份的人。寶山還查到為了安插張仁貴,讓他作為公安局里最有前途的人潛伏下來,保密局的其他同事殺了有可能會揭露張仁貴身份的這三個人,以洗白張仁貴身份。最后,張仁貴還是被揪了出來,槍斃了。

      寶山回想起自己一個人替張勝利收尸的時候,跪在滬西新涇港的息焉公墓干爹干娘的墓碑前,很長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沒法把張仁貴的事情跟兩老講清楚,想了好久,最后他疲憊地抬起頭,看見這一大片公墓的拱形門楣上,有四個字寫得很清晰:天堂入口。

      寶山還順便想了一下童小橋,她的身份是國民黨保密局的,不僅是丈夫唐仲泰的上線,還是她的司機老金的上級。而老金還有一重身份是她的親舅舅,代號叫老根兒。老金很喜歡她,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什么事都愿意干。那樁連環命案中死去的幾個人,都與他有關。向他下達命令的,無疑就是外甥女童小橋,代號水鬼。寶山當時送童小橋去了崇仁老家,但是童小橋卻偷偷地回到了上海。問她為什么回來,童小橋說,現在再說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這輩子碰到什么人。碰到什么人你就會走什么路。童小橋這樣說。

      據烏鎮路上的居民回憶,那天差不多是傍晚五點鐘光景,陳寶山一個人走下了蘇州河。那天下著微薄的雨,所以寶山是走在一片鋪天蓋地的雨霧中。街坊只看到一個灰黑的人影,像一幅水墨畫一樣洇進河水。那時候蘇州河仿佛靜止,世界安靜得完全失去了聲音,河水也在那時候漫上了陳寶山的脖子。寶山睜著眼,在河水里看到了模糊的從前,河水像一塊電影院的銀幕,銀幕上他的一生匆匆而過,像走馬燈一般的影像閃現,祖父和父親與他的所有交集,也在瞬間重現。寶山很小的時候失去了媽媽,媽媽的名字叫白雪見,是個啞女,離開陳家的時候走得悄無聲息,像是她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所以當陳寶山一步步走到河水的最深處時,像是走向了母親溫暖的子宮。他感到十分妥貼、安心,于是他想睡一個最長的不愿醒來的覺。

      鄰居們曉得寶山是不會游泳的,他在落雨天的這個時候穿了一雙笨重的鞋子下水,真是有點讓人捉摸不透。寶山最后蹲下身子慢慢沉了下去,好像是要試一試水深,但是沒過多久,水底就傳來了一聲暗啞沉悶的槍響。

      槍聲很悶,也很短促,仿佛是在河水里受了潮。寶山是把槍口頂在下巴上,朝天發射的,子彈攜帶著河水和寶山的血水,像一股扎實的噴泉那樣沖天而起,直接奔向了遼闊而自由的空中。在鄰居們的記憶里,這天傍晚的蘇州河像是下了一場紅色的雨。河水泛著寶山的血,讓人觸目驚心。那個時候,剛好有一輛卡車從不遠處的外白渡橋上經過。寶山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很輕,他的身影飄飄忽忽,最后飄到了橋上,他看到蘇州河的岸邊圍了很多人,很熱鬧的樣子。于是他就知道,這些人在觀望著被河水吞沒的自己。這時候他仿佛看到了左書令,也站在外白渡橋上,竟然穿著女道士的服裝,手中提著一盞走馬燈。左書令對著他微笑了一下,說,這是老天的安排。

      寶山的尸體后來在水底浮沉,最后落入河床的最深處,也許是在為沿著水路去蘇州旅行作一次長久的準備。沒有多久,他的尸體被一條沙船打撈上岸。陳寶山的警服被他擺在岸邊,疊得非常整齊。那是一九四七年警察局發的一套冬季禮服,黑色,中間一排銅扣子,總共有五顆。胸前有一條金色的綬帶,從第二顆銅扣子下牽出,一直掛到右手邊的腰上。他的警帽也擺得很端正,警徽上有一只伸展開來的鴿子,讓人覺得它就要拍拍翅膀飛走。

      來喜被鄰居們叫來,匆匆地奔向了蘇州河邊,然后她人一歪倒在地上,昏過去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也許是被鄰居們抬回來的。來喜在當天夜里醒來后,才發現了寶山的病歷單,安靜得像一個熟睡的孩子,躺在鴿子籠里。病歷單上寫得很清楚:腦腫瘤,晚期。

      醫生診斷結果接下去的一頁,是寶山留下的一份遺書。他說來喜,孩子不用隨我姓,他跟著你一起姓蘇。要不就叫蘇州河吧,這名字很好記。蘇州河以后不用當警察,當警察太辛苦。

      來喜就想,陳寶山明明喜歡當警察,也表示過希望自己的兒子當警察,臨死之前怎么又突然改變了當初的念頭。甚至連孩子的姓,也讓跟著母親姓,是不是陳家世代當警察的生涯,就此結束了。

      遺書里還提到了炳坤,他說炳坤,來喜和蘇州河以后就托付給你了,有你照顧他們,我一百個放心。我死后,麻煩你替我收尸,我希望能葬在周正龍的身邊,這樣我們兩個就還是在一起。上海還有很多特務,都交給你去處理了。我和周處長在那邊看著你……

      寶山的這份遺書,字寫得歪歪扭扭,讓人想起他在提起鋼筆時是花了多少的力氣,可能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這天夜里,得到消息的炳坤來到了師父家,他和來喜替寶山守靈。寶山身邊點了很多蠟燭,將他一張臉映照得很紅。

      散 場

      二○一四年,春天來到了杭州的龍井草堂,這兒是一座遼闊的食府,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包廂卻只有八個。而且在這兒吃飯,不接受點菜,只接受排菜。龍井草堂很像是一座古代園林,或者這兒就是另一個古代。除了習以為常的鳥鳴,還有流水一成不變的聲音,以及一些花在風中不小心跌落的聲音。左書令已經來到了她的八十三歲,她穿著女道士的服裝,懶洋洋地坐在一處亭子的美人靠上,一動不動,像一幅古代的人物畫。亭子外的一圈,落滿了各不相同的一些春花,被雨水沖涮和浸泡,很有一些愁怨的況味。

      一個叫言午的十八歲女孩,穿著牛仔褲和簡單的套頭衫,正從一條水渠邊離開,信步走到穿著道士服的左書令不遠處。言午望著左書令,左書令就笑了一下,是那種像棉花一樣的笑。然后言午被左書令的目光所吸引,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二○一四年,陳寶山的女兒蘇州河已經六十四歲。她一直在杭州生活,以前是杭州的一位鐵路民警。退休后的一段時間,她頂喜歡去的是鳳凰山,據說那是南宋皇城遺址。她對遺址的興趣不大,主要是為了去看看南星橋車務段的那趟綠皮火車。綠皮車已經很稀少了,她內心有些許的害怕和慌張,覺得綠皮車一消失,就等于是一個時代的消失。而在漫長的退休生涯中,她竟然為自己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就是去龍井草堂幫忙打掃衛生。龍井草堂遠離塵囂,整座山莊被綠葉遮蓋著,并沒有多少灰塵。于是蘇州河就經常拿一塊抹布,在各個亭臺東抹一下,西抹一下,像是在抹去一些時間的印痕。蘇州河閑不住,灰塵擦了,又來了;灰塵來了,又擦了。她參加了老年讀書會,讀書會經常會組織會員們參加作家的見面會,聽他們講創作故事,幾乎是一個月一次。最近她在看的一本書竟然就叫《蘇州河》,那名作家口若懸河,普通話很不標準,但她坐在聽眾席上,聽得入神,眼淚一刻也沒有停過。

      蘇州河的兒子,也是一名警察,在西湖區的交警大隊上班,每天在西湖邊的蘇堤白堤附近指揮車輛。兒子說,你都退休十年了,好省省的,不要再去上什么班了。蘇州河就說,我就去擦擦灰塵,也不累的。兒子說,這個世界上的灰塵,哪里是能擦得完的。蘇州河說,那也不能因為擦不完,就不擦了吧。兒子不響。蘇州河就又說,我喜歡龍井草堂。兒子就問她,那里是一個吃飯的地方,你會喜歡草堂的什么呢?蘇州河就笑笑,其實她也不知道喜歡草堂的什么。

      那天蘇州河的工作是擦龍井草堂院子里那些美人靠的欄桿,擦到了左書令坐著的亭子。她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一位老年的女道士,和一位穿著簡潔清爽的姑娘并排坐著。她們是左書令和言午,雖然一言不發,卻始終不停息地微笑,仿佛微笑是她們這個下午的工作。后來,當夕陽完全落下,黑夜正式來臨的時候,言午開始淚如雨下。她想到了家里的父母和弟弟,以及父親開辦的一家微小的工廠,家里一座溫暖的小院,飯菜飄香。后來左書令伸出手,輕輕握住言午的手,溫和地說,跟我去上海松江的七堡鎮吧,那里有個明真宮,應該適合你。

      手中拿著一塊抹布的蘇州河,在她們身邊坐了下來。這時候她看見不遠處的小徑上,兩名穿紅色中式斗篷和改良旗袍的女子,是龍井草堂的迎客小姐,年輕得頂多二十掛零的樣子。她們各提著一盞燈籠,著急地行走在龍井草堂巨大的院子里。就這樣,三個年齡各不相同的女人,坐在美人靠的木欄上,共同看到的是兩名提著燈籠的女子,引著一位中年男人走向一個叫“枯榮亭”的包廂。而左書令分明想起,在遙遠的過去,她家那間淮安路上的左記燈籠鋪,在未被大火吞沒之前,掛滿了各式燈籠,比迎客小姐手中舉著的燈籠精致多了。同時她還想起,在她十九歲那年冬天,一個叫陳寶山的警察來找她買過一盞燈籠。那是一盞走馬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