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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城》2024年第4期|王玉玨:日落起舞(節選)
      來源:《花城》2024年第4期 | 王玉玨  2024年09月06日08:33

      導讀

      小說以一個短暫的時間斷面,聚焦刻畫了一群失意的人:退休失勢的老局長,淪為羊肉店老板娘的昔日“飛天女神”,少年得意、如今陷于庸常瑣碎的中年男人,和沒有舞蹈天賦的平庸小女孩。在人生境遇的起伏落差中,他們各自承受生活的真相與辛酸。但在落日中重新起舞的小女孩,仍然有新鮮的勇氣去選擇、去堅持,去扭轉父輩的平庸。

      日落起舞

      王玉玨

      送跳跳去舞蹈班的路上,我打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打給我爸的,我問他坐上車了沒有。網約車是我一大早替他叫的,今天我表弟結婚。請柬上寫得很清楚,婚禮11點58分準時開始,現在出門應該正好。結婚是大事,本來說好的,一家人都去,但我和我媽臨時都有事。我媽是頸椎病犯了,她頸椎的毛病是老毛病了,一發作至少得一星期。我也有事,今天輪到我當志愿者——跳跳她們舞蹈班每周需要一名家長當志愿者,這周正好輪到我。

      第二個電話就是打給跳跳舞蹈班的苗老師的。舞蹈課結束之后,我想請她吃個飯。臨時起意,所以電話必須得盡早打,不然等苗老師進了舞蹈房,換上練功服,就沒辦法接聽了。跟我爸通完電話,公交車正好停靠燕山立交橋東站,我看了一下時間,9點17分,這個點兒她應該還沒出門,或者正在開車去中心的路上。果然,電話一打就打通了。我自報家門,我說我是跳跳爸爸,今天的家長志愿者,中午跳跳想和您一起吃頓漢堡。我沒說吃飯,也沒說請,而且還是打著跳跳的旗號,我不想給她任何拒絕我的借口。果然,苗老師很輕微地猶豫了一下,然后一口答應了下來:“我請跳跳跟您吧。”

      舞蹈課每周一節,都是星期天上午,上午10點到12點,兩個小時。兩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打發起來還是有點難度的。中心這一帶離我辭職前的工作單位不遠,地形和環境我很熟悉。西門對過是個公園,一到周末就成了老年人的天下,下棋的、跳舞的、唱歌的、鍛煉身體的,各種扎堆。從公園南邊一個角門出去,五百米之外有一個文化市場,也是相當熱鬧,賣許多跟文化有關也無關的東西,筆墨紙張、花鳥蟲魚、核桃手串、蜜蠟像章、郵票錢幣等等,很多玩意兒在商場甚至淘寶上都買不到,只逛不買也不煩,一圈下來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今天我不想逛,懶得動,腿沉。腦袋里也沉,像灌滿了水泥。昨晚喝大了,警校同學聚會,一年才聚一次,必須得盡興。不光是同學,還是同鄉,那一屆我們一個縣一共考上來八個,留下了五個,自封“五虎”。“五虎”畢業后每年都要找機會搞一下。大家輪流做東。昨天做東的是我,主題是慶賀,慶賀“二虎”戴佳棟高升,副轉正,昨天正好公示到期。五個人里頭我跟戴佳棟關系最鐵,上警校時連搓澡巾都混著用,他的喜酒理應我來張羅。就在我自己家開的火鍋店搞的,也是戴佳棟意思,現成的家宴,何必舍近求遠?再說了,正好也見見老板娘,多少年沒見了。戴桂棟說的是黃雁。確實,好多年沒見了,起碼十多年了,畢業之后就沒見過。他問我現在黃雁還跳不跳舞了,當年共建晚會上她代表她們職校跳的那個《敦煌飛天》我到現在還記得呢,好家伙,腰那叫一個軟,臺下百分之九十的男生眼睛都是直的。“還飛天呢,”我笑著說,“現在能蹲下就不錯了。”

      天氣很好,無云,蔚藍,響晴。公園里人很多,所有的長椅和石凳幾乎都被占滿了,我在靠著樹蔭的綠化帶旁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眼前是歡樂的海洋,一群老年人在載歌載舞,載的不是普通的廣場舞,是那種帶著很強的表演性質的民族舞,演出服無比艷麗,個個舞姿也很穩健,一看就是有底子的,年輕時一定學過幾年。很多人都被吸引過來圍觀,這里面也包括我,一支接著一支,一曲接著一曲,就這么一路跟著看了下來。可能是坐得時間有點久了,原本就不太嚴實的那點樹蔭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我,太陽當空照在我的頭頂上,但我還是不想動。頭皮很燙,可我卻感到額頭上絲絲發涼,用手摸了一把,果然是一層虛汗。摸到汗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現在需要一瓶飲料,芬達、雪碧、百事、可樂,隨便什么都行。

      最近的一家超市在公園對面,需要過一條馬路。馬路不寬,但來來往往的車輛很多,走過去花了一些時間。我拿的是一瓶百事,剛掃碼付了款,電話響了。是戴佳棟打來的,不放心,問我情況怎么樣。昨天我送他們從店里出來時,從綠化帶一直吐到了排水溝。我說沒事,那點酒算個屁。他在電話里等了一會兒,似乎在分析我語氣里的成分。我感覺到了他在分析,又重復了一遍:“真沒事,我人都出來了,送跳跳來上舞蹈課呢。真要有事我還能出得了門?”他停了一下問我:“沒開車吧?”我說沒有,坐的公交。他說:“昨晚喝那么多,你現在開車肯定還算酒駕。”我有點不耐煩,那瓶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百事已經屬于我了,此刻正濕漉漉地在我手里攥著,但因為接著電話,我沒法騰出另一只手來把它擰開,對碳酸的強烈渴望讓我的喉嚨不由自主地一陣陣緊縮。但我還是耐著性子回答他:“放心吧戴處,犯法的事情咱從來不干。”

      一瓶百事一口氣喝掉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拿在手上。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等著胸口里那個體積很大的嗝打出來,然后擰上瓶蓋,走出超市。出門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時間,11點38分。差不多了,可以進去了。

      舞蹈班清一色小姑娘,家長志愿者通常都是由媽媽們擔任的,爸爸很少。二十多個孩子,差不多半年左右一輪。過去都是黃雁來,我還是第一次。兩天前我就主動跟她說了,這次我替她來,正好可以有理由不去參加婚禮。工作量其實不大,提前十五分鐘進教室,錄幾分鐘的教學視頻發到群里,然后帶隊到中心大門口,等著家長們把各自的孩子領走。苗老師今天的課結束得稍微有點早,我脫鞋進去的時候孩子們正在休息,邊休息邊等我。見我進門,苗老師很響亮地拍了幾個巴掌,集合,整隊,各就各位。舞蹈教室是中心所有教室中最大的教室,一間至少兩百平方,加上還有一整面墻的鏡子,看上去感覺更大。

      這節課的內容還是繼續排練《留連戲蝶》。下個月9號,她們要代表中心去參加三年一屆的“小荷花杯”預選,先是市里,然后省里,然后全國。中心今年一共只有三個參賽名額,其中一個給了苗老師。壓力很大,除了考級,苗老師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忙這個。舞我是第一次看,但曲子聽過。好聽。最近這些日子我經常在家里聽到它,跳跳沒事就在客廳跟著電視練習。留連戲蝶,名字也好,有詩意,我當時順手就在手機上百度了一下,果然是從詩里來的: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杜甫的詩。我邊錄視頻邊看她們跳,通過手機屏幕看。我記得跳跳剛上一年級送她來的時候,她們還是一群小豆芽,轉眼都成大姑娘了,大到我都有點不太好意思直視她們了。

      今天有三個請假的,一共來了十八個。其余十七個全部被接走以后,就剩下了我和跳跳。我們倆站在中心西門警衛室旁邊的一把遮陽傘下面等苗老師。15分鐘之后,中心的老師們陸陸續續出來了,離得很遠我就看見了苗老師。我拍拍跳跳的肩,跳跳也看見了,跳起腳來很響亮喊了一聲“苗老師”。然后我們毫無必要地從遮陽傘下面走了出來,以示迎接。苗老師下午1點半還有課,練功服沒換,外面直接套了一件防曬衣。防曬衣有些大了,袖子和下擺都很長,她抬手跟我們打招呼的時候就像揮了一下水袖。

      1點半的課,時間應該還是很充裕的。計劃不變,說好的吃漢堡,那就還是吃漢堡。中心西門出來從最近的一個人防通道入口下去,兩百米不到上來,路口就有一家漢堡王。

      我點的是套餐,三個人的。三個人用了兩張桌子,我和苗老師一張,跳跳自己單獨一張。單獨一桌的跳跳很快就吃完了屬于她的那一份,然后伸手問我要手機。黃雁不在,我的手機就等于她自己的手機。為了不打擾我們,同時也不被我們打擾,她拿到手機后起身遠遠地另找了一張桌子,離我們十萬八千里。我扭頭看著她那副埋頭扎在手機里的樣子,感到有些難為情,小小年紀就戴上了一副眼鏡,盡管戴著眼鏡眼珠子還恨不能貼在屏幕上。眼鏡是三年級配的,剛配的時候是一百五十度,現在已經快四百度了,以平均每年五十度在增長。坐在對面的苗老師仿佛留意到了我的難為情似的,笑了笑,告訴我說:“該注意還是得盡量注意一下——跳舞有兩樣是最忌諱的,你知道吧?一個是胖,一個就是眼鏡。”胖我知道。黃雁從當年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就不吃晚飯,一粒米都不吃,一直堅持了很多年。但是黃雁不戴眼鏡。“下個月9號比賽,可以考慮到時候讓她戴一下隱形眼鏡,不戴的話可能會影響平衡感,另外我在臺下有些引導也怕她看不清。”苗老師說著,順手對我演示了幾個訓練和比賽時她常用的幾個引導手勢:分開、前進、停止等等。

      我沒想到話題這么快就來到了這里,一步到位,本來以為還需要繞一點圈子才行。時機很好,我不想錯過。我決定抓住機會,開門見山,我說:“苗老師,下個月的‘小荷花杯’,我們不參加了。”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4期

      王玉玨,1983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收獲》《當代》《鐘山》《十月》等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載;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第四屆、第六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山東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等;出版《游與岸》《恐高》《假面先鋒》,長篇小說《泱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