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風馬牛”
8月26日《筆會》刊發嚴修老師《眾說紛紜的“風馬牛”》,引起我的興趣。嚴老師將“風馬牛不相及”一語“源于”何處,和歷來的紛紜解釋,基本梳理了一遍。但他說“風馬牛”的“語法結構是動賓結構”,我認為未必。對他最后的結論,我也仍有疑慮和不解。今將我的想法寫出來,請嚴老師和諸位讀者指正。
“風”與“放”通,本是訓詁常識,在古漢語詞典上一檢就得;認為“風馬牛”是說馬牛放逸,是放任馬牛自由奔逸,也原就是古書上最常見的解釋。如果這種說法很說得通,又怎么會那么長時期那么多人因疑惑不解而“眾說紛紜”呢?而且,馬牛即使奔逸得再遠,也不見得絕對不能相及的啊!
我們再來看看唐代孔穎達《春秋左傳疏》中對“風馬牛不相及”的解釋:“服虔云,風,放也。牝牡相誘謂之風。《尚書》稱‘馬牛其風’,此言‘風馬牛’,謂馬牛風逸,牝牡相誘。”這是嚴老師文章引文的標點。其實這段話很難標點。因為所謂“服虔云”(按,在孔穎達《尚書疏》中有差不多的話,卻說是“賈逵云”),到底是東漢訓詁大師服虔只說了“風,放也”呢,還是同時又說了“牝牡相誘謂之風”呢?后面引《尚書》來作解釋的話,到底是服虔說的呢,還是孔穎達的話?嚴老師說這段文字有點“混亂”,我也有同感。因“風,放也”與“牝牡相誘謂之風”,確實是兩回事,是兩種解釋。我認為服虔(或賈逵)只是說了“風,放也”,“牝牡相誘謂之風”是孔穎達加的解釋;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是有根據的,孔就舉了比《左傳》早得多的《尚書》中的書證。不過,孔氏又似乎想將這兩者“結合”起來(固然馬牛“牝牡相誘”時也往往要“風逸”的,如后來明人朱睦?的《五經稽疑》卷二中“馬牛其風”一條也這樣說:“因牝牡相逐,而至放逸遠去”)。但這樣就“把簡單而明白的問題復雜化了”(嚴老師語)。在明人所編的晉人杜預、宋人林堯叟的《左傳杜林合注》中,對“風馬牛不相及”是這樣注釋的:“杜:‘楚界猶未至南海,因齊處北海,遂稱所近。牛馬風逸,蓋末界之微事,故以取喻。’林:‘牝牡相誘曰風。言雖牛馬風逸,牝牡相誘,亦不相及。喻齊楚遠不相干也。’”亦即杜預只說了“風逸”一種解釋,而“牝牡相誘”則是林堯叟說的,不過林氏也試圖將這兩種解釋調和起來。
問題本來確實是簡單而明白的:“風馬牛不相及”一語要說的就是不相及,不相干,也就是現在上海、江浙人說的“不(勿)搭界”。馬牛再瘋跑,跑得再遠,也是可以追上的,這并不夠用來說明不相及;只有馬和牛即使各自發情也絕對不可能“相誘”,這才足以說明不相干。這是多么生動、多么風趣、多么直接明了的比喻啊!“風”的這個意思,不僅早在《尚書》中就有了,而且還一直流行在民間。至今在“風騷”“風淫”“風漢”“風月場”“風月債”“風流子”“風情萬種”“風言浪語”等等詞語中仍有著它的“遺義”。因此,我認為“風馬牛不相及”一語,雖然我們今天能查到的最早的書證是《左傳》,但其語源應該是更早就有的民間諺謠。
這樣的看法也許古人早就說過。如宋人馬大年《懶真子》卷五云:
楚子問齊師之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注云:“馬牛之風佚,蓋末界之微事,故以取論。”然注意未甚明白。仆后以此事問元城先生,曰:“此極易解,乃丑詆之辭爾。齊楚相去南北如此遠離,馬牛之病風者猶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輒入吾地,何也?”仆始悟其說即《書》所謂“馬牛其風”,注云:“馬牛其有風佚。”此兩“風”字同為一意。
所謂“丑詆之辭”,就是市井鄉間的罵人話。“馬牛之病風”,就是馬牛因發情而發瘋。如果不是發情發瘋而只是平常的放逸奔跑,為什么要說它們是“病”呢?(馬大年說的元城先生,就是司馬光的學生、北宋大臣劉安世。)宋人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下《書史》中也說:“風馬牛事,服虔注云:‘風,放也。牝牡相誘謂之風。’今人不肖子昵昵于游蕩者,亦謂之‘風子’。豈此意耶?”所謂“不肖子”就是今天說的流氓阿飛。
清代訓詁大師惠棟在《左傳補注》更引了《呂氏春秋》高誘注(并再次引《尚書》)來說明“風馬牛”之“風”乃“風合”(性交)之義:“《呂覽》曰:‘乃合累牛騰馬,游牝于牧。’高誘曰:‘累牛,父牛也。騰馬,父馬也。皆將群游從牝,于牧之野風合之。’其說與賈侍中(賈逵)蓋同,漢儒相傳有是語也。《尚書》云‘馬牛其風’。”清人焦循后來在《春秋左傳補疏》中也寫了完全相同的話。
清乾隆時進士李惇《群經識小》卷五寫有專條《風馬牛》,也簡單明了地認為“風馬牛”之“風”就是“牝牡相誘曰‘風’,《書》‘馬牛其風’是也。《尚書正義》亦引此為證。”而認為其他立說均“于文義終不分明”。乾隆時學者鄭光祖《一斑錄》的“雜述七”也寫有專條《風馬牛》,也簡單明了地認為“《左》‘風馬牛不相及’,謂馬與牛雖不顧廉恥,然且各從其類而不混;何君之涉我地也!此楚子剌譏之詞,謂齊桓畜類不如也。若謂‘馬好逆風、牛好順風’,是曲為之解矣。”
因此,我認為“風馬牛”的語法結構不是動賓結構,而是定語結構的偏正短語,即“風的馬、風的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