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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灰色之重——評秦汝璧小說《五十九度灰》
      來源:鐘山(微信公眾號) | 陳秋慧  2024年08月30日08:57

      作為黑白攝影術語的“灰度”在小說中如何被詮釋,初讀秦汝璧的中篇小說《五十九度灰》(發表于《鐘山》2024年第2期)時,這是縈繞在我頭腦中的問題。所有的閱讀都是讀者在文字世界里經歷的一種歷險,當我結束閱讀,回望這段探索之旅:拾級而上,一路與程錦、徐紹懷等人物擦肩,進入這些人物講述的故事,以語詞為舟,從一座孤島駛向另一座孤島,在意義的溪流中載沉載浮,作品內在的豐富在航程中撲面而來。掩卷默想,我為我的問題尋找到了答案。

      小說共13個章節,講述了一群參加學習班的人被迫留駐原地、與外界隔絕,便聚在一起以交談自娛。敘事者“我”觀察、聆聽她所見證的一切,從而串聯起若干人物的若干故事:先是茉莉自稱被侵犯,之后其它學習班同學輪番出場亮相,“因為封鎖,我們對很多荒誕的事情習以為常。我們不缺吃不缺喝。茉莉的事果然沒有再引起更大的波瀾”;每晚的聚談中,程錦自述她的婚姻與童年,她的人生處處都有父母留下的烙印,而她一直與之對抗,嘗試逃離;之后,徐紹懷由觀魚提及他的小兒子,圍繞為何生小兒子的話題,他講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其中嵌套他同學李元能的故事,而后者成為徐工作學校的捐款人,同學關系發生微妙變化;接著,古英講述其兄長以上大學的名額換取結婚機會但終而落空、發瘋的故事,古英目睹兄長的悲劇卻無力挽回,自己的人生軌跡也發生偏轉,婚姻變成漂泊,故鄉變成遠方;再接著,呂奇講述亡妻生前的故事,這位女性在婚姻中的不安全感都體現在她對自己膝蓋的過度焦慮上,而正是這焦慮帶來的神經質最后葬送了她的性命;最后,當學習班成員各自散去,“我”得到茉莉結婚的消息,結婚對象是學習交流期間曾被她控訴侵犯自己的男子,這證實了學習班的性侵風波其實只是無中生有的戲碼。

      在《五十九度灰》這部作品中,程錦、徐紹懷、古英、呂奇等人講述的故事都以悲劇打底,他們自身或者他們的親人就是那悲劇的主角?;橐鲋斜粧仐壍膼u辱感、捉襟見肘的人際關系、幻滅的夢想、被恐慌吞噬的美……小說人物的遭遇折射著人類生存處境中那些瑣碎、尷尬、無奈、窘迫、焦灼以及一切難于紓解的痛苦。在我看來,秦汝璧這些年一直是在圍繞這個主題寫作,即借塑造各色人物,描摹人類在生活中共同面臨的困境。不論是《舊事》中懷著“卑微的美麗的心事”的少年,還是《思南》中在故鄉“混一天了一日”的廣璋,抑或是《史詩》中肩負“緩慢的哀戚”的綺嫦,都是向往圓滿但終究不免與缺憾妥協的凡人。至于《今天》中的朱白羅,在面對日常生活賦予的枷鎖時,則是顯得猥瑣又怯懦,偶爾在外尋求刺激,最后還是要面對一地雞毛;《死泥》中的梁一夢對生活有期冀,但自己無力主宰前行方向,當了別人的金絲雀。朱與梁二人看似不同的人生軌跡,所過的生活卻是一樣的不堪。從這個角度來看,將《五十九度灰》放在秦汝璧的創作歷程上觀察,作品內在的思考與關懷是一以貫之的。

      不過,不似《思南》《史詩》等作品在正文中對小說題目毫無注解、需讀者自行揣測,《五十九度灰》在正文開篇之前安插了一小段類似于題記的文字,其中有一句“四十九度的灰揉進一度暖陽里”,這里出現灰度具體數據值,已經是在向作品的題眼接近。全篇中,“影子”與“霧”這兩種意象多次出現,營造出迷蒙的范圍。經統計,“灰色”一詞共計在這篇作品中出現18次,如“灰色的畫面”、“一個充滿霧一樣灰色的故事”、“灰色的人生”、“沒有經受過多少灰色包裹的人”等。小說第十章更是出現了關于黑白灰三種顏色異同的討論,意在點睛:“黑色與白色一樣,單調的,堅硬的;只有灰色,于金屬的質地中產生復雜的、柔和的光澤。許是五十一度,五十二度,五十九度”。基于小說人物形象、故事氛圍的整體把握,作者以“五十九度灰”這個頗具陌生感的概念來代指經歷人世滄桑之后生命狀態的復雜、含混與曖昧。第十二章無意中對這一概念又有補充:“我知道呂奇還有未講的故事,有關他接下來的第二段婚姻的故事,那一定是灰色的,五十九度的灰色。五十九度,那就是模糊雙眼的,略顯重的。”結合小說中那些“顯重”的敘述,如程錦回憶童年時村莊集體打狗的場景、徐紹懷講述李元能母親向鄰人揭發自己兒子、古英試圖為兄長報仇的徒勞、呂奇亡妻生前在幻覺中看到膝蓋有蟲子……再對照題記中“四十九度灰”為空間帶來的“寧靜、溫柔、輕盈”,秦汝璧筆下五十九度灰所籠罩的人生相對更具有躁動、粗糲、重量等特質。這樣的人生并非僅僅讓人絕望、無力,每個講故事的人幾乎都在講述之后傳遞程錦的那句“好好活著”,還有類似“好好活下去吧”這樣的句子,這些細節是作者秦汝璧對故事基調的平衡,也是對讀者發出的溫情鼓勵。

      較之秦汝璧之前的作品,《五十九度灰》六萬余字的篇幅令人不容小覷,其涵蓋的故事單元更豐富,整體結構也更具包容性,一定程度上源自于“我”、“茉莉”這兩個人物的功能設置?!拔摇痹趯W習班成員中年齡應屬最小,總被其它發言者以“小同學”“小朋友”稱呼(連茉莉與之對話時都說“謝謝姑娘”),而“我”對茉莉“被侵犯”一事的懵懂則讓眾人對之不設防備,因此,在之后的聚談中,一切故事與意義都向她開放,從而使得小說可以有理由全知式展示一眾男女的悲喜?!拔摇卑缪莸慕巧芟袷谴樽拥木€——“仿佛我來這里一趟就是來聽這些故事,好讓我知道故事中主角們那共同的喟嘆:就這樣好好活著吧。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句怎樣的言語,不太清楚里面具體的要義”。至于“一直掛在懸念里的茉莉小姐”,她“被侵犯”的緋聞及相關議論穿插在各個故事單元之間,看似閑筆,卻無處不是對世間飲食男女之局限的速寫。

      終章之前,茉莉與她之前控訴侵犯自己的人結婚,如此不無喜感的“抖包袱”,應是秦汝璧之前創作中所少見的。除了這種頗具戲劇張力的情節逆轉,《五十九度灰》較之秦汝璧之前的作品,雖然其中還是有著一些生澀難解的寓言、夢境,整體上對話描寫更多,遣詞造句上也平易了許多,而靜態的場景描寫、心理描寫則相對較少,整體上更為“讀者友好”了。作為一名“早熟”的青年作家,秦汝璧在創作上不斷嘗試、不斷突破,她此次在《五十九度灰》中表現出這種讀者友好的寫作風格,寓重于輕,未嘗不是一種自信的表現。

      作者系文學博士,國家圖書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