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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自我解釋學與滑落的敘事——評《不舍晝夜》
      來源:十月(微信公眾號) | 彭杰  2024年08月29日09:19

      在我看來,所有類型的文學作品,一方面可作為某種“自我坦白”的形式,并在這一過程中牽引出主體與他者、世界之間的關聯;另一方面,虛構人物如何體驗世界,以及如何辨認自身的存在,也可折射出某種自我解釋學的圖式和實踐。換而言之,所謂“原初”的,自身給出的經驗,其實依賴著一個內外劃分的邊界,而這個邊界是無法直觀地加以經驗的,它只是思想進程制造的產品。按照米歇爾·福柯的觀點,“我們自認為在自己身上如此清楚、如此透明地看到的東西,實際上卻是由歷史上精心建構的辨認技術而給予我們的。”由是,不同時期的文學作品,其差異處不僅僅在于它們呈現了不同時代的圖景。更為關鍵的區別在于,它們提供了不同類型的自我認知方法,并潮水般不斷重新開始,波動我們對于人的疆域的認知。

      從這一角度來說,閱讀王十月的新作《不舍晝夜》時,我始終能夠察覺到,王十月在嘗試診斷不同時代的自我塑形機制時,也已被某種更為潛在的自我認知所支配,使得敘事總是在打開個體生命的關鍵節點上滑落。在王十月的敘述中,主人公王端午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仿若一個強力的漩渦,種種時代特征集郵式地在他的生活場景中涌現——從1989年剛進入工廠時的海子熱,到新世紀初開辦書店后興起的黑塞、馬爾克斯,再到互聯網直播時代公眾對“民間大師”的想象與追逐。只是,當一個人的余生“不舍晝夜”地消磨著自身,其歷經的感受,卻無法聚合成個體生命中的獨特經驗。它們仿若屏幕前一刷而過的短視頻,僅僅只是發生與流逝,并伴隨著王端午的死亡而徹底湮滅。這類近似“流水賬”的生存情境,以及隨之而來的無力與空虛,已不局限在文本內部,而是構成了現代人自我認知的基本體驗。

      一、當西西弗斯

      來到失去經驗的世界

      小說中,王端午長期經營著一家名為西西弗斯的書店。在加繆對西西弗斯神話的著名重構內,針對二戰之后虛無主義的普遍化,加繆從西西弗斯的古代神話中重新發現了實存之重。盡管西西弗斯無法戰勝命運的荒誕,但他仍可通過正視命運本身,在一次又一次巨石的推動與滑落中,在肌肉與感官的辛苦勞作中,辨認出自身存在的強度。只是,放置在當代生活場景中的西西弗斯神話,其闡釋路徑或許又一次發生了微妙的扭曲。本雅明認為,現代世界是一個沒有經驗的世界。在空洞的、一致的時間觀念中,每個人都被驅趕著走向一個被空洞允諾所覆蓋的未來。此外,不可逆轉的全球化,同樣把自身打造成了與西方現代性同等規模的文化體系,使得日常本身成為一個批量生產的工業制品。鮑德里亞就指出,我們佯裝得益于普遍性,其實我們被強制同化所摧毀。現代社會中的自由,僅僅意味著一個人可以作為消費者,通過選擇廉價消費品與身份標簽,去搭建一個高度同質化的自我。

      回到對小說《不舍晝夜》的討論。盡管王端午始終既務實,又頗帶烏托邦理想地去尋覓現實生活的邊界,尋找種種生活場景之間的間隙,以及自我與他者融匯和雜合的場所,但其生活卻又總是被拉回日常生活的平庸軌道——早年被弟弟附身的神秘體驗,以及因此導致的中考失利,曾短暫地將他引入一個人生軌跡的斷裂點。不過,斷裂之后重新出發的生活,無非是進入八十年代末各地峰起的工廠,在循環運轉的流水線上,擺放下一個青年失意的每一天。王端午的數段戀愛同樣頗具傳奇色彩,并直接或間接改變了其內在心智與生活狀態。尤其是在和后來的妻子馮素素遭遇的時刻,兩人竟是以對八十年代先鋒作家的爭論作為開端。但當婚姻生活進入平穩、乏味的階段,親密關系中的激情也隨之潰散,逐漸被雞毛蒜皮的爭吵與厭倦所圍困。前述種種,使得西西弗斯神話重新臨近加繆所嘗試超越的含義,即在平面化的現代生活中,再也沒有任何可以轉化為獨特經驗的東西。事物發生,僅僅是為了重復自身。

      匱乏之余,甚至連“獨特性”也變成了一種偽裝,一種可被操縱的快消品。王十月深諳互聯網時代的知識生產模式。小說結尾處,王端午通過與自媒體從業者小黑的合謀,將自己打造成只屬于鏡頭的“流浪大師”。實際上,王端午所述非但算不得高深,甚至不乏編造之語。它們對現代生活構不成“獨特性”,但對觀者而言,王端午的身份言論都足夠“特別”。這種“特別性”,邀請著觀者加入這場角色扮演游戲中,在消費王端午提供的廉價知識時,無形中也在作為王端午盈利的流量工具而被消費著。正如王端午在街頭直播結束后的自我質疑:“他曾經不想淪為韭菜,也不想成為鐮刀。但現在,他果斷舉起了鐮刀。”只是,“他能成為鐮刀嗎?誰才是那個真正手握鐮刀的人?”當王端午從一切實在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重新解釋自己,或者說自我的空虛時,卻無法把握住任何具體的經驗與集體認同,只有通過各種手段來滿足的不同欲望。在此,不妨借用著名詩人張棗的詩句“小雨點硬著頭皮將事物敲響:我們的突圍便是無盡的轉化。”當失常成為日常,失語被喋喋不休的“梗”和“熱詞”所替代。此刻,王端午也仿若那個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始終渴望從生活中辨認出自身的情感價值與獨特感受,將這個冷梆梆的世界敲響。但其所有推動巨石的嘗試,所有早年零碎閱讀中得來的知識,終歸無止盡地滑落為一場消費的狂歡。

      二、內在視角

      與破碎之后的時間

      在閱讀《不舍晝夜》的過程中,我始終有一種從現場邊緣滑落的錯失感。王十月拒絕了時間的連續性幻覺,他通過將綿延的時間崩解為一個又一個瞬間,并在瞬間之內塞入大量的時代奇觀:從七十年代的集體勞動,到九十年代的深圳招工潮,再到近年來風行的“996”、恒大暴雷等訊息。只是這些繁雜的歷史事件,往往僅作為某種難以進入的歷史風景而存在。譬如,在小說的開篇,王端午便遭遇了這樣一樁變革:

      “這是一九八二年的中國,不僅學校,鄉村的風氣和之前相比,也有了極大不同。過去在完成夏收秋收后,大隊會請人放露天電影,有的大隊還會請來雜技團。現在分田單干,夏收、秋收后不再放電影。開始流行兒女結婚,或蓋了新房后請放電影。電影結束后,本村的、來自周邊村的年輕的男男女女們開始在村子里游蕩。女孩們抹雪花膏,噴花露水,渾身香噴噴的;男孩們則時興起穿喇叭褲。電影散場,會有人在田頭放野火、打群架。本村人打外村人,外村人又復仇打回去。總之和過去不一樣了,中國的城市在變,鄉村也在變。”

      顯然,王十月試圖通過提取事件特定的豐富性與爆發性,將敘述的開端牢牢嵌入一個歷史結構之中。不過,盡管王十月如此細致地呈現了不同對象的反應狀態,虛構人物王端午的感受核心,卻總是游離在“當下”之外,未能舒展出歷史迷人的紋理。事實上,在胡塞爾開辟的時間現象學中,“現在”并非無延展的邊界,而是一個在場域。真正本己的時間,在于感性感知能夠把握住當前的經驗內容。只是,在破碎時間與失去經驗的世界劇烈化合之后。王端午卻無從尋覓到那個感性內核或內在視角,從而讓瞬間前后接續、疊加,營造出一種特殊的美學時間。由此,時間只能以某些“震驚式”的瞬間印象來顯現。

      某種意義上,《不舍晝夜》在創作中所呈現出的遺憾,說明不僅是王十月在診斷一個時代的普遍個體,他同樣用這本書完成了自我診斷。一方面,“時間作為精確的連續體”這一概念,仍在普遍支配我們的時間認知;另一方面,每個個體畢竟只能以自己的肉身和感官經歷歷史。綿延的線性時間在具體感知中破碎,并重組為新的歷史經驗。然而,實際情況正如貝爾納·斯蒂格勒所指出的,絕大部分人已然喪失了任何的審美能力,只能完全受制于市場營銷構成的美學制約條件。于是,我們只能要么沉浸于歷史的幻象之中,以此滋養貧困的力比多與情感;要么如王十月這般,承認自己生活在一種無歷史的時間中,并將一生投入重新開辟內在視角的嘗試。以及面臨一次又一次挫敗,一次又一次巨石的滑落。

      不過,在小說的最后一頁,王十月終究是摸索到了解構之后如何再結構的一點方法雛形。當王端午對著直播間,“開始斷斷續續,講述他的一九九三年,從想進關見宋小雨開始,講到他的第一次流浪”,一個獨屬于個人的時間隱隱從此刻綻出,從不舍晝夜的時代浪潮中努力探出身來。但或許是深知這一獨特經驗的不可能性乃至必死性,王十月隨即安排了王端午的離世:“故事還沒有講完,重點還沒有講到”,“他伸手想將手機支架豎起來,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完成這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