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與自由的無能——評王十月《不舍晝夜》
“不舍晝夜”的前一句是“逝者如斯夫”。于小說主人公王端午而言,在當代中國生活五十年的時間感覺,猶如背對潮水。這種推背感究竟來自何處?每個人也許都有自己的竊竊私語。而在短視頻公共喧囂的年代,小說的竊竊私語還能提供怎樣的教益,給人以展卷的理由?
王十月最新的長篇小說《不舍晝夜》,追蹤了一位名為王端午的主人公半百歲月的行跡,內里纏繞著改革開放年間中國人遇到的千頭萬緒。第一章“麥田逃離者”講述了生長于鄂湘邊界和長江沿岸的農村少年如何一步步逃離家鄉的故事。故事表層的主題是認識自由和追逐自由,隨之而來的行動是離開故土。從四姐和她的朋友處知曉理想和文學,因書中一句“卡門永遠是自由的”而激動,王端午選擇逃離,離開這個在他看來一無是處的地方。在當代生活中,類似王端午這般的情感、行動意識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如果將開頭諸多敘事要素放置在改革開放時期中國的社會流動機制和人文思想線索中考察,會發現小說看似順理成章的表達,其實被某種歷史無意識強有力地塑造、定型。譬如,小說不辭筆墨地強調家庭內部令人窒息的結構:父親的專斷、母親的沉默、大姐的出嫁、四姐的死亡,以上種種沒有一件事能讓王端午認為自己的家庭值得守護。對家庭的棄絕進而導向了對故鄉的不適感,在作者筆下,王端午年少時眼中的煙村和調弦口鎮,呈現出貧窮、封閉、不可理喻的灰度。小說設置的敘事背景是1980年代初期,王端午處在此時代氛圍中,被文學和哲學書籍中零星閃過的字句牽動著心跳,并非不可理解。但考慮到小說寫于2020年代,數十年光陰的落腳并未讓作者筆下的主人公獲得更深一步的帶有成長意味的主體性,這不免令人意猶未盡。如果說閱讀一本《卡門》即能獲得自由的沖動,那么真正贏得自由所需付出的努力,以及由此成為更具反思性的自我,成為不僅對自我也對他人、對社會更具行動力和責任感的道德主體,則是需要認真思考的維度。至少,小說開頭呈現的“逃離”與“自由”的關聯性,其說服力是需要打個折扣的。
不過,《不舍晝夜》將鄉村少年心理、情感的波動,與城鄉之辯和個人出路的時代命題扣合在一起,是小說不期然間撐開的理解暗線。王端午無欲耕種,又求學無能,因視力不佳而無法當兵,剩下的就只有父親為他操辦的進廠做工。此前是逃離農村進入縣城,到縣城后發現吸引他的是新華書店而不是紡織廠,于是又想要離開工廠。可以發現,王端午表面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實際上并不能真的安頓自我,一旦置身某地即產生與所處環境的隔閡、摩擦,而在選擇繼續逃離的當口,他的情感狀態是憤懣而紊亂的,做出的決定已提前預示了接下來的失敗。作為當代社會的流動主體,王端午的案例暗示了改變命運的難度。當社會流動的整體性變化落在具體的人身上時,偶然性會跳出來試圖扮演重要的變量參數,抓住機遇意味著能力和運氣的缺一不可。因此,盡管王端午不喜歡父親,但父親在招工時的施加援手是他走出農門的重要關鍵,小說后續父子關系的少許緩和與該件事密切相關。
進入縣城后,小說最有意思的情節出現,那就是王端午參加了工人文化宮輔仁讀書會,認識了縣域內部的知識群體。在1980年代晚期,中國政治、文化的情緒向滾燙的方向發展,文學不再能夠承擔它十年前的功用,“多讀有助于解決身邊問題的有用的書,多讀關心國家發展的切實際的書,多讀關心身邊人痛苦的有良知的書”,這樣的觀念追求沖擊了初入縣城的少年王端午,勒龐《烏合之眾》與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擺在了他的面前。無法消化這些的王端午在讀書會上選擇分享薩特的《存在與虛無》,這是1980年代兩種知識類型的迭代。而迭代速度之快(讀書會解體)意味著王端午剛剛萌生不久的脆弱的理想主義,未經豐厚、耐心的思想養分培植即被迫結束,只留下脫語境、去脈絡的只言片語。八十年代以猛沖墜崖的方式告別,隨之而來的九十年代又該怎樣應對,這是理解和把握當代中國史最為核心的課題之一。小說在梳理王端午五十年歲月時沒有拿下這短暫但有意義的時間片段,是令人尊敬的直面癥結的舉動。當然,勒龐和哈耶克的著作究竟能在理解當代中國時起到什么樣的建設性的思考意義,也是不容忽視的問題。未能充分扎根中國經驗土壤但又易在表面建立清晰關聯的外來知識體系,始終是中國當代人文思想融匯并消化的對象。小說作者需不需要在這一層面下功夫?呈現本身是不是就已足夠?這是對從1980年代中心位置走下來的文學如何再出發的追問,是對文學和思想重新聯姻的期待。
第二章“鐵架床上的卡夫卡”增添了比第一章更豐富的時代質感。九十年代的深圳打工故事,也為今天熟悉珠三角乃至大灣區現狀的讀者提供了一幅由初代打工者構成的流民圖卷。以1990年代而言,鄧小平南巡講話后的珠三角地區開始了屬于自己的“腹地的構建”,兩湖地區在被納入的過程中充當了首批輸送南下勞動力的角色。恰好,王端午把心中關于“遠方”的概念附著于此歷史動態之內,自然而然地也踏上了“衡陽以遠”的車程。“廣州的陽光明亮而耀眼,廣州的陽光五彩斑斕”,不知多少打工者在矗立著“統一祖國、振興中華”字樣的廣州火車站廣場時能這般感受嶺南陽光與別處的不同,而從廣州到深圳的路途中王端午被轉手倒賣五次的經歷,更不是當今半小時高鐵直達的乘客所能悉心體會的。抵達深圳、進入工廠后,王端午不僅意識到“南方廣闊的世界被分割成無數個狹小的盒子,屬于他的盒子又分隔成數十張鐵架床,他擁有的只是雙層鐵架床的一層”,而且還發現一座中國城市竟能被劃為“關內”與“關外”,和工友宋小雨的戀情也被一紙邊境證書阻隔。這是廣東時刻和深圳速度在認知層面的挑戰性,文學在此處發揮了膠片式的記錄功能。作者顯然從自己曾經熱情參與的打工文學中習得了相當程度的技藝,對書寫王端午的打工生活駕輕就熟。那么,對于一個普普通通、無所憑靠的打工者,又能怎樣讓內心不斷生長的自由渴求得到滿足呢?果不其然,王端午幾乎立刻覺得流水線“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是對眼下生活的否定性并不直接通向突破避障的轉機。面對故事如何繼續推進的難題,作者似乎并無過多辦法,于是在第三章“良心,罪人的煉獄”中,王端午鋌而走險,在廣州火車站盜竊一位本科畢業生的身份證和戶口本,進而改頭換面、更名改姓,以華南大學中文系大學生李文艷的名字,開啟失去本真的新的人生。
化身為李文艷的王端午的發家致富故事就此展開,直至被人揭發造假,進而離開深圳到廣州經營書店生意,并和女作家馮素素結婚、生子,第三至五章的情節顯得平庸、俗套。事實上,第二章的精彩、可貴之處之所以未能延續,原因在于“富起來的”主人公和生活較勁、纏斗的能力顯著下降,與地方的聯系也不再有具身性和血肉感。王端午逐漸走向中年的生活空間,是從20世紀末的深圳轉向21世紀初的廣州。不論是越秀的“老廣”生活還是書店這類文雅場所,不論對馮素素的一再退讓抑或對兒子的無可奈何,都顯現出主人公在思想和行動上的遲鈍。在末章收束之前,小說二十余萬字的篇幅時時刻刻在提醒讀者思索這樣一個問題,即“自由”究竟是一種本質主義的觀念價值,還是人借以自我成長和自我教育的動力來源?從主人公高揚自由但不斷陷入困境以至不斷出走的人生軌跡來看,上述問題揭示的理解路徑并不在作者的考量范圍之內。王端午的退卻之旅,意味著作者未能找到這類具有某種道德、教養追求的主體怎樣認真、負責任過好一生的方式。“不舍晝夜”這一題目暗含的由時間流逝而應該獲得的成長屬性,在主人公這里消失了。隨著作為價值標的和文化精神的廣州在當代中國的重要性不斷降低,本可以順著王端午繼續追問的自由之辯,也不再成為人們愿意探尋的問題。螺絲擰緊后的滯脹感取代了一切。
在小說末章“或許,他想成為一匹荒原狼”,作者突然深吸大口空氣,選擇一氣呵成、不加管控的方式,敘述了王端午在2020年初向北流浪回湖北而不得的旅程。如果小說停留在這就好了,一切盡在不言中是更高明的智慧,一切人與事的不舍晝夜是我們共有的命運。如果小說還能為今天的世界傳遞什么道理的話,大概便是如此了。
但作為當代中國人,我們的生活并不必然如此。自由并不是南方天然的屬性,自由的土壤仍需深耕。王端午無法承擔、無法創造的,后來者當切切思之。這是小說及其背后那五十年共和國歷史,真正要告訴我們的沉甸甸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