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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空曠之境
      來源:中國藝術報 | 洪鴻  2024年08月28日16:21

      我曾經無比向往一種境界,從翩翩少年的時光到心潮起伏的青春歲月,我一直想象著能擁有那樣一種境界。那里空曠無人,靜美如畫,這份空曠不要一點的喧囂和塵俗的打擾。

      在我年少的歲月里曾經夢想擁有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這是只有我自己才擁有的空曠的地方。在一大片遼闊的金黃色的沙地上,有潺潺流淌的小河,小河邊生長著一片綠蔭婆娑的樹,樹上長著紅彤彤的果子。沒有別人,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天是那么藍,我的眼睛和頭發是那么黑,我摘下的果實是那么可愛。有微微的風吹拂過來,古老的房子建在寂靜的綠蔭下。那是從天地之始就存在的房子,我在那里守著一段又一段空曠的時光,獨自沉醉。

      三年前的夏天,我在一家醫院住了大約兩個月時間。因為在那段日子里,母親重病住進了醫院,我就天天在醫院里伺候母親。

      有一天清晨,安頓好母親在病床上睡下,我走到走廊上的樓梯處,透過窗戶向外望去,怎么也沒有想到,一眼看到了我所向往的風景。遠處是一片濃蔭遮蔽的樹林,盛夏時節的枝繁葉茂撐起濃濃的綠蔭,樹林之上是純凈的藍天。那一刻,我感覺到有裊裊彌漫的水汽在一縷縷地升起,應是樹林旁邊湖面上的晨霧。晨霧散盡后,湖面如潔凈的鏡子,藍天和湖水相連,一片澄明。我還看見沿著湖邊的公路上車輛在樹叢中行進,流動的汽車時隱時現,卻又似乎寂靜無聲。那一刻,真的是一派空曠,也是一片美好。

      離開樓梯處,我回到母親的病房里,剛才的情境在我的眼前不斷浮現,時光在無聲地流動,我仿佛恒久地面對著一幅空曠的畫面。

      在醫院里,母親常常輸液,病床前的輸液架上掛滿了各種的液體。這些帶著藥物的液體晝夜不停、點點滴滴地流入母親的靜脈血管??墒?,母親的病情越來越沉重,她呼吸急促,心跳和血壓都在逼近病危的臨界點,又由于輸進去的各種藥物和液體的調和、更換而暫趨緩和。有時,在半夜時分,母親無眠,我也無眠。母親躺在病床上,我趴在病床前,心里翻涌著各自的心事。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和母親都是孤單的人,我們無法交流將要到來的是什么。

      在寂靜的時候,病房的門總是會被“砰”地一聲推開,然后又被“哐”地一聲關上。對此,我總是感到不解。病房原本是應該安靜的,但是,只有極少的幾位醫生和護士進出病房時會輕手輕腳,非常小心地開關門,大部分的人來去總是大大咧咧,威風十足。這些使勁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再加上有些女人趾高氣揚地穿著高跟鞋在病房里走路時敲擊地板的聲音,還有那接觸不良的吸痰器的響聲,使得病房里活活脫脫就是機器隆隆、馬達嘶鳴的工廠。

      這讓我更加向往空曠之境。

      快出三伏時,母親終究還是走了,在醫院里不停地輸液、輸氧也沒能挽留住母親的生命。

      母親去世后,我再次走過病房,站在病房走廊的樓梯處默默凝望外面那美麗的風景,依然是一派空曠。只是,此時母親再也不會在病房等我了。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伺候母親了。母親去世后葬在了鄉下老家的祖墳里。

      母親去世三周年的時候,我回故鄉去給母親上墳。沿著鄉間的小路走向原野深處,我在母親的墳前放下了祭品進行祭拜,一陣冷風吹來,我點了好幾次,才點燃了手中給母親的紙錢,藍色的火苗躍動著,轉瞬紙錢就變成了風中羽翅抖動、漫天飛舞的黑色的蝴蝶。我想我該和母親說一些話,可是,對著母親的墳才說了兩句,淚水就模糊了雙眼,再也說不下去了。抬頭望去四野無人,山坡上竟也是濕漉漉的。我知道,現在母親就在這無盡的空曠之中。我突然感到,空曠之境中也有著沉甸甸的心痛。是的,我心痛了,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和母親的永別。

      當我在城市的一隅神往空曠之境時,我家周圍好幾棟樓里的新遷入的住戶正在展開曠日持久、轟轟烈烈的裝修工程。雖然我和別的老住戶們都是門窗緊閉,仍然猶如身在戰場,刺耳的聲音不絕于耳。在喧囂的紅塵里,我更加渴望和空曠之境相遇,和自己的心傾談,用眼睛去和世界傾談。然而,想擁有空曠的境界又是那么艱難,因為真實的生活總是少不了喧囂和打擾,我心中的空曠之境總是在遙遠的地方。

      人間的空曠之境啊,有愛,也有痛,有美,也有寂寞。母親走了,我還在這個世上活著,我成了一個再也找不到母親的孤兒,很多時候,我顯得那么孤單。沒有母親的孩子是孤獨的。我常常會想起已經和我永別而走向了無盡空曠中的母親,一種酸楚就會莫名地涌上心頭,淚水就會忍不住悄悄落下

      面對無盡的空曠之境,我有時會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呼喚:母親,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