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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城》2024年第4期|馬婷:天命
      來源:《長城》2024年第4期 | 馬婷  2024年09月03日07:20

      馬婷,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山花》《雨花》《青年作家》《湖南文學》《散文選刊》等。著有作品集《十畝之間》《靜居長安》。曾獲“豐子愷散文獎”“冰心散文獎”“陜西青年文學獎”等獎項,入選西安市委宣傳部“百青人才”,陜西省作協定點深入生活簽約作家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于國外發表。

      清晨,舅父與他的牛一起在鳥鳴聲中醒來。初秋的陽光早已殷切地灑向園中的果木,繼而被樹葉與枝條分割成一縷一縷斑駁的光暈落在花草之上,整個空氣中浮動著一股子泥土與芳草的清香。舅父推開木門,被關在門外等著急了的晨曦立即擠進來,將他矮矮胖胖的身體照亮,舅父于是與他的牛一道聽果樹的葉子在風中舞動碰觸的沙沙聲,又一道對著天空悵然起來。

      這是村莊南邊的一片租來的果園,園里的果子即將成熟了。舅父選擇將牛圈養在這里,像個隱士一般居于此。當然,他不懂得什么是“隱”,不知曉什么“魏晉名士”,什么“嵇康阮籍”。他從西北邊疆被找回來,半輩子一事無成,又弄散了家,沒有孝敬過父母也沒有撫育過孩子。許是臉上掛不住,不好在村莊里生活,于是租了這片離莊子有些距離的果園,圈起一個圍欄,尋了件不需要與人過多交流的差事——養牛。

      這事業可在村里十多年都少見了,若不是舅父,我甚至沒在村莊見過老黃牛。舅父原想靠著這些牛,給自己的老年生活換一些保障,彌補一些年輕時的碌碌無為,再攢下一些棺材本來。或許也想幫襯孩子,雖然嘴里不說,嘴里總是罵著那個兒子,但總歸是自己的骨血,總歸這一生是虧欠著兒女的。

      可是養牛的舅父卻病倒了。這兩日,他日日覺得胸口疼痛,呼吸也時時不順,為著這,自己在網上查了又查,大致給自己判了。

      這天,他醒得早,便是要早早喂了牛去縣城的醫院做個檢查。他的牛,沒意識到主人沉郁的心情,依舊對著他哞哞叫著,像嗷嗷待哺的嬰兒,張嘴就要吃的。它們很瘦弱,有的剛生了牛犢,雖說不能像人一般瞧出氣色,總歸是需要養一陣子的。一只狗在旁邊守護著這些比自己大好幾倍的壯物,旁邊的小破屋,是舅父平日里住著看護牛的。

      他和這些牛為伴,每日割草、拌料、喂水、沖洗、說話……把心事都講予這些牛。牛總是會在他滔滔不絕講述辛酸之時,抬起頭,給他一個回應的眼神。現在,它們吃著草,不知道他正在為身體發著愁,看不穿他皮囊之下悄然改變的器官。

      舅父對著牛嘆氣,買的時候牛價正高,養了這幾年,眼見著那價格噌噌地落下來。他舍不得牛,它們像他的孩子。他的一雙兒女早就不認他了,唯有這些牛,把他當最親密的人。

      現在,他將它們早起的吃食安頓好,便叫上自己的兄長,一起往醫院去。走時還不忘回頭看幾眼他的那些牛,它們用尾巴甩著蒼蠅,有的呆望著遠方,有的不時搖動著頭,有的還在咀嚼著什么……

      舅父看看它們,一副放心不下的神情,終于,轉過身走了。

      舅父在醫院變成了一堆肉,這堆肉被安放在這個儀器上照照,那個機器上探探,最后如他所料,得出的結果不太好。醫生拿著那些儀器探出來的結果跟他說:“要么是肺癌,要么是肺結核,還得做進一步檢查。”

      這結果與舅父在網上查到的一模一樣。舅父于是從村莊南邊的小土屋,睡到了醫院的病床上。他睡得很不舒坦,醫院盡管干凈涼爽,但是和許多人住一起,他總覺得不暢快。他想起他的牛了,于是打發兄長回去替他照看。

      但他也知道,他的這些牛留不住了。他是按著最壞的結果打算了的,那么這些牛,便要立即折了現。想到這里,他特意囑咐兄長,千萬瞞住自己生病的消息,不能讓牛販子知道他著急賣而故意壓低了價錢。所以賣牛之事,只能悄悄地、隱秘地進行,連這些牛自己也不知,他如此盤算著。

      當然,事實也確是如此。盡管他的兄長先他知曉了結果,卻一直瞞著他。可醫生后來還是將治療方案說給了他。醫生數落他的兄長,嫌棄他讓自己幫著隱瞞。他說隱瞞了怎么治療呢?

      舅父倒是一顆心落了下來,早就猜到了的。他在醫院住了兩天,把內心已經猜到了的病情落實了。幾個醫生拿著單子跟他講著“先手術后放療”或者“先放療后手術”的治療方案。他看著他們嘴里蹦出一個個字,他們的嘴一閉一合,偶爾有唾沫星子從嘴角濺出來,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清。只覺得眼前發黑,雙耳嗡嗡地鳴叫,不一會兒就頭暈惡心起來……待緩過來勁兒,他還是決定先回到家里,解決了那些牛。

      不管放療還是手術,都得有錢,都得有人看顧。他得把他的兄長騰出來看顧他而不是看顧他的牛,他得把牛換成錢,錢再換成藥,換成針劑,換成病床,換成醫院儀器的使用權和醫生的診療費……

      十五萬買的牛,養了三年,下了幾頭牛崽,后來和牛崽一起賣了十萬。三年的時光,三年的草料,三年的悉心喂養,抵不過行情的轉變。買牛的時候是天價,賣的時候,那牛價,早已一落千丈。他悵然著,望了望天空,像是要找到那么一雙操控牛價的手,最終只能哀嘆幾聲。

      我是沒有親眼見著他賣牛的,只是聽母親說,他吃不下去一口飯了,不知是為著牛,還是為著病。

      我的眼前繼而浮現出那個土房子,那張炕。他躺在炕上蜷曲著,他的這個人,這副身軀,和他這個破舊房子,房子內黑乎乎的環境一樣,沉下去,再沉下去。

      空氣永遠是逼仄的,光線永遠昏昏暗暗,灰塵一刻不停地在空中舞動著。只有開了門,門框中間擠進來一束光時,才能順著那光看到它們的身影,沾了光,倒閃閃亮亮的。各種蟲兒安家在看不見的角落,過著它們各自的生活。舅父將自己像他的牛一樣圈養在一個小空間里。這環境,倒像是個能讓人生病的環境。

      他是看著牛販子一個一個將那些牛拉走的,牛不斷地回頭、哞叫、亂踢亂跳著。許是內疚,舅父不敢看向牛的眼,他覺得那眼神有點可怕,似乎有股子哀怨,有股子疑惑,有股子不可思議以及一種說不出的瘆人。那眼神可真像一把寒氣逼人的刀子,能刺穿人的胸膛……舅父于是將頭轉向一邊,刻意回避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那些牛的力氣真大,比它們的主人強多了,許多人才摁得住。牛憤怒了,再憤怒也抵不過人多,再憤怒也得認命,做那案板上的肉。哎呀呀,這都是命,怎么辦呢?他顧不得這些牛了,他養它們,本就為了換錢,為了生活呀!

      母親說,世人勸生病之人,只一句“不要多想,把心放寬”。說者輕巧,遇事之人卻茫然若魂魄離身,內心早已亂麻一團了。我便憶起一先生講過的故事。先生在長安城頗有名望,某次去拜訪,他提起一老家親戚,說是查出來什么癌,當下就不能吃飯了,后來被告知是誤診,這食欲一下子又恢復了,連吃兩碗泡饃。后又得知不是誤診,即刻間便又失了食欲,沒多久人便也去了。所以這事,放在誰人身上,也不能云淡風輕。想我自己曾被關進電梯一次,短短幾分鐘即已心慌、緊張、呼吸不暢起來。可見人是控制不住思緒,理智又是控制不住心情的。

      舅父那略顯滄桑的身影,雖說留下的印象不是特別深。但也能讓我想起我的那些忘年交來。他們與他同樣的年紀,平日里一貫是干凈筆挺的衣服,開各種會議,出入各種高端場所,品酒、飲茶,紅袖在旁……真正是過著天上地下的生活。

      可見人呀,亦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早早就操控好了來路。我也不禁抬頭看了會兒天,仿佛那手真就能看到似的。

      “人的命,倘若能換……”我和母親面面相覷,都想起八十歲的外公,眼睛看不見的他,活在人間受罪的他,定是愿意換這個失蹤了二十多年的兒子的命的。

      “倒不如沒找到,一直沒尋到,還存個念想,不致受這二次苦楚。”我們一同說,不知道舅父這到底是個什么命。

      原本,他便認了的,這些牛即是他奔波了半輩子回到土地后的“認命”。他輾轉一生,找尋離開土地的其他什么出路,最終認了命,還是回到了這片生養他的土地。他是認了,認了老天爺,可老天爺沒認他。似乎是懲罰他不好好遵守宿命,不好好種地,非要折騰,便給了他這當頭一棒。可這,難不成也早是注定好了的?

      舅父此生,大半輩子都是和家人失去聯系的,水里的浮萍、空中的孤鳥一般獨自窩在遠離家鄉的大西北的某個角落。如今,當他安分地回歸土地,回歸家,想要覓得這缺失半生的溫暖時,卻被上天大手一揮,降下個絕癥來。

      他的父親八十歲了,老物件一般整日被安放在房中的土炕邊,一坐就是一天,過著不見天日,渾渾噩噩的生活。他的雙目只能看見一絲微弱的光,耳朵也早已不中用,故而只能輸出,無法與人作對等的交流。整日里,便只活在自己腦海中的世界。

      他們家似乎有著不安分的基因。都降生在周原這片土地上,卻都不愿意一輩子與土地為伴,總想要折騰些什么,也都真的折騰了。農業社時,我的這個外公便在家中悄悄養蜂,直至被以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名義拉去批斗,但他內心那股子熱忱并未降溫。農業社解散后,硬是將鴿子、兔子、蜜蜂養了一屋,卻偏偏對種莊稼提不起興趣。他的身心也便附在這些昆蟲鳥獸身上,整日與蜜蜂或者鴿子交流,又加上喜歡秦腔,后半生的日常瑣事便又多了個自樂班,或者紅白喜事吹拉彈唱的活兒。總之是不想一心在土地上的,于是就這么不遠不近地看著,農忙時,也雖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耕耘,秋日里也要收割玉米、播種小麥;夏日里也要碾場收種,只是內心并無多少喜愛。就像娶了個不喜歡的媳婦,雖也圓了房,生兒育女,相敬如賓地守著,但就是沒有激情。莊稼便是他要恭恭敬敬守著的媳婦,得盡到義務,得讓全家人有的吃,得不荒廢土地,得做好農人的主業。蜜蜂和鴿子才是他心頭所愛,一日日守著,對著笑,對著說,悉心照顧、疼愛,任誰也不能傷害他這些寶貝。

      他的腦子里是有很多英雄故事的,畢竟是地主家的孫兒,書倒是讀了一些,也因而知理,講理,但這知理講理也養得他一身正氣,這一身正氣又使得他總愛替他人出頭。一來二回,倒得罪了許多人。所以這世間萬物,當真在哪兒也都是雙刃劍吶。

      他這一身正氣,是連鬼神都不怕的,遇著捕風捉影之邪說,嚷嚷著竟要去墳地里捉鬼。遇事又寬容大度,整日里樂呵呵,我更是自小便聽他拿死亡之事開玩笑。戲說著自己不在了,如何吹拉彈唱,如今雖老物件一般坐在那,焉知不是一尊佛?那長壽眉,大臉盤,正是古人講的好面相。唯一處,便是我那外婆一輩子厲害,在氣勢上壓他一頭,脾氣嚇得幾個兒女不敢高聲語,外公更是一輩子不敢與之爭吵。兒女教育之事,便鮮少摻和了。

      現在外公每日盤坐在門口的炕上,低著頭沉思。倒不是喜歡沉思,實在是無人能扯著嗓子與他交流。好多天,母親從城里回去了,將他攙扶下來,換洗一番床單衣物。他的眼睛原本也是在省城做過手術的,如今依舊只能看到一抹暗暗的影子。他便用棍子摸索著去上廁所,有次拉肚子,弄臟了褲子,被外婆一陣訓斥,提著那褲子便直接扔了。如今,他是真的沒有氣力再幫著別人去出頭了。

      他的兒女都遺傳了他的那股子不甘平庸的,愛折騰的勁兒。他的女兒年輕時曾逃出家去戲校學藝,后來因為實在沒錢,加上同伴嚷嚷著回家,便只得灰溜溜回來。這樣的事后來還重復過一次,總之,她兩次瞞著家人偷著跑出村莊,只有莊里的那老槐樹,那一縷縷炊煙,那一個個破舊的土房子看到她悄悄離開的身影。她是多么想走上唱戲的道路,自此離開那黃土地,她又是多么的有天賦呀。可她,亦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掌控著,雖然與命運也做了淺淺的抗爭,終于還是回到村莊,拿起針線、鋤頭與面盆……最后在同樣的黃土地上,找了戶人家嫁了,做了農婦。

      如果說母親于命運只是微弱地扭著頭顱搖了搖,倔強地淌下兩行淚來,雙眼憋得通紅,嘴巴里有些微詞,終于還是低下了頭。那么舅父,便是直接甩開了無形束縛著他的身體,頭也不回地沖出枷鎖了。在與命運抗爭,逃離土地這件事上,他可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

      早早的,剛成家,剛剛從孩童的身份轉變至大人。剛剛養了一身氣力,便背起行囊,向城市涌去。先是在市里尋了個離工地近的小街道,開了個饃店。城里人,不像村莊的農人那般什么都自己做,從米面油到饅頭果子,大都是從街面上買來的。舅父看清了這點兒,將目光瞅向城里人的餐桌,尋了個最簡單易做又必不可少的食物來賣。他的饅頭于是進入那些筒子樓、單身公寓、城中村打工夫婦的餐桌,又進入旁邊幾個工地的廚房。只是一來二去,饅頭賣得好了,竟將媳婦給丟了。舅父始終不知舅母是何時與工地上管后勤的人糾纏到一起的,待那些消息長了翅膀蒼蠅一般嗡嗡嗡地傳至他的耳朵時,他將拳頭砸向那些蒸饅頭的屜籠,砸向那間小店鋪的木門,最后將那些屜籠連帶著沒有賣完的饅頭都扔了出去。白饅頭本如蓮花般潔凈,如今皮球一樣滾落一地,粘了泥污,似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泥娃娃,立即便蔫了起來。大鬧一場的舅父,轉過身便雄鷹一般飛走了。幾日之后,便落到了祖國的邊疆,大西北的某個角落。

      那個地方起先還偶爾來一封信,后來村里的商店裝了電話,一年里,間或有幾次還能聽到他的聲音,順著那一根線,從西北邊陲的某處傳來。再后來,那電話便再未為外公外婆家響過。他們便如同枯木般,稍有閑暇,便扎在商店門口,瞧著進進出出去接聽電話的村人,總期待著有天那鈴聲是為著他們而響。可這一切終是妄想,舅父自此再無音訊……便像是周原這片土地從未孕育過他,郭家的土炕上也從未養過他似的就這么人間蒸發了。這一消失竟然就是三十余年,這期間,連離婚官司都是外公代替他出席的。這一消失,父母老了,兒女成年了,家家戶戶安上了座機,又將座機換成了手機,可無論如何演變,那些通訊工具都沒有一次因他而響過。

      消失的舅父自此成了家人口中提起來便要痛的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在家里出現的次數在歷經十幾二十年的歲月后變得愈來愈少。起初,外公外婆整日念叨著這個兒子,挖空了心思尋他,不信鬼神的外公又是求神拜佛,又是占卜,又是找來有本事的人施以什么民間“術法”,直至多年后,卸下來那一股勁兒,再無多少精力去折騰。后來,他便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才出現在家人們的言談中。他的樣貌,也自此停留在消失的那個年歲,無人曉得他后來被歲月磨礪過的模樣,自小到大,我想起他,便只依稀一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始終只有二十多歲。

      但又似乎是天無絕人之路,終于憑著家里人那剩下的一點精力和希望,破天荒的在幾十年后又聯系上了舅父。失而復得是怎樣一種充盈和幸福,聯系上舅父的那幾天,屋里每日從灶間飄起的炊煙都帶著歡快的氣氛,院子里的樹是愈發綠了,鴿子是愈發靈動了,蜜蜂是愈發勤快了,連那采的蜜都愈發甜了。人呢,更不用說,臉上的愁容似積攢多年未洗的塵垢,一下子就去掉了,個個顯出新的精神面貌來。我那個消失了三十年的舅父,就這么在某個平常的日子又悄然無聲地回來了,回到了生養他的土地,回到了老郭家的房子里。

      只是,當初離開村莊的是個剛成婚的青年,如今回來的卻是年近六十的滄桑老漢了。人人都說他為著離開土地而遠走,為著改寫命運而撇下村莊以及村莊里的小麥,果園,和炊煙……可誰知,這消失的三十年,他竟一直守在土地上,守在遠方的,別人的土地上。在那遙遠的邊疆,他的雙手用來采摘別人家的棉花和葡萄;他的雙眼,用來在茫茫戈壁中看護那一抹翠綠的植被;他手里的鋤頭和鐵锨用來翻新腳下那片陌生的土地……一個不想當農人的人,竟給自己頭上戴起了一頂職業農人的帽子。此后,他輾轉于各個農場,重復著干活與討工錢的生活,就這樣,將日子,皮筋一般拉長。其間,也曾短暫的有過女人,那是一個同樣將力氣賣給那片土地的甘肅女人,他們在那土地上生出情愫,只是她在他的炕上睡了幾年就得了癌癥死了。他便獨自一人,將其送回去,葬了。至此成了一個游弋于別人土地的老光棍。而今,他是回來了,子女早就不認他了。

      三十年前,他離開土地想要另尋一片天地,依舊被那雙無形的手駁著,一事無成。許是羞愧,他不好住在街道正中央蓋好的新房中,不好整日在人群中活動,那些人的眼睛最是犀利,嘴巴最是八卦,他怕那些眼神和嘴巴里飄出來的話語。于是便租了那片園子來養牛,他知道此生是逃不開土地了,便這樣認了命。

      他的兄長,比他好不了多少,生下個兒子,幼時受了驚嚇,長成個老實木訥的結巴,腦袋里總歸是少了一點什么,便做了守村人。他的老父親眼睛還好時,還年輕些時,親自張羅著給這個大孫子娶了個小兒麻痹但腦子夠用的媳婦。誰知這連路都走得七扭八拐的媳婦,生下個女兒卻也跟人跑了,創下了殘疾人跟男人跑的先例。在村子里成了人人眼中的笑談,可這大孫子不爭氣,又跟鄰村一個五十歲的傻寡婦扯到了一起,終使得他們家承受無數的嘲諷和輕視。所以這個家,原也是個散爛的。

      而今,他躺在土房子中想著這一切。外面早已牛去欄空,夜里,土房子周邊突然安靜了許多,唯有風吹木門的聲音,偶爾傳來幾聲蟋蟀的鳴唱。白日里,倒還有些鳥叫,那只狗失去了看護的活兒,像沒了價值,整日耷拉著腦袋,也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命運。

      他睡不著,想自己瞎眼的父親,心臟病的母親,六十多歲還奔波養家的兄長,失聯多少年不認自己的一雙兒女,以及他這一生的命……終于,止不住淚水。

      他不明白,他回到土地了,吃的是自然的蔬菜,睡到自然醒,不熬夜,不抽煙,不喝酒,住在山腳下的果園里,空氣是最清新的,怎么他就病了呢?這是命!“命又是個什么呢?”他喃喃著。第二日,便拿上牛換來的錢和自己的兄長去往了醫院……

      這是一個不同常理的地方。大門內永遠熱熱鬧鬧、忙忙亂亂的,似乎什么時令節氣都被隔絕在大門之外,門內自有另一套秩序。在生老病死面前,農人也要撇下莊稼,商人也要忘記生意,政客也得放下案牘,勞模也需卸下擔子……到了這里,他們便只是患者,平日里為了衣食住行、名利精神不管不顧的身體,如今發了脾氣,提起抗爭,便又要為了身體,暫時撇下那別的了。

      舅父被安置在那純白色構建起來的空間中,待宰殺的羔羊般等了幾天,每日里盯著天花板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給自己的身體也灌輸著即將迎接放療藥物的思想。這可比一入院就直接放療難多了,等待永遠是漫長且難熬的。

      那些藥物終于在入院五天后被注入他的身體,繼而在他的體內大殺四方,迎面遇著不管好的壞的細胞都被它們統統殺死,他的全身于是針扎似的疼痛。他仿佛聽到自己血管里撲通撲通細胞倒下去的聲音,仿佛感覺到肌肉一下一下的跳動。那些細胞被刺死,然后,他便似被抽走了魂靈,變得恍惚起來,虛弱起來。一次放療,就帶走了他四分之一的精氣神兒。以前,若不是那些報告單子,若不去檢查,他還覺得自己是個健全人,他也可以裝作自己還健全。可如今,那虛弱、疲憊、恐懼、疼痛連同惆悵一起向他襲來,擠滿他的腦袋,再從腦袋中溢出來,充斥全身。放療一次他便垮上一些,前路卻是未知的,終日有恐懼相伴。這樣的放療,還有兩次,兩次后,他便真的要躺上手術臺,當一堆肉,當一個不知來路的羔羊,似被抬上賭桌的賭徒一般,一切都看命運了。他又回到屋里,再也沒有牛使得他牽掛,他便將時間都放在思考上,似乎要將前半生沒有的思考全都補上,將前半生沒有的休息全都補上。

      他日日夜夜在自然光或者白熾燈發出的光下仰望著天花板,想尋著那樣一雙掌控他命運的大手。他的老父親和老母親整日愁容滿面,而他,到了六十,竟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膝下要個照顧他的子女都沒有,便是這樣,整日重復著淚濕枕巾的狀態。那些注入體內的藥水反而使他變得干巴了起來,化療后的這幾日,他正以一種無法形容的速度衰老,而那周身毒蝎蜇一般的疼痛,更是折磨了他好幾日。

      他突然怕了這疼痛,一輩子,父親養蜜蜂,也未被蜇過一次,未嘗過這蝕骨之痛,他覺得自己體內的器官跟現在的外表一樣都干巴了,要收縮成一個硬殼了。他的一個肺已經完全不呼吸了,取出來應該就是個硬殼了吧,跟灶火里燃燒了一半又被熄滅了的黑木棒一樣,干干的、硬硬的。他想象著體內那病變器官的樣貌,竟隱隱生了厭惡。

      他的牛換成的錢都給了醫院,老父親雖然臉上盡是皺紋,雖然看不出眼神,但那愁容也要從眉頭溢出來了,老母親一輩子本就愛掛著個臉,如今更是陰沉得使得人害怕。這個后來建起來的房子,他只住了三年,房子內還未有過任何喜事,如今卻已陰郁、暗沉,仿佛一張黑色的網布在院子上空。他也是期盼兒子娶媳婦的,父母跟前還未盡孝……

      盡管如此,舅父盡管對未來充滿恐懼,卻還是強撐著又進行了兩次放療。此后,他徹底的成了一個形容枯槁的空殼。那藥物倒似將什么毒蟲放進了他體內,嘁嘁喳喳啃食他的骨頭,噬咬之疼將他撕裂,這還不滿足,又日日夜夜吞噬著他的細胞,連帶他的頭發一起吞噬。使得他吃不下去飯,折磨得他不得安睡。放療三次后的舅父,蒼白得如同紙片,易碎得如同玻璃,像掛在枝丫上的一根枯黃的羽毛,風一吹,便要折斷,又好似隨時會掉進樹底下的寒潭。他于是悄悄然將開來的助眠藥一粒一粒積攢了,塞入枕頭底下,隨時準備在扛不住那蝕骨之痛時默默離去。短短三月,舅父起初對生百分百的渴望,已然降了一半,對死亡的排斥和恐懼正在身心劇痛的折磨中逐漸減弱。

      他看著跟他的父親一樣老了,卻比他要蒼白虛弱得多。仿佛走著路,下一步,便要跌倒在地。是呀,人們都擔心,他這搖搖欲墜的樣子,下一秒就有可能永遠倒下去。但他們不知,等在舅父后面的,還有一場手術,他這一碰就要碎的身軀,還要被擺上手術臺,從里面鼓搗一番,取出那個使他的身體逐漸壞掉的毒藥或炸彈,就好似我們平日里挖掉壞了的蘋果生疤的那部分一樣。

      舅父還是懷著那點尚未磨滅的希冀,像站在一位蒙著眼睛射箭的騎士前,迎接他那支即將射出的箭一樣迎接著他的手術,這是他人生路上所遇見的最艱難卻又不太復雜的路口。對!是個丁字路口,往前走向手術臺,左邊是新生,右邊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迷茫的,行尸走肉般被推著往前。

      進手術室的那日,舅父將自己換洗一新。他說,要么重獲新生,要么干干凈凈去另一個世界。而后,良久地站立在病房的窗戶前呆望,窗外正秋色濃郁,空氣中有瓜果成熟的香甜,這是又一個豐收的季節。過去五十多年的秋日,他都將眼瞇成月牙兒來迎接那些咧開嘴的玉米,彎了腰的高粱,溢出香氣的瓜果……如今,它們依舊散發著誘人的成熟的氣息,其他農人們也依舊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明年,后年,未來每一年的秋,都有瓜果飄香,金黃遍野,農人歡笑。那農人是未來的農人,一代又一代的農人,唯有他,迫切地盯著那秋妝點過的萬物,怕再也看不到這漫野的,耀眼的金。后來,他閉上眼,被推向那扇門,進入那個等待了許久的丁字路口。

      他的前半生于是電影般一幀一幀在腦海中閃現。他的兄長和妹妹等在手術室的門口,他的老父親老母親等在家里。他則在麻醉劑中漸漸地睡了過去。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時間只是于我們人類而言,于我們的生老病死而言。至于舅父從那間冰冷的、各種器械叮當響著的手術室出來,還能在這世間活上多久?是否能和兒女和解,能和莊稼建立良好的感情,能給兩位老人送終,能有一個伴兒?一切都未可知。他的兄長和妹妹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焦急地徘徊著,他們不停地揉搓著一雙大手,嘴里念念有詞,像是期待某個看不見的齒輪能眷顧這個命運多舛的家。

      而舅父在手術臺上沉沉睡去的上一秒,還在頭頂閃爍的手術燈下,找尋著一雙操控他命運的大手。

      未來會怎么樣,我也不知,此刻,那場和他體內毒瘤的斗爭還在繼續中,我也只是守著電話,在一旁的電腦上,敲下這些字,敲下他的一生,敲下對未來的茫然。至于舅父面前先于我們面對的那個丁字路口,最終是向左還是向右,于他而言皆是新生。窗外秋色依舊,紅葉耀眼,我在那一片紅中靜待那雙看不見的手安排他的命運。也安排我,我們和他們的命運。

      來年此時,秋色濃郁,紅葉照舊,舅父已然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