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8期|宋先周:遺失后的尋獲
無論何時,一旦想起故鄉(xiāng),我的目光便不自覺地,朝著巖洞平的方向,朝著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有那么一段歲月,年少的我為了看更大的世界,我的腳步跟隨我的目光,固執(zhí)地,朝著相反的方向,朝著別人的故鄉(xiāng)而去。我把我的巖洞平遺失在了時間的盡頭。直到爺爺離去了,奶奶離去了,父親離去了,巖洞平的很多老人,也和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父親他們一樣,都離去了……
直到,小七走出來了,老光走出來了,我走出來了,巖洞平的年輕一代也跟小七老光和我一樣,都走出來了……
在巖洞平以外生活的巖洞平人,大多回鄉(xiāng)奔喪或逢年過節(jié)時,才會聚集在巖洞平。似乎這是巖洞平人與巖洞平保持關聯(lián)的唯一形式,短暫聚集之后,巖洞平人又各奔東西,繼續(xù)追逐各自的夢想。
巖洞平變得空蕩蕩的,沒有了人聲鼎沸,沒有了雞犬相聞,小小的村寨仿佛日漸變大,大到吸引我回望的目光。也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會靜下心來打量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
閑碎的日子,我在故鄉(xiāng)游蕩,我在巖洞平看山看水也看人。
我的老母親變得越來越老,臉上的褶子越來越多,她也變得越來越小了。多種疾病纏身的母親,不得不使用止痛膏藥,忍著疼痛,才能步履蹣跚地行走在那條寂寥的路上。留守巖洞平的幺舅爺,我母親的滿弟,他每天都只能用他僅存的三顆牙齒,咀嚼漫長的歲月。和我一樣年歲的發(fā)小宗華,至今孑然一身,依舊習慣佝僂著腰身,在玉米地里忙碌,他一邊撿拾土地上的碎石,一邊細數(shù)荒蕪的時光……
看到這些畫面,我才恍然醒悟,很多時光,已經在巖洞平老去了,而那些老去的時光,很多已經爬到我的臉上。
一種驚慌突然襲來。這種驚慌并不只是因為我也在老去的路上,而是因為,我與故鄉(xiāng)似乎越走越遠了,離鄉(xiāng)的親人越來越多,即使回鄉(xiāng),也難覓熟悉的面孔。而每次聚集在巖洞平的鄉(xiāng)親們,不知道會不會和我一樣,也想在巖洞平找回那些流失的歲月?他們出走的日子,會不會與我一樣,像一朵浮云,隨風飄蕩,找不到維系的根?
坡坡坎坎的記憶
我在巖洞平出生長大,它隸屬廣西南丹,毗鄰貴州獨山、平塘兩縣,出門趕集時,我們到貴州的集市要比廣西的集市近幾公里,步行時間減少一個多小時,所以我們去貴州趕集總比在廣西趕集更方便一些。
巖洞平是一處四面環(huán)山的凹地,里面的人難以出來,外邊的人難以進去。
我參加工作的前二十年,巖洞平周圍的山沒有什么改變,每次返回故鄉(xiāng),我都得走彎彎曲曲的山路,爬一道道坡坡坎坎。
那些年,連接故鄉(xiāng)的路,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路。只是走多了,習慣了,有了路的痕跡,才把它叫作路。可想而知,這樣的跋涉,何其艱難。
走這樣的路,除了費鞋費衣服,也費膝蓋費腳踝。
從鎮(zhèn)上到巖洞平,其實是有三條道路可以選擇的,岔路口在“六林橋”那兒,但不管走哪條路,山是繞不開的,那些坡坡坎坎實實在在地擺在面前。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出行或者返鄉(xiāng),總是不斷地跟那些坡坡坎坎纏繞著。
回去,從左邊走,坡度相對平緩一些,坎也平坦一些,但是繞的彎會多一些,中間還要經過金里和天平兩個村寨,是比較遠的一種選擇,比較費時。
從右邊走,上坡的斜度大一些,坡長一些,關鍵是爬到坡頂后,下坡的路是最陡的,需要跨過的坎跨度更大一些,而且下坡路不僅陡,路面還是黃泥,走這樣的路,最怕下雨天,不滑倒幾次,是很難順利下到山腳的。
所以鄉(xiāng)親們大多時候,選擇走中間那條路,路程最短,用時最少。只是走這樣的路,茅草荊棘泛濫,春夏時節(jié)行走,一不小心,衣服就被那些荊棘鉤破了。而且,那段路的上坡和下坎,極不規(guī)則,有高有低,有直上直下的坎,也有彎彎曲曲的坎。要命的是,那些坡坡坎坎上布滿了石頭,那些石頭又多是不規(guī)則的、長著棱角的石頭,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把鞋給弄廢了,一不留神還會被絆倒,傷腳踝傷膝蓋都不是新鮮事兒。我就被傷了幾次,落下病根,現(xiàn)在上坡下坎膝蓋常吃不消,有時走樓梯,都需要側著身子,配合膝蓋的角度抬腿和落腳。
膝蓋的疼痛,最近又升級了,演變成了風濕,成為我身體自帶的“天氣預報”,膝蓋一痛,我就知道明天準有雨。看見我走姿變化的部分熟人,會嬉笑著拍拍我肩膀問:“海鮮吃多了,痛風發(fā)作了?”我點點頭,也就默認了。畢竟被人誤認為有海鮮吃,說明我生活得有滋有味,這也是值得驕傲的事。
當然,今年雨水毫無規(guī)則,膝蓋疼痛也變得亂七八糟,導致我運動不正常,體重飆升,實感無奈。
費鞋費衣服、費膝蓋費腳踝的那條路,我從上學起就開始走,直到工作了,返回故鄉(xiāng)還得走。有一段時間,就因為走這條路走怕了,我才很少返回故鄉(xiāng)。有時候,不得不返回故鄉(xiāng),我也選擇走遠一點的那條路,繞過更險峻的坡坡坎坎。但是所有的路,總也少不了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的感覺,一想到這些路途的艱辛,沒雨的日子,我也會感覺膝蓋疼痛。
好不容易離開山旮旯,去到外面廣闊的天地,學會走在筆直而平坦的道路上,也好不容易把凌亂的思緒捋直了,然而,生活中,總有一些道路無法順暢,總有一些彎路必須經過,好在從小走慣了坡坡坎坎,讓我無所畏懼。
2012年夏天,幸福突然降臨,一條鄉(xiāng)間水泥路從鎮(zhèn)上直通巖洞平。回故鄉(xiāng)的情感,大山再也擋不住了,我們開著車,一腳油門就到家了。那段時間,巖洞平的人都被激活了,回故鄉(xiāng)變成常事,各家各戶的小車,排量一輛比一輛大,仿佛這些車燒的不是油,是多年壓抑的情感需要宣泄。
通路之后,沉寂的故鄉(xiāng)開始熱鬧起來。走村串寨的車多了,家鄉(xiāng)的特產也就被外界所知,鄉(xiāng)親們慢慢富了起來。巖洞平人把手中的票子變成了鎮(zhèn)上的樓房,他們從故鄉(xiāng)搬到鎮(zhèn)上,巖洞平再一次空蕩蕩的。農閑時,鄉(xiāng)親們都住在鎮(zhèn)上,享受小鎮(zhèn)的悠閑時光,農忙時節(jié),他們又都返回巖洞平勞作。
如此一來,故鄉(xiāng)終究沒有了原來的模樣,再也找不到原色的故鄉(xiāng)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我的故鄉(xiāng)不停地轉移,跟著忙碌的巖洞平人一起行走,有時候故鄉(xiāng)在巖洞平,在那個安靜的小山寨,有時候故鄉(xiāng)又回到鎮(zhèn)上,到了人氣更旺的地方。
可我,總還是想去那個叫巖洞平的地方。有時候,刻意把車停遠一點,再走走那條彎彎曲曲的路,再爬爬那些坡坡坎坎。人總是如此,身在其中時總想著逃離,當真正脫離了某種事物,又無限懷念。
時光落在老屋上
老墻不是我家老屋的墻,是老屋邊上的一堵墻,是爺爺奶奶剛遷到巖洞平臨時安家筑起的一堵泥墻。
老墻在山旮旯腹地這個叫巖洞平的山寨中央孤獨地矗立著。墻頭的茅草也被多年的風雨腐蝕了,像一頭亂發(fā)蓋在老墻上。有風吹過,老墻竟然發(fā)出多種雜亂的聲響,那些聲響是哭訴還是吟唱,誰也說不清。
回到故鄉(xiāng),在這片充滿溫情的土地上,我立于老墻前端詳,我從老墻斑駁的墻體上,看到了那些流逝的時光,思緒也隨之飄飛。那些在城區(qū)堆積起來的樓宇房舍不斷地從腦海涌現(xiàn)出來,是夢幻,也是現(xiàn)實。
恍惚間,我的眼睛再次落到老墻上,記憶隨著老墻舒展開去,我看見爺爺奶奶的身影浮現(xiàn)出來,奶奶正扶著墻板,而爺爺正夯實墻基。兩個佝僂的老人,用一堵墻擋住空蕩蕩的山坳呼呼刮著的風,為他們點起的油燈撐起一道屏障。
當年,爺爺奶奶家就這一堵墻,其他三面用竹籬笆圍著。家是啥?在爺爺奶奶的記憶里,四周圍個圈,頂上蓋點草,便是家的模樣,何況現(xiàn)在還多了一堵堅實的土墻,爺爺奶奶更安心了,他們的草席,就鋪在墻根。
老墻應該是故鄉(xiāng)最初的模樣。巖洞平這個山彎彎,爺爺奶奶是它的第一批親人,也是第一個把土墻立在這里的人,從此,這里就成了故鄉(xiāng)。
時光推移,后來爺爺奶奶家里增添了我的父親和三個姑媽,屋子就擴大到五間大瓦房,就是現(xiàn)在留在巖洞平的老屋。來到老屋跟前,我不自覺地想起了祖輩,想起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光。那時候,老屋的墻頭頂著檁條,檁條上面釘著椽皮,椽皮上面蓋著青瓦,泥瓦結構的老屋,簡單又溫暖。我在這里住了十八年,直到工作離開故鄉(xiāng)。
爺爺奶奶夯實的那堵老墻上,原本印有許多不知名的畫作,我懂事之后,那些畫作已經是殘缺的,后來跟隨老墻的泥土一起脫落,消失不見了。
爺爺新建五間大瓦房時,正逢喊著號子去勞作的時期。爺爺便請來村里最有文化的向文書,用石灰粉在墻正面寫上十個清秀的大字:
大干促大變,大變促大干!
這句話沒有人給我解釋,我后來想了想,大致的意思應該就是爺爺奶奶的自我鼓勵,自我加油。他們認為只有“大干一場”才能帶來巖洞平的“大變樣”,反過來說,農村大變樣了,才能讓村民更加有信心去大干一場。
上小學一二年級時,每天放學回來,遠遠地,我就高聲背誦這十個大字,還特別把逗號和感嘆號都讀出來,害怕落下標點符號這條標語就不完整了,表達的意思就會變。我背得鏗鏘,背得滿臉汗珠。我以為大聲地誦讀,也會讓我的命運來一次“大變”,學期末能考個雙科一百。可惜,我再大聲,也沒有換來好的成績,“雙科一百”遙遙無期。歲月無情,爺爺奶奶新建的老屋,被時間一點點吞噬。如今,在風中搖搖欲墜。
老屋的瓦片飛落,柱子檁條斷裂,屋子后面的那堵墻,被雨水侵蝕而殘缺,幾近垮塌,比近旁的那堵老墻更為狼狽。只有正門印著標語的這堵墻還在執(zhí)著地守候,承受著時間的重壓。
再次走到老墻跟前,看見老墻孤獨地立在風中。我感覺它像極了我,也像極了在故鄉(xiāng)獨自生活的宗華。我們這些孤獨,似乎無人能懂,也無處訴說。故鄉(xiāng)回不到從前的模樣,而我們似乎也難以回到原來的故鄉(xiāng)。
老屋,多像一面鏡子呀!它見證了我們的遷徙,記錄著一段刻進記憶深處的歲月,它經歷了饑荒年巖洞平人的逃亡、躲避、羞愧……銘刻著溫飽之后巖洞平人的狂妄、自大、出走……如今又在等待巖洞平人歸來、停歇、尋獲……
如今,巖洞平好多家都建起了石頭房,有兩家還蓋起了小洋樓。離故鄉(xiāng)原先的模樣越來越遠了。
再次來到老屋跟前,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幕幕復雜交錯的畫面,故鄉(xiāng)從曾經的炊煙裊裊到如今的物是人非,從原來的貧窮山寨到如今的新時代農村,那些畫面由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到模糊,但是沒有一個畫面能夠完全定格故鄉(xiāng)的模樣。在老屋跟前,我仿佛看到了從巖洞平搬到鎮(zhèn)上居住的鄉(xiāng)親,每天駕著車子進村耕種,夜晚又駕車返回鎮(zhèn)上,他們是新時代的“走讀農民”。
老屋依舊站在村子正中央。它右邊的核桃樹每年都掛滿果,成熟的核桃每年都落下來,淹沒在雜草叢,無人問津。左邊的那棵李樹,枝頭的黃臘李都把枝丫壓到地面了,依然沒有人憐惜。前方的枇杷樹、柚子樹,都在自顧自地生長著,結出來的果實由“家果”變成了“野果”,果實逐年增多,果品逐年變小。只有正前方更遠一些的苞谷林是茂密的。春天里,對門山的竹林和柿子樹綠意盎然,仿佛在迎接每一個到來的訪客,那些曾經的輝煌在時光的沉積下已變成了記憶的殘留。
有一瞬間,我竟然恍惚了,我看見我的爺爺,他正攙扶著奶奶定定地站在那里,專注地欣賞向文書拿著排筆在他新建的房屋墻上寫字,而我的父親端著石灰盆站在向文書的右側。此時的墻角,有兩個“小不點”在和“地牯牛
”玩耍,那個年長一點的是我三哥,那個全身淤泥滿臉塵土的“花臉貓”是我。
此時,有風吹來,落滿時光的老屋,有一些塵土被風卷起,隱隱約約覆蓋了我的視線,透過這些細碎的粉塵,我望向遼闊的天空,天還是藍的,云還是白的,陽光還是溫暖的,劃過眼前的那只戴帽鳥,歌聲還是美妙的……
故事裝進煙斗里
我的目光突然被遠處幺舅爺家屋頂升起的一縷炊煙所迷惑。不,那不是炊煙,它只是有了炊煙一般的模樣。煙霧繚繞,一圈一圈,一縷一縷,緩緩升騰飄飄浮浮,起初擠在一起,越往上越想逃離,越往上煙霧越淡,最后消失在空氣中。
那些煙霧,是從幺舅爺口腔吐出的葉子煙的煙霧。
每當這股煙霧升騰起來,這個名叫巖洞平的山寨,就陷入一片濃重的迷霧之中……
我那消瘦固執(zhí)的爺爺,依舊習慣拿起那根老煙桿,在煙斗里裝上葉子煙,然后獨自坐在屋角的石凳上,劃一根火柴,他的思維就跟著煙霧在巖洞平的溝溝坎坎里游走。
小時候,似懂非懂之間,仿佛聽爺爺說過,他舉家搬遷到這里時,這里幾乎還是蠻荒之地,先來的張家住在距離巖洞平約三里地的另一個山?,那個山?叫下灣,下灣那地方三面山,山很高,一天難得見到幾個小時的陽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潮濕、多蚊蟲、陰氣重。唯一的好處是,下灣的井水特別清澈甘甜,在炎熱的夏季,掬一捧水入口,能瞬間逼退額頭上的汗珠。爺爺初來乍到時,也曾在下灣張家借宿過幾日,體會了陰冷潮濕和蚊蟲叮咬的苦痛,原本打算在下灣定居的爺爺,掏出老煙斗,連抽了三袋,清醒后的爺爺用理智戰(zhàn)勝了盲目。爺爺劈出一條小路,獨自來到吃水相對遠的巖洞平,在這塊當陽之地,搭房蓋屋,讓家人安頓下來。爺爺定居巖洞平之后,來走訪的張家也跟著搬遷過來,后來因為人多地少,他們又遷到另一個無名的山?定居,他們定居后,就把那山?叫張家灣了,再后來他們繼續(xù)西遷入黔,就再也沒回來過,漸漸失去聯(lián)系。
在巖洞平,一年四季很分明,那些年還沒有經濟作物
這個概念,作為中國傳統(tǒng)農民的爺爺,種點莊稼,過著“半年辛苦半年閑”的日子。空閑下來,家長里短就多了起來,后來相繼搬進來的謝家、彭家、韋家、向家……大家沒事的時候,總要爭幾句嘴,要么你懷疑我偷偷打開你家稻田的缺口放了水,讓你家秧苗缺水受旱,要么我懷疑你到我家雞窩偷走了幾只雞蛋,因為我明明聽見母雞下蛋時“咯嗒咯嗒”的報喜聲,回家到雞窩一看卻是空空如也……
爺爺不喜歡是非,空閑時間或是飯前飯后,總要掏出老煙桿抽兩口。煙桿很長,是用墨竹的竹鞭精心鏤空打磨而成,煙斗是古銅色的,很有質感也很沉。爺爺從來沒讓煙斗離身,干活時別在腰間,晚上睡覺立在床頭,這老煙桿就在爺爺觸手可及的地方。
爺爺煙癮很大,小時候,爺爺一旦掏出老煙桿,我和三哥就會自覺遠離,一是擔心爺爺覺得我們不聽話了,懷疑我們在學校考試不達到他的要求了,爺爺那煙桿會落到我們頭上,爺爺敲打我們從不手軟,一旦下手,我們頭頂必定隆起一個大青包。爺爺還不允許我們哭,我們痛也得忍著,我挨過一次,現(xiàn)在想起來都能感覺頭頂仍隱隱作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爺爺那煙斗噴出來的煙味太臭,幾乎讓我們窒息。
但是爺爺一直把這老煙桿當寶貝,有一次酒后,爺爺雙手把玩著那個黃銅煙斗說,這是爺爺?shù)臓敔斄粝碌摹皞骷覍殹保胍淮淮鷤飨氯ィ铱吹綘敔斦f這話時,眼眶有些濕潤,眼神有些遲滯,我不知道是不是爺爺?shù)乃季w又從煙斗上飛往貴州,飛往那個叫大壩的地方,那是爺爺?shù)臓敔攭瀴L落腳之地,也是爺爺生活過好些年的地方,爺爺?shù)墓虉?zhí)和蠻干,導致與鄉(xiāng)親近鄰矛盾重重,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從貴州跨越省界來到廣西安家,爺爺?shù)臓敔敽蜖敔數(shù)母赣H自己生活也難自保,自然是沒有多余的東西給爺爺帶來,南遷的爺爺是在爺爺?shù)臓敔斶^世五年后才做出的決定,爺爺?shù)母赣H我的太爺爺不抽煙,爺爺?shù)臓敔斄粝碌睦蠠煑U這個“傳家寶”就自然落到爺爺?shù)氖种辛恕?/p>
我對爺爺?shù)睦蠠煻酚行┲裕灰獱敔敳怀槌鰜恚x爺爺很近的時候,我的眼睛就會不自覺地落在那老煙桿上,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爺爺有兩個煙袋,煙桿上吊著的那個煙袋是皮質的,我猜應該是爺爺自己用動物皮縫制的,或者是爺爺?shù)哪棠探o爺爺?shù)臓敔斂p制的,反正絕不是我奶奶幫爺爺縫制,因為奶奶不喜歡爺爺抽煙。晚年的時候,爺爺奶奶的房間放了兩張床,他們各睡一張床,爺爺說奶奶嫌棄他打呼嚕,其實就是怕那煙熏著難受。爺爺另一個煙袋是棉布做成的,揣在他的懷里。兩個煙袋裝的煙不一樣,我聞到的煙味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兩個煙袋從煙斗里噴出的煙霧顏色也不一樣,掛在煙斗上的煙葉,噴出的煙霧比較白,沒有雜色,爺爺從懷里掏出來的煙袋,煙霧是淡淡的青色,聞著讓人飄飄然,每次爺爺從懷里掏出煙葉塞進老煙斗時,爺爺?shù)哪樕隙加幸环N迷醉的表情。
大概是需要傳承吧。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也很想和爺爺學抽煙,想碰一碰爺爺?shù)睦蠠煑U,但是被爺爺制止了。爺爺對父親說,你一個后生家家,不好好跟許親公去讀私塾,要學抽煙干啥?父親不敢多說半句,乖乖地背“老三篇”去了。
如今回到巖洞平,已經找不到過去的樣子,曾經的繁茂不再,曾經的拌嘴爭吵都成為過去,種種變化使山寨里的一切都變得黯淡失色。
在那個農閑的冬月,有細雨飄落的一天,爺爺抽完最后一口老煙,就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安葬爺爺后,父親一連做了好多場夢,夢里爺爺似乎有話想對父親說,但是爺爺在夢里說不清楚,夢里的父親也聽不明白,父親一味地以為爺爺需要子承父業(yè),擔心父親難擔重任,把他的一些隱秘的技法丟失了。實際上爺爺原本那套民間麼公道法的“玄學”,父親已經全部學懂弄通并獨立行走江湖了。思去想來,父親想起了老煙桿,父親想,是不是這老煙桿有一些奧秘?于是,在臘月小年夜,父親拿起爺爺抽的那根老煙桿,也學著爺爺?shù)臉幼映槠鹄掀煟侵灰豢冢赣H便被嗆著,瘋狂咳嗽,父親把鼻涕眼淚都咳了出來。
原來,有些東西,不是你想學就能學得會的,也不是別人能做的所有事情,你都一定能做到。
后來,父親把老煙斗拿到爺爺?shù)膲烆^,豎在爺爺?shù)哪贡埃跔敔攭炃胺傧銦埥淮曛螅赣H也不再夢到爺爺了,可這么一來,這“傳家寶”就到此為止了。
爺爺過世幾年后,他種植的煙葉被淘汰,就算在集市上,也很難找到爺爺之前抽的煙葉的影子,然而,爺爺執(zhí)著地拿著老煙桿的形象,依舊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來到爺爺墳頭,看到那根老煙桿已經腐朽即將化為泥土,而那枚黃銅煙斗,不知道被誰順手牽羊了。在墳頭焚香的二哥有些埋怨父親,二哥說,這煙斗如果傳給他該多好,這么一來,似乎也實現(xiàn)了我們家煙斗的“隔代傳承”。
因為,在父親生養(yǎng)的我們四兄弟中,只有二哥會抽煙。但是,失去的畢竟找不回來了,只有老煙桿留下的故事似乎還在記憶里,那種煙霧飄飄的山寨記憶還那么清晰。但愿,順手牽羊的那個“愛煙之士”還是我們的鄉(xiāng)鄰,那樣,煙斗就還留在故鄉(xiāng),我們的念想也還留在巖洞平。
沉浸在回憶里的我,突然回過神來,迫切地想要到幺舅爺家去走走,去看看一圈一圈的葉子煙,看那些動情的煙霧裊裊升騰,看一眼幺舅爺手中的那支煙斗,想一想記憶里爺爺?shù)睦蠠煻贰?/p>
思念隨著紡車轉
午后,我從老墻的背面,繞到閣樓上,我在閣樓的另一側,在木樓上,看到了那輛被遺棄的老紡車,它像一位生命垂危的長者,掛在老椽皮上。
老紡車出現(xiàn)的時候,我的目光就被牽了過去,我在不知不覺中,定定地與它對視。我隱約感覺到,舊紡車的背后,仿佛隱藏著一雙蒼老的眼睛,那雙眼睛也在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睛很親切,那分明是我親人的眼睛,是我熟悉的奶奶的眼睛。我感覺奶奶的眼光似乎要從深陷的眼眶中躥出來,透過舊紡車斷落的線條和掛著塵埃的蛛網(wǎng),落在我身上。
奶奶的眼神很復雜,是埋怨還是鼓勵,我說不清楚。但是,從奶奶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一股向上的力量,一種掙脫束縛的動能。那個眼神,讓我成功跨越了自己內心升騰起來的那點微弱的悲苦。
家里的舊紡車,自奶奶過世以后,已然廢棄,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看見它了,這次能有機緣再見,還得從母親說起,從這個下午說起。
在鎮(zhèn)上住得發(fā)悶的母親,兩次電話催促,要我從縣城開車回去,帶她回故鄉(xiāng)看看,去巖洞平看看,她說她已經“好久好久”沒回去了,這段時間總是有夢在夜間擾亂她的睡眠,爺爺奶奶和父親的面容,在夢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母親在電話里強調了兩遍“好久好久”,生怕我不認可她的這個“好久好久”。
其實,母親說的“好久好久”,就是大約一個月,說久不算久,說不久呢,也真有點久。
我是了解母親的,就像她隔天就要跟我微信視頻一樣,她總先說:“幺仔,是你打我電話嗎?我沒注意,沒聽見,現(xiàn)在才給你回復。”
母親把思念她幺兒的那點羞澀,轉嫁出來,和我視頻就顯得自然很多。
母親腿腳極其不便利,行動十分遲緩,要她走回距離鎮(zhèn)上大約二十里地的巖洞平,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搭蹭別人的車又不方便,別人也不敢亂搭一個耄耋老人入村,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磕磕碰碰反而說不清楚。
母親越老越戀舊,巖洞平的老屋,是母親和父親跟著爺爺奶奶苦苦打拼一輩子的地方,現(xiàn)在搬到鎮(zhèn)上,在三哥的磚混結構房子里,依舊留戀巖洞平那五間泥瓦房。父親去世以后,老屋變成母親唯一寄托思念的地方,她確實是需要常回去走走的。而我也非常樂意陪同母親回老家,自我工作以來,喜歡回老家也是我的一種心理常態(tài)。
我覺得有些東西需要記憶,比如你的根在哪里,你落入人間的“血水”在哪里,究竟是哪蔸構皮樹下埋著你的“胞衣”,這些不該忘記,也不能忘記,人之本真,大概說的也是這些。
回去那天,天氣好得出奇,空氣通透并帶有一點清甜的味道。我和母親在房前屋后轉了轉,在老墻跟前拍了拍,母親像是問候老屋,也像是撫慰老墻。
“老墻還很堅固。”母親說。
“是的,媽媽,您沒老去,它也不敢輕易倒下。”我應和母親。
母親沒和我貧嘴,我們進到屋里,習慣性地在神龕上點起香燭。
母親說:“在別的地方敬香是沒有意義的,祖宗無法領受,別的各路神仙也忙不過來。只有在自己家,在先輩居住過的地方,先輩們才能聞著香燭氣息趕回來,來領受我們后輩的心意,才能知道我們的幸福與苦悶,才能打開我們陰陽兩界的通道,我們才能和先祖對話。”
我當然沒有完全相信母親的話,因為我也不是那種見廟就燒香、見佛就磕頭的人。我堅信,內心虔誠遠比燒香拜佛更重要。
香燭在神龕上燃起后,我和母親慢慢從木梯爬上閣樓,屋頂上的那兩片亮瓦透出的一束光照向我們斜對面,把樓上的一個小點照得反射出光芒來。母親滿以為家里是不是有啥貴重東西遺忘在樓上了,會不會出現(xiàn)“是金子總是會發(fā)光的”奇跡,起初,我心里也在打鼓。
我們便加快了腳步,朝著有光的地方靠近,原來,是我家那輛被遺棄的舊紡車,那兩點光是陽光照射到不銹鋼手柄上反射出來的。
母親沉默著,眼睛定定地看著紡車。不,嚴格來說,母親的目光是落在手柄上。我不知道母親是看到這反射著光的搖把不是真金白銀而感到遺憾,還是對紡車上掛滿的蛛網(wǎng)感到恐慌。而我,總感覺這被遺棄的紡車,更像這個夕陽下的老婦人,低垂著眼瞼,蜷縮在閣樓上,遲暮卻又安詳?shù)哪印?/p>
打記事起,這紡車就放在我們家堂屋里。奶奶經常會把它搬到正堂紡棉花、拉棉線球。沒用到它時,它被安置在門背后,有時候奶奶也把它掛起來。奶奶在世那些年,它曾經是奶奶在田地勞動之余的全部生活,是奶奶作為女人一生中最密不可分的好伴侶。奶奶用她靈動的雙手,在自己年輕的歲月,把心血用在紡線織布上,實現(xiàn)自給自足。那時候,紡車價值不菲,這輛紡車成為巖洞平的唯一,只有奶奶一個人會用。別家的婦人,一有空,一聽到我們家紡車的咿呀聲,就會跑過來,想跟著奶奶學紡紗織布,但她們又感到很為難,因為學會了也沒有意義,她們沒有紡車。于是干脆給奶奶打打下手,選選棉球,捋捋紗線,有的干脆就定定地在旁邊看著,一句話也沒說,她們看奶奶像變魔術一樣在棉花和棉線之間轉換。
那時候,這紡車是我們家區(qū)別于別家的一種標志,是我們家最重要、需要被珍視和妥善保管的家伙。
奶奶的命運,其實也跟這輛紡車綁在一起,長期佝僂在紡車前,讓奶奶的背早早就駝了。駝背的奶奶用她堅強的毅力和身體,挑著自己紡出來的紗線和布匹,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拿到街上去賣了換錢。有時候,她也接一些親友家的紡線活。沒有紡線活的日子,奶奶細心地打理著紡車,用清水洗刷,用毛巾擦拭得锃亮,等著下次使用。
而巖洞平別家的婦女,沒有紡車,她們地里的活干得就更精細,莊稼長勢更好,收成更豐盛。在巖洞平像這樣勤勞的女人,何止我的奶奶,大家都在努力“大干”著,都在渴望家族命運能實現(xiàn)“大變”,那時候,巖洞平人連那個“懶”字都不會寫,大家的腦中只有奮發(fā)。
現(xiàn)在,我站在紡車前,奶奶的身影又在多年前某個晴天的下午清晰起來。那時,駝背的奶奶再次挑著沉重的擔子,翻過了那座山,走過了那道坎,去到了遠房親戚家,為他們重新打理那些被雨水打濕了的紗線……
時光荏苒,我那紡紗手藝精湛的奶奶,已經去世三十年有余,自己紡紗織布、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早已經被我們拋棄,被遺忘在那些專業(yè)紡織廠里,也讓這輛舊紡車閑置在角落里,被蜘蛛網(wǎng)覆蓋,被塵土遮蔽。
而此時,當我站在閣樓上,看著那束仿佛從夕陽處流出的金光照向舊紡車的時候,我突然想,這輛舊紡車,何嘗不是一位遲暮的老婦人,它曾經與奶奶合二為一,經歷了無數(shù)次咿呀搖晃旋轉的艱辛,經歷了無數(shù)次紡織的樂趣。如今,它也默默地等待著無盡的時間流逝,看著人們日漸追求沒有它的另一種生活方式,而它自己,已經成為一種生活的絕唱。
【作者簡介:宋先周,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西散文學會副會長。文學作品見于《作品》《解放軍文藝》《散文海外版》《廣西文學》《黃河文學》《紅豆》《南方文學》等刊,曾獲第十一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現(xiàn)供職于河池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