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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4年第7期|陳占敏:白發三千丈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7期 | 陳占敏  2024年08月27日08:12

      1

      安葬了亡夫以后的程畢氏頭腦一點兒也沒有糊涂。她收拾了鼻涕眼淚,將散亂地披在肩上的烏油油的長發重新挽成一個髻,豐豐碩碩地墜在腦后,平平靜靜地對大家說:“死的已經死啦。”

      還沒有從喪失親人的悲痛中完全擺脫出來的親朋驚嘆著女人語言的深刻,不知道該從哪里尋找她如此清醒的原因。只聽見女人又說:“粉絲還得出。”

      大家就亂紛紛地點頭了。在墓地的時候,大家曾經為女人喪夫重擊下依然不亂方寸而吃過一驚。那時候埋葬的工作本來已接近收尾,由于死者同胞兄弟的阻攔而被迫延擱了。程玉河哭天搶地娘兒們似的一次又一次撲向親哥的棺材尾巴,不讓人家蓋上那最后一塊石板,要讓哥哥的墳墓留下一個洞子,以便什么時候方便了他也好進去。眼淚還未收住的程畢氏即刻指明那種做法的荒謬:“兄弟,那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

      被嫂子的洞見幾乎惹惱的程玉河躊躇了一霎,轉而又撲向大哥還沒有完全封住的墓穴。冷眼旁觀的程畢氏一下子看出程家小弟的眼淚并非完全為死去的大哥拋灑,他是在哭他們程字號的老粉坊,于是又說:“大家明白就行啦。”

      大家當然是明白的,多年來大哥當粉匠,小弟趕著大騾子,往大尾港送粉絲,往回馱綠豆。大哥的暴死,其實質是粉匠的滅絕,差不多也等于老粉坊的滅亡。無論同胞兄弟如何阻攔,粉匠大哥的紅色棺材終究還是要被青石板牢牢地封住,爾后順理成章地立起一座嶄新的墳墓,不久后墳墓上新土變舊,生起草來,草長便飛鶯,鶯飛便孵卵,卵再生鶯,鶯再孵卵,生生滅滅,滅滅生生,就這么無窮無盡地延續下去……所以程畢氏說:“粉絲還得出。”

      有一個道理大家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柔韌如牛筋、白亮如雪花、細長如好女人頭發的粉絲并不是碾碎了綠豆就會自動變成的,整個加工過程令頭腦最聰明的男人看了也眼花繚亂。所以,死了粉匠的老粉坊還要生產粉絲,并不是粉匠未亡的妻子一句話所能奏效的。親朋們在一陣欣悅的驚嘆和一陣亂紛紛的點頭以后,就把一道道疑惑的為難的目光投到程畢氏的臉上了。程畢氏連日來以淚洗面,面呈嬌紅,孝服還在身上,白衣嫩面,可愛可憐的樣子令大家忘記了她挺著大肚子的難堪。有的人拿天經地義的大道理當作討好諂媚心懷叵測的手段:“老嫂比母,往后這家自然是由你來當,你就說話好了。”

      說這話的自然是親朋中無恥的男人。他們只顧得不可告人的目的,忘記了一個擺在面前的事實,那就是嫂子不老,弟也不小。所以程畢氏微微一笑,就把這種不顧事實的諂媚駁回去了:“粉坊是家,家是粉坊,粉匠當家,當家當粉匠,兄弟,接了你哥進粉坊吧。”

      親朋面前莊重地點頭接過了重擔然后一頭扎進粉坊的程玉河,兩天以后就讓程字號老粉坊變成了一座釀制臭氣的作坊,又酸又臭的氣味兒從那五間大房子里傳出來,把整個村子充滿了,又溢出來沿著中流河兩岸飄散開去。程字號老粉坊倒缸的可怕傳言駕著不盡的臭氣作強勁的翅膀,飛到哪里都罩下巨大的陰影。粉坊倒缸正如煤礦上瓦斯爆炸、金洞子大塌方、莊稼地里過蝗蟲、人群里起霍亂。從老粉坊鉆出來的程玉河兩天兩夜脫盡了人相,拿著根繩子就往夾道子里跑。迎著臭氣勇敢走出來的程畢氏伸出胳膊把程玉河緊緊地抱住。程玉河在嫂子懷里掙扎,野蠻得如同牛犢子,到后來終于綿軟地成了粉坊里漏不出粉絲只散發臭氣的粉團糊漿,無筋無骨地跪倒在女人的腳下。程畢氏輕輕地拍一下亡夫親弟的肩膀,把五尺高的漢子當成了三歲的孩子,對聞聲趕來的人說:“好好看著他。”

      程畢氏說完,理一下飄散在腮邊的鬢發,走進老粉坊。有好事的人分明看見,程畢氏烏柔的鬢發有一縷飄進嘴角去了,她往后一抿的時候,把一絲淺笑從嘴角扯了出來。然后程字號老粉坊的大門就緊緊地關上了,把一個懷著孩子的女人嚴嚴密密地關在了門里頭。

      程字號老粉坊的大門緊緊地關了三天三夜。緊閉的大門無論如何也關不住那種酸臭的氣味兒。春天的夜晚有好多戶人家夫妻干架,做男人的老是懷疑女人臟得發臭了。夜深時小村子里孩子們的驚哭引得狗也叫起來,做媽媽的用棉花團蘸了陳醋,堵住孩子的鼻孔哄孩子入睡,小孩子長大后落下終生嗜酸的痼癖,卻不知道病根是什么時候種下的。第三天的夜晚終于在狗叫聲中過去,狗叫聲消失以后,孩子的哭聲也一點兒沒有了。又濃又厚的夜霧在早晨到來的時候也沒有消散,有一股芬芳的氣味兒穿過厚重的夜霧飄進一家家窗戶。太陽的第一道紅色光束穿破乳白色的晨霧,投向程字號老粉坊的大門,烏黑的大門吱嘎打開,走出了挺著大肚子的程畢氏,一眼看去的時候大家完全把她當成了魔鬼,等到認出了是她,全都忍不住笑了:這女人把銀亮的粉絲頂到頭上做什么呢?

      扶缸三天三夜,程畢氏白了一頭柔柔長發。

      2

      只有程畢氏一個人清楚她扶缸的三天三夜究竟是怎樣過來的。三天三夜里她把粉團當成男人的軀體來撫摩,驚奇著它的溫潤細滑,不明白男人如果撫摩了粉團樣白的女人身子究竟會作何想法。她把半截子裸露的胳膊伸進粉漿缸里,直起身子的時候飽脹的胸脯也濕了,她不知道濕了她胸脯的究竟是乳汁般的粉漿還是粉漿樣的乳汁。她想她一定是快要生了。她想她的乳房要是一會兒分泌芳甜一會兒泄漏酸臭,那可就苦了孩子了。她把浸泡過的綠豆放到舌尖上品嘗,水泡的豆粒脹大了體積,感覺上卻是軟綿綿的,上下牙齒輕輕一碰就破爛了,她想起死在她身子上的丈夫那一夜的勁頭,開始的時候是一顆沒見水的綠豆非常硬,到后來就像浸泡過的綠豆綿綿軟軟了,她想太軟了沒有味道一定不行。她讓熱的變涼,涼的變熱,稀的變稠,稠的變薄,硬的變軟,軟的回硬。她不吃什么,渴了就喝點兒粉漿。酸酸的粉漿在她的肚子里運動一周,然后回到廢水溝里去。她尿路灼痛蹙眉咬牙,看見一股澄黃的濁流奪路而去。她不知道是她的器官有了毛病才加工出這等模樣的水流,還是倒缸的粉漿變成了壞水。第三個半夜過后,她再蹲下去的時候尿路的灼痛全然消失,清澈的水流映著燈光晶瑩閃亮,整個粉坊一下子升起一股清芬的氣息,她霎時間沉醉在仙境里了。

      程字號老粉坊重新漏出了晶瑩柔韌綿綿白白的粉絲。此后每逢看著打瓢的大老楊端坐在一鍋沸水旁邊,一只拳頭在吊著的鐵瓢里揉壓捶打,把無盡的粉絲從瓢底的細眼里打下去,從沸水鍋里經人撥拉,順水流過一口口盛滿清水的大缸,程畢氏總像看見一股清清的水流從自己的身體里流出,清澈涼爽的感覺如一線涼氣貫通了她的全身。

      “像生孩子一樣。”

      此后的數十年間,問起程畢氏扶缸的艱難程度,程畢氏總是用不變的一句話來回答。

      “一點兒不錯。”大老楊則好像深有體會一樣裝腔作勢。其實他只是看見程畢氏扶缸三天三夜白了頭發,便生起了無窮聯想,真正有切身體會的還是程畢氏本人,因為她生下孩子的那一夜,正是老粉坊里芬芳替代了酸臭的八個時辰之后。

      生孩子最艱難的時候,程畢氏大罵程字號老粉坊耗費了她的力氣,因為接生婆一次次鼓勵她,讓她使勁兒,她已經渾身酸軟,沒有多少力氣可使了。大罵老粉坊的同時,她大罵自己不守本分,做女人原本只應該操心生孩子的正事,不應該管那種鐵瓢眼兒里往下漏粉絲的閑事。痛得幾乎再也不能忍受的時候程畢氏想起,她喝了三天三夜的粉漿簡直是白喝了,燒熱的綠豆水喝下去既然能夠解毒,那么綠豆做成的粉漿喝下去也應該流得下孩子,她的尿路不是在第三個半夜過后消失了灼痛嗎?痛苦中她大叫大嚷著叫人舀粉漿來給她喝,她相信粉漿的排泄能力會幫助她生下孩子。她大跌大撞,一頭白發在炕席上滾成了一團亂棉絮,一面喘氣呻喚一面固執地喊著:“粉漿!快來粉漿!”

      程畢氏新奇的發明令接生婆大惑不解,她想程畢氏一定是扶缸扶得快要發瘋了,一心以為還在程字號老粉坊里,就大聲地提醒她:“你是在生孩子,不是在漏粉!”

      被接生婆的提醒激惱了的程畢氏喊道:“一個樣,來粉漿!”

      程畢氏新奇而又頑固的要求迫使接生婆讓步,采用了新的接生物品。一瓢清芬酸甜的粉漿端到程畢氏嘴邊,程畢氏大口飲下,被嗆得劇烈咳嗽,加速了程畢氏兒子前進的步伐。孩子終于托在手上以后,接生婆就此作出了決定:從此后催生就用粉漿啦!

      托在接生婆手上的小人兒則哇哇大哭,母親嘴里噴出的粉漿沫子飛濺到他的嘴上,他一時還不能適應這種氣味兒。數日后降下了第一場大雨,粉漿窖子里的氣泡完全被澆滅,響起一片蛤蟆叫聲。

      打瓢的大老楊聽到蛤蟆叫聲扔了鐵瓢,讓鐵瓢里剩下的粉砣子滾進沸水里,煮成了和尚頭樣的粉團疙瘩,自己跑到院子里以頭觸地倒立起來。被大老楊的舉動鬧愣了的人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的一顆剛剛刮光的頭顱,他不是在自找苦吃嗎?有人就解釋說:“不,他是練武藝。”

      3

      數年前一個耍把戲的漢子來到了小村里。漢子高高大大的,有一雙深陷的眼睛,深陷的眼睛看上去很深沉。漢子耍把戲的表情好像煉丹的道士陰沉沉地注視著八卦爐子。漢子會大聲地讓一個布做的小人行走或者站住。布做的小人被人從兩腿之間穿進細繩,又從頭頂抽出,漢子提著細繩一端大喝一聲,小人突地下落,落到細繩中間,大漢又喝一聲,小人卻牢牢地停住了,那模樣叫人想起懸梁自盡,只是不明白這小人為什么會被人用繩子從身子中間穿透。漢子耍完了小人,就表演另一種把戲。他說從我們站著的地方直鉆下去就是美國了,我們這里的白天就是美國的黑夜,我們這里的人頭朝上走路,美國的人就是頭朝下行走。他于是雙足倒立,用兩只手著地行走。大家看見漢子的褲腿“唰”地褪下去,有女人驚惶地叫起來。大漢聽見驚叫,恢復了兩只腳著地的樣子,叫大家放心,不要擔心美國人的走法會把頭撞進脖子里去。

      大漢緊接著又一個雙足倒立,不再使用兩只手,只用一顆光光的頭顱拄地。那顆頭在地上像一只獨腳,一蹦一蹦地在堅硬的地上撞出咚咚的響聲,像騾子碗口大的蹄子敲擊路面。女人們又一次尖叫起來,她們驚嘆著,有這樣頭顱的男人,身體的各個部分一定都結實。

      “像石頭一樣。”女人們這樣贊嘆。

      耍完了把戲以后漢子被人圍著吃飯,懶洋洋地回答人們提出的各種各樣的問題。問他家是哪里,他說:“西面。”

      中流河兩岸的人一聽見西面,就想到了西流河,因為西流河的人說話腔調異樣,好像是外國人說話,于是就說:“西流河的?”

      大漢搖頭,只說:“西面。”

      又問他姓什么叫什么,大漢懶得回答這種沒有什么意義的問題,把咬著的大蔥從嘴上拿下來,指一下旁邊樹上拴著的一只山羊。大家想,人的名字不可能叫作山羊,那么就是姓羊了,又想到世界上把牲畜名字作姓氏的到底不多,就想當然地讓漢子姓了楊。

      從西面來的姓楊的耍把戲漢子在小村子里住下來,是因為程字號老粉坊的粉匠大哥發現了他奇異的才能。程家粉匠的思路跟女人們的思路差不多一致,他完全不看漢子耍小人的技藝,只看中了他用手走路用頭拄地的本事,他想有如此結實頭顱的人,也一定有同樣結實的拳頭,粉坊里漏粉正需要打瓢的拳頭,不硬的拳頭幾天打下來,就腫了手腕子破了手背。于是勸阻漢子,不讓他再到處流浪著去學美國人走路了,留下來在老程家的粉坊里打瓢多么好啊!

      漢子就留下來了,被叫成了大老楊,程字號老粉坊里則叫他“好瓢把子”——這就不那么確切了,漏粉的瓢原本是他的拳頭捶擊揉壓的對象,所以盡管這個稱呼里飽含了對大老楊的贊美和欽佩,大老楊仍然不愿意接受,時常不著邊際地申辯:“我是男人。”

      大家便嘩啦嘩啦地笑了。程字號老粉坊里的男人并不只是大老楊一人。打糊的時候需要男人,也需要女人,而且男女的數量要相當,那是六個或者八個男女圍了一個敞口大盆舞蹈似的動作著來干的活兒。大盆里是雪白細膩的粉團和成的糊狀。大家把兩只胳膊的衣袖挽到不能再挽的地方,面對了大盆伸進手去,兩只手輪番著在粉糊里一壓一拉,男女們橫岔了兩腿,踩齊了步點兒,隨著手的動作,腳下踏步轉圈。轉圈的男女不能不耳鬢廝磨肌膚碰觸,由此便生起了各種聯想,讓人覺得,漏出的粉絲不是綠豆做成,而是別的什么神秘的東西做了原料。

      程字號老粉坊在程畢氏生下孩子以后繼續生產。程畢氏在撫養她的遺腹子的同時用心當粉匠。坐月子的時候,她把她家的門上和老粉坊的門上同時掛上了如血的紅布。她在家里的炕上吃雞蛋,在老粉坊的炕上喝小米稀飯,她干渴時便喝大缸里的粉漿,她飽滿的乳房永遠鼓脹著充足的奶水,前胸永遠是濕乎乎的。漏出了粉絲以后的廢粉漿流到屋子外頭的粉漿窖子里,眼瞅著滉滉漾漾的廢粉漿滿了窖子要溢出來。程畢氏叫人另挖一個大大的窖子,結果把一座古墳挖了出來。三河縣是古東夷的疆域。挖出的古墳讓小村子的人一下子明白了一個道理:發臭的不光是粉漿。挖開古墳以后,一個人被墓穴里撲出來的臭氣一下子熏倒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埋下去的死人早已爛得沒有了人樣,骨頭也見風就散化了。一個古陶器皿被囫囫圇圇地拿出來。器皿顯然是盛水的器具,圓圓的小口,大大的肚子,肚子上畫了圖案,一個個頭尾相連。大肚子圓口的器皿在大家的手上傳了一圈,沒人能夠認出肚子上的圖案究竟是什么東西。有人想起自己老婆肚子上美麗的花紋,忍不住哧地笑了。抱在程畢氏懷里的孩子伸著小手,指點著咿呀作聲:“女女。”

      正想著自己老婆肚子上美麗花紋的人立即響應:“畫的是個女人!”

      大家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那頭尾相連的東西與女人有什么相似之處,孩子的母親便連忙為兒子翻譯:“他說是魚。”

      大家這才看出了有點兒像魚。但是遠古的祖先究竟為什么要在大肚子小口的器皿上畫一些頭尾相連的魚類,卻無人能夠洞曉了。老粉坊里專門負責打瓢的大老楊要過那個器皿,就不肯再讓給他人,他要派它一個特殊的用場。

      “我留著當尿壺。”

      大老楊的決定引起了一片哄笑。在眾人的哄笑聲里,程畢氏的臉緋紅緋紅,她想象不出,那個大肚子的器皿在或清或濁時急時緩的水流沖擊下,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響,像鴿子叫嗎?還是像用被頭捂住嘴的笑聲?

      4

      往大尾港送粉絲的牲口馱上標了“程字號老粉坊”黑字的白帆布粉包,碗口大的蹄子在街面上敲擊出生生滅滅的火星,程玉河騎到青騾子的屁股上,身子便晃動起來。多年來他沿著先人走過的這條道路,把粉絲送到大尾港去,裝船運到國外。程玉河想不通為什么三河縣出產的粉絲要送到大尾港去,就好比想不通為什么騾子不能交配不能下崽一樣。由于他的嫂子進了老粉坊,當上了粉匠,小村子的人把不能夠的事情說成了能夠,時常沖著他喊:“騍馬上得陣啦!”程玉河聽了便憤怒地反駁:“我騎的是騾子!”

      程玉河胯下的青騾子如同別的牲口一樣馱了粉絲,它還多馱了一個人。程玉河想,這樣的畜牲要是能夠生育,那就會一代勝過一代,因為“雜種出好漢”。把粉絲送到“德豐義”粉莊卸下,趁著尚未裝上綠豆的機會,程玉河把青騾子趕到別人的騾子隊里求偶,青騾子卻無情地跟人家撕咬起來。等到程玉河發覺一對騾子并不是打情罵俏嬉耍調情,卻是真正的毆斗,慌忙牽走自己的騾子,青騾子的鬃毛已被對手撕去了一撮。馱上綠豆,回到家里,已是月上東山。月光里嫂子的眼睛十分明亮,一眼就看出青騾子的鬃毛不像走時那般齊整豐厚,警覺地說聲:“騾子的頭發少了。”

      程玉河想不到嫂子會如此細心,而且眼睛如此明亮,一時心虛,要編個謊言也來不及了,就說:“騾子下小騾子啦!”

      程畢氏自然不相信這種鬼話,想起大老楊頭朝下走路的把戲,說:“會下騾子的騾子在美國。”

      程玉河看一眼月光下女人如銀的白發,想起老粉坊里由酸臭變為芬芳的神奇過程,把一句古老的諺語想了起來:“待要會,跟著師傅睡。”

      夜深人靜時叔嫂二人第一次認真算賬,程玉河掏出賬本,口齒流利一筆筆報賬,程畢氏睜一會兒眼睛閉一會兒眼睛,然后看著程玉河微微冷笑,說:“他叔,收起你那些鬼把戲吧,我這里也有個賬本。”

      程畢氏說著,就把她的賬本亮出來,那是兩個線團,一個綠色,一個白色。程畢氏扯著線頭一抖,線團著了魔似的在小炕桌上彈跳滾動,線上系了大大小小的疙瘩。

      “綠的是綠豆,白的是粉絲。”

      程玉河簡直驚呆了,他只知道嫂子一個大字不識,不會記賬,卻不知道女人有女人的聰明。

      “小疙瘩是斤數,大疙瘩是錢數。兩個小疙瘩在一起是你吃飯,兩個大疙瘩夾一個小疙瘩是騾子的草料。牲口釘蹄子綠疙瘩套白疙瘩,你買鞋白疙瘩套綠疙瘩。”

      被嫂子清清楚楚巨細無遺的賬本治服了的程玉河收起了一切非分之想,從此后徹底粉碎了讓青騾子下崽的期望,在大尾街上卸下粉絲,再也不牽著漂亮的青騾子去招蜂引蝶。年紀輕輕的他似乎一下子變得蒼老了,從騾子屁股上下來,兩條腿無論如何也不能直直地立著,兩腿之間圈起大大的一個空當兒,那么肥胖的大狗一縱身子就鉆過去了。而且,他的腰也好像變得彎起來了,騎在騾子的屁股上搖晃著身子,腦袋向前伸出去,好像滿足又好像不滿足的樣子。

      第一棵苞米棒子吐纓兒的時候,程畢氏的兒子沿著叔叔送粉的道路向北,去東村的私塾里念書。小人兒的學名叫程家湖。多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給程家的男人們取好了意思相關的學名,用字全都是水,上一輩子是流動的活水,下一代便是灣住的死水。程家湖念書的天資極好,四書五經倒著念比順著念還要流利,比如“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就不如“子君養莫人野無人野治莫子君無”來得流暢自如,其道理正如大老楊的把戲一樣,頭朝下用手走路更能顯示天賦特異。

      受了程家湖倒著念書的啟發,大老楊要嘗試著用腳后跟代替拳頭打瓢漏粉,被程畢氏喝了一聲,差點兒掉進沸騰的開水鍋里,這才丟掉了那份妄想。但是他受不了倒過來的誘惑,把程家湖的特異天賦當成了嚴重的挑戰,雙足倒立頭朝下用手走路的時候多了起來,時常到院子里邁動雙手走上一圈。

      真正為下一代的特異稟賦滿心歡欣的是程畢氏本人,她想,用文化記賬總比用線疙瘩記賬來得省力省時。歡欣鼓舞時,她一下子改變了一成不變的發式,把一頭柔長的銀發挽成了圓髻,從后腦勺移到了額頭頂上,為避免重復單調,單日子發髻在后,雙日子移到前頭,在后面時如同拖了一圈粉絲,移到前頭時正如頂了一個粉團。

      程字號老粉坊鶴發童顏,漏出曬出的粉絲如云如雪,如棉花團,如楊柳絮,如風姿綽約的處子新洗了肌膚,如中流河水嘩啦啦流淌,從遠處流下來,往遠處流下去,綿綿延延,白白亮亮……

      5

      三河縣曾經有過為長度單位而爭斗不息的歷史,丈量土地的弓,往往是東家長西家短,這就要在土地買賣、地丁稅捐等問題上引起爭端,肝腦涂地狗急跳墻的事情時有發生。有一年,曾經有人把“敵人”的大腿插在地邊上當界石,大腿爛掉以后,長出一叢誰也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像苞米秸,分明又是木本。為避免三河縣的土地上再長出人類還不能認識的植物,縣太爺命三河縣的所有粉坊全部捐出粉磨的上葉,在縣衙門的大街上用石磨鋪起一條街來。石磨成雙行排列,橫豎間距都是標準的一弓,也就是四尺八寸。石磨街鋪成以后,縣府調全縣丁男,輪流到三河縣集訓,由差役用水火棍看押著,到石磨街上練操,從太陽出山到繁星綴空,只練正步走一種操法,走步時兩腳只踩磨眼。經過這樣的訓練以后,三河縣的男人走路總是一步一弓,丈量土地就此廢棄了那種古老的器具,男人走步,就是度量單位,為長度單位一家一個標準而發生的爭斗明顯減少。后來只發生過砍下對手腳趾頭的事情,那是因為被砍的人腳長得過大,只有去掉腳趾頭,才符合新的長度單位。

      程畢氏購買土地的時候,既不使用古老的弓,也不使用男人的步伐。那種古老的器具早已絕跡,因為三河縣久不使用。而男人步伐也是不可信的,因為那需要雙方都有男人的腿腳才行。程畢氏如同所有三河縣的前輩婦女一樣,沒有用三寸金蓮在縣城的石磨街上練過正步走,當然也就不會一步一弓地去丈量土地。好在三河縣所有的土地都曾經有過買賣,所有的土地都曾經按丈量的畝數,記入官賬繳納官銀,還由于三河縣的男人經過了石磨街上的操練,掌握了特異的才能,便把沿著地邊一步一弓的行走當成了一種游戲,這就讓所有土地都有了標準的畝數,并且牢記在村人的心中了。繼承了前人的業績,程畢氏買地,只需要有中間人在場,三人的口一致報數,就是一張標準的弓。

      第一次親手買下村南的邪子地,把契約立好以后,程畢氏踏著月光到地里去了。

      程字號老粉坊的石磨蘸著水磨綠豆的咕嚕嚕鈍響像一支無始無終的樂曲,磨碎綠豆沉淀出粉團,重新加水做成粉絲,剩下的廢粉漿整日整夜散發著惡臭,那是土地喜歡的氣味兒。程畢氏當著粉匠,讓程字號老粉坊整年生產著上好的粉絲,掙的錢像惡臭的粉漿一樣豐厚。程畢氏用做粉絲掙的錢購買土地,用做粉絲剩下的粉漿喂養土地,她到月華如水的新買的土地里游走,一雙小腳在松軟的地面上搗下一個個圓圓的坑凹,她身體的重量全部落在腳后跟上,被裹腳布纏得斷死的腳趾頭是一點兒作用也不起的。

      半夜時來了粉坊里打瓢的大老楊。這時候程畢氏已經脫掉了鞋襪,解了裹腳布,赤腳在地里行走,沁涼的酥酥癢癢的感覺通過未死的腳心,傳到大腿根,程畢氏只覺得渾身的骨頭縫像灌進了細細軟軟的泥土一般。她于是兩腿一伸,躺倒在地里了。她先是脊背著地,兩眼望天,數銀河邊上的星星,數到一百二十六顆的時候,她翻了一個身,讓胸脯著地,泥土的揉壓喚起了熟悉而又遙遠的記憶,她解開衣襟,要感受更為貼切的觸發,以便讓記憶更加清晰和親切,這時候她看見一對光亮像螢火蟲一動不動地停在頭前,她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大老楊的眼睛。她曾經無數次驚嘆大老楊的眼睛,白天看上去毫無獨特之處,夜里看上去就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螢火蟲還是墳地里游走的磷火。

      大老楊說:“我知道你要躺倒。”

      程畢氏說:“我試試地熱還是身子熱。”

      大老楊說:“自己的姑娘跳不得神,你就是地。”

      程畢氏說:“地上面是天,天下面是地。”

      大老楊說:“你看看遠處。”

      程畢氏往遠處看。莽蒼蒼的天越遠越低,天和地粘連在一起,渾融為一體。

      大老楊開始打瓢。他運用漏粉的技巧打糊的節奏揉壓捶打,一鍋水在身子底下熱浪翻滾,灶里的火繼續加柴,聽得見呼呼的聲響。

      程畢氏的身子被深深地揉進地里去了。細軟的泥土從她的身子四周泛起。

      大老楊動用了美國人倒著走的武藝,天旋地轉,于是降下雨來。天和地被豐沛的水線緊緊地縫合,閃電如針,頻頻洞穿,驚雷如歌,吼喊引吭。天在抖動,地在抖動,天和地在一起抖動。又一陣急雨急瀉,大老楊大喊一聲:“倒缸了!”

      落湯雞似的程畢氏,一點兒也沒有為大老楊不吉利的大喊而氣惱喪氣,她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說不清的道理,那就是壞就是好好就是壞好壞不分亦好亦壞整個的就是一大盆粉團漿糊!

      被天上的驚雷趕回家去的一對兒在粉坊的門口分手。大老楊回粉坊歇息,準備第二天打瓢漏粉,程畢氏怕他已經沒有力氣漏不出好粉絲了,大老楊搓一下光禿禿的頭頂,讓程畢氏看見了亮光直閃,她十分清楚地看出那是大老楊的頭發磨出的火星,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有大雨澆不滅的火焰。

      程畢氏回家后仍然保持著旺盛的精神頭兒。她興奮得總想抓住一點兒什么。燈光里,兒子身上的被單完全被蹬掉了。程畢氏終于還是把兒子喊醒了。兒子剛一醒來,便進入又警覺又清醒的階段,程畢氏撲哧一笑,說:“念給我聽聽。”

      程畢氏把新寫的地契遞給兒子。兒子既不情愿又不能不念,賭氣不穿衣服,仍然光著身子,執意不使用倒著念的本領,但還是把母親念得甜甜入睡了。

      第二天是個陰天,程畢氏的兒子和鄰居的小孩兒在邪子地里抓魚,連午飯都忘了吃。程畢氏新買的土地上,她的身子被大老楊揉壓著造就的坑子里積滿了雨水,水里有小魚游動,魚的體積極小,像一種白色的螞蟻,鰓和鰭都是紅色,游動時會唱一種奇妙的歌曲,像人愉快的呻吟。大人說那根本不是魚,程畢氏的兒子卻堅持說:“就是魚。”

      6

      粉漿窖子里不斷地鼓著氣泡,大家明白那不是發酵的緣故,而是掌柜的兒子在里面用鼻子和嘴吹氣。

      誰也不知道程家湖是怎樣掉到了粉漿窖子中間。大家本來正在漏粉,五間屋子里全部充溢著騰騰水汽。整個漏粉工序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有人把團成一團的粉坨扔給大老楊,大老楊穩擎了鐵瓢捶打揉壓。他手下的鐵瓢呈黑、白兩種顏色。據說最早的漏粉瓢是用葫蘆瓢鉆上窟窿眼兒,后來改為銅瓢,再改為鐵瓢,其進程正與人類文明的進化同步。在大老楊的鐵瓢下面,有女人拿了長長的粉桿,從鍋里把煮熟的粉絲拉出,傳給后面滿盛了清水的大盆,到最后有人用粉桿一掛一掛地把粉絲端起切斷,在架子上掛住。進行這最后一道工序的男人掛了一桿粉絲以后驀然抬頭,透過彌漫水汽,看見粉漿窖子邊上堆了藍色的衣裳,驚叫一聲:“有人跳粉漿窖子了!”

      隨即大家就停了漏粉,跑到粉漿窖子邊上了。等到看清了是東家的兒子以后,便明白他絕不是自尋短見,因為他并沒有什么苦惱愁悶的事情。看著小人的胳膊在綠瑩瑩藍蔚蔚的粉漿里擺動,有人說小家伙肯定是魚變的,不然絕不會有如此之高的游泳技術。但困惑也隨之而來,他要游泳自有河和灣,中流河發大水的時候仍然能把人的身子漂起來,打石頭蓋房子留下的石坑里存水也都是能夠沒了人頭的,小家伙河里不去灣里不去,卻唯獨喜歡又黏又稠又臟又臭的粉漿窖子,他到底是一種什么魚呢?正好奇地看著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的時候,就見粉漿鼓泡,小家伙的手再也看不見了。這時候程畢氏走來,為伙計們中斷了漏粉跑到粉漿窖子邊上傻站著而氣憤地大喊:“倒缸啦?”

      自從云雨之夜大老楊瘋狂地大喊之后,程畢氏明白了一些反反正正的道理,她自己也消除了所有忌諱,經常用不吉利的話斥責伙計了。直到看見兒子的衣服和粉漿窖子里的氣泡,程畢氏才把憤怒的原因改變了:“指望著給我當兒子嗎?”

      大家這才有些慌亂,紛紛說誰也不指望著把掌柜的兒子淹死自己去頂替,是以為小家伙在游泳。亂紛紛的申辯中,唯獨沒有大老楊的聲音。他從一開始就看得十分明白,程畢氏的兒子并不會游泳,因為會游泳的從來不用嘴和鼻子吹氣讓粉漿鼓泡。他明白但他不說。

      最終把程家湖從粉漿窖子里撈上來的還是大老楊。程畢氏說搭上梯子,大老楊微微一笑說不用,他既然能夠倒過來用手走路,那就不必使用梯子,也能從粉漿窖子里撈上程家湖。大家眼看著大老楊脫衣服,脫到只剩下一條短褲時,大老楊用目光征求程畢氏的意見,程畢氏把手一擺說:“不用脫啦!”

      大老楊說:“不脫礙事。”

      程畢氏沒有再表示意見,大家亂紛紛地說:“救人要緊。”

      大老楊于是突地褪下了短褲,還沒等大家看清楚是怎樣的一個形象,大老楊的身子已經伏在又黏又稠的粉漿上了。大老楊身子底下的粉漿仿佛變成了固體的東西,穩穩地把大老楊托住。大家看見大老楊黑色的脊背在粉漿上溜動,脊背后頭的屁股晃動著向前,幾個女人除了程畢氏,全都羞得捂著臉跑進屋子里去了。大老楊在大家嘆息的時間里,到了鼓氣泡的地方。只見他身子一聳,兩條腿倒立空中,兩只胳膊夾著頭倏地鉆下去。接著就看見程家湖伏在大老楊背上,大老楊依然從粉漿的表面伏著身子溜出來。

      老粉坊里漏粉的工作重新開始的時候程家湖躺在家里的炕上沉沉酣睡,他眼睛閉著嘴也閉著,從上一個東村趕集的日子睡到下一個東村趕集的日子。

      在他迷睡期間,程畢氏到粉漿窖子里為他拖了八次魂,他母親一心以為兒子是把魂靈交給臭粉漿去保管了。程畢氏讓人找了高高的梯子放倒,平端到粉漿窖子沿上,又在梯子上鋪了門板。程畢氏踏著門板走到兒子吹氣鼓泡的地方站住,把兒子的衣服蓋到粉漿上。程畢氏點燃黃表紙喃喃禱告。黃表紙的黑灰在粉漿里滋滋變濕,程畢氏深情地呼喚:“湖兒,回來吧!”

      兒子的衣服在粉漿上一鼓一鼓,程畢氏掀起看時,一個個氣泡鼓起來,又噗地爆破。程畢氏重新把衣服蓋上,凄愴地呼叫:“兒子,回來呀,粉漿不是媽!”

      如此燒紙,如此呼叫,六天里八次。八次過后,六天走完,程家湖睜開眼睛,看著憂慮的母親,盯著母親白亮的發髻久久不語。由于兒子的丟魂失魄,母親已經顧不得改變發式,日復日夜復夜讓白色的發髻恒定不變地垂在腦后了。

      “曰若稽。”兒子終于說話了。

      程畢氏目瞪口呆,不明白從粉漿窖子里回來的兒子說的是什么語言。但兒子的思維卻保持著正常。他只是失去了再去私塾念四書五經的興趣,迷上了母親當粉匠的技術,立志要把做粉絲的技術寫成一本書行世,他把他要寫的書定名為《粉絲經》。

      程家湖迷醉在《粉絲經》里,他有生產粉絲的血統,又有當粉匠的母親,他生長在粉絲的發源地,他絲毫也不懷疑他將寫出亙古第一部粉絲的經典。他探本溯源,洋洋灑灑:“粉絲生產開始于春秋時期。時大軍事家孫臏和龐涓共師學藝。師傅讓二人以‘水里來漿里去’為題,各自發明一種可食物品,孫臏發明了粉絲,龐涓發明了豆腐,師傅據此判定了二人的高下。”

      他廣征博采,亦莊亦諧:“有‘四大白’民謠唱道:天上的雪地上的面,大姑娘的肚皮加粉團。可見粉絲之白也。

      “有‘四大鮮’俗諺曰:大姑娘的腿香椿芽,頭刀韭菜粉絲花。噫,可見其味道之鮮美哉!”

      程家湖夜以繼日,為《粉絲經》殫精竭慮。但是有好多事情他并不明白,比如把大姑娘的肚皮和粉團并提,把粉絲和大姑娘的腿并列,他就找不出多少實實在在的證據。寫到這種地方,他的身體里就會滋生出一種模模糊糊的欲望,可是連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渾身的骨頭都變軟了,發出一種咝咝的皮球泄氣的聲音。他深刻地認識到寫《粉絲經》本身就是對身體的一種折磨,被折磨的身體開始發生令人不安的變化啦。

      7

      程畢氏久久地迷戀著異常的愛情地點和方式,云雨之夜的記憶太深刻太生動,日益顯示出不可抗拒的誘惑力量。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老是聽見無邊的急雨敲擊蒼茫大地的混響,身體卻輕輕飄飄的,仿佛浮在水上,一點兒壓力也沒有。她因此而長夜失眠,滿頭銀發因失眠而失去了光亮,好像倒缸后漏出的粉絲,蒼白卻沒有光澤。

      失眠的痛苦中,程畢氏想起,那一夜云雨之后,曾經在兒子念誦地契的瑯瑯聲中入睡,便讓兒子把誦讀地契當作了每夜的功課。兒子沉湎于《粉絲經》的寫作,每每露出不太耐煩的樣子,程畢氏便用不傳授經驗作為要挾,因為兒子的經典之作全憑母親提供素材。

      “沒有我哪有你?”母親含笑說他。

      母親滿頭銀發下的臉龐無比白嫩豐潤,令兒子想到粉絲從大老楊的拳頭底下流出在水里游動如白蛇戲澗。為了書的成功,兒子不得不誦讀地契,讓母親在新發明的催眠曲中甜甜入睡,像個難以看管的孩子。

      “立賣地契人王千鐘同母楊氏因無鈔使用情愿將自己西北山東坡山地壹片出賣于程忠恕為主永遠為業同眾言明價錢京錢貳拾仟整當交無欠恐后無憑立此為照弓步測定計開東至界石西至分水嶺南至界石北至界石四至分明每年納官銀壹厘正說合人程中惠光緒叁年十月十三日立賣契人王千鐘借字人程中良。”

      一契讀完,程畢氏的鼾聲已經十分均勻,她并不計較兒子念的不是本人簽立的地契,而是程家祖上遺下來的契約,在她的感覺里,無論立于哪個年代的契紙,都發散著泥腥氣味兒,令她迷醉。

      只要是野外的氣溫適合于赤身裸體作業,程畢氏和大老楊總是選在出生過螞蟻般大小紅鰓紅鰭小魚的地方。土地里已經施進了老粉坊廢棄的粉漿,發酵后的粉漿在地里膨脹,像發饅頭加進了面酵子和面堿蘇打,程畢氏的身體簡直要整個地陷進去了。有時候泥土浮上來,堵住了她的耳朵眼,她靈敏的聽覺由外界反轉內心,聽見自己的胸膛里吱嘎吱嘎作響,像伏天的雨后苞米棵子深夜拔節一樣。這一夜細軟的泥土又開始涌向耳朵眼的時候,程畢氏看見旁邊多了一個人,程畢氏一下子認出這人姓程名玉河,大老楊也發現了局外人的存在,但他蔑視地用鼻子嗤一股氣,說:“聽兔子叫耽誤種豆子。”

      程畢氏對大老楊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是外人,走你的。”

      大老楊慷慨地應一聲,把衣服結束停當,一個倒立,把雙腿舉向繁星滿天的夜空,邁動雙手,走出地去,跨過地界的時候,兩只腳在空中對著拍了幾聲,像鼓掌一樣響亮。

      目送著大老楊走遠以后,程畢氏開始跟程玉河談判。程畢氏并不穿上衣服,她正需要冷卻一下自己的身體。她從從容容地對程玉河說:“說話吧,你要管什么呢?管我用不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用也用不壞,你擔心什么?”

      程玉河不說話,只是呆呆地瞅著程畢氏月光里異常瑩潔的身體,似乎是為陌生的凹凸困惑了,或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樣不可思議的坦白和隱秘。

      程畢氏仍然款款說話,臉上驀然閃過的媚笑如同月光一樣坦然和溫柔:“你要是想用也行,你先練練打瓢吧。”

      粉坊里的特殊用語提醒了呆愣著的程玉河,他記起了馱回綠豆拴住青騾子匆匆趕到地里來的真正使命,他激憤的聲音像嚴厲的程姓祖先:“程字號老粉坊要改姓啦!”

      程畢氏輕輕拂著胸脯和腹部,胸脯的鼓脹與腹部的平坦使她的手掌感受到的含義不同,她胸有成竹地說:“西山的羊吃草,東屋的馬吃料,羊是羊馬是馬,我只要他的力氣。”

      程玉河對程畢氏的話將信將疑,滿腹的激憤仍然不得排解。這時候聽到槽上的騾子叫,就說:“馬和驢睡覺下騾子。”

      程畢氏為程玉河的聰明哈哈大笑了,直笑得緩不過氣,終于笑聲漸弱了說:“你讓青騾子下崽了沒有?”

      程玉河被程畢氏無端的大笑激怒了,他激憤地跟程畢氏分辯:“不是我讓騾子下騾子,是我叫騾子讓騾子下騾子!”

      程畢氏高興地用兩只巴掌拍打著自己身體上所有能夠發出響聲的部位,口齒伶俐地說:“你叫騾子讓騾子下騾子就是你讓騾子下騾子,就好比我讓粉坊出粉絲也就是粉坊出粉絲。”

      程玉河從程畢氏的嘴里一字字認真捕捉,終于發現了重大的問題,兩眼瞪著程畢氏依然裸裎的身體,射出最中要害的槍彈:“程字號老粉坊已經改姓啦!”

      程畢氏問:“姓什么?”

      程玉河盯住程畢氏身體的某個部位,說:“姓什么我不說。”

      宣布了最終的判決,程玉河怒氣沖沖地走去,苞米棵在他的腳下嘎巴嘎巴折斷。再一個早晨到來時,程玉河趕著牲口送粉絲比以往任何一天走得都早。青騾子背上,程玉河彎彎著身子搖頭晃腦的樣子令人油然想起谷地里嚇唬麻雀的稻草人。牲口碗口大的蹄子敲擊著中流河岸的大道,程玉河突地從青騾子屁股上滾下來,跪下去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抬頭時淚流滿面凄愴地大叫:“爺爺呀,下騾子啦!”

      8

      夜幕降臨以后升起了憂傷的月亮。憂傷的月亮以淚洗面,把如淚的光華遍灑人間。不久以后這個月亮被天狗吃了,大地上一片昏暗,村子里大狗小狗一齊吠咬,像人肚子餓了為爭一個燒餅而咬斗。

      程字號老粉坊里,到了青騾子應該和它的伙伴們馱著綠豆回來的時候,不見牲口的身影,騎騾子的程玉河也好像被狗吃掉了。老粉坊里粉磨磨綠豆的聲音變得沉重不堪,像老人的嗓子眼里卡了濃痰嗚嚕嗚嚕怎么也咳不出來。黎明在焦急的等待中接著到來。牲口蹄子敲擊街面的微弱火星終未出現,程畢氏拿出了一個雞蛋。

      儀式在老粉坊屋子中間進行。大磨已經停止轉動,因為莊重的儀式需要肅靜。程畢氏把一面玻璃鏡子平放,用心地把玻璃擦凈抹光,然后拿起雞蛋,口中咕咕噥噥誦念咒語,屏息靜氣把雞蛋大頭朝上小頭朝下往鏡子上一放,紅皮雞蛋在鏡子上穩穩地立住,程畢氏凄然宣布:“他爺爺叫他。”

      立住的雞蛋結束了大家的等待,一切都要重新安排。新的牲口去牲口市上買來,還是騾子,為了徹底忘掉過去的不愉快,程畢氏執意換了騾子皮毛的顏色。選擇趕騾子馱綠豆的人員頗費心機,論可靠得找大老楊,可是程畢氏舍不得他打瓢的力氣。兒子還沒有長出騎到騾子屁股上的本領,又忙著寫書,所以只好選定一個老實的伙計。因為不再是自家兄弟跑外,程畢氏的賬本除了兒子用文化記下的一套之外,再度啟用線繩系疙瘩的辦法,綠線記綠豆,粉絲用白線來記。

      一切恢復正常。程字號老粉坊的大磨重新唱起古老的歌曲。入夜時大家圍著敞口大盆打糊,臂膀圓滾滾紅潤潤的女人正愉快時忽然驚叫一聲:“媽呀!”

      大家以為女人是被挨膀的男人偷偷地捏了觸了哪里用力過重,笑聲陡起,女人卻努起嘴巴朝門外指示,大家就看見一張憂傷的老人的長臉擎在門口。程畢氏說:“是他爺爺。”

      長臉聞聲吭地打一個響鼻,仿佛沉重的嘆息,女人說:“是騾子。”

      正是青騾子立在老粉坊門口,神情疲憊,舉止遲滯,蹄子上粘了泥土,變得更像扣著的四個小盆。這種泥土其黏度超過了人的想象,像四只鐵鞋箍住蹄子,使青騾子永遠失去了矯健的步伐。大家一時只嘆息青騾子蹄子上的負擔,不顧其他,青騾子眼里流下淚來向后擺頭,大家這才發現:青騾子尾巴上的毛全都變白了!初看時還以為是綁了一把粉絲在尾巴棍上呢。

      “騾子尾巴人的頭發,毛發連心。”程畢氏慨嘆不絕,摸了一下自己白亮的發髻,把手從自己的頭上拿下,去梳理騾子的尾巴毛,只聽得嘎巴嘎巴脆響,白白的尾巴毛齊嶄嶄從尾巴棍上斷掉了。

      青騾子不往大尾港馱粉絲,也不再往回馱綠豆,不僅僅因為它四只蹄子上箍了沉重的大鞋,也因為它失去了白毛的尾巴。它被閑散地拴在樁子上,憂郁地吃草料,無聊地打響鼻,光禿禿的尾巴棍一撩一撩地揮舞,可是再也趕不走落在肩背上叮咬的虻蠅,叮出血來結痂,結痂掉毛,青騾子面目全非了。被虻蠅殘酷折磨的青騾子變得性情暴躁,狂蹦亂咬,只有程畢氏還可以走到跟前喂它草料。大老楊說:“宰了吧。”

      程畢氏搖頭,眼睛里瑩瑩有淚,說:“馱完綠豆宰騾子,也就是推完磨殺驢吃。我要養死它。”

      程畢氏揮手趕走騾子身上的虻蠅,拍拍它的脊背,溫軟的手掌輕輕地撫摩騾子的長臉。青騾子被愛撫得心癡神迷,直把臉往程畢氏懷里偎,粗大的鼻孔哧哧地噴氣吸氣。程畢氏哧地笑了。

      “像你一樣。”她嫵媚地微笑著對大老楊說。

      大老楊摸一把自己的臉,不同意程畢氏的贊美,說:“我是方臉。”

      程畢氏說:“我不是說臉長臉方,其實你比騾子俊多了。我是說你在那個時候也是這個模樣,我不是說模樣,我是說你在那個時候也是這個樣子,我不是說樣子,我是說……反正說什么你知道。”

      大老楊于是明白了。他明白程畢氏是說他們兩個進行愛情游戲的時候,大老楊也愿意把臉埋在程畢氏的懷里,張大了鼻孔咝溜咝溜吸氣。

      青騾子終于死了。程畢氏的第一職務是當粉匠,不能老是拍著它的長臉為它提供一個舒舒服服的懷抱。程畢氏不在的時候,成群的虻蠅仍然來叮咬它,叮咬得它狂蹦亂咬。失去了尾巴毛的尾巴棍只能驅趕屁股上的虻蠅,肩背處鞭長莫及,它只好不斷地搖頭晃腦。叮在肩背上喝血的虻蠅習慣了它的搖頭晃腦,不再害怕,騾子便憤怒地張了大口去咬飛蟲,忽地一口咬下去,連皮帶肉含在嘴里咀嚼,虻蠅卻從牙齒縫里溜走了。被狡猾的虻蠅激怒的青騾子再吐掉皮毛,回頭再咬,連咬帶嚼,肩背上熱血如注,嘩嘩地順著兩條前腿往下流,兩只前蹄上箍著的泥無聲地化開,像迎風粉化的骨頭一樣。

      青騾子悲慘地死在自己的血泊里,輕松了兩只前蹄,沉重著兩只后蹄。程畢氏擔心它到了陰間行走不便,蘸了騾子血,用毛刷子去刷后蹄,后蹄上的泥粘固如常。程畢氏長嘆一聲扔掉刷子,她明白騾子血已經涼透,開始凝固,那種奇異的化解能力已經消失了。

      程畢氏為青騾子舉行的葬禮在正午過后舉行。青騾子四蹄朝天被人抬起,送往程姓墳地下葬。青騾子的尾巴棍上綁了一把粉絲,恢復了它深夜歸來時的模樣。青騾子的墓穴離程畢氏亡夫的墳墓隔著一塊地,在一個地角上。牲口的墳墓起來時山溝那一邊的地里有人搖耬播種,響亮的耬鈴如同騾子的安魂樂曲。大老楊伏到程畢氏的耳邊說:“我要你做我的老婆。”

      程畢氏微微一笑,說:“看你是不是孩子的爹了。”

      9

      大老楊苦苦操練,為了當上程畢氏孩子的父親,他把自己折磨到了慘不忍睹的境地。他每天堅持在老粉坊的院子里倒立走路八次,每次兩圈半。他的手因為整日打瓢在潮濕里浸潤,變得很嫩,倒立次數和距離的增加,使手掌走了不久便磨出血來,在院子的四周印出一條血跡斑斑的道路。出血的手掌不久長出繭子,再把程畢氏的胸脯當作漏粉瓢里的東西來對付的時候,程畢氏叫痛而且有些煩惱,但是大老楊也顧不得了,他想為了更巨大的幸福就應該舍得拋棄一點兒小的愉快。似這樣苦練了一個星期以后,沒有在程畢氏的肚子上見出成效,大老楊對自己的操練更加殘酷,把每天八次每次兩圈半增加為每天八次每次三圈,兩圈半用手邁動之后,剩下的半圈用頭蹦跳,蹦滿三圈以后原地立住,用頭當錐子鉆地半袋煙的工夫。他相信只要能在抽半袋煙的時間內鉆得土沒了眼睛,那就很有把握在程畢氏的肚子里播種成功。

      大老楊久久地苦苦操練。他不能丟了打瓢的工作,只操練當爹的功夫。他被粉坊里的打瓢和倒過來走的操練搞得疲憊不堪,實戰時倒變得力不從心了。

      “餓了。”程畢氏說。

      “不,是蟲子。”大老楊說,“吃種的蟲子。”

      “人家的種子不吃專吃你的種,你的種子香。”

      情人和對手的贊美一點兒也不能令大老楊高興。程畢氏顯然是用別人種下的兒子程家湖的存在,來反襯大老楊的無能。大老楊在這種問題上一點兒也不愚蠢,他一心增強自己種子的素質。他知道驢騾牛馬豬羊雞鴨的雄性器官都叫作鞭子,男人們吃了可以增加力量。但是他也知道,那都是貴人吃的。他不能吃到那種最骯臟最下流的東西,不是因為他不想干最無恥最光榮最不要命最要命的事情,而是由于另一個原因,他沒有能讓不高貴的人高貴起來的財富,他只是生產財富的程字號老粉坊里的一個特殊的長工,因而他只好大吃豇豆。豇豆是一種與做粉絲的綠豆差不多的東西,它的顆粒大,顏色紅,它補腎氣,生精髓,男人們吃了壯陽。

      大老楊生吃豇豆。豇豆皮粉紅斑斕,他填進嘴里咯嘣咬碎,細細咀嚼。他豐厚的嘴唇先是被粉紅的色素加深了紅色,紅得發紫,然后嘴角冒出白湯。他把嚼豇豆和倒立走路的操練交錯進行。漏粉打瓢時嚼豇豆,一鍋沸水之上咯嘣脆響,粉瓢漏粉絲,嘴里冒白湯。大家不明白他為什么增添了吃豇豆的嗜好,問他:“為什么守著綠豆不吃,吃豇豆?”

      他的回答機智而又幽默:“綠葉還要紅花配。”

      大老楊的牙齒在嚼豇豆的時候顯示了無比的鋒利和強硬,夜以繼日,毫無倦意。開始了在程畢氏身上的實際耕作時,牙齒和牙齒的磨礪還在繼續,聽上去像是克制著憤怒,又像是鼓舞著斗志,好多次程畢氏把握不準確切的含義,差一點兒糊涂得昏死過去。有時候為自己牙齒的堅硬和新發現的得意所激勵,大老楊把嘴一張,就把滿嘴的白湯吐一部分到程畢氏的嘴里了。可是當粉匠的程畢氏嘗慣了綠豆的味道,喝慣了粉漿,她拒不接受這種異樣物質化成的湯液,噗地吐回原地方去了。大老楊重復著那句機智而又幽默的老話:“綠葉還要紅花配。”

      程畢氏一下子指明了他的錯誤:“你把葉和花弄顛倒了。”

      大老楊說:“我練的就是顛倒功。”

      程畢氏說:“他叔說得對,你看中了我的粉坊,和我看中的一樣。”

      大老楊說:“反正我要你做我的老婆。”程畢氏說:“你先做孩子的爹吧。”

      大老楊于是奮力沖撞。程畢氏保護著他,不讓這打瓢的漢子變成瘋子,嬉笑著伏在他的脖子上說:“我告訴你你要白費力氣的,你知道我這肚子里有蟲專吃種子。”

      大老楊痛苦得簡直沒有辦法了。暗夜里一雙眼睛綠瑩瑩發亮,像是吃人的狼。

      與大老楊同樣痛苦的是程畢氏的親生兒子程家湖。他的《粉絲經》寫作進程極為艱難,進行得一點兒也不順利。他有時候泡在老粉坊里,有時候在家里糾纏。可是他從母親嘴里往外掏技術實在不易。程畢氏對兒子的書似乎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有時候好像是存心反對似的。如果沒有誦讀地契當作催眠曲這個武器,程家湖簡直不知道用什么力量才能把母親的牙齒撬開,讓粉絲經典的活水源源流出來。可憐的孩子慘淡經營,一星一點地從母親嘴里摳挖,堅持寫作。

      “豆子是根,漿是筋。養漿需用溫水,

      水溫至關重要,要像母親的乳房一般溫熱。”

      “春天桃花開,秋天攬豆秸,是推粉的好季節。攬豆秸指的是豆子打過一遍再打第二遍。此豆乃黃豆,非豇豆也,黃豆皮黃如金灼灼,豇豆皮粉紅斑斕,一看便見分曉。”

      10

      又下了一場雨。雨在夜里降落,在夜里停止,黎明的空氣里飄蕩著濃重的魚的腥味兒。

      中流河灘上曬粉的粉絲繩在早晨拉好,太陽明麗起來的時候一掛掛粉絲已在繩子上迎風抖開,雨洗后河灘上的沙很白,河中的水很亮,白得沙亮的水像空中的粉絲一樣清亮美麗。把河水懸起來就是一架架粉絲的瀑布,把一架架粉絲放倒便是一條蕩動的河流。

      程家湖跟在母親身后求問曬粉的經驗,母親說:“曬粉用日頭。”

      程家湖說:“你這是告訴我吃飯用屁股眼,喘氣用腳后跟。”

      程畢氏被兒子的聰明巧辯逗得高興極了,不等兒子用不讀地契相要挾,就說了可以寫到《粉絲經》上的話:“曬粉絲最好是雨過天晴,東山上的樹一棵是一棵。”

      程家湖把母親的話認真地記到本子上,然后抬起頭來看東山。東山叫作烏悠山。烏悠山上早晨的嵐氣早被太陽驅趕得無影無蹤,滿山的松樹凸現出來顯得分外青翠。程家湖見山生情,不禁感嘆道:“烏悠那個山哪,你哪輩子生出哪輩子死呀?”

      一陣南風徐徐吹來,風吹著架子上的粉絲沙沙拂動,曬粉的女人細心地梳理垂掛的粉絲,斷碎的粉絲像老頭胡子似的無聲飄落。南風漸漸刮大,有一種老頭胡子模樣的東西駕著南風從空中飄來,在粉絲架子頂上舞動,紛紛揚揚地落到沙灘上,跟碎落的粉絲混到一起,誰也分辨不出來了。太陽往西走到微微發紅的時候,架子上的粉絲徹底干透收起,裝進寫明“程字號老粉坊”的白帆布粉包里,有孩子端了小瓢,來拾沙灘上的碎粉絲。第二天吃過自己孩子拾的碎粉絲的人家傳出同樣的話來:“騾子肉味。”

      曬粉絲的女人們記起頭一天空中飄來的東西,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喜悅又好像是驚恐,還有一點兒神秘兮兮的味道。有人迎了南風走去,找到生長那種東西的地方,那是程字號老粉坊青騾子的墳墓。騾子墳上長了一叢陌生的植物,莖像節節草,葉子像麻雀嘴,花是一個紫色的絨球,絨球爆開以后就垂下白色的毛發,像老頭胡子一樣。青騾子墳墓上新生的物種使程畢氏驕傲得不行。她讓人用水桶挑了粉漿挨家分送,一家一瓢,讓大家兌到高粱面里熬粥喝,每分一家就向人宣布:本地新生的那種長老頭胡子的植物叫騾子尾巴。

      程家湖的《粉絲經》以圖畫收尾,圖畫是墨色的石頭大磨,綠色的粉漿大缸。他畫了一個小腳女人,女人岔開兩腿坐著,如瀉如注的粉絲以她的前胸為發源的高度和方位。他把打糊的男女明顯畫得親密了,稍一動作就會互相碰撞以至發生不測的傾倒。作者的用意十分明顯,他是想用這種圖文并茂的手段,來為枯燥的學術性著作增加胡椒粉蔥末姜絲等佐料,以便增加一些趣味性可讀性以及實用性。程家湖完成大作的最后一筆,裝訂成冊,恭恭敬敬地捧了,要他最有權威的母親題寫書名。母親被兒子手把手教著,練寫“粉絲經”三字二十五個早晨,然而到了抓筆在手的時候,依然把三個字全部忘了。程畢氏靈機一動,以圖畫代文字,畫了一個閉目打坐雙手合十誦念經文的女人,又剪了一扎粉絲,粘在女人的面前。書的著者被母親的奇思妙想驚呆了,直著眼睛看了半天,到后來擅自決定,為女人畫了胡子,戴上帽子,帽子是地道的瓜皮小帽,染了紅紅的頂子。

      完成了亙古第一書的程家湖一心要把書本知識變為實踐經驗,用自己的實踐來檢驗真理,他反正有自家的粉坊。

      “我要干你干的。”

      母親愣著說不出話來。她看著兒子高大的身架,怪自己怎么會看不見兒子脖子底下的喉結已經長得那么大了呢?母親喃喃地說:“我給你明媒正娶。”

      兒子的臉紅得一下子超過了母親,連忙說:“我是說干粉匠。”

      母親松了一口氣,但是半天沒有說話,再開口時說的話令兒子吃驚:“撒泡尿看看。”

      兒子早已經失去了無忌地在母親面前撒尿的時光,扭捏著無法實行。母親想了想說:“自己看吧。”

      兒子背過身去,尿聲大起來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又響了:“什么色?”

      “黃。”

      “像什么?”“像醋。”

      母親叫道:“正好!”

      隨后母親把兒子的雙腳用繩子綁住,系到門檻上,叫人挑回兩桶粉漿,放到兒子身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桶里放了長把水瓢,收起了干糧咸菜等一切食物,教導兒子:“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渴了餓了就喝粉漿。”

      兒子遵命照辦。第一天饑餓忍住了,喝了三瓢粉漿,但是他沒法忍住不睡覺。一覺醒來以后只想吃飯,聞到酸溜溜的粉漿味道,把肚子里的水全都吐了。倒空了肚子,再想起要吃東西的時候,只好再喝粉漿,可是只喝了半瓢,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三天過后兩桶粉漿剩了一桶半,一桶半粉漿發出了酸臭的氣味兒。程畢氏聞著臭味回家,對兒子說:“撒泡尿看看。”

      兒子解開雙腳要往外走,程畢氏厲聲叫住他:“不能動!”

      兒子為難地看著屋里,找不到撒尿的地方,程畢氏指一下剩了半桶粉漿的水桶,兒子再把身子背過去。程畢氏問:“清了沒有?”

      程家湖說:“沒清。”

      程畢氏問:“像什么?”程家湖說:“還像醋。”

      程畢氏拍一下兒子的肩膀說:“兒啊,

      留著你墨黑的頭發吧,像黑老鴰子的尾巴。”

      在又艱難又幸福又焦躁又韌性的日子里,大老楊練功不輟。豇豆依然吃著,長年累月地咀嚼堅硬的顆粒,他的腮幫子脹大了,從脹大的腮幫子蔓延到整個下巴上,新生出紅色的胡子。由于長時間倒立著走路,身體的其他部位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頭頂已經沒有了頭發,頭皮破了長痂,生出又硬又厚的繭子,像戰士的頭盔一樣。最明顯的變化是雙腳,腳的工作既然已經由手來代替,便褪去了硬繭,老皮變得柔軟而又嫩潤了。和程畢氏做愛時,大老楊用新奇的雙腳代替雙手,而且大老楊的兩條腿也不一樣啦!

      “天哪,你要把女人們氣死!”

      程畢氏愉快地叫喊,她說大老楊由于長久用手走路,兩條腿減輕了支撐身體的負擔,變得如女人的胸脯一樣豐滿和富于彈性啦。突然,女人驚叫一聲:“天哪,是腫!”

      事情是一點兒錯誤也沒有的,程畢氏的手指用力按下的坑凹久久地鼓不起來。擁有這坑凹的人又惶恐又小心,恍恍惚惚里,那地方的形狀在不停地改變著,又像坑凹又像凸起。

      “喝粉漿利尿吧。”程畢氏知道尿下得不順竄到腿上就腫腿,喝粉漿利尿的道理她早已經親身試驗過了。

      大老楊憂郁地答應了。可是回到老粉坊里,他卻改變了主意,一口粉漿也不喝。程畢氏指著粉漿缸提醒他,拍著自己的大腿勸導他,他只當沒有事兒一樣。看程畢氏著急得要喊,大老楊才笑嘻嘻地說:“我怕解了。”

      腦瓜子一點兒也沒有糊涂的程畢氏半天才明白了大老楊的意思,他是怕喝多了粉漿,把豇豆的力量破壞掉。既然喝了砒霜喝了鹵水都可以灌綠豆面子把毒解掉,那么,純綠豆制成的漿水自然也能夠化解豇豆的力量,而且,誰知道那玩意兒會不會殺死將要化成人形的精蟲呢?

      “實話告訴你吧,有了孩子也不會是你的兒子。”程畢氏說。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說這話到底是為了勸說大老楊喝粉漿利尿,還是有別的原因。

      然而大老楊是不聽那一套的。

      11

      日子變得悠長而又倏忽。倏忽中一天過去,程畢氏為大老楊特地配制的粉漿還是原封不動放在那里。粉漿是加了紅糖的,程畢氏想用這種辦法改變粉漿的顏色和某種成分,讓它變得既有破壞作用,也有醫療作用。認真分析起來,感情里對大老楊到底是熱愛留戀,還是悔恨拒斥,連程畢氏本人也搞不清楚了。悠長的日子里大老楊等待著一個又一個漏粉正業過后的業余活動,他投入了打瓢練功所遺下的所有余力,他清楚地知道那已經是并不豐富了。他因此以數量對質量,相信屎殼郎多了顛翻車的樸素真理,在漫長的日子里等待質的飛躍。粉漿他堅持不喝,豇豆是堅持著吃的,而腿上的坑凹照舊,這倒是輝煌樂章里新增添的又一個小小的插曲,像急流飛瀑后面的鳥叫一樣。

      這一回大老楊事先把一個器具擺在了地里。月光底下像一個弓了腰的老頭趴在那里,更像是一座古老的小橋,可是哪里會有這么窄小的河流呢?認真觀察以后,程畢氏撲哧樂了,那是個牲口鞍子安在地上,原本是備在騾子背上馱粉絲馱綠豆的鞍具。程畢氏簡直推測不出大老楊新的發明究竟基于什么樣的原因了。

      程畢氏的身子整個離開了土地。這是樁什么樣的把戲呀!程畢氏清醒極了,一反常態仰著的臉上一雙眼睛十分明亮,看得見天上的金星閃爍,可以一口氣數到一百一十六顆。輝映著閃爍的金星,大老楊身上閃耀著異樣的光輝,光輝燦爛得令程畢氏害怕了:“你出汗了?”

      “熱。”

      熱便大雨滂沱,熱便驚濤裂岸,熱便手搖芭蕉葉蒲扇,熱便蟬噪幽林魚翔淺底猛虎奔澗鹿鳴呦呦,大老楊的眼睛綠瑩瑩地閃光,像狼一樣。

      程字號老粉坊的大磨連夜磨綠豆,嗚嚕嗚嚕沉重的悶響隨風傳來,載著大磨聲飄蕩的風里裹挾了一股酸臭的氣味兒。

      “倒缸了!”

      程畢氏驚呼一聲,身上呼地被一盤大磨壓住。大老楊的身子像一盤大磨死死地停住,與磨的下葉膠住,磨芯停在磨眼里。

      大老楊死了,眼睛不閉,綠瑩瑩定住兩點光,像夏夜里孩子粘了螢火蟲在眼上。

      “跟他爹一樣的死法。”程畢氏喃喃地說。“他爹”不是大老楊的爹,是程畢氏的兒子程家湖的爹。滿頭銀發的程畢氏像安葬了亡夫之后一樣清醒,把牲口鞍子撤出,扣到大老楊的身上,坐了鞍子歇息。她想她又得扶缸了。她想也許頭發的顏色會變回去。

      恍惚中她覺得屁股下面的鞍子在悠悠地往下沉,連同大老楊的身體一起,一會兒便沉沒了。程畢氏急忙跳開,才沒有跟著大老楊沒到土地里去。此后一個不解的難題終生困惑著程畢氏,那就是:為什么驚天動地的時候牲口鞍子不載著她和大老楊下沉呢?要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12

      程畢氏扶缸所用的時間大大地縮短了。她的頭發因此沒有再變回到黑色。程家湖要求親自扶缸,驗證他書上所寫的扶缸方法。那方法如中醫診病一樣,也是望聞問切,望也是望顏色,聞是聞氣味兒,切便是摸水溫,問呢,便是問粉漿,只要問在點子上,粉漿便會做出回答,細心去聽,聲音是咝咝溜溜的便是好病,呼嚕呼嚕便難以治好了。可是程畢氏沒有讓程家湖把病人整治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而且,程家湖本人也沒有多少信心,他簡直弄不清楚養漿的水溫需要像母親的乳房一樣的溫度究竟是什么樣的手感。童稚吃奶時把捉亂摸的記憶模糊一團,一點兒準確感清晰感也沒有。躍躍欲試著想親自扶缸的時候,他向母親提出了要求:“我想摸摸你的乳房。”

      看著兒子寬寬的肩膀濃濃的胡茬脖子底下巨大的喉結,程畢氏和顏悅色地安慰兒子:“我早晚給你兩個。”

      對于兒子的扶缸要求,程畢氏則仍然用好像為兒子著想的理由拒絕:“留著你墨黑的頭發吧,像黑老鴰子尾巴。”

      程字號老粉坊重新發出清甜芬芳的氣息仍然是個早晨。程畢氏無法檢驗自己的尿是否清白,因為一開大門頭天晚上喝下的粉漿全部從嘴里吐上來了。吐完以后她認真地察看,她吐出的粉漿里有白色的小蟲蠕動,像細碎的粉絲一樣。

      沸水鍋上的漏粉鐵瓢再度流下不息的白色河流。打瓢的是新換的漢子,漢子的拳頭很大,會用鼻子吸煙袋用眼皮夾出混在綠豆里的雜物,看上去粗中有細。大老楊死得轟轟烈烈,消失得無聲無息。有人問大老楊哪里去了,程畢氏坦然回答:“回家了。”

      再問:“哪兒的家?”答:“西面。”

      又問:“坐車還是坐船?”

      程畢氏微微笑了:“騎騾子騎馬。”

      有洞曉兩人內情的人懷疑大老楊的真實行蹤,到經常留有坑子窩的地里去搜尋可疑線索。但那里根本沒有什么搏斗的痕跡。苞米苗齊整整排行生長,連缺苗斷壟的現象都沒有,有格外長得茂盛長得濃綠的地方,大家只認為是多施了粉漿,如同這地里冒出的濃臭一樣,共同來源于程字號老粉坊的那個粉漿窖子。

      曾經用肯定的回答安慰了兒子要求的程畢氏,在一段時期內并沒把兒子的婚姻大事真正放在心上。沒有了大老楊打瓢的老粉坊變得有些紊亂了。新換的打瓢漢子除了用鼻子吸煙用眼皮夾出綠豆里的雜物之外,簡直不為程畢氏做別的什么事情,程畢氏的心里顯得空虛而又騷亂。這一天她忽然對兒子說:“孩子,我得給你找個了。”

      兒子的婚事熱熱鬧鬧地操辦。洞房花燭夜母親為兒子預備了一瓢粉漿。兒子以為母親是讓他們渴時或者餓時喝的,一下子將母親把他的雙腳綁到門檻上三天三夜的苦熬記起來了。他簡直不明白紅色的夜晚為什么要潑上白色的粉漿。母親微笑著解釋,為人生的大關節增添了神秘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色彩,像制作粉絲的工藝一樣。但是寫過《粉絲經》的兒子終于把關鍵的問題弄清楚了,那不是飲用,而是滴注的,像母親為生病的兒子喂奶一樣。粉匠的兒子都相信著過來人的經驗,把老粉坊做出的粉漿當作須臾不離的潤滑劑,初步的經驗是啟蒙,更是頑固的信條,其慣性力量輕易不會把旋轉的球兒拋離軌道。直到母親把一個兒子生下來,放到兒媳婦的炕上,年輕的一對才醒悟過來,他們是生生地被個老白毛騙了,若干個獨享的神魂顛倒的時刻,卻原來是在別人清醒的操縱和精心的策劃之中,他們還絮絮叨叨地感念著母親大人的關心教導呢!

      做母親的人是在發覺自己有了身孕以后,才果決地為兒子擇妻聘娶的。她深深驚異的是整個身子被牲口鞍子壓著沉沒到地里去的大老楊,竟然在最后一刻留下了生命的種子。程畢氏真的相信了鞍子上的播種方法了。但有一個問題是必須要解決的,那就是孩子的父親應該是誰。程畢氏當然不想把孩子打掉,雖然把不足月的孩子打掉的有效辦法有的是,比如吃干姜,比如讓老巫婆用紡花車子上的轉針捅破尿出,等等。可程畢氏不想害死大老楊用生命留下的孩子,從西面過來的大老楊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那樣苦苦練功,大吃豇豆。反復思謀之后,程畢氏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想到了粉漿。她的思路跟大老楊是基本一致的,既然綠豆面子解得了砒霜的劇毒,綠豆釀制的粉漿也就殺得死人的精蟲。與大老楊不同的是,程畢氏從可行的樂觀的方面去實行,大老楊是從可怕的拒斥的方面去采納了。

      足月分娩。分娩后程畢氏把兒子抱到兒媳婦的炕頭上,讓兒媳婦坐月子,她為兒媳婦煮雞蛋。兒媳婦瞪著一對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問婆母:“媽你這是干什么呀?”

      婆母的自私令兒媳婦吃驚:“我想當一輩子奶奶。”

      到夜里各自安睡。程畢氏的身子貼住了一個涼森森滑溜溜的物體。驚叫一聲掀開被窩,一只蛤蟆活躍地在褥子上蹦跳,大瞪的一對眼睛里閃著驚恐而又迷亂的光。兒子聽到母親的叫聲慢慢地踱過來,認真地告訴母親:“從今以后你就是蛤蟆的母親了。”

      母親要跟兒子談判和解,應該做誰的母親就做誰的母親。兒子說:“你再也聽不見你兒子說話了,因為你的兒子是蛤蟆。”

      13

      被荒謬地安排了位置的新生兒降生時的啼哭嚇了程畢氏一跳,她懷疑自己生下的不是個人形的東西,那哭聲聽上去簡直就像貓叫一樣。小家伙差不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氣沖沖的程家湖就從墻角里柜子腿旁邊灶口旮旯里撿出了九只死去的老鼠,有一只拖著個臨產的大肚子,就死在自己的洞口。懷孕的老鼠即刻啟發著程家湖產生了抓只蛤蟆放到母親被窩里的主意。

      等到小家伙的眼皮睜開,迎著投進屋子里的初升的陽光,程畢氏確認那雙眼睛雖然從形狀到顏色都像貓的眼睛,可是那綠瑩瑩的光,不正是從大老楊的眼睛里摘過來的嗎?

      程畢氏名義上的孫子實際上的兒子正常發育,一個半月會坐,三個月會爬,九個月會站,一年零兩個月會走,兩年半學會說話。可是他說話,只有他奶奶媽一個人能夠聽懂。他這樣說:“瑪愛福愛勒斯因為得要瑪則。”

      他的奶奶媽微笑著向人翻譯。

      人們深深地困惑了,不知道為什么那樣極其簡單的行為,卻要用如此復雜的語言來表述。大家為一個問題憂慮不堪:人世間會增加多少復雜難懂的語系呢?世界這么大,人類自身的生產每時每刻都在以驚人的速度和數量進行著。

      并不憂慮反而得到了極大快樂的是程畢氏。長了雙貓樣眼睛的兒子孫,并不需要上學讀書,便可以誦讀地契,為奶奶媽催眠。程畢氏正為兒子停止了說話她失去了聆聽地契催眠曲的享受而無計可施呢,貓眼的誦讀聲就在耳邊響起來了:“勒及埋該切及埃根石高之古特公則資。”

      從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語系里,程畢氏聽到了賣地人的姓名、土地的方位、弓步畝數、四至界限、交納官銀的數目,一股帶了咸里吧唧腥氣的泥土味兒從貓眼兒子孫的口中傳出,拂向程畢氏的面頰,使她甜甜入眠,偶爾睜一下蒙眬的眼睛,就看見兒子孫的眼睛綠瑩瑩地閃光,可怕而又親切。

      令程畢氏不安的是貓眼并不用眼睛看文字,而是用嘴吃文字。每到誦讀的時候,他先把地契撕了吃掉,然后再把文字內容吐出來。程畢氏的阻止是不起作用的。她只好另想辦法,請人重抄了地契,把抄寫的副本給貓眼去吃。但貓眼的嗅覺和味覺十分靈敏,副本地契往嘴上一送,就會辨認出來,因為舊地契上有年久積存的潮霉氣味兒。偶爾鼻子失靈,誤吃了一點兒,填進嘴里一沾舌頭,也就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在兒子孫的特異功能面前,程畢氏是徹底地垮臺了。她想小東西要吃真的地契,就讓他吃吧,反正是買過來的土地,已經租出去耕種多年,不用地契,佃農們也在定時交租,確認著土地的主人。要緊的是睡覺,只要他肯歌唱催眠曲,那就把古舊的契紙讓他吃掉好了。程畢氏親切地對貓眼兒子孫說:“吃條子編筐子,吃紅糧屙紅屎,吃紙吐字。”

      貓眼咧著嘴嬉笑,說:“咯吱嘰呀呱啦吧嗚哎哇。”

      程畢氏聽了,高興得差一點兒沒有死過去。

      程家湖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他聽懂了兒弟弟的話沒有,他用手指指屋頂,用腳跺地,閉眼睛一會兒,齜齜牙,再咬嘴唇,然后一抬右腿,老粉坊里像倒了缸一般。

      深秋季節程字號老粉坊起了一把大火。火起得很奇怪,火種似乎是在屋子的里頭,可是那時候大家正在熱熱鬧鬧地漏粉,誰也沒有看見火從哪里著起。大家忽然覺得臉上呼地發熱,窗門和炕上的席子屋頂的椽子,全都一齊冒起了紅紅的火苗,大家不敢在屋子里停著,亂哄哄地跑出來。大火騰地從屋頂躥起老高,一葉葉瓦片黑蝴蝶似的四處飛舞了。

      村人們急急救火。一個井筒里同時放下四根綰繩打水,四只水桶一起在水面放倒,互相碰撞發出激烈的聲響,拔上來的只有一只水桶,其余的三只全都落到井底去了。井底的水桶越落越多,很快高出水面,全都底朝上,妨礙著放下新的水桶打水,大家就把希望投到粉漿窖子上去。發了酵的臭粉漿粘嘰嘰的,厚稠稠的,灌到水桶里,舀到臉盆里,提了端了潑到大火上。可是那簡直是沒有用的,粉漿窖子里挖上來的粉漿根本潑不滅大火,倒好像是真正的火上澆油,大火是越燒越旺,根本沒有救了。

      程字號老粉坊在程畢氏的眼前終于化為一片灰燼。粉坊里有裝了粉包還未送到大尾港去的曬干的粉絲,有泡在缸里發酵的濕綠豆,裝在麻袋里的干綠豆,所有的東西全部成了一樣的灰土。紅紅的火苗終于熄滅以后程畢氏驚叫一聲:“我的兒子!”

      人們指一下救火時顯得懶洋洋的一點兒也不積極的程家湖,說:“你媽叫你呢!”

      程家湖看看母親被煙灰染黑的頭發,嘴巴張了張,終于忍住了沒有說話。

      程畢氏失望地大叫:“另一個!”

      大家四處尋找。抬起塌落的沒有燒盡的木梁,程畢氏的貓眼兒子從粉漿缸里站起來,頭上身上掛了藍蔚蔚的粉漿像一條魚兒。小東西“吱”地叫一聲:“依惡好特巴木牙魚。”

      程畢氏翻譯給大家:“他說真熱。”

      14

      程畢氏活得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多年來她把一個數目掛在嘴上:“九十九了。”

      永遠九十九的程畢氏的頭發仍然是白的,而她的臉皮居然還有紅潤。在一個淫雨十二天之后的早晨,她退光了牙齒的牙床奇癢起來,癢得她用力咬磨光禿禿的牙床。空空的咬磨不能解癢,她拿了一把鐵絲般堅硬的干粉絲來咬嚼。干粉絲慢慢地被嚼成了白色的泡沫,從她的嘴角往外漫流,好像用高級兒童牙膏刷牙一樣。那種無法忍受的奇癢漸漸消失了,嚼碎嚼細不斷填進嘴里干粉絲的速度卻加快了,程畢氏伸了舌頭去試驗牙床,舌頭上感覺到一陣痛楚,她齊嶄嶄地長出了一口新牙,像嬰兒的奶牙一樣整齊雪白。自此以后,程畢氏每天以咬嚼干粉絲為果腹食物,不再吃別的東西。一家專門研究長壽的雜志聞訊派了個記者來,拍了程畢氏鶴發童顏白齒紅唇的照片,登到雜志的封面上,文字說明是:“長壽秘訣,早年喝粉漿,晚年吃粉絲。”

      粉絲自然仍舊有人在做,因為是三河縣的傳統工藝。不過已經是集體的事業了。集體做的粉絲在國際上得了金月桂美食獎。消息是程畢氏名義上的重孫女實際上的孫女程慧珉帶回來的,她是貓眼的女兒,生了雙人樣的漂亮眼睛。

      在一所很有名的大學里,程慧珉讀書整整四年,畢業后分配到三河縣的一個大公司里工作,大公司專門管著全縣的粉絲生產。因為吃了三河縣生產的粉絲,便仰慕能夠做出此等妙物的工藝,好多外國人從天上飛來從海里游來,要求參觀。但是他們絕對看不到真正生產粉絲的作坊。程慧珉所工作的大公司花巨款,在東流河邊建起一座現代化的大工廠讓外國人參觀。外國人一走,轟轟隆隆運轉的機械就立即停下來,因為現代化工廠里生產的粉絲一點兒也不好吃,老是帶著一種鐵器磨出來的銹味兒,而正宗的粉絲全都是用石頭大磨磨綠豆做出來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大學畢業的程慧珉發掘出了她名義上的爺爺實際上的伯父撰寫的那本《粉絲經》。老是喜歡穿著程畢氏用手工做出來的綢子料大襟棉襖,在三河縣城的大街上走來走去的大學生全然不顧書頁發黃墨汁黯淡這個事實,驚奇地叫起來:“啊,燦爛的遺產!”

      于是,以伯父的書稿作底本,程慧珉重新撰寫粉絲經典,運用了現代技術和術語,使用精密的儀表,分析出養漿所需的母親乳房的水溫在37.5度到38度之間,哺育期的乳房偏高0.245度,未婚先孕的姑娘乳房則偏低0.031度。程慧珉撰寫的粉絲經以《粉絲工藝》為書名出版,她繼承了先輩的構思,自己設計封面,仍然是誦念經咒的人物,把瓜皮小帽摘下,把小胡子剃掉,燙了滿頭的鬈發,掛上了金子的項鏈,薄紗衣服的領口開得很低,仍舊在相應的方位粘住了一束粉絲。《粉絲工藝》舉行了隆重的首發儀式。舉行首發儀式的大廳被清芬的粉絲氣味兒充滿,粘貼在封面上的粉絲透過質量極好的塑料薄膜,往外散發芬芳。首發式后書籍發行全國,譯成了十三種文字介紹到國外。為作者帶來的直接效益是程慧珉被評上了相當于副教授的技術職稱。相當于副教授的程慧珉穿著奶奶親手縫制的大襟棉襖,在三河縣城的大街上走來走去的時候,老是向人打聽:“石磨街在哪里?”

      很少有人知道那條用推粉的石磨出于很古老的用意鋪起來的街道在哪里了,因為縣城的變化是如此巨大,到處都蓋起了方方正正的灰色大樓,模樣齊齊整整的,像一方方鴿子籠。終于有人告訴程慧珉,那條街就是政府門前的那條街,石磨已經砌到東流河的大橋上了。程慧珉俯了身子,看橋下的石墩。可是連石磨的影兒也沒有找到,只有污臟的河水舔著石縫。有車輛從河的西岸跑往東岸,從東岸跑到西岸。程慧珉這么看著,生起了一種很奇怪的欲望,老想在橋上躺倒,讓人的腳、車的輪子、牲口的蹄子從胸脯上來來回回地走過。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讓這種愿望成為事實,但卻懶洋洋的,想睡覺。

      舊歷的新年來到,程慧珉收到了從全國各地寄來的郵包,裝的是她寫的《粉絲工藝》和辱罵的語言,或長或短的書信里都述說著同樣的意思:按照這本書上的方法,建起粉絲工廠制作粉絲,根本不行,不斷地倒缸,倒了缸便扶不起來。憤怒的受害者在程慧珉寫的書上標寫了種種貶斥的詞語。還有人隨書寄來一窩曬干的白色小老鼠,說按照你介紹的方法做出的粉絲,全是這個樣子。神情沮喪的程慧珉拆開一個精心訂制的木頭小匣,抽出里面的棉花,拿出一個玻璃小瓶,上面注明:從倒缸的粉漿里提出的臭氣。寄瓶子的人嚴肅地警告:這一小瓶臭氣,足足可以熏死十二匹健壯的兒馬。程慧珉不相信小瓶子的力量,但到底沒有揭開瓶蓋的勇氣。

      舊歷大年三十正午,陽光明媚得叫人懷疑日子過得發生了錯誤,程畢氏滿頭銀發閃著奇異的光輝。她已經不梳發髻,改成了披肩發,姑娘似的披在肩頭,不時俏皮瀟灑地甩一下。程慧珉說她的頭發像異國女郎,一定要她燙成時髦的鬈發,她不愿意,只是被孫女拖到“大香港發廊”燙了一溜卷卷的劉海。大香港發廊就在中流河東岸的大道上,是一所碎磚頭垛起來的小房。冬天里北風太尖利,發廊的經理兼理發員用苞米秸子把北面的墻壁嚴嚴密密地蓋住,從北面來的人會以為那是一叢苞米秸子扔在路邊,由于主人的懶惰,準備讓它一直擱在那里,等待一場大雨來把它爛掉呢。

      留著鬈曲劉海披肩銀發的程畢氏,眼看著電視,嘴里嚼著粉絲,電視里剛剛播放了程畢氏為縣里的大公司做的粉絲廣告。程畢氏口嚼粉絲,唇紅齒白,把頭一歪,披肩發一甩,小姑娘似的嬌聲念道:“早年喝粉漿,晚年吃粉絲,今年九十,明年十九。”

      電視上的廣告繼續播放。程慧珉拆開了新寄到的又一個郵包。郵包是從外國寄來的,仍然裝著程慧珉寫的書。竟然在封面上畫了一個男性器官瞄準念經的女人,注上了一行外國文字。程慧珉一下子就把意思看明白了,外國人是要用圖畫上的器官去愛作者的母親。程慧珉先是氣憤,轉而又被這幽默逗笑了。正看電視的程畢氏聽見笑聲瞥一眼程慧珉手上的書,問:“什么?”

      程慧珉隨口答道:“大炮。”

      程家湖是看清楚了的。實在不滿意晚輩欺騙輩分混亂的老人,無法堅持不說話的誓言了,便開口糾正:“洗發!”

      多年不說話,發音器官已經嚴重退化了,連能夠聽明白貓眼別種語言的程畢氏,也沒有聽得出那究竟表述的是什么東西。

      電視上的節目熱鬧極了,精彩極了。電視上有個年輕人正在表演把雞蛋在玻璃杯沿上立起來的節目。程畢氏和她的后代們屏息靜氣,觀看不可能的奇跡的發生。程畢氏不相信奇跡會出現,說:“鬼才能站起來。”

      程慧珉低聲而嚴厲地說:“奇跡是人創造的。”

      到底站起來了,電視上的年輕人把一個雞蛋大頭朝下小頭朝上,立在了玻璃杯沿上,電視上面和電視下面一片歡呼。程畢氏在歡呼聲中一頭撲倒在炕上,死了。

      程畢氏久久沒有送到煉人的爐子里去燒化。她的鼻子里倒是沒有了氣息,可是嘴唇還紅潤,身子一點兒也不硬,腿和胳膊溫溫和和的,像炸出來放了一會兒的油條。惦念著手縫的大襟綢襖穿起來更加時髦,程慧珉堅持不讓送去火化,說這是假死,還會活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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