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河記憶
一
七星河是一條古老的河,在清代叫西勒喜河(“西勒喜”是滿語)。它是烏蘇里江的支流,流經完達山,因沿岸有個地方名為七星硌拉,這條河便漸漸叫成了七星河。1968年的夏天,我從北京來到七星農場,七星農場這個名稱是由七星河派生而來的。
那時候,七星河上還沒有橋,我和伙伴們乘坐小火輪,一個多小時后才抵達河南岸的大興島。夏天的七星河很漂亮,兩岸綠色的葦草一望無際,平鋪到天邊;河水清澈,可見水底的游魚。
涉世未深的我,對未來充滿詩意的憧憬。坐在船幫上,我發現幾條小魚吐著泡泡,時而于水草間穿行,時而浮上水面,我伸出手想抓一條,誰知小魚立刻逃跑了。小魚逃跑的那一瞬間,特別像人游泳時一蹬腿,躥出老遠。
我給別處插隊的朋友寫信,說起第一天渡七星河的情景時,就是這樣形容的。我很得意,自覺生動又形象。
五十六年后讀沈從文的文章,文中有這樣一句話:“秋天來溪水清個透亮,活活的流,許多小蝦子腳攀著一根草,在淺水里游蕩,有時又躬著個身子一彈,遠遠的彈去,好像很快樂。”教我立刻想起七星河。沈從文筆下的溪水和小蝦子,拿來形容七星河和小魚,也挺合適;他說的一彈,比我說的一蹬腿要好得多,而且是“遠遠的彈去,好像很快樂”。是的,小魚很快樂,我吃涼不管酸,也跟著快樂。
二
七星河兩岸多荒原,所謂“荒原”,就是沼澤地,在北大荒又稱“漂筏甸子”或“大醬缸”。荒原表面清水漣漣,底下卻是泥塘深深、水草纏裹,人一旦陷進去,很危險,這在小說《雁飛塞北》和電影《北大荒人》中,有過真實的呈現。
我和伙伴們去七星農場,是要把這片荒原開墾出來種糧食,當時的口號是“向荒原進軍”“誓將‘北大荒’變成‘北大倉’”。有段時間,我被借調到師部的宣傳隊搞創作,一個歌舞節目《綠帳篷》深情地唱道:“綠色的帳篷,雙手把你建成;像是那花朵,開遍在荒原中……”那一座座綠色的帳篷,就搭在七星河兩岸的荒原上。透過帳篷頂那透亮的縫隙,星光和月色灑進來,大家做著開荒如開花一般燦爛的夢。
返城多年后,我才得知當年開墾荒原,一度破壞了自然生態。荒原,是七星河的“腎”。
在這片荒原上,有三百多種野生植物,包括國家一級保護植物貉藻,國家二級保護植物野大豆、野蓮等;還有二百多種野生動物,包括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丹頂鶴,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白琵鷺、白額雁等。這些珍稀物種,我無緣得見,有的甚至連聽都沒聽過,但我們開墾荒原的時候,它們確實存在,只是遠遠躲避著。我見過蒼鷺,北京人稱其“長脖老等”,在河面和空中,它們收起細腿,伸長脖子,款款飛翔。
三
被借調到師部宣傳隊時正趕上春節,我本想在年三十晚上趕回大興島的二隊駐地吃餃子,誰承想“大煙泡”(吹雪、雪暴的意思)從年三十清早刮到年初一,汽車的水箱都凍成了冰坨子,大興島是回不去了。
年初一,我早早被凍醒,望著窗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此刻又是百無聊賴,肚子空空,一股濃濃的鄉愁涌上心頭。九十點鐘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繼而有人大聲呼喚我的名字。由于“大煙泡”刮得兇,那聲音被撕成碎片,斷斷續續,如在夢中;但仔細聽,確實有敲門聲和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到底是誰啊?滿懷疑問,我披上棉大衣,跳下熱乎乎的暖炕,跑到門口,掀開厚重的棉門簾,推開門。真嚇了我一跳——站在門口的,是二隊的木匠趙溫,他渾身是雪,像個雪人。
趙溫從懷里掏出一個大飯盒,打開一看,是餃子,凍成了硬邦邦的坨坨。他笑著說:“過七星河的時候太滑,跌了一跤,飯盒開了。撿了半天,餃子還是少了好多,湊合吃吧!”
我愣在那兒,半天沒說出話。原來趙溫見我年三十沒回隊,專程給我送餃子。這是什么天氣呀!他得多早就動身,十幾里的路,他要在沒膝深的雪窩里艱難挪移,還要走過冰滑雪滑的七星河……
我永遠記得,那天,我和趙溫用一只盆底有大牡丹花的洗臉盆煮餃子。餃子煮熟了,漂在滾沸的水面上,被盛開的牡丹花托起。
黃昏時分,雪說停就停了,我和趙溫一起趕回大興島。走到七星河上,白雪茫茫,直晃眼睛。不知從哪兒突然飛來一群小鳥,跟麻雀一般大,羽毛雪白,它們落在冰面上,和雪渾然一體。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鳥。
趙溫告訴我:“是雪雀。”
雪雀,這個名字真好聽。它們像紛紛揚揚的雪花,在七星河上起起落落,還有金色的余暉作背景,顯得那么迷人。
四
好不容易等到夏天,某個休息日,我和朋友結伴去七星河游泳。
記憶中的七星河,清澈透明,映徹藍天白云和兩岸的青草蘆葦,還有那星星點點的野花。它悄無聲息,卻孕育了一股很大的力量,把許多東西都攬入它濕潤而開闊的懷抱。
我只有這一次暢游七星河的經歷。萬籟俱靜,我仰臥水中,目光移向浩渺的天空,暫時忘記了塵世的羈絆。大自然的力量無與倫比,遠比人世間美好溫柔、體貼入微。
這種感覺,和在游泳池里、大江大海里游泳完全不同。在北大荒六年,我還去松花江游過一次泳,江水渾濁,浪也大。離開北大荒后,我只去浙江的楠溪江游過一次泳,楠溪江的清澈與靜謐,讓我不由得想起了七星河。但楠溪江沒有七星河的水深、浮力大,七星河能托著你,讓你生出浮在云上的錯覺。
其實到七星河游泳的知青很多,但多為男生。一天,我們隊上的一班姑娘被分派到七星河邊打羊草,這是個累活兒,一般都由男生干,不知道為什么派給她們。“婦女能撐半邊天”,只見她們人手一把大釤刀,那大釤刀沉甸甸的,光拿著就夠累的,遑論掄起來。北大荒的夏天,一早一晚很涼快,中午酷熱無比,她們掄著大釤刀干了一上午,汗水浸透全身。帶頭兒的班長發話了:“到七星河里洗個澡吧!”見四下無人,姑娘們紛紛跳進河。
誰知沒過多久,送午飯的馬車來了,趕馬車的是個北京男知青,他撞見了這七星河洗浴圖景。
幾年前重回北大荒,我發現那片草地已變成一片稻田,綠色的稻穗密密麻麻,搖曳到天邊。我又想起沈從文的話:“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于命運感到十分驚異。我懂得那個忽然獨自跑上岸去的人,為什么上去的理由。”沈從文說的那個“獨自跑上岸去的人”,是在寒冷的冬夜到吊腳樓尋求片刻的溫暖。重溫舊事,我方才懂得那些正值青春花季的女知青,跳進七星河時的釋然。
五
過七星河時,我特地請司機停車,想再看看七星河橋。
來七星農場的頭兩年的冬天,我們一直吃睡在七星河南岸,挖凍土方,建七星河橋。記得第一年冬天炸凍土方時,炸藥捻子一直不著,我心急跑過去看,跑到半路,炸藥突然爆炸,飛起的凍土塊砸傷了我的小腿。
現如今,橋頭兩側的欄桿前,各立著一座橋碑。說是橋碑,無非長方形的水泥柱子,和欄桿連成一體,比欄桿高出一截。橋碑是為紀念七星河橋竣工立的,幾十年過去,碑上居然還留著當年所刻“反修橋”三個大字;這三個字記錄著一段抹不去的歲月,無語滄桑,獨立斜陽。
我走下橋,沿著斜坡一直走到河邊,蘆葦叢依然茂密,河面似乎變窄了,沒有當年的浪花朵朵和清澈見底。我還看見了一排蜂箱,蜜蜂嚶嚶,飛作一團。七星河邊原來沒有養蜂的,倒是河南岸那個叫“底窯”的地方,有片很大的原始次生林,椴樹開花的時候,養蜂人都去那里。椴樹蜜在這一帶很出名。
我碰到了養蜂人,問他怎么不去底窯?
養蜂人告訴我,底窯的林子變小了,椴樹也少,做不成椴樹蜜。七星河邊的野花多,可以做野花蜜。
與養蜂人道別后,我站在橋頭,望著七星河,望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