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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4年第4期|陳再見:起大厝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4期 | 陳再見  2024年08月28日08:03

      有一陣子,張家溶對回家建房這事很排斥,倒也不是不喜歡家鄉,而是怕麻煩。麻煩這玩意兒啊,是個人都怕,一旦怕了,就真是個麻煩。反正早些年,身邊一有人慫恿他回家建設,他就連忙拒絕,不不不,太麻煩了。

      能不麻煩嗎?起大厝哦。

      是的,廣東往東,福建以南,都把建房子叫作“起大厝”,把“建”改叫“起”,倒也形象。房子叫“大厝”卻又不見得有多大,加個大字,是為好聽,圖個吉利。凡事都求大,大如王府,大若皇宮—這兒的人哪怕起個豬圈牛寮,也會說成是起大厝。張家溶要起的話那可是名副其實的大厝,老家鴨屎礁有他一塊厝地,還挺大,真用起來,能再搞一個不小的庭院,種花養草,像那些短視頻里的鄉村博主,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實現。關鍵是,手頭有些余錢,放銀行里吃越來越低的利息,似乎也不劃算。

      有一天晚上,張家溶對玄美花說,你覺得有必要回鄉搞個房子嗎?玄美花正在抖音上看快餐式的電視劇,以為張家溶是說著玩的,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輕描淡寫地反問,你不嫌麻煩啊?

      第二天早上,出門上班之前,玄美花冷不丁地跟張家溶說,有空就回去看看,看看那塊厝地怎么樣啦,不要被別人占了,鄉里人可不比城里人,有時沒理路可講。

      張家溶明白妻子的意思。

      清明剛過,連續下了十來天的雨,看樣子天終于放晴,空氣卻悶悶的,潮濕得像是要起霧。張家溶坐在客廳泡早茶,覺得內心涌起某種沖動,突然心頭一凜,異常興奮。這種感覺許久未有過。以前和玄美花談戀愛時,在師范學校的門口等她出來,那會兒似乎才有。家鄉人說的“娶畝(妻)興、起厝健”,意思是娶老婆時最有興頭,建房子時最為健壯。張家溶一把年紀了,想起這些竟有些啞然。但他是開心的,從排斥到主動去想,這中間并不需要別人說服。

      中午吃完飯,他便交代員工看好商鋪,開車回鴨屎礁。一路上,張家溶越想越覺得事情緊迫,好像眼下不干就再也干不了了。他想起年少時,家中老父視起厝為畢生最大的偉業,費了多大的勁,前后分四五次才把一座“下山虎”拼湊而成。幾十年過去了,那座下山虎早老成古厝,用黃土夯就的墻壁在慢慢剝落,每年臺風季都是村委會的重點關注對象。前幾年當村主任的堂兄炳南打電話問張家溶,說鎮政府有任務,要把村里的老厝推掉,消除安全隱患,請張家溶回去簽個字同意一下。張家溶就沒同意。他懷疑鎮政府的做法有貓膩,當然,自己也有私心,他深知那是老父好不容易留下來的東西,不想那么輕易就推掉。炳南為此對張家溶還有些意見,覺得自家兄弟不支持他的工作。

      這次回去,張家溶就打算去炳南家坐坐,他帶了兩條中華煙,放在后車廂。

      張家溶還有一個弟弟住村里,在荔果園搞了個養雞場,剛開始找張家溶借了幾萬塊,幾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是賺還是虧,借錢的事卻從來不提了。張家溶也不好意思要,他知道雖是親兄弟,可只要他一開口,錢能不能要回來另說,關鍵是關系肯定得斷。張家溶還不想走到那一步,每次回來,至少還有個弟弟家可以落腳。

      他把車開進荔果園時,弟弟正在給一間空出來的雞寮鏟雞屎。還未下車,張家溶就聞到了一股濕濕的悶臭味,一直到弟弟領著他到屋里喝茶,那股味道還是久久不散,像是變成了空氣,依附在每一件家具上,連用開水凈過的杯具都隱隱有。張家溶估計弟弟一家是聞習慣了,甚至覺得空氣本來就是那樣子的。弟媳正給他們端來一盤青油柑,果園里種的,很大,張家溶從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油柑,像是新嫁接的品種。弟弟除了養雞還喜歡弄些新玩意兒。

      聽張家溶說想回來起厝,弟弟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黯淡,不過很快就笑著說,那是大好事。

      兄弟倆去看張家溶的厝地。一小片近乎荒蕪的荔果園,平時無人管,野草比荔枝樹還要高。荔枝樹都是當年老父種下的,過世之前,老父便把荔果園一人一塊分下去,兄弟幾人,每人都有,自然有大有小,不過他們也都沒計較,不覺得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張家溶看著自己的地,著實有些犯難,別說起厝,單是把它清理干凈,都是一項大工程。他繞著園子走了一圈,其實已經沒路,到處都是荊棘藤和白茅草,一路蹚下來,手臂上多了幾道血痕,渾身也粘滿煩人的草籽刺球。他突然有些泄氣,又自覺是矯情的表現。弟弟倒像個無事人,站在外面觀望,時不時抽煙,心事重重的樣子。

      小心有蛇。弟弟喊道。

      時下天氣轉暖,正是野蛇出沒的時候。張家溶急忙外撤,慌亂得像是在逃難。他從小就怕蛇,記得以前被老父叫來這兒干活,時不時還能看到掛在草藤上的蛇殼,那玩意兒浸醋貼在發腫的眼瞼上據說能治瞼腺炎。張家溶都避而遠之,弟弟完全相反,他不怕,撿到完整的蛇殼還喜歡舉在頭上當龍舞。有一次弟弟被一條銀環蛇咬了,說是七步蛇,走七步就會死,弟弟故意走到第六步,笑著跟張家溶說,還有一步我就死啦。張家溶都急哭了。結果弟弟突然跳著走,像電影里的僵尸。

      待張家溶來到身邊,弟弟突然問,你真要在這兒起厝?張家溶被問得有些訝異,老父就給他這么一塊地,不在這起他能去哪起?不過很快,他也明白弟弟的意思。張家溶這塊地離村里有些遠,鄉里人居家喜歡抱團,地塊稍微偏點,他們都覺得不好,俗話說的“住不起來”,意思是單家獨戶,沒辦法把一塊荒地住旺。張家溶沒想過這些,他也不信,之所以動了回村起厝的念頭,緊要的原因也是厝地不在村子里。

      弟弟又抽上煙,他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建筑,從屋頂樣式看,那應該是一座寺廟,隔著一片桉樹林和草地,卻看得很清楚,青磚灰瓦,飛檐翹角,還是嶄新的,看樣子剛建不久。張家溶印象中那兒好像沒有什么寺廟,他對村子不算多熟悉,可周邊有什么沒什么,卻還是清楚的。至少,那不是張家溶離開鴨屎礁前就有的。不過,他離開鴨屎礁也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要在一塊地里建起一座寺廟,肯定綽綽有余。關鍵是,弟弟怎么會覺得那座寺廟和張家溶起厝有關系呢?

      張家溶滿臉疑惑地看著弟弟。

      弟弟吐出一口煙霧,說,寺廟附近起厝有些輸。

      張家溶算是聽明白了,弟弟話里的“輸”不是輸贏的輸,他的意思是如果有得選,那就不是最好的選擇。張家溶看弟弟說話的神情,像個看風水的先生,故意要顯得比哥哥更懂一些,尤其是鄉里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他不想繼續聽弟弟潑冷水,本來辦事的熱情就不是很足,他得保持僅有的信心。好在,對于寺廟的存在,他不僅不覺得礙事,反而還有些欣然。

      張家溶撇下弟弟,獨自一人朝寺廟走去。寺廟看著挺近,其實走起來還有些距離,沿著鄉間小路,穿過一小片桉樹林,張家溶就看見了寺廟的牌坊。意外的是,寺廟門口還住著幾戶人家,都是簡單的篷寮,其中有一家小賣部,冰箱里還賣可口可樂。張家溶走近一看,寺廟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鑼貢山寺,看里面有僧尼走動的身影。他不想進去打擾人家,轉身向小賣部要了兩瓶可樂,店主是個中年婦女,正做著手工,把一個個塑料的部件組裝成一朵假花,她見來人陌生,有了一些熱情,問是不是來求簽的,她還賣簽筒和圣杯。張家溶定睛一看,里面確實還有一面柜臺,上面擺滿了花花綠綠的道符和紙錠。張家溶搖搖頭,拿上飲料,掃了柜臺上的二維碼付款,轉身走了。

      弟弟在原地等著。

      張家溶把一瓶可樂遞給弟弟,說,我覺得挺好,以后養老還有個地方吃齋念佛。

      弟弟說,硬要起,那就請個先生,好好看下分金水路。

      張家溶覺得弟弟在這方面還挺在行,心想房子真要建起來,好多事情是得麻煩弟弟打理,但他沒急著說。等回到養雞場時,張家溶從后車廂里拿出一條中華煙,給了弟弟,才說,房子真要起了,你得幫我看顧,磨磨腳皮。弟弟接過香煙,說,哪的話,起厝這么大的事,能不幫忙嗎?

      張家溶坐回車里,摸出手機給炳南打電話。一首《兄弟干杯》唱了一大半,炳南才接。張家溶熱情洋溢,說,炳南哥你在哪啊?炳南說,在村委呢,怎么啦?有事嗎?張家溶說,是有點事,剛回來,要不我先去你家吧,你忙完回來,我等你。炳南頓了一下,好吧,你先去厝內坐會兒,我隔下回去。

      炳南的隔下,就是一個鐘頭。

      堂嫂茶都泡過兩泡,兩人從起厝聊到孩子的教育。張家溶問,大的幾歲啦?堂嫂說,大的在讀高中。張家溶問,在哪讀?堂嫂說,在縣城的龍山中學。張家溶說,那巧了,美花就在龍山教書,回去我跟她說下看在誰的班上。堂嫂說,那太好了,替我謝謝美花……張家溶和炳南年紀差不多,又是堂兄弟,兩人年輕時一起玩過,剛結婚那會兒,張家溶每次帶玄美花回來,經常會到炳南家喝茶,后來走得淡了,玄美花回來也少,堂嫂卻還記得她,說著還要張家溶把玄美花的微信推給她,她要加美花的微信。

      炳南回來時,一眼就看見了茶幾上的中華煙。

      堂嫂起身,讓出沖茶的位置,說,你怎么才回來啊?家溶叔等你很久了,家溶叔真是客氣,又不是外人,自家兄弟,還帶什么煙哦,不行,等會兒帶回去,不能讓炳南抽那么多煙,你看他的牙,全黑了,跟牛屎一樣。

      炳南卻不管不顧,繃著個臉,一落座就點煙抽。

      什么意思啊,家溶?炳南憋了一會兒,終于慢悠悠地說,哥又不是沒煙抽。

      張家溶笑了一下。

      堂嫂在邊上先替張家溶開了口,家溶叔本事,要回家起大厝,建別墅。

      張家溶說,嫂子勿笑話我,就是想起間厝,以后一家人回來有個鋪位。

      炳南沒說話,繼續抽著煙。

      聽說,張家溶側臉看著炳南,現在村里建設有點麻煩。

      是很麻煩……炳南抿著嘴,舉手把煙嘴兒掐滅,頓了一下說,要先報建,村委討論通過,再報鎮政府,國土啊,農業啊,林業啊,還有執法隊,雜七雜八,都得過手蓋章,最后能不能批下來還說不定……年前,隔壁青林村的喜仔,你應該認識吧,你們好像是同一屆的。張家溶點點頭說,認識,是同學,陳喜仔。炳南繼續說,他就未批先建,起了三層,花了七八十萬,后來被衛星拍到—衛星是什么啊,在太空上轉,天眼,什么事情瞞得過它,國土的人下來查,核實衛星圖斑,大紅點,發現是違建,要求限期拆除,恢復土地原貌……

      張家溶一驚,被拆啦?

      炳南又點了一根煙,拆是沒拆,不過花了不少,起一座厝出了兩座的錢。

      聽炳南這么一說,張家溶心里有些發涼,他事先知道麻煩,沒想到這么麻煩。

      堂嫂笑著說,讓你炳南兄幫你搞掂,別聽他嚇唬。

      炳南瞪了她一眼,沒說話。

      張家溶借勢說,是啊,這次就是來求炳南兄幫忙的,要怎么做,你教我。

      炳南剛想說話,堂嫂又插嘴,聽家溶叔說美花在龍山中學教書,要是可能的話,有沒有辦法把子軒弄到重點班去。

      張家溶一時不敢應話,他知道事情鬧得有點大,別說事先沒跟玄美花打過招呼,就算打過,玄美花有沒有那個能耐,張家溶也不清楚。

      炳南卻一下子像是來了脾氣,大聲說,別理那衰仔,就你多事,還重點班,有個學校讓他待著就等著去鑼貢山寺燒香了。

      張家溶犯了難,只好硬著頭皮說,炳南兄這你就外行了,嫂子比你懂,重點班和普通班可差太遠了,我回去就跟美花說,讓她想辦法。

      炳南說,哎,別讓弟婦為難了。

      張家溶說,不為難,小事。

      炳南說,對了,你的厝地在哪?

      張家溶一時也說不出那塊地在哪,雖說村里每片地都有名字,但他從來就沒有記住過,想了一下,只好說,就在鑼貢山寺后面。幸好還有個鑼貢山寺。

      炳南說,在那兒啊,好我知道啦,這事我來幫你打理,上上下下十幾個部門呢,不容易啊……

      張家溶忙說,這我懂,現在干點事到哪都不容易。

      從炳南家出來,張家溶的心還一直懸著,他現在知道炳南這塊是沒問題,大不了花點錢,問題是玄美花,真有辦法把炳南的兒子弄去重點班嗎?早知道這么麻煩,張家溶就應該少說幾句,禍從口出,麻煩的事兒也從口出。他得回去好好跟玄美花談談。

      這些年,張家溶和玄美花養成了在工作上互不干涉、互不過問的習慣。玄美花好好教她的書,張家溶好好做他的生意,一對兒女遺傳的幸好都是玄美花的基因,腦殼靈,會讀書,從幼兒園起就一路綠燈,讀的都是重點學校的重點班、火箭班,甚至在重點班和火箭班里都是領頭的那一個。他們就沒因兒女讀書的事煩惱過,尤其是張家溶,平時連問都不問,比以前老父那會兒還放得寬,老父還知道幾個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料,早早就為他們備好幾片荔果園,日后養雞的養雞,荒廢的荒廢,至少想要干點什么時,還有塊地。跟老父比,張家溶覺得自己真強不到哪去。他唯一覺得自豪的,是二十年前鍥而不舍去師范學校堵玄美花,把玄美花堵到了手。張家溶和玄美花其實是同學,中考時,玄美花以班級僅有的高分考上了縣師范學校,張家溶連高中都沒能考上,也去了縣城,不過不是去讀書,而是去打工,在一個親戚家開的小商場里當倉管員,一有空就往師范學校跑,守在那棵有時光禿禿有時又紅花綠葉的鳳凰木下,傻傻地等著她放學。

      張家溶娶玄美花,在同學群里,幾乎成了一件可以媲美神舟號飛天的新聞,同學們覺得不可思議,明里暗里都認為張家溶配不上。那時張家溶還在打工,玄美花一畢業就分配到了縣里的最高學府。不用人們覺得,張家溶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但他也算吃志,跺腳咬牙,自己在環城路開了一間雜貨店,十幾年下來,竟開成了片區最大的批發部,買房買車,硬是沒從玄美花那兒拿一分錢,倒也不是想證明什么,就是覺得那么優秀的一個女孩子,愿意跟著他吃苦,他就不能真的讓人家吃上苦。

      從鴨屎礁回縣城,五十里路,半小時車程,張家溶先去看下商鋪,再給玄美花發微信,問她下班沒有。玄美花說上午課少,早下班了,正在做飯,有張家溶愛吃的茄子煲。玄美花又問厝地看得怎么樣。張家溶說一切順利。回到家,玄美花已經把菜做好,湯都給張家溶舀好,放在餐桌特定的位置上。兩個小孩讀的都是封閉式的私校,周末才回家,平時家里就張家溶和玄美花兩人。張家溶還沒喝兩口湯,就抬頭急著跟玄美花說了炳南兒子的事,他害怕玄美花會一口回絕,或者說根本辦不到。玄美花卻想都沒想,說沒問題啊,她到時找校長說一下。張家溶喜出望外,一下子胃口大開,大口喝起了排骨涼瓜湯。

      果真如玄美花所言,問題不大,她在學校內網查了一下,發現子軒的成績還可以,打個招呼上重點班不算太為難。張家溶知道后,卻讓玄美花故意緩緩,要不等到下學期,到那時村里的房子也起一半了。張家溶先讓玄美花在微信里跟堂嫂報喜,兩人自加上微信后,時不時還能聊上幾句。玄美花說,我已經跟校長說了,沒問題,下學期就進重點班。玄美花還說,孩子教育的事是頭等大事,你早就該說了,普通班能學什么,不過現在也不晚,下學期才高二。堂嫂在微信里感謝,能聽出來是真高興,她說,等恁家的別墅起好了,你要常回來哦,一起吃咸茶、唱歌。玄美花說好。張家溶在一邊朝玄美花豎起大拇指。

      玄美花這邊前腳剛落,后腳炳南就主動給張家溶打來電話。炳南讓張家溶備好材料,村委這邊不用討論直接通過,他要抓緊趁春季的最后一批往鎮政府報,填表那些雜七雜八的也不用麻煩張家溶了,炳南讓村委的電腦員完成。過兩天,國土的人要下來檢測土地性質,具體是建設用地,還是林地、耕地,甚至是基本農田,都說不準,到時衛星圖一打開才揭曉……炳南在電話里說一通,好顯得事情真的沒有那么容易,或者說要容易也可以容易,要復雜就比登天還復雜。張家溶有的沒的,其實大多都沒聽明白,但他知道只管聽著就行,別問,忌不懂裝懂,反正讓人一手搞掂,要什么給什么,要配合就配合。張家溶在縣城做了這么多年生意,別的沒學好,怎么找人,怎么辦事,還是懂一些。

      事情到這一步,張家溶才算是決心要把房子建起來。宜早不宜遲。鄉下的政策也是一年比一年吃緊,一年變個樣。張家溶記得還不算太早的時候,村里的大肚婆每年都得在甘蔗林里躲幾次計生辦的人,如今據說政府得求著人家生孩子。三十年前,老父起那座下山虎時,夯墻的師傅把吆喝唱成歌,生怕別人不知道誰人家起厝,村長吃不到一根煙不說,有空還得過來幫忙夯墻。天變地變,都比不上政策變。張家溶覺得啊,不管怎么變,總有一樣東西是要管得住人的,似乎不管不行,不能讓人活得太自在。

      一連幾天,張家溶都在等炳南的消息,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玄美花說,急什么,又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成的事。可張家溶就這性子,一著手做什么,就巴不得立馬完成。玄美花說的也是,急也沒用,如今起厝不比以前,還要等上面批,上面點頭了才能起,上面不同意還真不敢起。跟以前生孩子一樣,讓你生才能生,不讓你生,有了也得打掉。還真是這么回事,張家溶越想越不是滋味。

      周末,張家溶去學校接回孩子,家里一下子熱鬧不少。玄美花特意買了好多吃的,兩個孩子都表示在學校餓壞了。但孩子們除了吃飯,其余的時間還是各自躲在房間里。趁著吃晚飯,張家溶把準備回鄉起厝的事跟兩個孩子說了,本以為他們會有所反應,沒想到他們只是顧著吃,什么也沒說,像是張家溶說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這讓張家溶多少有些失落。吃完喝茶,兒子卻主動坐過來,跟張家溶說,回老家建房是最愚蠢的投資,還不如在城里再買一套。張家溶聽后一愣,沒想到平時乖巧聽話的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張家溶看著兒子,看樣子確實不像是在開玩笑。兒子很認真。張家溶說,你怎么會想到是投資呢?兒子說,不是投資更沒有意義,反正我是不回鄉下住的。張家溶有些生氣了,不用你們回去住,我回去住。家里的三個人都同時看著張家溶,大半天沒人說話。玄美花打破了沉默,叫兒子和女兒進去寫作業,她轉身跟張家溶說,還別說,孩子的想法是對的,不過等我退休了,也和你一起回去住。

      張家溶聽玄美花這么說,一下子笑了,心情開始緩和,又滿腦子想象夫妻倆老后回鄉下養老的情景—日出日落,種滿果樹花草的庭院,養一條大狗還有幾只小貓,沒事種種菜,劈劈柴,閑時約了去鑼貢山寺,沿著小路,過桉樹林到寺院門口,進去也行,不進去也行,然后原路返回,踏著夕陽、沙礫和牛筋草……自有了起厝的想法,張家溶就時不時想象類似的畫面,起初他還覺得矯情,以為是短視頻看多了,后來他才知道,沒別的原因,就是人老了,有點累了,想躺平。

      這種感覺,張家溶知道,兒子暫時是理解不了的。

      炳南那邊遲遲沒有消息,讓張家溶有些焦急,預感到事情可能有阻礙。他想著既然求人辦事,得主動一些,便給炳南打去電話。果然,炳南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家溶啊好事多磨,你那塊厝地,國土的人來測過了,衛星圖打開一看,綠油油一片說是林地,按政策,林地是不允許建設的,不是我們村的建設用地,說起來都不歸國土管,想要動它得經過林業局的批準,這事嘛就有點不好辦—我也是想了又想,覺得你可以把村里的老厝推了重建,那塊厝地是小了些,不過保證沒問題,報上去立馬就能批下來……

      還沒等炳南說完,張家溶便插嘴說,那就算了吧,這厝我不起了。

      說出這話時,張家溶的心像是被澆了盆冰水,已經涼透。他沒想到事情會卡在這里,這是老父那輩人完全想象不到的,不花別人一分錢也不占別人一分地,這厝就是起不了。張家溶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這里面的利害,與其冒險不如退卻,盡管心里滿是失落與不甘。

      張家溶想起十四歲那年冬天,老父獨自站在天井,看著露天的廳堂發呆。老父矮敦的身材立在天井中間,看起來像是一根只澆筑了一半的柱子,他的眼神里透著迫切,同樣也滿是失落和不甘,只是年少的張家溶看不出來。那時廳堂的四面墻壁已經夯好,黃褐色的沙粒墻,密實而光滑,是全村的壯丁鉚足了勁才能夯出來的效果。老父沒有足夠多的錢把一座下山虎蓋完整,只能一樣樣地湊,這對于性子急切又好面子的人而言,簡直是一種難言的折磨。老父望著空蕩蕩的廳堂屋頂,他下定決心要做點什么。晚上吃飯時,他跟妻子說,今年大利,要把楹母升上去。楹母就是橫架廳堂屋頂那根最高最大的杉木,用油漆涂得殷紅,上楹母時,是起厝人家最隆重的時刻。選好日子和時辰,先生還得親自在場,用紅布把一冊通書和幾枚銅幣包在楹母中間,從此它們就長期掛在屋頂的最高處,成了整座厝戶最神秘的隱蔽之處。老父突然提出要升楹母,意味著還需要一筆錢。母親不說話,為了起厝,娘家人都被借到斷了路頭。老父也沒有更好的門路,一餐飯吃下來,默不作聲,如同老牛嚼番薯藤。然而,老父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他竟自告奮勇,提出要去鎮上的木材鋪賒一根大楹母。母親問,就算讓你賒到楹母,那木工、油工,還有請先生的錢,到哪里弄?老父一副固執的樣子,那些先不管,把楹母賒回來再說,家溶,你明天載我去。老父不會踩單車,平時出門都靠走路,也就是說,為了盡早賒到楹母,他還要兒子載他。張家溶自然不樂意,他要去公社上學,但是不容他拒絕,第二天一大早,張家溶就被老父從被窩里拎了起來。

      去扇背鎮的路途不算遠,但要過鰲江,那時還沒修橋,得擺渡。張家溶搬動單車上下搖搖欲倒的木筏時,心里想就算木材鋪愿意把楹母賒給老父,老父怎么運回鴨屎礁也是個難題。事實證明,張家溶多慮了。當木材鋪老板點頭答應時,老父高興得差點原地蹦幾下,他快速搓手的樣子,讓人相信他馬上就可以扛著大楹母走回家。張家溶后來一直不敢相信陌生的老板怎么會愿意把一根大楹母賒給鄉下人,老板那會兒估計心情好,人逢喜事,或是老父的誠意打動了他,而賒一根楹母只是開始,日后還要用到更多的木材,客人自然還會回頭。老父最后一次完善下山虎時,確實所有木材都是從那家木材鋪買的,他說人要懂得知恩圖報。

      好多模糊的舊事重新變得清晰,跟老父比,張家溶竟有一種挫敗感,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覺得沒有比老父更失敗的父親了。張家溶都不好意思跟玄美花講,起厝的事不想還好,動了念頭又泡湯,那就是終生的遺憾。玄美花得知后卻不信邪,她說總有辦法的,困難可能存在,但不至于卡死在這里。玄美花對張家溶說,你給炳南發個微信,就說無論如何請他想想辦法。張家溶覺得有理,權當是最后一搏,便照玄美花的意思給炳南發了信息。

      炳南像是在等著張家溶,很快便回復,他說,辦法總比困難多,大不了由村委出面,寫報告給林業局,申請改變土地性質,鎮政府每年都有置換指標,只是競爭比較激烈……張家溶聽后欣然,又看到了希望,連忙再次跟炳南強調起厝的決心。炳南最后說,放心吧,別人能起你家溶就能起,說起來你還算幸運,至少那塊厝地不是農田,現在農田都上山啦,看似是荒地,衛星圖打開看一看,畫著紅線呢,基本農田保護區,嗐,那樣的話,天王老子都沒辦法,別說是起大厝,搭個雞寮都給你推了。放心,交給老哥處理,不過……你心里得有數。

      張家溶明白炳南的意思,你盡管去辦,我識做。

      炳南說,汽車除了加汽油,還需要潤滑油。

      炳南自認為說了一句很聰明的話,在電話里爽朗地笑起來。

      張家溶不忘奉承一句,還是炳南兄有辦法,這事就拜托你了。

      炳南說,嘿,那也要看是誰拜托……對了,你先請個先生,把厝地平一下。

      張家溶掛了電話,回味著炳南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猜想遇到的應該不算多大的困難,炳南肯定有夸大的意思,否則怎么證明自己為此出力了呢。張家溶算是看透了,他接著給弟弟打電話。弟弟更沒把那當回事,耕地林地還不是他們說了算,吃口飯還要別人點頭啊?別理他們,炳南也真是,都自家兄弟,還說那樣的話,嚇唬誰呢。

      弟弟說的是氣話,張家溶知道,真要把事情做起來,需要炳南,也需要弟弟。

      張家溶跟弟弟商量了接下來的事,掛過電話,他靠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愣,他突然想起兒子的話,但他不愿就此承認兒子是對的,在他看來,回鄉下起厝,永遠不是起一座厝那么簡單,關乎的東西很多,屁事不懂的后生仔是不會明白的,所以說,在這個事情上,他肯定是對的,錯也是對的。張家溶起身,在客廳里踱了一圈,他心中頓生幾分堅定,像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沒能讓他灰心,反而給了他力量。

      平厝地那天,商鋪有點事,張家溶回去時,挖機已經把整塊地都鏟平了,果樹和荊棘被連根薅起,堆在一邊,新翻的土地,還帶著潮濕的味道,成群的白鷺鷥過來覓食,它們停在土堆,停在草叢,有的還停在挖機的挖臂上。張家溶和弟弟站在一邊看著,多少有些按捺不住興奮,他說這厝地一平方米看著都大了。弟弟咬著煙說,以后起好會更大。張家溶想象眼前的荒地變成樓房的樣子,就像當年老父想象它成為果園,如今張家溶把老父栽下的荔果都鏟平了,也就是一上午的事情。弟弟突然說,有蛇。張家溶也看見了,挖機把一塊隆起的坡地推平時,一條小蛇從土里鉆了出來,它像是迷路的小孩,在新翻的土堆上游動。那是一條銀環蛇,身上白一圈黑一圈,在陽光下顯得很惹眼。弟弟跨步上前,張家溶在后面說,別打死。弟弟從邊上撿起一根野樹根,準確地挑起小蛇,猛地一撬,小蛇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了對面的荒坡上。那兒以前是村里的糖廠。張家溶就曾在糖廠停產后,和弟弟去砸廢棄的大鼎,換糖和腌李子吃。如今糖廠只剩下遺址,張家溶遠遠還能辨認。當年去砸大鼎時,張家溶又怎么可能料想到,幾十年后自己會在糖廠邊上起大厝。

      一條小蛇的出現,讓張家溶覺得有什么寓意,他不相信這些,卻也知道不能把蛇打死。按理說,銀環蛇有毒,不應該留活口。鄉里人認為,做好事不宜殺生,尤其還是從厝地里挖出來的。這讓張家溶想起,當年老父把廳堂的楹母升上去時,巧就巧在,一只烏鴉撞了上去,死在了廳堂里。這當然不是一個好兆頭。正當一屋子來幫忙的人都束手無策,連在場的先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時,母親卻急忙上前,從口袋里抽出手帕,把死烏鴉包裹起來,托在手心,仰頭向天說道:義鳥啊義鳥,你飛不過我家的棟梁。然后,母親把烏鴉連同手帕,找個地方埋了。張家溶告訴弟弟這些時,弟弟表示不記得,說可能根本就沒有那回事,也不知是從哪聽來的故事。搞得張家溶也懷疑,他似乎也沒有親眼見過一只烏鴉撞死在楹母上,整個事聽起來更像是一段古老的故事,故意編撰出來教化鄉里的人。

      先生姍姍來遲。先生是弟弟請的,隔壁村人,聽說很厲害,分金水路看日擇時,可以一次性搞掂。弟弟囑咐張家溶準備好八百塊錢的紅包,另外還要兩包中華煙。張家溶心想先生這門手藝比什么都來錢,不管真假,無論喜喪,總少不了。先生讓弟弟在平好的厝地上拉好紅繩,又端來一個米盤,放下羅庚,幾次調試和斟酌后,最終定下分金:寅申兼艮坤。先生抽著張家溶遞過去的煙,深沉地說,就這個分金最好,與鑼貢山寺吃同一脈水,站在厝地上你看,左邊是海岬山,屬青龍,右邊是平原地,屬白虎,不能低于三層,否則就浪費了這么好的厝地。張家溶心想三層就三層,他像是被某種迷惑人的氛圍給吸引,覺得先生每說一句話都很在理。弟弟在一邊示意,張家溶這才想起,連忙拿出紅包和兩包中華煙,畢恭畢敬地遞給先生。先生笑著接過,連同羅庚一起放進黑色的電腦包,嘴里說著,貪財了貪財了。

      張家溶聽著舒服,先生的自認貪財像是道破了某些玄機。

      這之后,張家溶為了厝地能順利批下來,他伙同炳南找了不少人,請客吃飯,送煙送酒送錢,其實都像是棉絮落入湖面,悄無聲息,讓人懷疑,沒有誰會像先生那樣假惺惺地來一句“貪財了”,仿佛根本就沒發生。炳南卻比張家溶自信得多,或者說,事情是別人的,花的也是別人的,肯定比別人要淡定。張家溶這么想其實是故意慪氣,他知道炳南心里也急,事情要是辦不下來,村主任也沒面子。有一次,炳南帶張家溶去鎮里找王隊,張家溶還沒弄清楚王隊是干什么的,只聽炳南說,農村建設的事都歸王隊管,相當于城管。張家溶大概明白那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便跟炳南說要帶上煙酒。炳南說不用帶,到了再買。張家溶到了才知道,原來王隊家隔壁就是一家煙酒店,一打聽,煙酒店竟然就是他兒子開的。炳南給張家溶使了個眼色,說,來找王隊的人都得空手來,他老婆在監控里看著呢。張家溶在煙酒店買了中華煙和洋酒,隨炳南進入厝內,一拐角就上了王隊家的樓梯。

      辦事嘛,張家溶打心里不覺得那是壞事,世間總要有一些縫隙,倘若一把捂住嘴巴的大手,手指并得太緊,太用力,肯定得死人,留那么一點罅隙,反正手也捂了,命也留了,事也辦了,對大家而言都是好的事情,何樂不為呢?果然,一個月后,炳南就給張家溶打電話報喜,厝地批下來了,可以動工了。

      為此,張家溶高興得跟什么似的,比孩子考上重點高中還高興,他特意請全家人出去外面吃一餐,好不容易批下來,怎么也得慶祝一下。玄美花說,這厝還沒開始起呢,錢花了不少吧。張家溶苦笑一下,是花了不少冤枉錢,終歸還是見效了,沒白花,聽說也有白花的,像是被詐騙,吃啞巴虧。餐桌上,張家溶免不了又吐槽一番,說當年老父起厝,唯一要愁的只是沒錢,哪有這么多名堂。這話又惹得兒子不高興,兒子說,沒規矩怎么成方圓,法治法治就是要依法治國啊,農村也一樣,不是法外之地……張家溶被兒子教育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敢頂嘴,他是覺得越來越跟兒子說不上話了,還是女兒好,什么事都不關心,除了讀好書,剩下的時間就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多可人。

      找好工頭,談好設計和價錢,房子一旦開建,倒不需要張家溶多操心,只需時不時回去看下進程,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有弟弟看顧。張家溶只負責花錢。這錢花得也是一點不心疼,總覺得物有所值,眼看厝地上一天天的變化,對照工頭提供的設計效果圖,是一點點把理想實現的過程,有讓人興奮的成就感。起厝的事,至少在這段時間內,成了張家溶和玄美花必談的話題,似乎他們的生活也只剩下這么一件事。

      有一天,張家溶突然接到工頭的電話,工頭說工地被叫停了,來了些穿制服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說有人投訴,不能動工。張家溶一下子有些蒙,手續不是辦妥了嗎,怎么又冒出這一出?他連忙給炳南打電話,炳南剛好不在村里,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說回去再了解一下。隔了有一個鐘頭,炳南才打電話來,說情況大致搞明白了,來的不是國土的人,是環保局的,說是有人打了市長熱線,投訴建筑噪聲過大,影響生活,得停工整頓。張家溶說,這可怎么搞,建房起厝哪有沒噪聲的?炳南也無奈,說他當了這么多年村主任,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鄉里人還嫌聲音大,真是奇了怪了……環保局的同志也沒辦法,今時不同往日,民眾一有投訴,就得處理反饋……炳南又說,買了條中華煙,給來的人都塞了兩包,事情暫時算是解決了,只要不再接到投訴,問題是,投訴是匿名的,誰也不知道是誰,要是知道就好了,你不找他,我們村委也要找他,什么人啊?凈給村里添亂。

      最后,炳南壓低聲音問張家溶,你沒得罪過什么人吧?

      張家溶想半天,都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得罪了誰。這些年是很少回去,跟村里一些人較為疏遠,但也不至于到了要搞他的地步。不太可能。張家溶想。他問弟弟,家里可有什么仇人?弟弟說,要是真有仇人就不會暗地里使壞了,實名搞你,你這厝還起得了嗎?張家溶覺得弟弟說的有理,事情還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隔了一會兒,弟弟說,你有空還是回來一趟,去鑼貢山寺求支簽,問問神明。張家溶嘴里沒說什么,心里想都什么時候了弟弟信的竟是這些。弟弟又說,你別不信,去求一支吧。這時,張家溶似乎聽出了弟弟話里有話—也是,如果說張家溶起厝吵到人,那么被吵到的也只有附近的鑼貢山寺。難不成,這投訴電話還能是神佛親自打的?張家溶明白了。

      再次來鑼貢山寺,張家溶感覺有些異樣。上次來,其實還好,只是沒想到會和它有什么聯系。事情一旦變得必須面對,就像是一顆燙手的土豆,甚至連走近的腳步都顯得遲疑。在桉樹林里,張家溶故意停下來,歇憩一會兒。這種南方隨處可見的樹木,總是成群結隊,像是聚集在一起的村落,以前他還誤以為是白樺樹,看起來確實有些相像。張家溶抬頭遠望,海岬山上以及延綿而下的原野,也多處長滿了桉樹林,它們整齊劃一,像是青年頭上剛剪的發型,發叉清楚而尖銳。

      經過小賣部時,還是上次那個婦人。她似乎認出了張家溶,又不太確定,只是笑著問,需要什么?張家溶走過去,說要進寺廟求簽。婦人很熱情,說,你上次來過吧。張家溶點點頭。婦人放下手工活,起身東拿一點西拿一些,很快就給張家溶備好了求簽需要的物料和道具。張家溶看了一下,除了香燭紙錠,還有一個擠滿竹簽的竹筒,以及一個同樣是竹子制作的圣杯。臨走時,婦人還不忘提醒一句,求好了記得找主事看看,他看簽可準了。

      走進高聳的牌坊,入到寺內,張家溶才發現,原來寺廟不小,從大殿過去,走了三個天井,才到了求簽的位置。寺廟有高墻阻隔,肅穆清靜,與外界像是兩個世界。張家溶心感愜意,似乎理解這里為什么不喜歡噪聲了。時間尚早,殿里被紅色的木柵欄圍起來的空間里盤坐著念誦早課的齋姑,走廊沿途也有齋姑在打掃,穿著清灰色的長袍,她們見張家溶往里走,看了一眼,也沒過問。一直到最里面的佛像前,張家溶才像模像樣地鋪開道具,求起了簽。他跟一邊的齋姑討要利市紙和筆,記下自己所求何事、所求何簽。

      幾經重復,張家溶終于為搖出來的竹簽求得兩個圣杯,立馬在紙上記下:六十一簽。

      求好簽文,張家溶把紙錠捧到天井的焚燒爐燒掉,返回大殿時,他低聲問齋姑,主事在哪?齋姑一聽,知道香客是要找主事解簽,便抬手一指,指向右廂房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門。木門上貼著對聯,門口還擺放了盆栽,一盆石榴,還有一盆是山茶花—是個住人的地方。張家溶拿著簽文走進去,發現主事就盤腿坐在排骨椅上,一手正舉著手機刷視頻,見來人了,才把手機放下。張家溶看主事形態奇異,能猜出他腿部有殘疾,應該是小兒麻痹癥落下的后遺癥,不過人長得清癯和藹,是個出家人的樣貌。

      張家溶在一張紅色桌子前坐下,恭敬地遞上簽文。主事轉身摸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拿起簽文一看,眼神又越過鏡框,看著張家溶問,求什么啊?

      張家溶說,求建設,起厝。

      主事說,哦,起大厝啊。

      張家溶說,借您吉言。

      主事說,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啊?

      張家溶說,真是神了,最近確實是遇到了點麻煩,求佛指路,怎么化解?

      主事抬頭,從眼鏡耷拉下來的縫隙,看著張家溶說,簽是好簽,大吉之卦,蘇小姐考夫—君你求簽不誠心,罰你清油二三斤;要罰清油佛祖點,福祿正在后來臨……放心,麻煩自會化解,罰油簽,給佛祖添幾斤清油,做做功德,便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張家溶霍地站起來,激動地說,那就好那就好,是該罰是該罰。

      離開前,張家溶往殿前的功德箱里塞進去一千塊錢。

      走出鑼貢山寺,張家溶感覺心胸舒暢,像是什么也沒發生,又覺得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了。他回到小賣部,交回簽筒和圣杯。婦人說,有找主事看了吧。張家溶說,看了,真準。婦人說,是啊,來這里求簽的人都這么說,簡直是個活神仙。

      【作者簡介:陳再見,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中國作協會員,現居深圳;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期刊發表過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骨鹽》,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珍稀之物》等六部;曾獲《小說選刊》年度新人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