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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8期|鬼金:復數(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8期 | 鬼金  2024年08月27日08:36

      井梅從陳向榮家里出來,直奔地鐵站,坐地鐵去醫院。立冬之后的天,黑得早,五點多鐘,就“咚”地一下,沉下來,天就黑了。

      井梅走在擁擠的人群中,路燈的光是昏黃的,讓人群變得恍惚。也許是人群讓井梅有一種窒息感,可是她還在勇敢地突圍著,要不然呢?復數,她心里想到,人群是復數。我們都是復數。我們的生活也是復數,并重疊著和重復著。井梅幾次想突圍出去,變成單數,但那復數緊緊包裹著她,直到地鐵站她都沒變成單數。盡管置身在復數中,她還是感覺到早上出來的時候,衣服穿少了,應該穿那件棉襖的。短發多少長長了,她從兜里掏出來一根皮筋,手剛舉起來要扎,就被別的單數給撞了一下,或者不是一個單數,是兩個人,也是復數,她抓在手里的頭發,又松開了。她想罵一句,但又不知道罵誰,罵復數嗎?罵空氣嗎?頭發該再剪短一些。

      陳向榮在晚飯的時候,已經在她蒸的饅頭上發現了一根她的頭發,但他沒說,只是拈下來,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悄悄揣在兜里。他的這個動作還是被井梅看到,心里慚愧了下。如果這讓正在陳向榮對面吃飯的趙文華看到,那井梅一定又會被謾罵一頓,說不定又有什么惡毒的字眼從她嘴里蹦出來,落在井梅頭上,身上,體無完膚,也說不定。井梅在心里默默感謝著陳向榮。趙文華吃得很慢,很慢。井梅都著急了,她還要趕往醫院,去給病床上的父親送飯??墒牵w文華不吃完的話,她不可能走。趙文華邊吃邊說,燒水了嗎?我要洗個澡。在老年舞蹈班里出了一身臭汗,還有那些舞伴們,真是臟,那味兒,我都快吐了,真是不如廣場舞。要不是老陳的身份,我索性去跳廣場舞了。她說的老陳的身份是望城某廠的副廠長,但已經退下來。井梅不能理解,這已經退下來了,副廠長還算身份嗎?老陳幾次說過,我都退了,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哪還有什么身份呢?趙文華說,再怎么說,我也是廠長夫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尤其是“廠長夫人”幾個字,語氣很重,像是要把地板砸出個洞來似的。井梅去燒水,刷浴缸,然后把浴缸里的水放了一半,另一半要等趙文華進來,看她覺得水溫如何。這么做,井梅也是為了節省時間。她透過門縫,看見趙文華還在細嚼慢咽著。倒是老陳先吃完了。趙文華嫌老陳吃得太快了,對腸胃不好。她甚至說是老陳厭惡她,才吃得快的。老陳不吭聲,去了書房。老陳的身體之前中風過一次,恢復得很好,但走起路來,還是有點兒傾斜。井梅和他們說過自己的父親住院的事情。老陳還好,但趙文華不這么認為,既然井梅做這份工作,就要準時準點,他們又不少她一分錢。如果當初知道趙文華這樣,井梅也不會來他們家做這個保姆。倒是老陳的溫和,讓井梅決定做下去,而且老陳偶爾還會給她點兒小費,都是偷偷給的。老陳示意井梅,不能讓趙文華知道,如果她知道了,那可就慘了。老陳的右手在脖子底下劃了一下,做了個自刎的動作。井梅笑,老陳也笑了。井梅輕聲說,謝謝陳叔。一只手連忙把小費收起來,放到褲兜里。井梅的工資是老陳夫婦的兒子給的,每個月都定時打到卡里,四千五百。年節的時候,還會多給五百。老陳夫婦的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在上海工作,無法回來照顧老兩口。趙文華年輕的時候,就什么都不做,這老了,更不可能照顧中過風的老陳,他們就在家政公司,給找了保姆,就是井梅。剛來的時候,井梅就覺得趙文華這個老太太不一般,透著冷、硬,還有蠻橫。不好伺候。沒想到第一天,趙文華就開始找她小腳,在她刷過的馬桶上發現一根頭發,她站在衛生間門口,像個圓規似的,手里捏著那根頭發說,這算怎么回事兒?你說這個月扣你一百塊錢,你不屈吧。井梅連連說,不屈。還請阿姨高抬貴手。不是貴手,是千金之手。趙文華笑了,嘴還挺甜的,這次就算了。井梅心里哼了一聲,說,老巫婆??吹嚼详悘臅柯额^,趙文華又說,還有你,老陳,以后撒尿的時候往馬桶邊站站,不行你就蹲著,別尿到馬桶沿上,也給保姆增加工作量。老陳連忙點頭賠笑,又縮回到書房去。趙文華說,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我有一次尿急闖進男廁所,看到墻上寫著,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你老陳要講文明,雖然退下來了,在家里更要文明。她在衛生間門口,滔滔不絕,近乎演講了。井梅邊聽著,邊蹲下來,擦著地板。這個圓規離開衛生間門口,把那根頭發放到井梅手心里,像是她在井梅的手心里畫的一個半圓似的。趙文華扭身走了。井梅把那根頭發抖落到地上,連同抹布下的灰塵和一些垃圾碎末,一同用抹布卷起來。垃圾的碎末,還剩幾個,她一個個用食指肚使勁按一下,粘起來,放到左手手心里,才站起來,扔到垃圾袋中。書房門開著,老陳的目光落在之前井梅跪在地上擦地的時候,緊繃的屁股上和裸露的腳踝上,她的腳跟閃著白色的光。在井梅去扔垃圾的時候,老陳坐在那里回味著什么似的。

      井梅干活確實是一把好手,做飯也好吃。可能是遺傳她母親。這要不是之前工作的廠子黃了,她還真不會干這活兒。之前她可是廠里的化驗員,是化驗室一枝花,心氣傲著呢。有時候,午飯都有男同事給打回來。要不是廠子黃了,她心氣高,再加上離婚,兒子打架被關進了少管所,她可能不會去家政公司。離婚的時候,房子她沒要,有房貸,她就搬回父親家,可謂凈身出戶,畢竟離婚是她提出來的。母親去世多年,父親都是一個人住。之前有人給她介紹了家美容院,可那里面亂七八糟的,她看不慣,干了半個月,就辭了,工錢也沒拿到。她差點兒打電話舉報那家美容院,想想還是算了,都不容易。

      陳向榮家是井梅的第一份家政工作。早七晚五。三餐。打掃衛生。給老陳洗澡。

      兒子進少管所之后,井梅才和丈夫丁文森提出來離婚。也不為什么,她就覺得沒意思,像個保姆似的,除了睡覺,再就是保姆,陪睡的保姆。雖然工作沒了,但她在家里還是硬氣。丈夫丁文森問,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井梅說,有人的話,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在我山窮水盡,丟了工作的時候,和你提出離婚吧。就是沒意思,不想和你過了。這個理由還不夠嗎?你非要給自己找頂綠帽子戴嗎?丁文森盯著窗臺上的一盆黑法師多肉植物。它已經葉片發軟,需要澆水了。有幾片葉子脫落在窗臺上。他把落下的葉片撿起來,去廚房扔到垃圾袋內,接了一可樂瓶水,回來,往黑法師根部澆了水。一瓶凈含量888毫升的瓶子,應該澆透了。瓶嘴不小心碰到一片葉子,給刮掉了。井梅說,丁文森,你給個話兒,是爺們就痛快點兒,別磨嘰。丁文森說,兒子呢?井梅說,兒子明年就十八歲了。歸你,我更放心,我會回來看他的。丁文森說,我們不征求兒子的意見了嗎?井梅說,我的事情我做主。你們爺倆,讓我更沒意思。以前,在廠里我什么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回到家里呢?簡直是老媽子?,F在,我鳳凰落草了,但我還是鳳凰,不是雞,不是。丁文森說,既然你話都說到這兒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我覺得還是征求一下兒子的意見,如果他想跟你呢?井梅說,那明天我們去少管所一起看他,并征求他意見可以嗎?丁文森說,你連他出來都等不及了嗎?他拿噴壺在黑法師葉子上噴了噴,水珠顫顫著,滑落。丁文森說,要去你去,兒子這樣,我都覺得丟臉,再說,少管所里有我中學同學,我丟不起那個人。你去吧。井梅說,還不是你慣的,還有你媽。丁文森說,井梅,你說我怎么都可以,不要把我媽帶上好嗎?不就是離婚嗎?離就是了。

      丁文森是軋鋼廠的一名門衛,四十八歲。一米六八。國字臉。四十歲那年,他夜班,幾個偷盜鋼鐵的人,要從他這個五號門通過,被他攔住,沒想到那幾個人把丁文森堵在門房里,一通拳打腳踢,臨了,把他綁在暖氣管子上,嘴用臭襪子給堵上,還蒙上他的眼睛。等那幾個人開著一輛卡車,進去裝了一車廢鐵,出來的時候,從車上跳下來一個染著頭發的黃毛,他從窗口往門房里扔了一千塊錢,對里面喊著,就這點兒意思,買兩條煙抽。如果你敢亂說話,下次就滅你口。好好合作,我們吃肉,你喝的湯也是肉湯。這次出手重了些,對不住了。你就當什么都沒看見吧。裝著廢鋼鐵的車開走了。早上接班的時候,他才被同事放下來,整個人幾乎癱了,要不是同事及時抱住他,他就趴到地上了。同事把他安排到椅子上躺下來,他只覺得肋骨和下面陣陣疼痛。報告了廠保衛科,他被送去醫院。肋骨折了一根。在醫院里待了一個月,出院后,他感覺到下面有點兒不靈了,一定是那個地方被踢到了。一天晚上,丁文森要和井梅辦事兒,就是不行。井梅對他還是溫柔的,配合他幾次,他才變成了男人。但這也成了他心里的一個障礙。如果井梅不配合的話,他就變成一個“軟人”。丁文森試過吃藥,但藥勁兒太猛,井梅又受不了。這事兒,常常就貓一天狗一天的。丁文森出了那事兒后,在家休養一個月,廠里就讓他上班,把他調到下面車間看倉庫了。一晃,八年了。井梅廠子黃了的事情,他也知道,但他沒說什么。畢竟,他還有一份工資,他父母退休,其中母親的那份工資都給他,房貸也是母親幫忙還。這樣,他和井梅,還有兒子,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是問題。他這么和井梅說過,井梅沒吭聲。沒了工作的井梅,變得郁郁寡歡,脾氣暴躁。丁文森去看倉庫后,變得更加孤僻,下夜班回家看到井梅在家,幾次想要她的身子,都被井梅拒絕了。有一天下夜班,兒子出去玩了,他在井梅洗澡的時候,沖進去。他得逞了。井梅大喊著,說你這是強暴,信不信我告你,可以把你送進去的。丁文森得逞后,笑了笑,簡單洗了下,回屋睡覺。當然,這樣的時候不多,像中彩票似的。他知道那股子激進是他把井梅想成了他工作的黑洞洞的倉庫。

      丁文森沒想到,井梅在這個時候和他提出來離婚,而且是在兒子進到少管所后。丁文森有些想不通,但想通了又能咋樣?井梅已經很堅決了。丁文森給黑法師噴完水,回來說,是不是因為我那方面??!如果不能滿足你,你……我不在意的。井梅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就是和你過夠了,沒意思了。你不要瞎猜了,浪費那個腦細胞兒。丁文森說,好吧,給你自由。你自由去吧。當年也是你說結婚,就結婚的,現在是你說離婚,好吧。

      丁文森回屋睡覺,晚上夜班。他夢見大大圓圓的月亮,被火燒著了,而且在月亮中間,還燒出來一個大窟窿。

      井梅還真去了少管所,見了兒子,他馴順了很多。當井梅說起要和丁文森離婚的時候,兒子還是一怔,抬眼看了井梅一下。井梅問,離婚后,你想跟誰?我建議你跟你爸,我要回你姥爺家去住,那地方也小。兒子說,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做,我無所謂。井梅說,那就是你同意了。兒子嗯了一聲。從少管所出來,看著外面陽光普照的,井梅覺得自己從此解脫了。這種感覺,時常令她回憶。沒想到自己又再次成了生活的奴隸,但她對離婚這件事兒,一點也不后悔。不。那天,丁文森白班,回來的時候,井梅還是炒了幾個菜,給丁文森燙了壺酒,兩人喝了點兒。井梅挑明了,說了兒子沒意見。丁文森說,那我也沒意見。丁文森吃完,坐在客廳里看了會兒電視,就回屋睡覺。井梅收拾完,洗了澡,進來了。丁文森愣住了,但他沒吭聲。井梅說,最后一次,也算補償你這些年對我的寬容吧。丁文森又不太行,井梅撫摸著他。他又看到他工作的倉庫,還想起那個關于月亮燒著的夢,他終于變成“硬人”。兩人可謂和諧,但他一直覺得他都是在撞擊著倉庫里的黑暗,是的,撞擊。他終于看到了光,癱軟在井梅身上,想說什么,但沒說。井梅說,你不要以為我賤,我……

      第二天,井梅就收拾東西走了,臨出門說,哪天去把證辦了。

      丁文森下班回家的時候,家里冷冷清清的。他坐在客廳里抽煙,胡亂弄了口吃的,想給井梅打個電話,但他忍住沒打。他知道,在兒子回來之前,這個家都將是空蕩蕩的,少了女人的氣息。丁文森想不明白的是井梅到底為什么離婚?他仿佛再次感覺到自己在黑漆漆的倉庫里,對著黑暗,像一個國王,是的,他是倉庫里的國王,可他現在,什么都不是。他渾身無力地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井梅從地鐵通道里出來的時候,漸漸地脫離那些復數,變成了單數,朝著醫院方向走去。天飄著清雪了,瑟瑟的,冷,讓她哆嗦了一下。她去醫院門口的小吃部里買了一碗面條,兜里還有她從老陳家里拿出來的一小塊醬牛肉。這個行為是否算作偷呢?她心里羞恥了下。她拎著面條往住院部走去。路上的雪,大了起來,打在她臉上,涼涼的,化了。醫院院子里的樹木在風雪中,發出呼呼的聲音,像一群野獸,在昏暗的燈光中,奔跑著,隨時要包圍住她似的。井梅連忙閃進了住院部的門。里面的熱空氣,讓她的臉癢癢的。她再次融入到復數中。有病人,也有病人家屬。十幾個人在等電梯。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喊著,天黑嘍,天黑嘍。月亮怎么還不出來,我要把它撕了,當燒餅吃。我要吃燒餅。推著老人的女人五十多歲,頭發灰白,她安慰著老人說,一會兒到病房,月亮就出來了,你就撕著吃吧。電梯門開了,復數們裹著井梅進了電梯。

      在老陳家,當趙文華調好水溫,進入到浴缸里的時候,井梅才說,要不要我幫你洗?趙文華說,我還沒老得不能動彈,我也不喜歡別人看著我洗澡。你可以下班了。她連忙出來,和書房里的老陳打了招呼,拿起帆布包,就走了。

      井梅從電梯的復數中,再次變成了單數,來到父親的病房。父親雖然腦出血,但止住了,整個身體不太靈便,但說話還是有勁兒。他看到井梅進來,說,你是要把我餓死??!井梅說,這不來了嗎?我剛下班。父親說,吃,吃,吃,我要吃飯,我餓,我餓。井梅說,馬上。井梅聞到一股臭味兒,說,是不是拉了?父親嗯了一聲。井梅把尿不濕給換下來,又打水來,給擦洗了。井梅說,就不能給你多吃。父親說,那你餓死我吧。井梅沒說什么,把面條倒進一個碗里,把小塊牛肉拿出來,撕成一絲絲的,放到碗里,喂著父親吃起來。父親說,這牛肉好吃,好吃。父親問,最近咋沒看到丁文森呢?他咋不來看我呢?這個兔崽子。井梅說,不是和你說了嗎?我們離婚了。父親說,啥?離婚。是他在外面扯淡了嗎?井梅說,沒。是我提出來的。父親說,是你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情嗎?還是你給他戴綠帽子了?井梅說,去你的,你們男的咋都這樣?不和你們過了,就覺得是女人給你們戴綠帽子了呢?父親吞咽著食物,咀嚼著,咽下去后,說,那咋?井梅說,就是覺得沒意思。父親說,這生活過日子,哪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呢?不都是這么熬過來的嗎?你看我,不也熬到現在,把你媽也熬走了,不還是……文森,人,還是不錯。井梅說,這和人好不好,沒關系。父親說,我說不過你,等你把我也熬走了,你就有意思了。井梅說,那你怎么不死呢?父親說,人啊,都嘴上說死了好,但到了這個歲數都不想死!井梅說,那就閉嘴,好好吃你的東西。父親說,閉嘴怎么吃東西?井梅說,咋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父親委屈地看著井梅,不再說話,默默地咀嚼著,可聽見假牙摩擦的聲音。吃完后,井梅去扔東西,看到鄰病房里一個女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她在門口站住了。只見那女人戴著口罩,在給一位老人擦洗身體。那肥胖臃腫的身體,能有半噸重似的。女人給男人翻身,翻了兩次都沒成功。井梅走進去幫著女人推了一把。女人看了看井梅,說,謝謝。這時候,女人目光一亮,嘴里喊著,井梅,咋是你呢?女人摘掉口罩,井梅喊著,瑤琴,是你啊!我就覺得你的身影那么熟悉,可你戴著口罩,我沒敢喊你。你咋也……瑤琴說,等我干完活,我們再說。病人沉重的身體發出呻吟聲。瑤琴像哄小孩子似的,說,馬上就好了,乖。井梅說,這么胖,真夠你受的?,幥僬f,還不是錢給得多。瑤琴的手在男人肚子贅肉的襠部擦了下。瑤琴沒在意,繼續擦著,倒是井梅看到了,臉紅了下。雖然說她在老陳家做保姆,有給老陳洗澡的活,除了擦背的時候喊她,更多是老陳自己慢慢完成。此刻,井梅知道自己也將要面對。她給父親洗過澡,但那是父親,老陳畢竟是外人?,幥僮詈蠼o男人擦了擦臉說,乖,躺一會兒,給你吃飯。男人點了點頭。他渾身的肉顫顫著,隨時都要掉下來似的?,幥倮穪淼介T口。瑤琴問,你咋也在這里?井梅說了父親的事情,問,你這是……瑤琴說,還不是沒辦法。我家老王掙的錢也只夠一家三口吃飯,可孩子補課,也要三千多。之前,有幾只股票,還可以,可現在他媽的都折進去了。咋整,我只好出來。對了,你知道劉文亮跳樓了嗎?井梅一愣。劉文亮可是化驗室里的好男人,常常把家里的被單衣服什么的都拿到廠里來洗,曬干后,疊得板板正正的,下班再拿回去。這樣的人咋跳樓了呢?井梅問?,幥僬f,還不是他老婆。井梅問,咋?瑤琴說,這不劉文亮沒了工作,家里又是車貸,又是房貸,那天他老婆說了他幾句,他就跳樓了。你也知道劉文亮看著娘們唧唧的,心思重著呢。井梅嘆了口氣說,都是被生活逼的?,幥購亩道锬贸鲋煟瑔柧罚閱??井梅說,你啥時候學會的?瑤琴說,也是最近。你呢?井梅說,我離婚了。現在,在一家做保姆?,幥倥读艘宦?,問,咋離了呢?井梅說,沒意思,就離了,不想有牽絆。瑤琴說,真的這么輕巧嗎?井梅說,你以為呢?是不是以為我搞破鞋了,要不就是丁文森搞破鞋了,都不是,是我覺得沒意思了。瑤琴嘆息著說,你啊,井梅。你總是心氣那么高,到頭來呢?陳連燕你看見過嗎?聽說在地下商場給人賣衣服,和那個老板搞上了,好像還要結婚。井梅說,吃一百個豆不嫌腥??!瑤琴說,你說陳連燕咋那么招男人呢?是不是有女人味兒?上一個男的好像也很有錢吧,他們住了三年,后來,分開了。聽說她當年失蹤的男人找到了,是被人殺了,尸體找到后,DNA確定是她丈夫,她接到骨灰后,晚上就倒河里了。這事兒,要是我,可做不出來。井梅沒說什么?,幥僬f,你這樣白天晚上的,要注意身體,身體垮了,可就什么都沒了。你看這些病人,哪還是人了,就是一堆肉了。有肉的,這算不錯了。很多都皮包骨頭,連肉都沒了。她說著,透過門縫往里面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胖男人。你說,這人,是什么啊?為了一張嘴……人要是不吃飯該多好,也就沒這么多煩惱了。你看廟里的那些神仙,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的。井梅也想不明白,人到底是什么。井梅說,那天我想,像我們這樣的人,只能是生存的奴隸。最近,有劉彩霞的消息嗎?瑤琴說,你沒在群里嗎?我們化驗室,現在就劉彩霞條件最好了。她家老馬賣了市區的房子,現在他們去農村,承包了個魚塘,還開了個民宿,每天嘩嘩進錢。人啊,就是命。你看劉彩霞長得像個缸似的,可人家老馬把她當成寶貝兒?,幥俾犚娢堇锏牟∪松胍髁恕,幥僬f,我得進去了。其實,你家丁文森不錯的,你不該……瑤琴說完,就進去了。

      井梅回到父親病床前。

      父親說,你的手機響了。

      井梅拿起電話,看是老陳打來的。都已經下班了,老陳打電話干什么呢?她想,不會有什么事兒吧?

      井梅到窗邊打電話給老陳。她眼睛盯著窗外,下雪了。雪花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要進屋的暴徒似的。外面的世界,像一個夢境。她心里說,雪花也是復數。

      老陳的電話通了。

      井梅問,陳叔叔,有事嗎?

      老陳顫抖著說,小井哦,你趕快過來,我家趙文華洗澡摔了,趴在浴室內,叫呢。我弄不動她,你快過來。

      井梅的心里咯噔一下,說,打120了嗎?

      老陳說,就是打了120我也弄不動??!你快過來。

      井梅說,可我爸這邊……我也脫不開身??!

      老陳說,那可咋整?我現在能聯系到的,也就只有你啦!你聽到了嗎?趙文華在浴室里叫呢。

      井梅在電話里聽到趙文華的叫聲,能想象得到她的痛苦,還有那張飛揚跋扈的臉。

      老陳說,給你加錢,可以了吧?

      井梅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爸也癱在病床上。

      老陳說,求求你!

      井梅說,那我安排一下。要不,你再給你兒子兒媳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老陳說,遠水解不了近渴??!

      井梅說,陳叔,你先別急,我安排好這邊,馬上過去。

      井梅在電話里聽見趙文華對老陳謾罵著,你這是讓我死??!我疼啊!還不送我去醫院?你給保姆打電話了嗎?不就是錢的問題嗎?拿錢砸她,她一定會來的。井梅聽著電話里趙文華的聲音,更生氣了,心想,再讓你疼一會兒。

      井梅想了一圈,也沒人可以過來幫忙照顧父親。井梅只好打了丁文森的電話。

      “你白班還是夜班?”

      “白班,睡覺呢。咋啦?”

      “是這么個事兒……想麻煩你幫忙照顧一下我爸?!?/p>

      “沒問題,再怎么說,也是我老丈人不是?!?/p>

      “那趕快過來吧,打車。我怕那邊摔倒的老太太真的會……”

      這時候,老陳兒子的電話打過來了,說,阿姨,麻煩您過去一趟,把我媽送去醫院。錢的事兒,好辦。

      井梅說,我馬上過去。

      窗外的雪更大了,窗臺上都積了厚厚一層。

      丁文森不到二十分鐘,過來了,氣喘吁吁的。井梅叮囑了一些事情,就走了。

      井梅叫了120,等她打車趕到老陳家樓下的時候,120也到了。醫護人員跟著上樓。井梅找來衣服,簡單給趙文華穿上。趙文華還在呻吟著,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井梅安慰著說,沒事兒的。趙文華說,都是你,都是你,沒在浴缸旁邊鋪上防滑墊,我才摔倒的。井梅說,這個時候,你說這些有用嗎?先去醫院。趙文華說,你得賠我醫藥費。連旁邊的醫護人員都看不下去了,把趙文華抬到車上。井梅心里很不好受。老陳在井梅要出門的時候,塞給她一張卡和趙文華的醫保卡,說,快去。你別在乎老太太說什么。她這些年都是我慣的。老陳目光恐懼地看著井梅說。井梅還是安慰了他一句說,沒有生命危險的。放心吧。

      井梅關上門。

      老陳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腳下一軟,坐在了地板上。他緩了一會兒,才想起什么,又給井梅打電話,說了卡的密碼。

      救護車在飛雪中直奔骨科醫院。窗外的世界變得模糊了。救護車就像是在一個隧道中奔馳著。趙文華安靜了很多,但還在呻吟。等到了骨科醫院,各種檢查之后,確定是胯骨裂了,需要住院。一切都安置好了。井梅累得都抬不動腿了。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著被折騰睡了的趙文華。井梅的眼皮也直打架。她還是出去給老陳打電話,說明了情況,讓他放心。過些日子,就可以出院。老陳說,辛苦你啦,小井。井梅說,我明早回去,給您做飯,順便也給阿姨帶飯過來。骨科醫院的走廊里暖氣不好,冷風颼颼的,借著醫院的燈光,外面已經白茫茫一片。

      井梅回到病房的時候,趙文華醒了,要尿尿。井梅只好把便盆給她伸到身體下面,一股尿臊味兒撲鼻而來,但她沒有捂住鼻子。趙文華尿完了,她把尿盆拿出來,出去倒了。趙文華問,我不會死吧?井梅說,放心吧。趙文華才又睡了。井梅給丁文森發了個微信,丁文森沒回。井梅就依偎在椅子上睡著了。她竟然夢見躺在病床上的不是趙文華,而是老陳。老陳赤裸身體躺在那里,像一具尸體。井梅一激靈,醒了,確定病床上躺著的是趙文華,她才又睡了一會兒。也許是藥勁兒過去了,趙文華又開始喊疼了。我疼,我疼,我疼。井梅找到護士,護士說,沒事兒的。井梅說,那她咋一個勁兒喊疼呢?不行,就給她打一針止疼的吧。護士說,那要大夫開的,才能打,現在大夫都睡覺了。井梅還想說什么,但沒說,就從護士室里出來了。趙文華也許是喊累了,又睡著了。井梅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透過走廊玻璃往外看著。那一刻,她回到了單數。她隨手摸了下走廊的暖氣片,冰涼冰涼的。她站在那里,突然有了想抽煙的沖動。

      這時候,正好有個男人叼著煙從樓梯上下來。男人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他。井梅說,能給一支煙嗎?男人掏出煙,給她點上。井梅說,謝謝。男人上下打量著她,像是用目光把她摸了一遍似的。如果不是井梅覺得他給了她一支煙,會罵他的。男人走后,井梅慢慢地抽著煙,很享受,整個人仿佛沉浸在了虛無縹緲中。這一刻的單數,對于她來說,她是她了,無依無靠,但她卻感覺到獨立的力量……

      窗臺上的雪,讓井梅以為雪是從地面長上來的。她想到了兒子,想到了丁文森,她想,自己的離婚是否草率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她并不后悔。她忘記在什么地方看過一句話,好像是說,人,要么活著,要么找死,但還是要活著。無論單數還是復數都在體無完膚,都在支離破碎,但還在努力地汲取著可能的一點點愛,不是嗎?如果那一點點兒都沒有了,可能就真的絕望了,就像黑暗屋子里點燃的一支蠟燭,被“噗”的一下,吹滅了似的。那么對于自己,這一點點愛,又是什么?來自何處?作為單數,愛自己,也應該是那一點點里面的吧,而不是被復數淹沒,覆蓋,重疊,窒息……我是個單數,井梅這樣對著空無的走廊說。

      井梅把煙抽完,在窗臺上碾滅煙頭,她突然想再次看到剛剛給她煙的那個男人。在那孤寂的走廊盡頭,什么也沒有。井梅回到病房,融入到那些病人的呼嚕聲中。呼嚕是復數的,病也是復數的,井梅想。獨立于那些病人和呼嚕聲之外,她再次成為單數。趙文華近乎嘶吼,喊了一聲,我……疼……她喊完,就繼續睡了。整個病房里正在睡覺的人們都被這一聲喊叫驚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井梅指了指躺著的趙文華。大家會意,又睡了。作為單數的井梅再次被復數孤立出來。她笑了。

      井梅告訴自己必須睡一會兒了。趙文華再次醒來的時候,說不定又作什么妖。她是不會讓井梅消停的。

      丁文森在醫院認識個朋友的哥哥,井梅走后不久,他去找朋友的哥哥借了個折疊床,放在老丈人的床邊,睡了。他是被夢中“轟隆”的坍塌聲給驚醒的。那轟隆聲像整座醫院都塌了似的。他從折疊床上坐起來,搞不清自己這是在哪里。他從床上下來,看了看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像一具具尸體。當他看見老丈人的那張臉的時候,甚至伸手去試了試鼻息,才確定,他和他們都是活著的。八年過去了,那轟隆聲一直折磨著他。這也許是他生理障礙的一部分原因。即使某些時候,功能正常,但他也不能忘記那“轟隆聲”,即使轟隆的坍塌聲里,他沒有被壓在下面,但他還是透著緊張和恐懼。他去走廊里抽了支煙,窗外的雪更大,在醫院的燈光中,鋪天蓋地。從那次之后,丁文森養成了咬指甲的習慣,十個手指甲被他咬得光禿禿的,像十根扒皮的小香腸。在空寂的走廊里,他再次咬起了指甲。那轟隆聲在他大腦中盤桓著,慢慢下沉,直到腳指頭。整個身體也隨之坍塌了似的。丁文森蹲下來,轟隆聲又從腳底開始向上,回到頭腦中……折磨得他頭痛欲裂,就差撞墻了。他看了眼手機微信,井梅發來的信息,他沒回。小火柴發來的消息,讓他感到明亮。小火柴說,先生,哪天夜班?我過去看先生。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畢竟他現在是在醫院里照顧病人。正常的話,他明天晚上是夜班。照目前這個情況來看,他還是要幫助一下井梅的。雖然兩人離婚了,但她畢竟曾經是他的女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她再有別的辦法,也不會找他丁文森的。所以,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丁文森回說,明天晚上定。如果,我不上班的話,你不要去倉庫,知道了嗎?

      這個時候,小火柴也睡了,不會回話。

      丁文森又點了支煙,孤寂的走廊給他一種想縱身一躍的想法,像往籃筐里投球似的,但他手里沒有籃球,什么都沒有。他即使縱身一躍,拋出去的也是空無。他剛抬起的右腳,又落下了,那么左腳先起來呢?唉,算啦。

      也許是小火柴的問話,讓丁文森從躁狂中安靜下來。他走到走廊盡頭,又折回來,仿佛在突破虛無中的什么游戲。這樣玩了一會兒,丁文森才回去,看到那些熟睡的病人們,還有幾個陪護的家屬,他腳步輕輕地回到自己的折疊床上。他發現老丈人瞪著眼睛看著他。丁文森連忙問,怎么了?老頭說,我尿了。丁文森連忙給他更換紙尿褲,他才又躺下。丁文森看到老丈人和他一樣的男人的東西是萎蔫的,丁文森笑了笑,但那種蒼老又讓丁文森感到了惶恐和悲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老丈人這樣躺在病床上,連起碼的欲望都沒有了,那么活著還有什么勁兒呢?但蒼老和死亡都是一個人必須面對的……丁文森嘆了口氣,躺下,看手機,小火柴沒回話。他睡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話,說,好的,夜先生。丁文森又發信息說,切記我的話。我不在,你別去倉庫。在東大墻根,有幾塊我給你準備好的東西,你晚上去拿吧,夠你幾天了。小火柴發來一個雀躍的表情,說,謝謝,夜先生。丁文森說,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就不理你啦。我不在,倉庫那邊,你千萬別去。小火柴說,我聽話的,夜先生。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話,笑了笑。

      病人們還在沉睡。

      丁文森去走廊抽煙,看到瑤琴也在抽煙?,幥僬f,咋?這是來給井梅幫忙?還是你們復婚了?丁文森沒想到瑤琴也知道自己和井梅離婚了。丁文森說,井梅現在的狀況,找到我,我還是會幫忙的,畢竟一個被窩里骨碌了那么多年……瑤琴笑說,骨碌離了。丁文森說,這不是很正常嗎?瑤琴說,是。丁文森說,就像你們廠子,當年那個火??!商品供不應求,現在呢?廠子沒了。廠房都被定時爆破了。地皮也被賣給開發商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瑤琴說,你這么說,就扯遠了。丁文森說,遠嗎?男女關系不也是這樣嗎?瑤琴哼了一聲。丁文森又說,你當年會想到你現在在這里做護工嗎?包括井梅,她會想到她能做保姆嗎?所以,都是彼此彼此而已?,幥僬f,沒想到你丁文森伶牙俐齒啦!我說不過你。你家井梅呢?丁文森說,已經不是我家井梅了,是井梅?,幥僬f,好吧,井梅呢?丁文森說了井梅的事情。瑤琴說,那得讓那家加錢。丁文森說,這事兒,我信井梅自己可以處理好的。病人們紛紛醒來,從病房里飄出污穢的味道,還有陣陣呻吟聲、咳嗽聲、吐痰聲。丁文森看到瑤琴護理的那堆“肉”,沒說什么。他轉身,頂著病房里飄出來的穢味兒,回到病房內。老丈人還在睡著,他開始收拾折疊床,給朋友的哥哥送回去。

      回來的時候,在另一個走廊里,看到患者家屬和醫生吵起來,隨時都可能大打出手了。醫生叫喊著,保安,保安。

      一個打著點滴的小女孩懷里抱著個布娃娃,點滴瓶子由她媽媽舉著從廁所出來。聽到叫罵的聲音,媽媽連忙站到孩子跟前,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舉著點滴瓶,扭身往病房走去。孩子的小布娃娃掉在地上,小女孩喊著,我的布娃娃。丁文森看到了,連忙從地上撿起布娃娃遞給小孩。孩子媽媽說,謝謝。

      丁文森盯著小女孩看了看,沖著她做了個鬼臉,小女孩哭了。這可把丁文森嚇壞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逗小女孩玩兒,沒想到她卻哭了。丁文森連忙和孩子媽媽說,對不起。對不起。

      丁文森回到病房,里面污穢味兒更大了,伴著屎尿和來自身體的臭味兒。老丈人坐在床上兩眼直勾勾的。丁文森想,壞了,看樣子是拉了,但還沒結束。他只好眼睜睜看著,幫不上忙,在暗暗幫老頭用力,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了便意。直到老頭啊的一聲。丁文森問,結束了嗎?老丈人點了點頭,害羞得像個孩子。丁文森說,躺下吧,給你擦屁股,給你換紙尿褲。老丈人乖乖躺下。這次丁文森感到惡心了,差點兒嘔吐出來,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把紙尿褲給換上了。老丈人問,你咋來了?井梅呢?你們不是離婚了嗎?丁文森說,再離婚,你也是我老丈人不是。老丈人說,難為你啦!丁文森說,這扯哪去了?丁文森把換下來的紙尿褲拿起來,扔到垃圾袋內,拎起垃圾袋,扔到走廊里的垃圾箱內。

      一個渾身插滿管子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躺在走廊的床上。床邊坐著一個女的。

      井梅也早就醒了,置身在呼嚕聲和病人的復數中。她坐在椅上睡得渾身酸疼。趙文華看到她,眼露兇光,說,就是你沒鋪防滑墊兒,我才摔倒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都要你來賠。井梅賠著笑臉說,先治病,等你康復出院,我們再說這件事情好嗎?你現在這脾氣對病情恢復可不好。如果那樣的話,你以后可能就不能跳舞了。趙文華的目光漸漸地冷下去,軟下去,透著恐懼了。夜里,趙文華還是拉了,井梅給她更換。忙完,井梅說,現在住下院了,我得回去給您拿些換洗衣服,還要給陳叔叔做飯,做好飯,我再給你帶來。你別著急啊!現在外面這大雪的,打車都不好打。我爸那邊我都找人替我……趙文華說,我兒子兒媳會給你加錢的。井梅說,您乖乖的,就好,快點兒好起來,我醫院家里地跑,也吃不消的。如果您覺得我不合格,不適合您和陳叔叔,就給公司打電話換人吧。趙文華不吭聲了。她讓井梅給她拍張躺在床上的照片,說,發給老陳,也發給兒子兒媳,我再發個朋友圈。我倒要看看那些老陳還在位的時候,前呼后擁的人們會不會來看我,還是老陳退下來后,人走茶涼!井梅想說,何必呢?但她沒說。井梅說,那我現在回去買菜做飯,陳叔吃完,我就給你帶過來。要是還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趙文華說,好的。我覺得你應該叫我“廠長夫人”。井梅笑了笑說,廠長夫人。她說完,屋子里的幾個病人都朝著趙文華投過目光來。趙文華說,你笑什么?我難道不是廠長夫人嗎?井梅說,是。

      井梅出了病房,給丁文森打電話說,咋辦?我這邊現在也無法脫身??!老太太摔了一跤,胯骨裂了,住院啦!我這要醫院和她家里兩頭跑……丁文森說,如果你放心的話,就把你爸交給我吧。我可以休年假。井梅說,我當然相信你,他也是你老丈人不是。再說,我們沒離婚之前,他對你也不錯,你就當盡孝也不錯。丁文森說,你對,行了吧?,F在,我是丁文森,是你前夫,你要清楚。井梅說,清楚得很。只是,你畢竟比外人讓我信任不是嗎?再說了,你是和我才剛剛分開幾天的外人。你幫我,我會記得的,我給你補償。丁文森開玩笑說,肉償嗎?井梅說,少來,我夠意思啦!分開最后一晚,我不是……丁文森說,不和你扯淡了,我要伺候我老丈人了。你忙你那邊的,這邊盡管放心,盡管我從你丈夫變成你前夫,但我會盡力的。只是,你如果責備你前夫的話,不能像責備你丈夫那樣了……井梅哼了一聲,說,德性吧。那就拜托啦,我要忙了。你和我爸吃好,到時候我給你轉錢。丁文森說,不是要肉償嗎?井梅說,去你的。想吃肉,找別人去。我是你前妻,不是你妻子。以后說話,你也要有所顧忌啦。丁文森說,哦,那我們打情罵俏沒問題吧,就當談戀愛了。井梅說,美得你。我已經受夠你們啦!你,還有兒子。哼。我要做個單數。丁文森問,什么單數?井梅說,不告訴你。

      井梅從骨科醫院走出好遠,才打到車。地面上的雪,厚厚的。撒過除雪劑的地方,雪化了,濕漉漉的,透出瀝青的黑來。井梅先是去了陳向榮家附近的菜市場。她在挑著蔬菜的時候,看到豬肉攤那邊打起來了,是攤主和一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的老太太。老太太偷了攤主一根排骨,被攤主抓到了,非要送老太太去派出所。老太太哀求著,不想去派出所。攤主說,那就賠我二百塊錢,否則,就把你送派出所。老太太說,我要有二百塊錢的話,我干嗎要偷呢?我兜里就十塊錢,再說,排骨,我也沒拿走,還給你了。我就賠你十塊錢。如果不行,你愿意送我去派出所,就送吧。老太太說著抱住攤旁的柱子。旁邊的人勸說攤主,說,這么大歲數,算啦,既然她同意賠你十塊錢。同情的聲音越來越多。攤主還氣哼哼的。井梅走過來,拿出五十塊錢,扔給攤主說,夠了吧,把排骨給老人,讓她拿走。攤主撿起錢,沒吭聲,把那根排骨裝進塑料袋,扔給老人說,走吧。老人抱著塑料袋里的排骨,眼神木木的,沒說什么,轉身跑開了。井梅繞到其它攤位,買了東西,往陳向榮家里走。

      老陳聽到腳步聲,已經挪步等在門前了。井梅開門的時候,看到老陳站在門口,嚇了她一跳。老陳說,你回來做什么?不在醫院里護理趙文華。井梅說,我回來給你做飯,再給阿姨帶飯。你以為我想這樣兩邊跑嗎?她換了拖鞋,開始做早飯。老陳說,趙文華給我發照片了,看樣子狀態還不錯。她沒為難你吧?井梅說,還好。要秋后算賬。老陳問,什么意思?井梅說,阿姨偏偏說是我沒有給她在浴缸下面放防滑墊兒,她才摔倒的,所以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都要我賠。老陳說,這不是碰瓷嗎?你別聽她的。井梅說,不行,我就不干了。老陳說,我家離不開你的。井梅說,那陳叔能給我做主嗎?老陳說,能。他說得很堅定。井梅在那里忙活著,都眼淚汪汪了。老陳回書房去了。井梅邊干活,還在想在菜場里遇到的事情,她為什么當時那么大方?是哪根神經出現了問題嗎?還是她心軟,看不得老人那樣……好吧,就仗義一回。她做了粥,還炒了個雞蛋,把之前拌的小咸菜拿出來,給老陳端上桌,喊他吃飯。她也跟著吃了一口。老陳說,趙文華的份兒,留了吧。井梅說,放心吧,餓不著你老伴。

      老陳說,卡里的錢你用。趙文華不知道的。

      井梅問,多少?

      老陳說,十萬吧。別人當年送我的。

      井梅說,不會是……

      老陳說,不是,是我幫人辦事兒所得。

      井梅哦了一聲說,要是……我可不要。

      老陳看了看井梅,低下頭喝粥。

      老陳抬起頭來說,趙文華總不能放下當年的虛榮,這點你要擔待。

      井梅說,沒什么。我是保姆,就是伺候人的。

      老陳說,她不知道尊重人,這點很不好。我也說過她,總是居高臨下看人。

      井梅說,我想居高臨下,還沒那個條件呢?這么多年都是仰臉看人了。現在還是……

      老陳說,會好的。只要自己活著有尊嚴就好,沒必要仰望誰。都是爹媽養的,都是活命,沒必要居高臨下,更沒必要仰望……

      井梅說,您這也是退下來才這么說的吧?其實啊,人啊,還是三六九等的,還是要拿自己當人,才行。

      老陳嗯了一聲。

      井梅吃完,開始給趙文華裝飯盒。她這才去浴室看了看,果然沒有防滑墊兒,她心里還是虛了一下。她關上浴室的門,拎著飯盒說,陳叔,我去醫院了,你再有事兒打電話,中午我回來做。

      老陳說,中午,我剩飯對付一口,你就不用回來了。怪麻煩的。

      井梅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井梅說著,開門走了。

      外面的雪,還在下,下,下。不知道咋了?瘋了嗎?雪。雪的復數。人群的復數。車輛的復數。

      井梅還是走出小區很遠,才攔到一輛出租車,還不是到骨科醫院的。如果井梅想坐,中途下車,還要走兩站地。司機說,上來吧,根本打不到車。井梅拎著飯盒上去,才想起來,沒有給趙文華帶換洗衣服。她想,中午回來的時候,再說吧。這忙亂的,腦子都不轉了。

      老陳的兒子打來電話,說,阿姨好,我媽打電話說了事情,說什么你沒給放防滑墊兒,才摔倒的,是這樣嗎?

      井梅說,是吧。我不確定。當時,我爸也住院,我伺候完兩位老人,就離開了,當時,我還問阿姨要不要我幫忙洗澡,她說不用,沒想到……如果你們認為責任都在我,我認。就當這個月,我給你家白干了,月末,我就走人,你們找別人來吧。

      老陳兒子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就問問。我爸倒是很滿意你的。至于錢的問題,放心,不會少你的,只要把兩位老人伺候好,讓我們在外放心。

      井梅說,我只是盡我保姆的責任,是我的工作。雖然這個工作很低賤,但我們也有尊嚴。

      老陳兒子說,阿姨,你別介意,我剛才哪句話說得不對,你多擔待。我撂了。

      在井梅下車朝著骨科醫院走去的路上,她聽見手機響了一下,卡里進來五千塊錢。她知道是老陳兒子打過來的錢。路滑,井梅走得很慢,在雪的清冽味道里聞出一股子腥味,介于海鮮和鐵的腥味兒,而她像一只蒼蠅,嗡嗡的。此刻,單數的蒼蠅,在復數的雪中。已經有保潔人員在路上清理著路面上的雪,鐵鍬和雪鏟和瀝青路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同時也伴著雪的尖叫。那是被碾壓的雪,被切開的雪,被推拉的雪,被撞擊的雪,被踩踏的雪,被揚起來摔在地上的雪……它們作為雪的單數和復數而尖叫。它們在這城市的街道和馬路上,被蹂躪和踐踏著。這時候的雪,倒是那野地中的,是安逸的,享受著日光,靜靜地在那里,仰望著天空,在靜寂中,甚至有了雪的芬芳。

      到骨科醫院的兩站地,井梅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鐘。馬路上那些浩浩蕩蕩的除雪隊伍,像是要把馬路扒出一道道深深的溝壑,然后,把從地面上鏟下來的積雪,還有垃圾,還有之前的灰塵,紛紛扔進去。除過雪的路面,黑亮黑亮的,上面有冰了,是鐵器和雪的摩擦,雪化了,變成了水,水在寒冷的空氣中,在瀝青路面上,結冰了?;R徊恍⌒哪_下,就會摔倒,摔個四仰八叉,四腳朝天了,身體的四肢和背部接觸到地面,還好些,只是疼,但也不一定,胳膊腿的,有可能摔骨折。冬天的骨頭,是堅硬的,也是脆弱的。要是四腳朝天那種,后腦勺著地的話,可能就慘了,腦袋嗡嗡的,輕微腦震蕩,神志不清,昏死過去,都有可能。這么說,絕不是聳人聽聞。在南方人眼中的雪是風景,是美,可是在北方,常常是災難。所以冰雪路面,井梅走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但這個時候,如果井梅這個單數真的摔個好歹,大概也就丁文森能幫她了吧。雖然,她從雙數變成了單數,但丁文森這個單數,還是有情義的。哼。那也不和他過了,井梅想。她這個單數,突然變得桀驁不馴起來。

      井梅給丁文森轉過去三千。

      丁文森問,什么情況?

      井梅說,別廢話。你和我爸的吃喝。

      丁文森說,好嘞。我歇年假了。

      井梅說,辛苦你啦!

      丁文森說,這還像前妻說的話。

      井梅說,滾!

      井梅到骨科醫院,到了病房,看到趙文華,她用惡狠狠的目光射著井梅。井梅沒去碰她的目光,說,現在吃飯了。趙文華厲聲說,咋這么長時間?要餓死我嗎?還是老陳挽留你了?他年輕的時候,可是個偷腥的主兒。井梅說,雪大,車少,我這還是拼車,在骨科醫院前面兩站地下車的,走過來。當然,井梅和趙文華說這些是沒用的。趙文華怔怔地說,我……井梅看她的表情,明白了。又是給她換紙尿褲,又是給她擦洗,換上新的紙尿褲,給她掖好被子,才開始喂她吃飯。那股子腥味兒又出現了,混合著消毒水和屎尿的味兒。井梅突然很喜歡那股子腥味兒,吸了吸,要吸進骨頭里似的。是那股子腥味兒,讓她忍受的。腥味兒,在心里面歡悅著,手舞足蹈了。趙文華吃飯的時候,說,你還沒叫我“廠長夫人”呢?井梅連忙賠著笑說,廠長夫人,請用膳。趙文華笑了。趙文華說,朋友圈發出去,都是問候的,一個人也沒來。井梅說,這大雪天的,路又不好走,車也不好坐。再等等。說不定,中午的時候,就都來了,把鮮花和水果塞滿整個病房都說不定。趙文華說以前還真是那樣……她仿佛沉浸在過去的榮光里。井梅喂她吃飯,她的目光還盯著病房門口。她的食欲特別好,沒有挑三揀四,吃完后,井梅給她擦了擦,去洗飯盒,順便拎著暖壺。在水房的復數們,是喧鬧的,各種各樣的信息傳來。哪哪個病房,有人昨晚上死了。哪哪個病房出了醫療事故,病人家屬把尸體停在醫生辦公室了。井梅聽著,她昨晚上太累了,睡得沉了,什么都沒聽到。井梅刷著飯盒,看到對面病房,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張望著什么,看上去很像她父親。她聽到有人說,你們聽說了嗎?體育館塌了,砸死了三個人。這雪,咋這么重呢?井梅洗完飯盒,去打了壺熱水,回到病房。趙文華還目光閃爍地盯著病房門口。

      醫生來查房了,趙文華望著醫生,看上去很乖,故作呻吟。趙文華說,這要是以前,我應該住在高干病房里的,現在……她嘆了口氣。你們醫院院長都要親自來查房的。年輕的醫生安慰著說,沒事兒的,你這養幾個月就好了。你說的那個院長退休了。年輕醫生說完,就去了別的病床。趙文華用眼睛瞪了一下年輕醫生的背影,鼻子里哼了聲,整個顯出被冷落的傷感來。井梅想安慰她幾句,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她拿出手機給丁文森發信息,問,你們吃了嗎?紙尿褲可能不夠了,我買的紙尿褲到時候會送到病房,你接收一下。丁文森說,好。

      這時候,井梅看到趙文華眼淚汪汪的。她拿了紙巾遞給趙文華。趙文華抓著井梅的手說,你是不知道……這么多年,我……

      井梅不知道說什么,手被趙文華緊緊地抓著,都抓疼了。

      趙文華的一滴眼淚掉在白被單上,洇開,她才松開井梅的手,用紙巾擦了擦眼淚,說,中午給我帶換洗衣服,還有我的化妝用品??诩t拿迪奧烈焰藍金絲絨999,還有香奈兒可可小姐濃香的香水……井梅說,我拿張紙,您給我寫下來,我可記不住。她從包里拿出來紙筆,讓趙文華寫下來。趙文華看了看她,潦草地寫著字母。井梅說,看不懂??!阿姨!趙文華說,這個口紅,你就找999的,香水是N5。井梅點了點頭說,從沒看過,所以阿姨不要見怪。趙文華輕蔑地看了看井梅,沒說什么。井梅把紙片小心地收起來。趙文華說,我現在是不是沒法看了,這臉白得像死人似的。井梅說,沒那么邪乎,你看我就沒怎么用過化妝品,這臉……趙文華撇了撇嘴。趙文華說,睡衣。還有床單,我不用這醫院的床單,說不定什么人都睡過的,說不定死過多少人呢。你把我家里的床單給我拿來。井梅答應著,又拿出紙片記下來。老陳愛吃紅燒肉,你中午給做。井梅答應著,說,那你中午吃什么?趙文華說,我想吃茭白炒肉。井梅說,如果菜場有賣茭白的,我就給你炒。趙文華說,你做的菜,鹽大。少放鹽。井梅說,嗯。趙文華說,要不你去小區東門的喜迎春飯店,給我打包一盤也行。紅燒肉她家也行,你就不用做菜,做些米飯就行。井梅說,米飯也打包得了,還省時間。趙文華說,飯店的米不好,都是陳米。井梅說,好,那我做。趙文華的目光不時瞟著病房門口。

      這時候,進來一個兩手拎著兩袋香蕉蘋果的年輕人。趙文華眼睛一亮,沒想到年輕人朝著對面的病床走去。趙文華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來,回到她的眼睛里。

      天晴了,井梅站到窗邊。骨科醫院里的樹上都是雪,樹枝都壓彎了,隨時都可能折斷,發出“咔咔”的聲音。一些保潔工人,在清理著院子里的積雪,堆成一堆堆的,像墳。一個母親領著女兒,在忙碌的清雪大軍外圍,堆了一個雪人。小女孩站在雪人旁邊,舉著“V”的手勢,母親拿出手機,給她和雪人拍照。說是雪人,因條件不允許,沒鼻子,沒眼睛,也沒帽子,看上去更像是兩個大小不一的雪團疊摞在一起,圓滾滾的,讓人看不出一絲生命的氣息。母女拍完照,進了醫院。很快,那個所謂的雪人,就被保潔工人們鏟掉了,扔到手推車里。作為單數的雪人,不存在了。井梅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子小時候,她和兒子也堆過雪人。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8期)

      鬼金,1974年出生,遼寧本溪人,漢族。出版有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自由職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