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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4年第8期|梁曉陽:翻過犀牛嶺
      來源:《廣西文學》2024年第8期 | 梁曉陽  2024年08月22日13:46

      5月下旬,一個周末的上午,日頭剛剛從三嘜尖冒出頭來,天堂山的上空飄著幾片薄薄的白云。我剛起來撒了一泡憋尿想再賴賴床,父親就進來了,笑瞇瞇地說:“景青,冇睡了,走喂,我帶你去開開眼界,翻犀牛嶺,蕩北寧街!”

      哈,去蕩北寧街!父親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去北寧街,西垌楊的芳常都跟他大哥芳正去過了,回來的時候在我們面前說:“北寧街好大啯,像北京咁大!”芳正剛好走過,就揶揄他說:“你去過北京?知道北京幾大?”芳常就嘻嘻地笑。我跟父親說起芳常跟芳正去過北寧街,父親就說:“睇幾時帶你去。”我就盼望著父親說話算數。父親雖然是一名民辦教師,每月只領二十八塊五,但因為天堂村小學的老師少,他和幾個民辦教師一樣,都成了學校的班主任。父親就是我們班的班主任,平日管班級很嚴,管我尤其嚴,每次我考試考得不好他就罵我,考得好就微微笑,也不在班上表揚。記得上學期我得了三好學生,獎狀是他在班上發給我的,當著班上同學沒表揚我,回家吃飯時他對母親說:“景青學習有進步了,得了三好學生,冇錯!”

      當時我坐在飯桌旁怪不好意思的,但內心高興極了。

      這回聽說要去縣城,我連牙都不刷了,拿毛巾去水缸舀了半勺水,沾一沾,胡亂抹一把臉就跟父親出門。去縣城要走二十多公里山路加三十多公里鄉村公路,交通工具是一輛單車。我們家那輛單車是隊里許多人都羨慕的紅棉牌,二十八寸,坐鞍下有一根高高的橫桿,與兩根豎桿組成一個三角架,是我父親結婚那年靠著爺爺的一點積蓄和自己的工資花了五十多塊錢買的,差不多是他兩個月的工資,主要是為了方便他在家和學校之間來回。

      母親說,父親在買單車之前就在農中利用其他老師的單車學會了騎車。我多次看見父親騎著自己買的單車,因為橫杠高,他總是左腳先踩上左邊腳踏,推著車右腳點著地走幾下,然后身子向前俯伏,右腳向后伸直,繼而高高甩起,一個回扣,屁股便很自然恰當地坐到了坐鞍上,而右腳也及時地踩到了右邊的腳踏上。這個動作多次反復后,父親很快就形成了他的一套標準化動作,昂頭、俯身、揚腿、上甩、回扣、坐正、踏穩,一切做得那么連貫、優美,一氣呵成,不像隔壁紅旗嶺隊的村醫梁景亮,雖然早早有了一輛單車,但是因為人長得較胖,動作也笨拙,甩腿上車時不光不好看——我十二堂哥景全就說他“那條大腿甩得像狗屙尿那樣高”——還多次結結實實地連車帶人跌倒,不是人壓在車上就是車壓在人上。

      六歲的景瑞和三歲的景鴻看見單車后,在東垌楊的地坪上嚷嚷:“我阿爸有單車啦,我阿爸有單車啦!”引來一幫小伙伴圍觀。我們三兄弟一個握車把,一個摸三角架,一個抓著后凳,互相擁著單車走。父親走過來,打開單車的支架把整架車子撐起來,我便開始搗弄著腳踏,往前搖鏈條帶著車輪子呼呼轉動,往后搖最輕松,景全說過這叫倒腳,我正搖得起勁,突然咔嚓一聲,鏈條掉了,再搖就不動了,兩個弟弟喊:“整壞了,整壞單車了!”正在一邊抽水煙筒的父親霍地站起,快步走來,罵我:“都跟你講了,冇準往后搖,脫鏈啯!”他熟練地弄好了鏈條,于是我繼續往前搖,兩個弟弟一看也不甘心袖手旁觀了,沖上來跟我搶腳踏,我不給,繼續搖,輪子轉得飛快,兩個弟弟在爭搶中突然把車子往前推了一下,噔的一聲,支架彈了起來,正在被我搖動的車子突然被轉動的車輪帶出去,滑出去十幾米后哐當一聲撞跌在檐階上,兩個輪子凌空轉動。我臉色煞白,兩個弟弟也愣在那里,我們都看著父親。父親跑過去扶起車子,東瞄瞄西瞄瞄,把車子重新支好后,回過來在我屁股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罵:“你這只野仔你,摔壞我架車,我捶扁你!”我屁股有些痛,又不敢喊,只好訕訕地走開。

      父親幾乎每天都騎著車去學校。有時周末父親去田里干活了,我會迫不及待地推出單車去練騎,我學著以前看見景全練車那樣,從三角架那里伸腿進去,左腳先踩腳踏,右腳頂著地面往前推了幾米,便快速踩到腳踏上,突然就失去平衡,啪的一聲連人帶車跌在地上,小腿也被三角架碰疼了。剛好母親從豬圈回來,大喊:“跌爛架車你老豆捶死你!這么笨,冇識扎一條扁擔在后座上!”說著就拿來一根扁擔,又解開纏在后座上的膠帶,將扁擔綁在后凳上,我試著再次伸進三角架上車,這回還是跌了,卻因為有扁擔撐著,跌在哪邊都傷不了車,心里便想母親這辦法真好。

      父親對我們要求一向嚴格,看到兒子吊兒郎當,或者多手多腳貪小便宜的時候,父親三兩句話之后若是我們還不承認錯誤,或者磨磨蹭蹭,或者沒長記性,父親會將臉拉得又長又黑,一轉身手上就多了一根棍子或者鞭子,有時甚至是鏟柄,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手上腳上一陣劇痛,早挨了父親好幾下。父親打我們的時候總是下狠勁,不怕我們大聲號哭,母親聽到哭聲就會從廚房或者什么地方沖過來,一邊搶奪父親手上的棍子或鞭子,奪不到就將身體掩護著自己的兒子,一邊說父親:“冇見過這樣做老豆啯,落這么狠勁捶自己的仔啯,人家的老豆都系做只樣子就得了!”父親氣勢洶洶地說:“冇捶狠點他們冇長記性,下次還敢這樣,照捶!”左鄰右舍如果發現我們玩水挖壞了他們的田塍,或偷摘了他們的柑子,常常會嚇唬我們說:“等你們老豆回來我講畀佢知,就有你們好睇的了。”傍晚果然就挨了一頓狠打。

      有一天下午放學回家,我在門前的小水渠玩攔壩的游戲,把水渠里本就不大的水攔住后,再用田塍刀削出一條水渠放進了旁邊的坡地里。生產隊田里的禾苗剛剛結束十多天的曬田,進入復灌階段。隊長景河來巡田了,他一看我的“勞動成果”勃然大怒,先是狠狠地在我臉上打了一巴掌,接著罵:“你吃屎啯咩?放走浸田的水,系你做教師的老豆教的嗎?”說畢氣沖沖地去告訴了我父親。父親劍眉倒豎咬牙切齒嗷嗷叫著揮舞著一把柴刀怒吼著沖過來,我趕緊跑,轉過生產隊的倉庫后拐進了一間柴房里,在一堆柴草里躲起來,父親在外面轉了一圈,又用刀捅了幾下柴枝,愣是沒找到我,就在外邊狠聲連連地說:“你這個吃屎的畜生,我如果揾到你就劈了你!”母親后來對我說:“你阿爸真系發狠了啯,如果當時揾到你啯真系劈了你啯……”

      父親有幾年老穿一雙當時的公安常穿的圍起鞋邊的涼鞋,鞋子上有一個鋁插扣,走路的時候總是發出唏哩唏哩的聲音。那些年我們因為調皮搗蛋被父親打怕后,全都學會了諦聽唏哩唏哩聲音的本事,只要父親放學踏上家門口圍墻外的長長石階,那種熟悉而又令人畏懼的唏哩唏哩聲就會遠遠地傳到我們的耳朵,每每這時,正在家里和鄰居小伙伴打架、玩水的我們就會驚慌失措地恢復原形,裝出規規矩矩的樣子,有時候也能騙過父親的眼睛,但大多數時候,正襟危坐的我們都被父親嚴厲的眼光盯得低下頭,如果偽裝得不好,或者來不及恢復狼藉的現場,肯定又是一頓狠罵甚至狠打。母親有一次在我們全家飯后的輕松談話中,不知怎么說了一句:“頂好笑啊,三只仔最怕佢哋阿爸的涼鞋唏哩唏哩響,一聽到唏哩唏哩聲就回到門口裝得正正經經……”

      父親竟然笑了,我們也笑,不過,那是一種尷尬的笑。

      父親要用那輛被我摔過的單車搭我去縣城了。和我們一起去縣城的還有父親的兩位疏堂侄孫,叫芳正和芳常,親兄弟,西垌楊大堂哥楊景河的兒子。芳正是我父親的同事,父親只比他大八歲,比他父親景河小十二歲。但兩人的教育程度不同,芳正讀了鄉里的高中,我父親只是高小畢業后讀了村里的農中,后來他們先后在村小任教,都是民辦教師。

      恢復高考那年,村里有兩個人報名參加了那場大比拼,一個是我們隊里的楊芳正,一個是梁家田隊的梁元龍。梁元龍從考場回到村里后,到處跟人說:“丟,出試題的人好差雞啯,出錯了試題都冇知道,一減五這種試題都有啯,怎夠減咯……”

      楊芳正沒有考上,只有農中畢業的梁元龍自然也考不上。

      但是芳正不灰心,準備了一年后,東山再起。連村里的算命先生李怡光都鼓勵他:“芳正你明年再考,我算過你的命啯,你必定能翻過犀牛嶺,走出天堂山,你注定系吃國家糧啯……”

      現在,他正在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大概是又興奮又心焦,他主動拉我父親去縣城,還說:“你帶景青,我帶芳常。”芳常比芳正小八歲,比我大四歲,在西垌楊姓同輩男丁中僅比芳正和芳旺小,排行第三。平時我們這些小孩都跟著芳常一起上山斫柴。芳正芳常的父親楊景河是我的堂哥,又是生產隊長,生活條件比我們好,一個星期有兩次肉吃,不像我家,一個星期只有一次。芳正坐的是上海牌稍新的單車,兩兄弟穿的衣服雖然不是嶄新,卻沒有補丁,不像我,粗布黑褲的左膝蓋打著一塊巴掌大的灰色補丁。這些都沒有太大關系,想到能跟著父親坐單車去縣城,心里喜滋滋的。

      父親因為我要先上后座他才能上車,那個優美的甩腿上車動作就不能做了,盡管如此,他在踏上左腳后,依然能熟練地縮起右腳越過橫杠上車。而芳正那邊就不一樣了,因為芳常比我大,他可以在他大哥芳正甩腿上車后,跟著車子走幾步,一跨右腿坐到后座上。他上了車后,看著我得意地笑。

      村里到鄉里是一條僅能過一輛單車的土路,沿著大爽河左岸的山丘高高低低地向山外延伸,路邊茂盛的山林升騰著一陣陣淡淡的白霧,土路時隱時現。

      父親和芳正蹬著車子,我和芳常分別坐在后面。我們都是第一次去山外的地方,而且是縣城,顯得十分興奮。路邊的草果林里有山雞在叫,“山雞湯——甜,山雞湯——甜!”畫眉和長尾喳(喜鵲)在荔枝樹和油茶樹之間跳躍、叫喚,畫眉叫:“車車,車車,車車車。”喜鵲叫:“吃茶,吃茶,吃茶茶。”卷葉鶯也叫:“急急,急急,急急急。”

      快到高尚生產隊的時候,我隱隱聽到了嘀嘀嗒聲和鑼鼓聲。我們村里的嘀嘀嗒聲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出現,一種是結婚,嘀嘀答要兩個,雙人吹,吹的是“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嗒嘀嗒嘀嘀嗒——”一種是喪禮,嘀嘀嗒要一個,吹的是“嗒——哆啦嗒——哆啦嘀嘀嗒——”

      此刻,我聽到兩只嘀嘀嗒吹奏的是結婚的樂曲。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微撅著屁股邊蹬車邊說:“系嫁支書喬梓新的大女喬麗君。”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后面跟著的芳正兩兄弟。

      父親回頭看芳正那一眼顯然是有深意的。我那時雖然只有八歲,但也從十堂哥景雨那里大概知道了芳正和麗君的故事。景雨與芳正一起讀了初中,后來回家務農。十堂哥景雨說,芳正和麗君是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初中開始即好上了,到了高中都有了那個意思。可是雙方父親都不同意,只因早早結下了梁子,1964年,喬麗君的父親喬梓新當上了支書,1967年,芳正的三叔景山當上了民兵營長。武斗那年,喬梓新和楊景山分屬兩派,兩人各指揮人馬沖擊對方,從此成了死對頭。1968年,楊景山帶領一幫人差點把喬梓新斗死,喬梓新很快從大隊支書位置上落臺,楊恒權上任支書,景山做了大隊的民兵營長,實力更加強大了,村里的事情不是楊恒權就是由景山說了算。

      幾年后,芳正和麗君都已經高中畢業,兩人本來在班上就是學習好性格乖的學生,常受老師表揚,彼此早有好感,正值情竇初開,兩人就好上了。芳正因為他的三叔景山關系做了村里的民辦教師后,他的父親隊長景河專門給他買了一輛嶄新的鳳凰牌單車和一塊上海牌手表,有了這兩樣裝備,在我們天堂大隊已經是條件出眾了。那時候,鵝石公社常在圩背嶺的電影院放電影,芳正便騎了新買的鳳凰牌單車,經過高尚隊時約上喬麗君,兩人便親親熱熱地挨著坐車,一路飛快往公社的電影院奔馳。

      關于芳正和麗君更多的故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倒是聽多了一首據說是天堂大隊當年那些后生仔專為芳正和麗君編的山歌,其中有一首我尤其記憶深刻:

      鳳凰單車大鏈餅,

      上海手表裹手頸,

      車(搭)只姑娘睇電影,

      車到半路又整整。

      啊——又整啊,啊——整啊——

      事隔三十多年,我回憶這些竟然還會忍俊不禁。這首在當年被西垌楊的人叱為“亂卵編”的山歌,竟然是由當年天堂村的山歌王蔡甲有編出來的,當時就已經成為我們老家的“村歌”。到今天,天堂山被我的小學同學耿定發開發成度假山莊后,有一些朋友來到我們村里游玩,總要抱著一種促狹的心理問我:“聽說那首《鳳凰單車大鏈餅》系你們的村歌,你給我們唱一次怎樣?”弄得我哭笑不得。其實我真不知它什么時候成了“村歌”。當我抱著探秘的心理問起耿定發時,他立刻就笑噴了:“哈,你亦問這首歌?我請北寧好多領導吃飯,佢哋亦經常問這首歌。哎,我哋當年冇系一起唱過啯嗎?冇有乜嘢意思啯,就系博一爽罷了。你讀書走后那些年,我哋都唱過,我哋天堂人啊,自細就知道自己系山仔佬,唱的山歌當然就系山佬歌咯!不過現在好少唱了,你想想,亦只有在那個年代,在我哋天堂山始有這種山歌了……”

      現在,就“山佬歌”里所唱的“鳳凰單車”“上海手表”以及“姑娘”“電影”等內容,我想回過頭來說說大我十四歲的堂侄子楊芳正和天堂村第三任黨支部書記喬梓新的女兒喬麗君的故事。

      那年夏天,當天堂大隊黨支部書記喬梓新聽說自己的大女兒喬麗君有意于當年差點把自己批斗致死的對頭楊景山的侄子楊芳正時,大發雷霆,指著女兒痛罵:“如果你想嫁楊芳正,我就把你綁在屋里當只狗養,一世都冇準你出屋!”喬麗君是有名的孝女,與芳正戀愛的事情沒被發現之前對父親本就順從,事情暴露之后也只是跟母親求了好幾回,母親說不動父親,麗君就哭了好幾回,最終也沒敢有怎樣的反抗。

      在我們長田垌生產隊,作為芳正的親三叔楊景山聽說這句話后也不示弱,他和芳正的父親景河說:“我哋冇理佢,芳正讀了高中,人又聰明,冇愁冇有婦娘妹跟!”

      景河也覺得應該與弟弟保持一致,就嚴令芳正不得再與麗君來往。雙方的家長斗氣,那芳正又是個孝子,乖順得很,果然就不再去找麗君了,只是每天去大隊小學教書,少不了要經過代銷店,麗君高中畢業后一直在店里做售貨員,芳正每次經過都忍不住往店里望,總是不早不遲地迎上麗君那亮晶晶的眼光。旁邊有眼尖的人見過幾次,就傳了出去,說這兩個年輕人還在眉來眼去呢。楊景山聽說后不禁大怒,提前守候在代銷點門口,芳正經過時一舉目看到三叔,目光就倏地轉到前方,而店里的兩個亮點也驀地收回到了柜臺上。

      景山幾次守下去后,兩個人在一起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那邊喬梓新做得更徹底,干脆就把麗君許配給了她和芳正的高中同學梁成強,那梁成強也算是梁家田隊有面子的人物,他阿公在民國年代就是村里的老師,據說教過喬梓新和他的父親梁恒文,梁恒文和喬梓新是同學。后來,梁成強的父親也成了村里的老師。再后來梁成強高中畢業,經村里和鄉里推薦也成了鵝石公社初中的老師。喬梓新早就有將大女兒嫁給老同學兒子梁成強的打算。當楊芳正和喬麗君為了愛情愁眉苦臉的時候,喬梓新快刀斬亂麻,警告了女兒之后的第三天就接受了梁恒文的聘禮,一個月后便為梁成強和喬麗君籌辦起了婚事。

      我們的車子剛剛上了石龍口的大土坡,突然就聽到了鼓聲和嘀嘀嗒聲。我心里一陣驚奇,我父親說:“有人娶新娘咧!”

      一列隊伍出現在我們面前,只見一輛單車拉著一個吹嘀嘀嗒的,腮幫子一會兒鼓起一會兒癟落,一輛單車拉著一個打鼓的男人,正雙手舉鼓槌擊打。后面就是大部隊,一人一輛單車,單車后面綁著黃澄澄的箱籠、衣柜、桌子、梳妝臺等家具,每一件上面都貼了紅紙剪成的雙喜字,還有人坐在后座捧著一臺縫紉機,還有人捧著一臺電風扇,幾輛單車后座上都綁著一捆被子,有一輛拉書桌的上面有一只被日頭照得不時閃光的銅鏡。我聽大人說,鏡子要朝前方照,朝后面照新娘會常常回娘家的,生的孩子也像新娘大哥。有人的單車后座上除了被子,還一邊掛了一個火籠。木床和組合柜這些大件貨沒辦法用單車拉,每件就由兩個人扛著,因為走得高高低低,抬杠和繩索與家具摩擦,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村里稱這些運載或者扛抬嫁妝的人為“擔郎佬”,都是男方家請的,他們先被男方家請吃頭脫,且是上席,獲得敬重,他們才肯出力氣并且愛護那些嫁妝啊!吃飽喝足后,先領一個兩塊錢的紅包,便從男方家跟著接親隊伍出發,到了女方家,餓不餓都要被請到頭脫坐下用餐,一樣是上席,吃飽喝足,然后每人再領到一個兩塊錢的紅包。一切準備就緒,就來到嫁妝面前,或拉或抬,跟著新郎新娘出門,送嫁隊伍也跟著出發了。

      那天看到的嫁妝里還有一輛嶄新的上海牌單車,車把上系著一朵大紅花,被一個后生哥騎著,我知道,那就是新娘的嫁妝車。緊跟著是兩個人抬著一張被光油漆得亮汪汪的長方形桌子,兩個人吭哧吭哧地喘著氣,桌子上是一捆疊得方如豆腐餅的黃緞被,一面圓如月亮的鏡子被彩色帶子綁在上面,朝著前進的方向,在日頭照耀下閃閃發光。一股好聞的油漆味和木器味撲鼻而來。

      我們追著隊伍過去,一直到了前面,然后就看到了喬麗君。她胸前掛著一朵紅花,紅花下還有一根紅綢寫著“新娘”二字,她側身坐在一輛嶄新的掛著紅花的永久牌單車上,一把同樣嶄新黑色的勾遮(我們村里人對長鉤雨傘的稱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準確和風趣)撐在頭上,涂了紅顏色的臉上微微有淚——那些年,天堂村的女子總把出嫁看作是脫離苦海,但也按風俗,無論多想嫁去男人家也要在出嫁當天表示出對父母依依不舍,從出門那一刻起一路上都要拿一條毛巾擦淚——喬麗君手里正拿著一條粉紅的毛巾,不時舉起擦拭一下(不知道她是因為不能嫁給楊芳正而流淚呢,還是因為出嫁了要裝出對父母的依依不舍)。看見我們經過,她迅速把勾遮降低遮住了自己的臉。

      搭載新娘的中年男人(按照村里的習慣,搭載新娘的并不是新郎,而是由男方家選一位車技較好老成穩重的中年人搭新娘,新郎一般是在最前面騎著一輛新車走著)我不認識,但是父親卻認識,也許是父親的老師身份,那位搭載新娘的中年人突然開口問了一句我父親:“楊老師,帶儂兒去趁圩啊?”父親應了一聲,中年人身后的那把勾遮也晃了一下,但始終沒有露出臉來。

      我還看見,梁成強騎著另一輛車把上掛了紅花的嶄新單車在前頭走著,他的藍色中山裝胸前那只口袋上也掛著一朵紅花,紅花下是一根寫著“新郎”二字的紅綢在迎風飄呀飄。

      經過一處屋邊時,有三個七八歲的小孩站在一棵苦楝樹下,一邊用手指扯著樹根下長出來的一棵野甘草葉子,一邊唱:

      一二三,

      穿靚衫,

      四五六,

      炸扣肉,

      七八九,

      新娘大哭冇知丑,

      叫你毋哭就毋哭,

      回到大門就到屋。

      …………

      反復唱了兩遍后,又將目標轉向抬嫁妝的人,開始唱他們:

      擔郎佬,兩頭吃,

      吃第幾?吃頭席!

      擔郎佬,兩頭飲,

      飲幾多?飲三斤!

      擔郎佬,兩頭飽,

      飽幾久?飽三朝!

      擔郎佬,兩頭撈,

      撈乜嘢?撈封包!

      …………

      “你哋這幫卵頭,在這里吵乜嘢吵?快點出邊去!”那些扛著嫁妝的大人中有兩個喝起來,那幾個小孩趕緊溜進了路邊的荒坡里。

      “丟卡奶,蔡甲有這只豬編出這種嘿歌,整得一條村的儂兒都跟著唱,真系羞世啯!”送嫁隊伍里的一個人狠狠地說。

      “就系,甲有那只嘿佬冇事做啯,專門編這種下三野四的歌!”送嫁隊伍里有人應答。

      關于擔郎佬的歌謠,村里的人一直在傳說是旺龍田的山歌王蔡甲有編的,自編自唱,在山上打柴的時候大聲唱,后來村里的大人小孩就都懂得唱了。

      突然,我在送親的隊伍里看見了村支書喬梓新的二女兒、我的同班同學喬麗穎,她顯然是在給自己的大姐送嫁。

      “楊老師!”她紅著臉喊了一聲,又飛快地瞄了我一眼。我父親應了一聲。

      喬麗穎和我都是我父親班上的學生。上個學期,她和我一樣,都得了三好學生。我記得我拿著三好學生獎狀回家的當晚,在飯桌旁,父親對母親和我們三兄弟說:“景青得了三好學生確實好,喬麗穎亦得了,但系喬麗穎的期考成績比景青好了一個檔次,語文數學都過了95分,景青語文93分,數學僅89分。”我知道,每回上語文課,父親就愛提問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當然就是喬麗穎。實際上,父親提問喬麗穎的次數明顯要多于我。

      信不信由你,那時我和許多同學一樣,都在奇怪地覺得我和她似乎有些般配。可是,那時,我們才上小學一年級呀。

      接親隊伍經過一排丘陵邊,迎面突然出現了另一支接親隊伍,也是打著鼓吹著嘀嘀嗒,新郎一樣騎著嶄新的單車,新娘坐在另一輛新單車后座,送嫁客一樣一輛單車拉兩個,擔郎佬也一樣騎著單車拉著嫁妝。這時,奇怪的一幕出現了,兩位新娘都跳下了單車,各自送嫁客中走出一位大嬸,各自從自己一方的新娘后衣擺取出一根帶紅線的針,雙方交換了針線后插在了各自的新娘后衣擺上,這就是村里習慣的“換針”,父親說,兩位新娘路上迎面相碰,不能利頂利,要換針,換了針就是利換利了,就是大家有利,今后日子順順利利。

      因為“換針”,喬麗君的送親隊伍落在我們后面了,我覺得有些異樣,一回頭,不見了芳正兩兄弟。

      父親說:“佢哋冇來了啯,冇理佢哋了,我哋自己去咯!”(他們不來了,不理他們,我們自己去吧。)

      我問父親:“為乜嘢佢哋冇去了?”(為什么他們不去了?)

      父親使勁蹬了一會兒車,鏈條敲得鏈蓋哐當哐當響。我們離那支送親隊伍更遠了,他才說:“現在冇要問,你大了就知道了啯。”此后不再說話。父親說得對,那時讀小學一年級的我,哪里會明白芳正面對自己所愛的女人嫁給自己同學后的痛苦心情呢?

      我們的單車迎著風呼呼向前滾著兩只輪子。父親讓我雙手抓住他坐鞍底的兩根彈簧,隨著他一扭一扭地蹬車,我感到兩根彈簧也在一邊高一邊低地抖動。我們過了中嶺村,代銷店門口有一棵像大人腰粗的荔枝樹,高過屋頂的樹冠上長滿了密密麻麻剛剛泛黃的果子,父親說:“我吃過這棵樹上的荔枝,去年暑假我去鵝石鄉開會,正碰上佢哋摘荔枝,果子擺在地上,佢哋叫我哋吃,我和梁樹煥主任都吃了好幾捧, 好甜啯……”

      過了平坡,就到了香圩,父親解開了白襯衣,露出里面的白背心,他開始用勁踩單車,他的白襯衣呼呼有聲,飄到我的臉上,我聞到了一股汗味,有時他氣喘吁吁,那是上坡了,有時又愜意自然,那是下坡了,白襯衣被風鼓起,完全捂在了我的臉上,我只好伸手扯開。我們就這樣到了秧道,然后是長信,上雞公嶺時,坡度較陡,父親叫我下車,我就跟著他在后面推車。上到嶺頂,父親已經出了一身汗,他讓我坐好,一跨腿上了車,就是長長的下坡路了,呼呼的風聲,父親的白襯衣重新完全捂在我的臉上,他在前面說:“好涼爽啊!”我也感到很涼爽,但是我也聞到了父親的汗味。父親雙手抓著前后制,一會兒放一會兒剎,快到一半嶺時,他完全放開了制,單車就飛一般往下沖,我感到屁股一陣酸,整個身體也往上飄起來,很刺激,也很害怕,父親在前面愉快地說:“嗬,幾爽啯!”

      下了雞公嶺再走半小時彎彎曲曲但并不很陡的山路,接著就是清水口了,那是一個村。父親說:“你阿媽來過清水口煉鋼鐵,從屋己行路來,要走六只鐘頭。”我是聽母親說過清水口煉鋼鐵的往事,她們一幫女人扎堆來,十幾個人睡在一起,鋪著一排木板就是床。我問父親:“煉出的那些鋼鐵呢?”父親說:“煉出乜嘢鋼鐵?都系鐵渣,冇使得啯,早冇知丟到哪里了。”我突然說:“佢哋有飯吃嗎?”父親說:“有飯吃?有粥吃就冇錯了。一日三餐佢哋吃的都系粥。對了,等陣我哋上犀牛嶺,在嶺丫有一只佬賣白粥,我哋吃一碗,好渴了,好肚饑了……”

      我一聽到有白粥吃禁不住咽了幾口口水,我是真的又餓又渴了。我問:“犀牛嶺幾時到?”“快了,轉一只彎就上嶺。”父親一邊說,一邊下力氣踩腳踏,單車向左轉了一個彎,接著就是下一段小緩坡,然后向右轉進入一段平路,再向左轉,一道兩邊被樹木夾護著一直往上伸向云端的陡長嶺就出現在面前。

      “這條就系犀牛嶺了!”父親喊了一聲,“我要沖鋒,冇沖一陣好難上去啯!”

      父親開始撅起屁股蹬起來,我先是感到我們的車子和我的身體都在緩緩傾斜,十幾分鐘后,傾斜度就更大了,而父親得更起勁地蹬車。犀牛嶺坑坑洼洼,不時一道溝一個坎,單車鏈條發出咔嚓咔嚓聲響,車子也一搖一擺。我依然坐在車后座上。

      “為乜嘢叫犀牛嶺?”我問。“我亦系聽人講啯,因為這條嶺像犀牛背脊,又長又陡,”父親喘著氣說,“從清水口村開始,上嶺四公里,好陡啯,嶺頂又高又翹,人家講像犀牛角,到了嶺頂馬上落嶺,落嶺亦三四公里,亦系好企啯,又彎,過了大彎就到鐵鍋廠,過了鐵鍋廠就系蟠龍村,過了蟠龍就系平陽大地,猛踩十幾分鐘就到北寧縣城了……”

      關于犀牛嶺,去過一次縣城的十二堂哥景全曾經在一次上山斫柴時告訴我們:“犀牛嶺好陡啯,好多拖拉機上了一半就掘窩,要請鄰近的人幫推車始上得去。我聽阿舍講,犀牛嶺年年有翻車,落嶺太快冇轉得過彎,撞落坎底,揾粒骨喂貓都冇有……”

      犀牛嶺已經有很長一段留在了我們身后,兩邊高聳的樹林像兩面綠色的墻壁擠壓過來。父親的喘氣更急了,“你落車咯,我好累了。”父親說。我也想到了要落車,可當我正想跳下時,突然,我遠遠看到幾個龐然大物呼隆隆呼隆隆地響著從嶺頂滾下來,仿佛從天而降,它們的頭部噴出一道濃濃的黑煙,近了,更近了,路面的坑洼使得它搖搖晃晃泰山壓頂一般砸過來,身后拖著漫天煙塵。“哎呀,那只系乜嘢怪物啊?”我喊了一聲,嚇得渾身發抖,雙手放開兩根彈簧,轉而揪著父親的后襟不放。同時,我聞到了一股特殊的油味。父親大笑著說:“你真系傻卵啯,來的都系車,剛過去的系拖拉機,那邊來的系一架汽車,各走各的,你怕乜嘢哦?”

      父親的安慰和解釋無法消除我的恐懼,我就是揪著父親后襟不放手,還把頭埋進他的后背。呼隆隆呼隆隆,每次有龐然大物來到跟前時,我都要一次又一次地猛揪父親的后襟,往父親身后擠,以致上坡路已經很陡了,父親再也不能騎著帶我,就咚的一聲跳下車。“你落來吧,我踩冇動了。”父親喘著粗氣說。“我冇落,我冇落。”我就是賴在車上不敢下來。父親只好留我坐在后座上,自己弓腰直臂低頭使勁推車。正是三伏天,艷陽高照,父親身上出了一身汗水。到了平路父親上車了,單車開始走下坡路了,又有龐然大物呼隆呼隆地吼叫著上來,我一只手摟著坐鞍,一只手揪著父親的肩膀,把他的白襯衣都揪皺了。父親說:“系解放牌汽車,冇使怕,大膽點咯!”可我就是做不到大膽,依舊不敢下車,還閉著眼睛把頭埋在父親背上。父親氣得罵:“你只野仔,上條犀牛嶺都怕,冇有一點志氣啯,我望你以后考上大學翻過犀牛嶺呢,翻過犀牛嶺你就吃上國家糧了,你望望楊芳正……”

      差一百多米到犀牛嶺頂時,在右側的幾棵松樹下,看到了一間木板樹皮遮著的小屋,父親跳下車,說:“吃碗粥咯,好渴了。”我也渴,也餓了。原來那是一個粥攤,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叔守在一口大鋁鍋前,兩張小木桌上各擺了一碗咸蘿卜和欖角肉,金黃的咸蘿卜,黑里帶紫的欖角肉,還有稀得見影的白粥。我坐下,父親說吃粥,大叔就舀了兩碗。“幾多銀紙一碗?”父親問。“五分。”大叔答。他們一問一答之間我就像倒水一樣喝了一碗。父親不坐,一只手叉著腰喝,“要多碗吧?”大叔問。父親將頭從碗里抬起來,說:“幫佢舀多碗。”大叔就拿我的碗又舀了一碗,我才開始拿筷子夾欖角,鹽谷腌制的欖角又咸又香,我吃了三塊,粥也喝完了,卻覺得欖角的咸味還在喉嚨里,父親看著我說:“冇要吃那么多欖角,好咸啯,一塊一碗粥!”大叔就笑,伸手要過我的碗再加了一碗,又要給我父親再舀一碗,“你踩車搭佢啯,比佢仲要餓,吃多一碗吧。”父親只好把碗給了他。粥來了,父親坐下來,拿起筷子夾幾粒咸蘿卜送粥。我喝了半碗,吃了一塊欖角,還想再夾,父親說:“你再夾!再夾你連人家的粥煲都要吃見底!”大叔笑,我也笑。父親已經喝完粥,我迅速喝光了剩下的半碗,走到車前等父親。

      父親付了兩毛五分錢。我們繼續爬坡,父親推車,我在后面跟著,偶爾推一下,覺得肚子有些脹了,小腿卻有些顫,好不容易走到嶺頂,嶺頂真的又高又翹,站在中間就像踩著一塊架在鋼球上的蹺蹺板。父親讓我先上車,然后推幾米再從車架橫桿上屈腿上車。明顯開始下坡了,父親說:“落犀牛嶺了,落了犀牛嶺就快到北寧城了!”坡路沒什么彎,但又長又陡,父親一開始很小心,幾乎是前后剎都緊緊抓著,車很慢,我都有些不耐煩了,父親一會兒放開制動,車子直往前躥,一會兒抓前剎后剎,車子嘎嘎響著變慢,向右轉了一個急彎后,父親開始放開很大的剎制,剛才在雞公嶺那種刺激的感受又來了,屁股好酸啊,身體往上沖,連頭發都要豎起來,父親的白襯衣又捂在我的臉上,我連忙扭頭躲避,父親在前面問:“咁快,怕嗎?”我說:“冇怕。”可能是風太大了,父親再問了一聲,我大聲說:“冇怕!”父親就放得更快了。

      后面的路,還有二十多公里,盡管還有上坡下坡,但都是緩坡緩嶺了,我都是在父親的單車后座上度過的。再過半小時,下午兩點多,在經歷了將近六個小時的踩車后,我們來到了縣城大街,果然看見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剛才在路上看見的龐然大物。奇怪,我這會兒卻不害怕了,我在父親身后坐得穩穩當當的,甚至雙手放開父親坐鞍底的彈簧,貼著兩邊大腿垂下,掌心里的汗使我感到涼絲絲的。突然,我聽見旁邊一排房子里響起了豪邁的國歌聲,我驚奇地問父親:“孰啯縣城里的國歌亦跟我哋學校的國歌一樣的啊?”父親哈哈大笑,我感到他因為笑得猛烈而使單車都搖晃起來,似乎就要跌倒在地,我趕緊又揪住父親的后襟,問父親怎么了?父親繼續大笑著說:“你真系一只傻佬啯啊,那里系縣城的中學,縣城亦系我哋中國的,當然放的國歌亦系中國的國歌了!”我有些羞慚地低下了頭。

      父親問我想買什么,我一直想要一副乒乓球拍和幾個乒乓球,父親聽說后就和我來到了新華書店,他一邊進店一邊回頭望對面,說:“你睇睇,那里就系縣政府大樓!”我一扭頭望,嘿,縣政府大樓好架勢,七層高,氣勢恢宏,有許多窗,窗口隱隱約約看到有人在打電話,也有人在揮手,惹得我連連回頭看。父親說:“睇睇吧,在縣政府工作的都系大官,工作又舒服銀紙又多,你想去那里工作你就努力讀書,將來那里才有你位置……”我伸手撓撓頸背,不好意思地笑了。

      書店里很多人,尤其是像我這般年紀的孩子特別多,不過他們穿的衣服很新,女孩子還穿著裙子,我盯著他們看,又看看自己的衣服,雖然沒穿打補丁的,但也顯得太老舊了。他們大多由大人領著,也有三五個一群的,這里翻那里看,除了成排成列的書,還有筆墨紙硯,籃球足球乒乓球。店里不是很嘈雜,一有大點兒的聲音就可以聽到,一會兒就響起:“爸爸,我想要這本!”“我要這副羽毛球拍!”“我要這個排球!”他們說的都是普通話。父親就看看我,說:“你亦要學好普通話,將來入城才聽得識。”我就看看那些指著什么要什么的同齡人,心里羨慕極了。可我不懂得羽毛球和排球,籃球學校有了,我爸是老師,想玩不是很難。我只想要乒乓球,因為我們學校的老師都會打乒乓球,可大多數時候是黃家強老師和陸月紅老師對打,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其他老師和學生很少有機會。

      父親果然掏了兩塊錢,給我買了一副球拍和兩個乒乓球。他又花了一塊五毛錢買了一本《新華字典》,說是備課用。“你亦可以使,《新華字典》就系另一只老師。”父親說。

      然后我們就去沙街吃粉,父親買了兩碗牛腩粉,細細的米粉,一層碧綠的蔥花,除了幾粒牛腩,還有四只雪白的肉蛋,我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把肉蛋吃進了肚子里,到最后,湯底我都喝光了,我伸頭看父親的碗里,米粉和湯也不見了,但竟然留著兩只雪白的肉蛋。他微笑著看我,就把肉蛋倒進了我的碗里,我捧起倒進嘴里含了一只,慢慢地嚼著,鮮香蹦脆,原來肉蛋是這樣的,我嚼得碎碎的,我吞了下去,我又含著另一只……

      我今天回憶起來都有些慚愧,父親冒著驕陽努力蹬車帶我去四十多公里外的縣城,就是為我買了兩個乒乓球、一副球拍,還有一碗有四只肉蛋的牛腩粉,最后我又多吃了兩只肉蛋,我竟然就是為了這些。

      下午五點多回來的路上,我在父親身后掏出了一只乒乓球,還拿出一只球拍,用拍護著右手起勁地摩挲。父親說:“你冇捏緊嘛,整丟就冇有了。”

      回到又長又陡的犀牛嶺時,我終于主動跳下來,讓父親推車,我跟在后面,不時有那個叫拖拉機或者解放牌的龐然大物經過,我也不害怕了。可是到了大轉彎處,我突然想起了上午看見的車禍青煙,不由得揪緊了車后座,甚至又想坐上去,父親說:“傻仔,怕乜嘢?怕就走里頭!”我果真就走里面,腳都踩在了路邊的泥溝里,就這樣過了大轉彎,走上了犀牛嶺頂。我又看見了左側粥鋪里那個賣粥大叔,夕陽照在他的粥鋪木皮頂上,也照在他熏得烏黑的粥鍋上,沒有人喝粥了,他在守著粥攤,我們已經不渴不餓了,經過他攤前時他望了我們一眼,我跳上了父親的單車,車子沙沙響著往下駛去,還帶動了鏈條聲。我繼續拿出乒乓球玩。下嶺幾十米后,球突然跳出球拍和我的手心,咚咚咚咚地往前顛著滾,一直沿著公路中間滾下去,我驚叫一聲,身子一擺就跳車去追,父親一個急剎,左手回抄一把抓住了我,就聽一個驚天動地的喇叭聲響起:“啵啵——”一個龐然大物拖著一條黃色的塵霧從我們身邊呼嘯沖過,我聽到喳的一聲,龐然大物過去了,對面路邊,一只被壓成薄餅的黃色小片在一翹一翹地晃動。我哇地哭起來,十分傷心。父親瞪著我,惱怒地說:“你冇要命了?剛剛幾危險?那架嘢系大車啯啊!”又看著對面的黃色小片,嘆口氣,說:“算了,都回了一半路了,再回縣城買已經來冇及了,你還有一只,就愛惜點吧,冇在路上玩了。”我怏怏地跨上了車后座。

      晚上七點多我們才回到家,父親用一塊浸濕的舊布一遍又一遍地抹著那輛紅棉牌單車的車把、牛頭、鏈包和鋼線,直到把已經老舊的車子抹得一塵不染。我和二弟在地坪上一人拿著一只球拍玩那僅存的乒乓球,“嘚嘚嘚嘚”的聲音傳來,引得旁邊比我小的幾個堂弟堂妹眼睜睜地看著。

      十來天后,芳常興沖沖地跑上我們東垌楊,逢人就說:“喂,知道嗎?我大哥考上中專了,我大哥翻過犀牛嶺了,我大哥冇使擔大糞了,我哋屋里有吃國家糧的人了……”

      父親晚上回來一踏進地坪,望著正在圍墻邊拿毛巾扇風擦汗的人們,帶點興奮地說:“芳正收到了東江鐵路工程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了,要遷戶口糧油關系啯,遷了戶口就系國家干部了!”

      十爹傳仁在地坪邊拿毛巾扇風,這時望著父親說:“當年李怡光算命,真系算得好準啯吙,芳正算翻過犀牛嶺了!”父親說:“也不是算得好準,當年怡光講考上大學,但系芳正考上的系中專!”我母親從廚房走出來,倒了半勺洗鑊水在門口地坪上,說:“冇管中專大學,反正吃國家糧就系準啯了!”

      十一爹剛剛放下一擔柴過來,手里的毛巾扇得光肩膀啪啪作響,他一邊扇一邊瞄了我父親一眼說:“佢在天堂村教書,你亦在天堂村教書,佢考上了你冇考上,又有幾高興?如果系我哋東垌楊的人得做國家干部我哋才爽啊,人家系翻過犀牛嶺了,以后在縣城工作了,講冇定在大城市呢,你呢,你翻過犀牛嶺了嗎?一年去縣城你都冇有一次吧,你去又怎樣?翻過犀牛嶺又要返回來的,人家系永遠翻過犀牛嶺了……”

      十爹在一邊聽這對親兄弟的對話后嘰嘰嘰地笑。父親就皺皺眉,說:“你只佬真系爽啯了,講別人講到我啯,東垌楊西垌楊冇系同一只祖宗啊?有大喜事大家都光榮冇好啊?”十一奶此時就趕緊出來打圓場:“真系吃飽冇屎屙了啯,咁能?又上天堂山擔一擔柴回來啊!”在圍墻邊乘涼的二爹二奶、三爹三奶、四爹四奶和十爹十奶都發出一陣大笑聲。

      第二天,來賀喜的親戚們不斷走進西垌楊,西垌楊的小孩們也興奮得咿呀唱歌,因為他們的大哥頭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人。

      據村支書楊恒權專程來到景河家吃飯喝酒時說出的話,楊芳正是改革開放后天堂村第一個吃上國家糧的人,也是村里第一個中專生。聽到這話,景河和世珍笑得鼻孔都要開得火車過了。

      芳正金榜題名后,去年參加過高考的梁元龍在村代銷店旁邊開了一家理發店,每日有客源三五個,平時就跟人去大山上“趕山”,同苗全德一樣,他也被人稱為“趕山佬”了,大人議論說:“讀過高中就系讀過高中啯,遲早都考得上。但系趕山佬亦冇錯,吃到野貍肉!”

      還真是的,梁元龍隔三岔五就扛回一只狐貍或者白鼻鼠什么的,日子倒也過得安逸。

      村人繼續議論著楊芳正,他們拿我父親和芳正比,再拿梁元龍和楊芳正比,最后楊傳仁說:“人跟人真系冇比得啯,吃幾多米,睡幾大的床,早就注定了啯……”

      也許是為這些話作一個證明,兩年后的秋天,芳正被分到了東江鐵路局下面的玉林機務段。是年臘月二十三,小年夜,芳正就帶回來一個留著爆炸式發型的女子。我母親不知從哪里打探到的消息,說芳正老婆是東江市人,“正宗的城市妹,又高又靚,冇識講白話啯,景河世珍問佢,天堂村好嗎?要芳正翻譯始知乜嘢意思……”

      西垌楊的人們在臘月二十六那天舉行了一場婚禮,天堂村甚至鄰近幾個村凡是與我們長田垌楊家有些親戚關系的人家都來人飲燒酒了。橫跨三天兩夜四餐的婚宴啊,我們天堂村里叫“飲燒酒”,有時也叫辦酒,后來我才知道城里人叫婚宴。

      人客來西垌楊飲燒酒那天,每一批客人入屋,芳正的父親景河都要吩咐侄子芳深芳智放一掛炮仗。說到炮仗,還有一個細節,芳正的弟弟芳常去采購炮仗的時候,本來可以到村代銷店購買,可是他偏偏去了相鄰的平旦村代銷店,只因天堂村的代銷店是喬麗君在開,喬麗君啊,那曾是芳正的初戀,心里憤憤不平的芳常就繞開了她的店。他用單車拉著兩個蛇皮袋的炮仗回來,在大哥芳正面前得意揚揚地說:“我知喬麗君的店里有炮仗賣,我就系冇買佢的,我去了平旦買!”一幫堂兄弟姐妹都竊竊而笑,都說:“系啯,就要冇買佢的。”芳正卻把芳常悄悄喊到一邊,摸出五十塊錢塞到芳常手里,說:“你立即去村代銷店買兩袋炮仗回來,冇買的話,你就冇要燒從平旦買回的那兩袋了!”芳常一看大哥嚴厲的神色,只好悻悻地踩了單車去了。喬麗君看到芳常來,又驚又喜,忙不迭地裝炮仗,滿臉通紅地說:“幫我講聲你大哥聽,我祝佢夫妻早生貴子,白頭到老!”芳常一言不發,付了五十塊錢,提了兩袋炮仗走了。

      有一件事,據梁元龍后來在村里說的,芳常提著兩個蛇皮袋的炮仗走后,喬麗君的老公梁成強剛好從外面進來,望著芳常的背影,對喬麗君說:“結個婚有乜嘢了不起,最終冇系從我這里買炮仗?冇要以為你翻得了犀牛嶺,我總有一日亦會翻過犀牛嶺……”喬麗君不作聲。

      我父親作為長田垌隊唯一的教書佬,自然擔當了芳正婚禮賬房先生的角色。我站在父親身邊看他接收那些紅包和禮物,有條不紊地在一本貼了大紅紙的人情簿上一一登記,芳正母親耿世珍隔三五分鐘就要來看看,既看客人擔來的米谷布匹,也看父親登記的賀禮信封。她還對我說:“景青,你在此等著,我幫你舀碗飯來吃。”很快她就給我舀來了滿滿的一碗飯,飯頂上蓋著一塊又肥又大的扣肉,饞得我堂弟景平景威在一邊望著我不斷流口水,碰巧他倆的父親傳信來幫忙搬凳擺餐臺,見狀對兩個兒子說:“望乜嘢望?不過吃先吃遲罷了,等陣就有你哋的份啯!”又扭頭望了我忙碌的父親一眼,走出門廳后對旁邊人說:“識字都好,幫人家記記賬就有飯吃,連自己的仔亦得到特殊照顧。”說畢自己先哈哈大笑。那幫人也跟著笑了,都說:“仲要問啯?識字跟冇識字就系冇一樣,你見芳正嗎?在城市上班,娶的老婆亦系城市人,就算教書佬亦系動動筆就有吃!”

      那些話我和父親都聽見了,我聽得似懂非懂。父親只顧埋頭在那本人情簿上寫字登記,我卻發現他無聲地笑了。

      婚宴是按照當時習慣辦的,四餐,前后跨三天,一直到臘月二十八中午才散席,宴終人散。

      有一點是我后來才聽母親說的,喬麗君在聽說楊芳正回老家辦婚宴后,曾經托我母親轉給芳正一個紅包,當時芳正母親耿世珍知道后勸他不要收,但是芳正收下了,當然他沒有讓我那做賬房的父親在人情簿上記下這一筆。婚禮散后母親回家和父親說到這事的時候,父親坐在門后一邊抽水煙一邊不耐煩地說:“你管人家咁多事做乜嘢……”

      村里人開始談論望車田隊的周惠勇,他正在北寧高中讀書,大人們說周惠勇是個神童,在天堂小學讀書時就“考試百百聲(滿分)”,到了鄉初中后還是班上前兩名,后來考上了北寧高中,在班上也是名列前茅。老師說,天堂村很快就有繼楊芳正之后吃皇糧的第二個人了。

      果然,1982年8月,從天堂小學傳來了一個爆炸性消息:“周惠勇考上南寧建筑工程學校了,佢翻過犀牛嶺了,佢這世吃上國家糧了!”

      舉村皆驚。

      提起周惠勇,望車田隊的人都知道他父親叫周仁貴,母親叫蔡秀蘭。周仁貴是本鄉本土的老實人,蔡秀蘭卻是煌爐鎮社垌村人,秀蘭絕對稱得上水靈秀氣,早年跟母親在煌爐鎮開了一間布店,生意馬馬虎虎。有一天,店里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進來就要秀蘭剪十米黑布,秀蘭覺得奇怪,就問來人要這么多黑布做什么,來人十分年輕,身板強健,開口說:“我系幫人辦事。”蔡秀蘭再問辦什么事如此要布,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反正做的系大善事。”秀蘭見他如此故弄玄虛,就不再問,只給他裁了布。后來有許多次,這個年輕人都來她店里裁黑布。有一天,旁邊的店鋪主人告訴秀蘭:“這個人系師公佬啯,佢來你店里剪的黑布系做靈幡。”秀蘭恍然大悟,心里還是被唬了一下。但是此人相貌堂堂,很好說話,見得多了,秀蘭就不覺得有什么害怕了。這來來往往就是一年多,秀蘭和他已經是有說有笑了。不久,隔壁店鋪的人就開始在煌爐鎮幾條街都傳說:“我隔籬那個秀蘭啊,跟那只師公佬啊,未知幾好……”

      可是秀蘭最終卻沒有嫁給那個師公佬,原因是師公佬家里早已經有老婆了。不久,秀蘭被父親母親罵丟人現眼,開始著急為她找人嫁,連找了好幾處都找不到答應的婆家。終于有一天,同在煌爐鎮開鋪的耿鎮河幫了忙,為她找到了五十多公里外的鵝石鄉天堂山腰三十多歲的貧農周仁貴。那周仁貴和她同房的第一夜,看到她微鼓的肚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實巴交的他卻十分寬容,知道憑自己的家境和相貌娶不到這樣漂亮的女子,就把她當金當寶看,主動把被子抱到床尾,說:“你放心,在你肚里的儂兒未生出之前,我冇會強迫你做那事。”秀蘭就感激涕零,覺得遇上了好男人。

      村里有人傳說,整整七個月周仁貴都沒得過秀蘭一回。然而卻有村里的二流子牛發水覬覦不已,總覺得秀蘭比自己老婆漂亮了十倍。秀蘭每次去田垌摘豬草,或者上后山斫柴,牛發水都借口趕山,端著打鳥槍不遠不近地跟著,有一次在后山,牛發水走近了,丟了打鳥槍就抱她,周仁貴提著柴刀就出現了,實際上周仁貴一直遠遠地跟在蔡秀蘭后面,他怕山高路陡這個懷了不知誰人種的老婆遇險,更怕這個漂亮老婆遭遇村里幾個壞男人的不測,因為在他迎回蔡秀蘭時就聽說二流子牛發水說過一些下流的話,這時他一聲怒吼,扔了柴刀,上前一個抱摔就把牛發水摔了個狗啃屎,牛發水惱羞成怒,撿起打鳥槍就指著周仁貴,周仁貴拍著胸脯說:“你開槍,你扣扳機,你冇扣扳機你就系牛整出的!”牛發水終究是不敢,收了槍悻悻地走了。牛發水一走,蔡秀蘭就抱著周仁貴哭了。

      也許是巧合,第二天就發生了牛發水被大蟲吃了的事件。村里的老人都說,這是上天報應了。

      后來,蔡秀蘭就生下了周惠勇。按照村里的風俗,不是自己的種一般不辦“出月酒”和“對歲酒”,可周仁貴在周惠勇滿月時想方設法辦了兩桌,在周惠勇滿一歲時又辦了五桌,雖然菜品不多,但天堂米酒管夠。“出月酒”和“對歲酒”一辦,就表明周家對這個孩子的血統毫無異議。蔡秀蘭為此對周仁貴感激涕零,更加死心塌地跟定他,后來又為他生下了兩男兩女。

      然而村里還是有人在悄悄地傳說,周惠勇是蔡秀蘭的“帶歸仔”,甚至還有流言說周惠勇與楊姓人家有關。難道與我們長田垌的楊姓老人有關?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講鬼我們都不信。有一次不知是哪個小孩說了這樣的話后,隊長二堂哥景河在曬場上惡狠狠地罵:“哪家的死絕種,吃屎啊?想死啊?傳咁樣的下三野四話!”自此,這樣的流言在后來的幾十年里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過另一種說法卻傳了出來,周家人說,蔡秀蘭帶來的身孕一回家就流掉了。憨厚的周仁貴有幾次遇到村里幾個愛管閑事的人旁敲側擊的詢問,他漲紅著臉,斬釘截鐵地說:“你哋亂講,周惠勇就系我的種,我的種……”

      自從周仁貴父親患了慢性腎病,母親患了心臟病后,任周仁貴蔡秀蘭夫婦二人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這個家庭的困苦命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周惠勇和小一歲的弟弟周文勇的上衣褲子沒有不打補丁的,好不容易剪了一塊布料,母親就做了一條新褲子,規定兩個兒子“輪到乜人跟大人去飲喜酒乜人就穿”。因此每當喜宴上看到兩兄弟中哪一個來了,就有人跟他開玩笑:“這回又輪到你穿新大褲了?要記得夾一塊扣肉回去給文勇(惠勇)吃啊!”每每這時惠勇(文勇)就會羞愧不已。

      三兄弟中,秀蘭管得最嚴厲的就是周惠勇,穿的衣服打的補丁也最多,秀蘭總是對惠勇說:“你系大哥,就要讓讓細佬。”惠勇讀書了,秀蘭經常對他說的是:“你要上初中,上高中,還要上中專大學,要跳出天堂山,否則的話,你的命比我還要慘!”

      周惠勇讀書果真是最用功的,成績也最好,有一回他跟兩個弟弟說:“我知道成日有人笑我哋母親,總有一日我要吃上國家糧!”

      1982年夏天,周惠勇在兩千多名考生參加的預考中過關,成為全縣獲得高考資格的一千名考生之一。高考成績公布后,包括上中專線在內有三百多人金榜題名,周惠勇成了改革開放后我們天堂村里出來的第二個中專生。

      那時,楊芳正盡管早早就吃上了國家糧,但是他讀的是村里復式中學高中部,且在高中畢業后做了三年民辦教師才考上中專,而周惠勇是我們天堂村小學成立以來第一個考上鄉初中和北寧高中,最后考上中專的應屆生,所以意義非比尋常。大隊和小學決定,要在周惠勇去學校報到那天,在全村人面前搞一個盛大熱烈的歡送儀式。

      我至今腦海里還保留著村里敲鑼打鼓舞獅子歡送周惠勇上學的情景。9月初開學不久的一天,校長牛義貴吹起了又長又響亮的哨子,我們全校師生被指令分列兩邊,少先隊員全部戴好紅領巾,教導主任楊書桓指揮我們排成了二十多米的通道。

      周惠勇來了,胸前戴著一朵海碗大的紅花,英俊的臉上充滿了喜悅和有點羞澀的笑容,他的父親周仁貴和母親蔡秀蘭一人提著一只布袋跟在后面,兩張臉笑得像兩朵燦爛的南瓜花,不停地向兩邊的師生和不斷涌來的群眾招手,似乎這個歡送場面的主角不是他們的兒子而是作為父母的他們。響器隊敲打著震動耳膜的喜慶的韻律節奏: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鏘咚咚鏘……兩頭醒獅在大隊部門口高高地躍起抖舞。我清楚地聽見我們的數學老師楊書桓在身后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整個周氏家族的風光啊!”

      很長一段時間,天堂大隊的家家戶戶都在談論周惠勇,我十一爹就習慣每次擔柴回來后,一邊拿著毛巾在圍墻邊拍肩膀上的柴草一邊感嘆:“天堂村出了一只周惠勇,當年窮得屁股都遮冇住,天堂村人人笑佢,誰想到佢有今日?真系寒門出將相啊!”杉木田隊會看風水和算八字的李怡光則說:“我算過了,周惠勇就系太白金星下凡,系當大官的料,可能做到省長,就系搬古話講的巡撫,就算冇做到巡撫,至少亦可以做到市長,就系知府!”

      幾乎有孩子讀書的父母都拿周惠勇作為勵志的榜樣,我父母自然不能例外,父親說我:“我睇周惠勇亦冇見得就系神童,我教過佢一年,寫的作文還不有你的好呢!”周惠勇的作文也許真的比我優秀,我父親這樣說大概是想鼓勵我:別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不過在那時候,我還真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那時,和父親一起教過書的楊芳正已經從東江鐵路工程學校畢業,分配到了東江鐵路局,正兒八經地吃起了“國家糧”。 分田到戶后,父親雖然也開始領工資了,但因為還是民辦教師,工資只有三十二元,比屬于公辦教師的校長牛義貴少了三十元,比和他關系很好的同事萬世紅少了二十五元,他那種內心的焦慮感和失落感可想而知。他自知無法跟他們比,他轉而希望兒子能夠實現他的心愿。

      生活哪里由得父親去想象和選擇?正如十一爹有一次在屋廳門口與十爹聊天時說:“有人輕輕松松翻過犀牛嶺,吃上了國家糧,有人追求大半世亦吃冇上,我講啊,生在天堂山腳下,就只能向天堂山認命!”

      他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對他弟弟我的父親說的。

      父親在圍墻邊坐著抽水煙,用燃燒的柴棍壓煙筒嘴上的煙絲,埋頭吸,不吱聲。灰色的煙霧一圈一圈地升上被柴煙早熏得黑溜溜的屋頂,地上已經留下了兩攤水跡橫流的煙屎。

      父母的嘮叨兼催促,楊芳正和周惠勇的榜樣作用,終于使我落了勤力。1985年,我考上了鵝石鄉重點初中。1988年,我又一鼓作氣考上了北寧高中,那可是縣里的重點高中啊,我是當年全村唯一考上的學生。一時間,天堂村沸騰了,他們覺得我肯定就是下一個周惠勇。父母擔大糞淋禾苗也變得喜滋滋的了,由于步子邁得大邁得快,糞水一蕩一蕩地濺在褲腳上,臭氣熏天,路人都笑了,父母也笑,卻覺得什么臭味也沒有。

      可是,三年過后,我讓父親母親失望了,1991年的高考,我名落孫山。

      那個8月,父親母親起早摸黑下地,做完夏插回來,父親借著昏黃的十五瓦電燈光坐在廚房門后抽著水煙筒,抽完了就使勁摔打水煙筒的煙屎,把煙屎摔得滿地飛濺。母親在一邊生火炒菜,一邊嘮叨:“系嘛?那日我擔水碰爆水缸,那時,我就知道兆頭冇好……”

      家里對我的三年期望落空,正在讀高一的二弟回來后,見到叔伯堂哥都盡量躲著走。在廣東打工的三弟那天夜里打回電話,得知消息后只是喃喃自語:“怎會咁樣的……”

      十一爹則每天晚上穿著中褲光著上身坐在圍墻上,拿毛巾噼啪噼啪地拍打著肩膀胳肢窩納涼,一看到十爹從那邊巷口過來,就說:“傳仁啊,這世上有的事仲系要認命,好比讀書,有的人要復一復二始考得上,有的人復二都冇敢講一定考得上,你以為翻過犀牛嶺咁容易啯咩?這就系命啊!”

      十爹也穿著中褲光著上身,肩膀搭了一條手巾,這時也取下來噼啪噼啪地拂打著脖子、肩膀和胳肢窩,靠著圍墻說:“系啯,就像我們屋里景海景全景強三兄弟,冇讀得書啯,這世估計都冇翻得過犀牛嶺了,就系玩泥屎的命,聽佢哋了,冇讀書就冇讀書,以后辛苦亦冇要怪我,揾到飯他們就吃,揾冇到佢哋就冇吃!”

      三奶赤著雙腳走來了,慢悠悠地說:“你哋個個都講要讀書,我景先冇讀得書,在屋里又冇見餓得死?”

      十一爹笑哈哈地說:“做田如果餓死人,仲系共產黨社會啊?讀得書去,以后坐辦公室舒服啊!天熱了有電風扇吹,冇像我哋,只能夠拿條手巾拂拂!”

      三奶依然慢悠悠地說:“要乜嘢電風扇,一條手巾亦過得完大熱天!”

      幾個人都笑起來。

      父母此時在廚房里,一個坐在門后悶聲抽水煙筒,一個坐在灶門前生火煮豬潲。他們滿心指望我金榜題名以便在村里和左鄰右舍面前挽回一些面子,我卻如此不爭氣,他們的心里當然比我還難受。

      沒有誰能理解我父親母親的痛苦,包括我。我說過,父親一直要求我考上重點高中。“初中要重點,高中也要重點,否則就冇去讀了,讀了亦要回來種田啯,走冇出天堂山啯!”父親在我考前就這樣斷言說。

      父親藏在廚房后面拼命抽水煙筒的時間更長了。他抽的都是隊里烤煙爐賣剩的煙葉自制的煙絲,嗆味十足,常常熏得我們也跟著咳嗽。他在門后咳,母親在灶前用火鉗給灶里通火,我在房間里攤在床上望著屋頂的檁子發呆。我可以聽到地坪上的聲音,并根據聲音想象到沒看到的一切——十一爹剛從山上斫柴回來,正在圍墻邊用毛巾拍打著脖子和肩膀上的柴草,一邊打得啪啪響,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說:“睇來仲系斫柴實在,一擔柴賣了可以撈佢十幾文。讀書如果考冇上大學,翻冇過犀牛嶺,讀幾多都冇有用!”

      我一拳打在木床上,砰的一聲響。不用說,十一爹這樣含沙射影就是針對我們。我有時真不明白,他和我父親一奶同胞,為什么總是對我們冷嘲熱諷?相反,對門的二爹三爹四爹十爹他們,這四個和我父親及十一爹同一個阿公阿婆的伯父,記憶中好像沒有嘲諷過我們一次。

      我曾經想過,假如我去讀普通中學,我的讀書生涯會不會就此終結。我還想,難道那些讀了普通中學的學生,后來的命運就一定會很落魄嗎?

      我落榜后,因為左鄰右舍和路人的閑議,我不好意思擔糞水了。我想,反正是在等待,如果考上就不用擔糞水,如果考不上,那擔糞水還有的是時間。

      同村的幾個考生還有更差的,他們開始互相串聯,商定跟人去廣東打工,年尾可以帶回三五千塊錢。我怯怯地對母親說:“我亦想去廣東打工。”母親把我的話轉告了父親,父親徑直找到我,說:“你真系冇爭氣啊,想做泥水工?你想過嗎?屋里就分得一畝五分地,如果你三兄弟都留在農村,以后怎吃飯?想有飯吃你就要沖出天堂山翻過犀牛嶺!”

      二爹見到我也說:“我哋東垌楊亦要出個大學生了,否則被人睇小啊,你睇西垌楊的芳正,考上中專后有分配,吃國家糧,幾威風啊,我哋東垌楊冇能夠輸啊!”

      只有十一爹會說相反的話:“讀咁多書有乜嘢用?你老豆系教師佬了,你以為翻得過犀牛嶺?冇系一樣留在山窿里!”我總覺得他話里有話。

      我們家在村人面前完全失去了說話的勇氣。

      有一晚我從沖涼房出來,拿著洗澡桶回廚房,看見門虛掩著,父親母親在說到我,我屏聲靜氣站著聽,父親在門后抽水煙,母親在灶門口放了一個大簸箕,簸箕里有一個大木砧板,她在咔嚓咔嚓地切豬草。切了一會兒,嘆口氣說:“景青這仔,睇起來亦冇笨啊,這次考大學我以為考得上,偏偏冇有份,我的心呀,跟油煎這樣。這屋頭屋尾的人也系,風涼話一陣一陣往我背脊吹。”

      父親默然了一會兒,又抽了一會兒水煙,說:“這幾年我求人連面皮都冇要了,借了兩千幾文供佢讀書,一心望佢爭口氣,那年佢中考落過榜,冇想到高考又落榜,只怕以后我哋要被村里當成典故講了……”

      傍晚,就連十爹都在地坪上和九爹聊天時說我:“人人都想翻過犀牛嶺啯,但系冇系人人都翻得過啯……”

      那天晚上,我揪著自己一大縷濕頭發,就想把自己的腦袋揪斷了。我把洗澡桶放在門口,直接回房像蛇一樣懶躺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煎熬中,我決定了自己第二天的行程。

      8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天下起了蒙蒙細雨,我拿了父親的五十塊錢,一個挎包里裝進兩套衣服和一本《綠風》詩刊,一本《朦朧詩選》,寫了幾個字說明去向放在桌上,偷偷去了縣城車站,我的目標是海康縣金光農場我九爹的家。

      班車到海康要走五六個小時,從北寧站出發后,班車經過一片片收割了稻子的水田,一扎一扎已經被脫粒的稻稈聳立在田里,在淅淅瀝瀝的雨霧里像一個個溫馴的守望者。從北寧到博白雨一直在下。到了合浦縣與廣東廉江縣高橋鎮交界的山口鎮時,雨突然下大了,山間公路上涌起了一場輕飄慢灑的大霧,把這個季節蔥蘢的林木染成了一片綠暈,灰蒙蒙的公路上看不清雨腳,讓人想起人生茫茫。

      愛情常遇暴風雨,

      人生難免不如意,

      淚與歡笑成對比,

      冬去春來是溫馨。

      …………

      我臉朝窗外,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朦朧中,我看見縱橫的水流也在窗玻璃外表面無聲地淌著,這使得我面前出現了大雨滂沱的情景。韓寶儀那酒廊情歌式的歌里唱的雖然都是愛情,但在我聽來句句都是關于人生理想的追求。我想起自己對作家夢想的癡迷,三年沉迷文學創作,以致嚴重偏科,高考成績專科線也沒上。為了我能讀書跳龍門,父母曾經低三下四借債,現在卻在家經歷著親戚鄉鄰的非議恥笑,我憂心自己的命運,痛恨自己不爭氣,忍不住握起拳頭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大腿。

      人生的旅途喜與悲,

      風風雨雨會過去,

      命運握在你手里,

      成功更要靠自己,

      抹去眼中的淚滴。

      …………

      我抽了一下鼻子。窗外依然雨水茫茫。我已經在路上,是否能握住命運,我覺得就像窗外的雨水一樣迷茫。

      傍晚六點多我終于出現在金光農場場部我九爹一家面前。雷州半島是個晴天。我也見到了十二堂哥景全。景全那年從老家來到金光農場后,定居農場的九爹和九堂哥景光幫他聯系承包了農場的一百畝甘蔗。我就是想來到這里跟他一起斬甘蔗的。

      此刻,我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九奶舀給我的飯,一邊對九堂哥景光說:“我要跟景全哥斬甘蔗。”我的九爹、九奶、九堂哥景光和十二堂哥景全的眼睛都直了,一個接一個地說:“你一只讀書仔,能做這種累死人的活?”

      “你以為離開了北寧,就算翻過犀牛嶺了?”

      “你現在仲冇系做辛苦工、低等工?”

      景全早吃飽了,他在一邊剝著菠蘿說:“得,你冇想讀書,先跟我試試味道,等你知道辛苦了再回去讀書亦冇遲!”

      我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吃飯。

      第二天早上大約六點,景全就從他的住處來到九爹的房子喊我起床,我剛穿上我的褲子,啪的一聲,景全扔給我一條陳舊且沾滿泥巴的牛仔褲,“去斬蔗了,你還穿你那條大褲啊?冇夠半日就要成泥褲了。穿這條,一月冇洗都冇爛!”

      我褪下自己的褲子,穿上了這條鐵皮一樣散發著酸餿味道的牛仔褲。牛仔褲像甲殼一般裹著我的雙腿和屁股,這使我很不舒服。牛仔褲的襠部太淺了,穿起來好像有誰要把我的兩條腿扯開似的。我十二堂哥景全說已經穿了它半年了,沒有洗,我從他手里接過的時候,聞到了一陣陣的餿味。我皺著眉頭,噴著鼻子。

      我們坐著拖拉機出發了,拖拉機突突的聲響掠過金光農場的平原,公路兩邊的桉樹林帶一排排地向后退去。平原真遼闊,天空灰蒙蒙,我們的拖拉機在公路上奔馳。這里除了林帶就是甘蔗林,每年夏季臺風又大,于是這地方就有了許多林帶。林帶長得很好,一棵一棵的桉樹直愣愣地向天空擎著。顛顛簸簸地走過兩公里的橡膠林機耕路,到了青紗帳一般的甘蔗林邊。這是十二堂哥承包的甘蔗地,據說有十畝。十幾個說著潮汕話的人和我們一起啪啦啪啦地開始斬甘蔗。我們都拿著一把鉤刀,砍倒甘蔗,削根須,除蔗葉,用帶來的竹篾在一把甘蔗的兩頭各扎一圈,就有人扛著送到旁邊等著的拖拉機上,裝滿后,我堂哥會和司機一起運到海康糖廠。

      斬甘蔗可以吃甘蔗,這是十二堂哥景全和他的朋友來之前就對我說了的,于是我凈揀那些飽滿疏節的甘蔗咬。我吃得糖水淋漓,十分放肆,然而他們卻看著我笑。“食甘蔗都未識得食,喏,這是‘九九七’,毋睇佢細,比你手上又粗又硬的那根甜。”景全說。我接過景全遞來的那根窗格子樣大小的鵝黃色的甘蔗,張嘴咬了一口,可不,比我剛放下的那根甜多了,但也硬多了。從那時起,我學會了辨“九九七”,學會了在茫茫青紗帳里吃良種甘蔗。

      蔗地茫茫,綠海無邊,雷州半島的甘蔗林就是遼闊。這在我斬了七天甘蔗之后累得雙膀發酸掌起血泡才終于意識到。我滿鞋底的黃泥踏著蔗地幫助搬運甘蔗,把它們堆到膠輪大車上,我第一次見到雷州半島上也有牛拉膠輪大車轉得吱吱咯咯響。跟他們奔跑在廣闊的平原上,我才知道,大平原的確比老家天堂山遼闊。勞動真辛苦,晚上我躺上床,撐開四肢,望著天花板,決心第二天不再去幫他斬了,跟九堂哥景光打野鴨去。我知道景光經常去水庫邊打獵,我剛來的時候他就想叫我去了,全是景全拉我去斬甘蔗,搞得我現在這么辛苦,腰酸臂痛,掌起血泡,狗日的明天不去了。可一覺醒來,我又想起了“九九七”,想起阿娟也會來,于是我勇氣倍增,又操起了那把黏膩膩的鉤刀,套上了那條惡臭的牛仔褲……

      十多天后,我的手上腳上甚至臉上脖子上全是蔗葉割傷的一道道口子,又癢又疼。景全給我穿的那條又舊又臟的牛仔褲全是泥巴,汗水流下濡濕后又厚又重,可是我按景全說的一直不洗,每天出工就穿上。每當我和幾個雷州仔一起登上景全駕駛的那輛拖拉機,站在后斗里的我迎著早晨濕熱的涼風往五里地外的甘蔗林趕去,我感覺到了一種粗糲而快樂的生活,以及一種迷茫而放任的悲壯。

      那天九堂哥景光過來叫我去他們家吃晚飯,九爹憐憫地望著我說:“嘗到苦力的味道了吧?你以為斬甘蔗系耍筆桿子呀,這碗飯冇系你吃啯,我已經打電話跟你阿爸講了,佢好快就來接你回去復讀!”

      兩天后的早晨,一身粗布衣衫沾著田里泥點滿臉倦容的父親出現在我面前。父親肯定是在插田的間隙來不及換衣服就連夜乘車過來的。景全讓我們在一起說話,他在一邊的甘蔗地削甘蔗,一會兒拿來了兩三根削了皮的黃肉甘蔗。父親把十二堂哥景全給我削了皮的一根甘蔗放在草地上,看著我說:“復讀班的名額只剩下三名了,我找了教育組長陳祖華幫忙才爭到一個名額。開弓沒有回頭箭,你不去復讀前面的努力就全作廢了。”又說,“我這輩子就系民辦老師了,你呢,講冇讀書又讀了十幾年,難道就甘心這樣沉淪落去,在這里斬甘蔗?男人要有夢想,有夢想才有出路啊!”

      我跟著父親踏上了金光農場的早班車,前往南興路口轉乘海安開往北寧的班車離開雷州半島。那一刻,我心里竟然升起一絲惆悵,為我不可預知的前途,也為我剛剛熟悉有了一點兒感情的農場。經過差不多一個月的勞累體驗,我知道自己很難勝任這份工作,但是離開這里,我會不會取得那條路上的成功?不管了,還是走吧,也許這里的生活真的不適合我,我的路該朝著另一個方向,我的人生到了由我開辟的時候!

      車子在蒼茫青紗帳掩映的公路上奔馳,淡霧輕紗的晨曦里有小鳥飛起,它們像在追逐著什么,也像在逃避著什么。再見了,青紗帳,在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里,你曾經為我遮擋了我難忍的羞愧和恥辱,雖然你也折磨我,但我是甘愿的,也是留戀的,因為我的前方還是迷茫,我不知道哪天是否還會回到這里。我撫摸著手臂上甘蔗葉留下的道道傷痕,父親在我身邊沉默不語,我的視野循著綠色甘蔗林夾峙的公路打開了一條劈波斬浪的路。

      1992年8月的一天,我領到了廣西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母親高興得嗚嗚地哭了,不顧滿手灶灰抹著眼淚,顴骨和雙臉上頓時一片黑臟。她哽咽著說:“仔,你終于翻過犀牛嶺了,你要吃國家糧了……”

      父親雖然沒太多喜形于色,但一看就知道他是高興的,盡管他仍舊坐在門后抽水煙,但是他的眉毛已經揚起來了,往日能捂住他的整個嘴巴的水煙筒口已經捂不住了,他的半邊嘴角漏了出來,快樂的煙霧也從那個嘴角噴出來,裊裊娜娜地在廚房上空升騰。

      我大學畢業前夕,四十四歲的父親通過嚴格的考試和體檢終于轉為公辦教師,到底吃上了國家糧,此時,他比堂侄楊芳正吃上“國家糧”整整遲了十五年。我也順利通過雙向選擇被市糖煙公司錄用,芳平做了市郊興民鎮初中老師。村里人都說:“楊景青同楊芳平一樣亦翻過犀牛嶺吃上國家糧了。”還有人評論我們家:“阿祖公骨黃了,保佑了,兩子爺都吃上國家糧了……”

      只是,有時十爹在地坪上和幾個伯父聊天,偶爾會曬上一句:“有的佬國家糧系吃上了,就系仲在天堂村,始終冇翻過犀牛嶺……”

      第三年,在鵝石鄉初中做了十六年總務的梁成強在市區買了一套大房子,還花了十多萬裝修,進住那天,梁成強遍請了村里的三親六戚,在北寧國際大酒店開了五十桌酒席,梁成強和喬麗君一桌一桌地敬酒,每到一桌都大聲說:“你哋知嗎?我翻過犀牛嶺了!難道只有楊芳正楊景青周惠勇那些讀書佬才算翻過犀牛嶺?我在北寧街買了房了,裝修得眨眨靚,我亦系翻過犀牛嶺了……”

      喬麗君的臉有些微紅,梁成強一說話她就偏過頭去跟另一桌人說話。不管怎樣,對于梁成強的話,所有的三親六戚都舉杯歡呼。

      (作者簡介:梁曉陽,廣西北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玉林市作家協會主席、北流市文聯主席。在《花城》《中國作家》《天涯》《廣州文藝》《美文》等刊發過作品。出版散文集《吉爾尕朗河兩岸》《一個文學中年的心靈史》,長篇小說《出塞書》等。曾獲首屆三毛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