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唯有杜甫
      來源:解放日報 | 楊獻平  2024年08月27日08:20

      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杜甫的《春夜喜雨》,尤其那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儼然是好的文學作品的標準,即在無形之中打動人心、深入人心。好的文學作品就應如此,一個功用是“潛”入人心,另一個功用是“潤”人心,而最大的動作是“潤物細無聲”。每當想起杜甫此詩,我整個人會感覺到一種毛茸茸的生機和持續無聲滴落的水。

      杜甫一生似乎都在顛沛流離,都在張望和探望,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如“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再或者,就是不斷地造訪,如“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如“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

      他的這種訪舊尋親旅程,似乎都是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他窮,心卻從來富貴,富得滿天下都無法盛放,富得令好多人自慚形穢。他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精神和情懷可謂“富甲天下”。

      杜甫給我的強烈感覺是,一旦肚子不餓了,他就開始寄情山水、憂國憂民;一旦肉身有了著落,他就開始深入自然萬物與廣大民間,體察時代的本質和百姓的現實,進而以他的詩歌抒寫大地性靈、時代的本質與內心情懷。他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等詩句,完全可以媲美李白的同類作品。后人將這兩位詩人并稱為“李杜”,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恰切的。還有哪個詩人能與詩仙李白并肩呢?還有哪個詩人能以卑微之身以詩歌為時代畫像呢?

      唯有杜甫。

      我知道杜甫,始自少小時語文課本里讀到他的《春夜喜雨》。杜甫用一首詩表達了農耕時代人們最樸素的喜悅之心,那就是“好雨知時節”,春雨對大地萬物恰逢其時的潤澤,預示著豐收。一首詩歌能做到如此的簡單和龐大,清淺和深厚,百字敵千卷,是了不起的。再后來是他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的“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這種感情是宏大的,其中有家國和黎民,也有個人對美好生活的渴望。

      我讀古詩,每每從中領略到的,除了文化氣息上的古老與新鮮、生命內在的悲傷與蓬勃,還有詩人的責任與擔當、情感與夢想。而詩人杜甫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與誕生在盛唐時期的李白不同,杜甫出生于712年,此時正是唐朝由盛轉衰的時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他的詩句里凝結著他的憂國憂民與悲天憫人。

      杜甫的代表作三吏三別,記錄的是安史之亂之中的民間疾苦、人在亂世的飄零與困苦。杜甫也因避安史之亂流亡入蜀,在這里筑茅屋而居。張九齡詩說:“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杜甫一生總是漂泊,從這里到那里,不斷地投親靠友,他的身心和大地發生著深刻的聯系。我常常想,如果杜甫的命運如李白一樣,他的詩歌會如何?如果杜甫像高適五十歲而仕途而扶搖直上,他的詩歌又將如何?這些都是不可假設的。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對苦難生活的親歷與親嘗,便不會有杜甫的詩歌。

      我剛到成都的時候,去杜甫草堂,那天天氣溽熱,但游客眾多。我在草堂內外流連瞻望,不斷發出嘖嘖贊嘆,不由想到,杜甫可能是欣慰的,他以一己之力使得自己的“茅屋”成為今日的一個人文景點,為成都增加了難以估量的文化重量。這是他和他詩歌的后世功德,也是今人一大幸事。

      坐于悶熱無風的竹林里,遙想杜甫當年在此地的生活。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瘦弱的中年人,胡須發白,眼睛里堆滿憂愁。應該就是在這里,杜甫寫下了《蜀相》《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和三吏三別等名篇。“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好像是古來寫諸葛武侯最好的作品了。杜甫年代的武侯祠還算在“城外”之地,現在的武侯祠則深陷鬧市。諸葛武侯之“出師未捷”,與杜甫本人的命運也頗為相像。

      杜甫是一個現實情懷極重的詩人,他的詩歌體現的是中國文人難得的現實情懷,而且極其雅正、干凈和純粹。他總是在憂慮,也總是在渴望;總是在尋求,也總是在失望。正如他詩句所說:“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我兀自以為,杜甫的哀傷是多重的,第一重是自身懷才不遇,抱負不得施展:“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第二重是目睹黎民黔首離亂現實生活的疼痛不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第三重是因生活勞頓與人生無望而產生的孤獨與落寞:“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第四重是對家國破碎、民生凋敝的悲愴:“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中年之前,我很喜歡李白和李商隱,讀杜甫詩歌并不多,總覺得他太過愁苦和憂患。現在則覺得杜甫的詩歌不僅是現實主義的“巨擘”,也是自然主義的“童子”。“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命運坎坷,但其愛民之情發自肺腑,歷經歲月,依然炙熱。如蘇軾《王定國詩集敘》中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至于杜甫的詩歌作品,司馬光說得最是確切:“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也。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

      聶魯達說:“詩人的生活必然在他的詩歌中得到反映,這是藝術的規律,也是人生的一條規律。”杜甫就是這樣的詩人,與其說他在書寫“詩史”,不如說他“以身為史”,他的現實主義情懷,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一種感召。記得很多場合,我以杜甫《贈衛八處士》為例述其詩歌創作之方法,美贊其“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和“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以為那是神來之筆,其中有對人生際遇和生命本質的喟嘆,也有人與自然的照應、情感的純粹與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