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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動物敘事與生命之美——評王族《雪墻》
      來源:《長江文藝》 | 徐遠昭  2024年08月21日20:40

      王族的小說擅長在邊地雪原人與動物的關系中展現獨特的生態風貌與絕境中的生命體驗。中篇小說《雨和雪的聲音》講述了連長歐陽家良帶領部隊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修路,因路線會影響狼群牧民建議修改方案,主人公在一個大雪天救了巴特爾的羊群并幫其找到了父親的遷墳地址,最終解決了困難。本期的《雪墻》一如既往地選擇作者熟悉的邊疆題材,繼續書寫人和狼的關系。王族摒棄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將動物視為有思維有情感的靈性存在,挖掘動物身上的閃光點,通過特殊情境下人與動物的自由選擇,彰顯生命的善良與美好。

      作者對筆下的動物充滿了感情,并挖掘出其多維而人性化的一面。《雪墻》通過細致的描寫展現狼的溫善,表達了對狼這種動物的贊美。熱汗臨死前見證了狼群的自救,弟弟別克在父親達爾汗的教育下意識到不能打狼,在樹林里救了一只被鋼絲套子拴住的狼。在幫忙尋找細狗時,別克目睹了一只狼幫細狗啃樹根最后累死的場景,他更加堅信狼的善解人意,而不是只有令人畏懼的狼性。最后面對打狼隊員的追捕,他開槍打向雪墻,救了白鬃狼和小狼崽。整個故事娓娓道來,各個部分環環相扣且層層推進,直至結尾到達高潮。與《雨和雪的聲音》不同,小說中的狼始終以正面形象出現,不曾主動對他者造成過傷害。當七只狼發現被困雪山的熱汗無法動彈時,它們用所剩不多的力氣發出哀號,表達對熱汗即將死去的無奈;當七只狼自己快要被餓死時,一只老狼決絕地選擇奉獻自己,讓狼群把自己吃掉;白鬃狼之所以突破界限來到托科村,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雪崩“豎起一道無法逾越的高墻”,當它知道自己逃生無望后,整整一夜抱著孩子不動,讓小狼崽安然入睡……《雪墻》中,狼不再是低人一等的普通動物,它們聰明果斷,機警靈活,會憂傷會恐懼會愛會怒,充滿奉獻精神,擁有感恩之心。它們是充滿人性乃至神性的高貴生命,不僅與人類平等,還在某些特定情境具備人身上所沒有的閃光特質,是令人敬佩和值得贊美的,也讓人在感動的同時感到慚愧。

      與側重于表現動物的靈性善良不同,王族筆下的人類呈現出人性的復雜豐富。《雪墻》中有的人缺乏生態意識,唯利是圖,即使對病懨懨的小狼崽也要下毒手;有的打狼隊員認為一只狼也沒有打到有損顏面,以打到狼為榮,想早點打到狼早點交差領賞。別克認為“狼身上并沒有邪氣,真正的邪氣在人心里,人把邪氣變成了欲望,所以人變得很邪惡”。多爾林殺死一只狼的同時也失去了一只左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與之相對,作者耗費大量的筆墨塑造了主人公心地善良、勇敢正義、心懷悲憫的光輝形象。在天寒地凍的灌木叢里,別克想到鋼絲套子會逮住兔子,會感到心酸;當他看到鋼絲套子拴住了一只狼時,更是冒著危險解開套子幫助狼脫身。當他發覺白鬃狼出現了,回家對父親說,誰傷害白鬃狼他就跟誰動槍,在死亡雪墻前,別克選擇果斷朝雪墻開槍,化解白鬃狼的困境。那震天的槍聲,也是給人類敲響的警鐘。

      《雪墻》批判了殘害生靈、破壞自然生態的行為,傳達出人類需要敬畏自然、與天地萬物和諧共生的主題。作者意欲在人與狼的鏡像關系中讓人類反觀自身,為傷害動物的行為感到慚愧,從而喚醒人性之善。熱汗身為打狼隊長,因一場大雪凍死在山上,這讓別克意識到“狼比人聰明,內心更比人有力量,所以不要打狼,人會更吉祥平安”。達爾汗也意識到因果有報,可悔之晚矣,告誡別克“要學會敬仰狼,它們是神靈,身上有神奇的力量”。在父親的引導下,別克對于自然的認識逐步加深,心底善待動物的種子也日漸發芽。《雪墻》是一篇寓言小說,充滿反思性和警示意義。正如達爾汗所言,“人,狼和萬物在一起,都是天地的孩子,都是蒼穹之下的一場動蕩,冥冥之中有蒼穹的眼睛在看著一切。最后的這場雪崩是一個警示,告訴人和狼,在萬物之外有可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作者通過人物之口,強調狼和人一樣是生物鏈的一環,都生活在強大的神秘力量下,人類應當放下偏見、敵意和仇恨,與狼友好地相處,敬畏自然,就像在遙遠年代那樣。拯救狼,也是拯救人類自己。倘若人類能站在更高的維度審視與動物的關系,也必將能更好地處理自我與他人的關系。“自然生態”改善了,“精神生態”也將隨之改善。

      如果說《雪墻》有著白鬃狼和小狼崽雙雙存活的圓滿,那么《陽光中的狼》(發表于《芳草》2024年第3期)則是關于公狼和母狼雙雙赴死的凄美故事。后者講述了兩只狼因沉醉于清晨的露珠而誤入村民的領地,面對圍打公狼用身體掩護母狼逃脫,人們將公狼剝皮剁碎,將狼皮搭在柵欄上,母狼第一次為了叼走狼皮險些喪命,但它仍不放棄,第二次發現無法跳起叼走狼皮時,它主動選擇撞死在柵欄最粗的那根木頭上,讓狼皮落在身上,以這樣的方式與公狼“終老”在一起。阿汗是小說中唯一有名字的人物,他一直與狼感同身受,每天在柵欄邊又叫又笑,用這樣的方式祭奠兩只視死如歸的狼。無論是公狼、母狼還是阿汗,其對自由的追求都彰顯了生命可貴的力量,這正是美好之所在。

      王族的動物敘事極具張力,他十分注重對自然事物的細致描摹,仿佛拿著放大鏡在凝視這個深愛的世界。無論是天空、草地、樹林、陽光、雨、雪、露珠,還是狼、馬、羊、狗、兔子,都被其賦予人的情感,通過移情萬物皆著上了別樣的色彩。其筆下的主人公也非常相似,以上帝視角冷靜觀察,對自然界的事物密切關注,是人群中獨特而發光的存在。《雪墻》的結尾熱汗拯救了白鬃狼后一動不動地仰望天空,而打狼隊員驚恐亂叫;《陽光中的狼》阿汗在每一天太陽出來時傻笑,村里人則根本不會在意太陽和露珠。對自然事物的描寫,既烘托了環境氣氛,暗示人物的心理變化,推動情節的發展,又讓小說更具電影質感和畫面美感,還充滿一定象征意義。此外,王族的語言別具特色,善用諺語、老話、富含哲理的句子。“亮眼茫然的鴿子會叫,緊盯獵物的山鷹會沉默”,“放進水里的剪子會生銹,不長樹葉的大樹會枯萎”等比比皆是,不僅朗朗上口,恰到好處地暗合情節發展,還飽含深意,傳遞出古老的智慧和生存的經驗。王族的小說沒有繁雜的枝蔓,總是非常精準地把握意旨,讓一切筆墨為之服務。留白的筆法將小說的余味交給讀者咀嚼和體悟,而喚醒人性中的善是寫作者的愿望,也是寫作者的職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