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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來的哲學研究應當走向何處
      來源:解放日報 | 吳攀偉   2024年08月21日09:12

      《吹沙集》(三卷本)是武漢大學已故哲人蕭萐父的文集,亦收有少量的師友評說。今年正值蕭先生一百周年誕辰,東方出版中心將此前于1991年—2007年由巴蜀書社陸續出版的《吹沙集》《吹沙二集》和《吹沙三集》收編成冊,其文章體裁多樣,包括了學術論文、讀書心得、課程講義、序跋和詩歌;主題宏富,涵蓋了從先秦到現代有關儒、釋、道的思想,進而包括歐洲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容,展示了作者廣泛的運思路徑和貫通古今、橫跨中西的哲學思想。

      在古代,由于東方和西方地理位置相隔遙遠、交通阻塞,文化交流較少,從而在根源上生長出了兩種異質的文化,中國傳統思想的概念框架和思維方式與西方文化有著天壤之別。因此,很長時間以來,中西對立、中西不可比的思維模式在學術研究中潛移默化地發揮著作用,甚至中國哲學需要在西方哲學的面前辯護自身的“合法性”,這可以說受到了“西方文化中心論”的影響。在文化多元發生、多維互動的今天,我們已經不再企圖用一種概念體系來把握或覆蓋另一類概念體系,而應該尊重不同的文化傳統之間的差異性和獨特性。因此,既面向世界范圍內不同的哲學傳統,又扎根于中國的思想土壤,以高度的文化自覺構建起新的哲學范式,這應當是一個重大的時代課題。

      那么,未來的哲學研究應當走向何處?蕭先生深刻地指出當代中國哲學的建構應當以“新人學”為旨歸。通觀《吹沙集》三卷本,雖然各卷有其側重點,但一以貫之的是將高揚人的主體性,解放人的自由個性定位為哲學的核心,這也指向了蕭先生所說的“哲學所追求的是人的價值理想在真、善、美創造活動中的統一實現”。蕭先生的這一論斷是奠基在他的問題意識上的,他發現當代極力推崇的科學、民主、理想的價值產生于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對中世紀的全面反思,而反觀中國的傳統文化,是否存在這樣的“啟蒙思想家”?蕭先生不僅對此作出了肯定的回答,而且把他們視為中國文化現代化的內生動力。

      宋明道學具有“倫理異化”的理論特征,這是蕭先生一個很重要的論斷。“倫理異化”創造性地挪用了來自西方傳統的“異化”概念。在書中,蕭先生多次提到了這一概念,并在《傳統·儒家·倫理異化》一文中進行了系統的分析。儒家思想中固然有注重德行的培養等積極的一面,但上至董仲舒的“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下至朱熹的“人倫天理之至,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儒家構成了一套完整的倫理說教,并與中國古代的封建等級名分制度結合起來,將人應當自覺遵守的內在要求外化為天地宇宙萬物的一般法則,從而約束了人的自由個性,一個人只有遵守綱常名教的規范,才可能獲得存在價值和意義。

      蕭先生將這種為“倫理異化”辯護的哲學主張即宋明道學稱為倫文主義,可與西方中世紀的蒙昧主義相類比。倫理異化是抽象地發展了人的某一方面,使得人不是在肯定自己,而是在否定自己,從而抹殺了人文意識。

      對倫文主義的診斷很自然地引向了這樣一個問題:中國有沒有全面反思倫理異化的思想運動?熟知中國近現代史的人也許會給出答案:新文化運動。但是新文化運動的兩面旗幟賽先生和德先生直接來自外來的先進文化,而在這之前中國本土有沒有自己的文藝復興或哲學啟蒙?有沒有能夠與外來先進文化接軌的本土智慧?這就是蕭先生思考“歷史結合點”問題的動機。

      要超越倫文主義,就必須堅定地發揚人文主義,在蕭先生看來,從晚明到近代確實涌現了一大批敢于挑戰封建權威、勇于批評倫理異化的“早期啟蒙思想家”。蕭先生寫了很多早期啟蒙思想家的專文,細致考察了他們的思想特質。

      “早期啟蒙說”是儒家傳統內部對宋明道學的反思和超越,蕭先生還注意到中國傳統中還存在另一種超越倫理異化的可能并對之大加贊賞,這就是被儒家視為“異端”的道家思想。蕭先生在《道家·隱者·思想異端》一文中高度評價了道家保持獨立精神風骨的特點,道家學者群對固執于禮制、名教的儒家思想進行了抨擊,這些思想中的閃光點也極大地影響了早期啟蒙思想家,如李贄、傅山、王夫之等。

      “新人學”在書中被首次明確提出來,是蕭先生對侯外廬的評價,同時也代表了對自己學說的總體定位。從全書來看,“新人學”有兩個層次,其一,新人學的構建是以揚棄倫理異化為目標,培養自由的人格,追求真善美的統一;其二,新人學的建構在方法上要“既堅持中國哲學自我發展和更新的主體性,又有利于融攝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哲學的一切積極因素,從而創造出一種植根于自己的文化傳統的新哲學”。

      盡管未來的中國哲學研究還存在很多具體問題,不斷地引發爭論、有待回答,但是蕭先生的“新人學”的哲學旨趣樹立起了一面旗幟,讓我們重新審視如何充分調動不同文化傳統的思想資源又立足于民族文化,以人文主義和面向現實的關懷來不斷豐富當代中國哲學的新形態。

      正如蕭先生在書中所寫:“中國文化現代化要走自家的路(但不脫離人類文明的發展大道),并不是錯的,文化的民族主體性的問題,確乎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吹沙集》(三卷本)的再版讓蕭萐父的思想重新煥發光芒,完整地呈現了一個可親、可敬的前輩學人是如何以文化的自信和自覺來思考人、文化、社會的重大問題的。這無疑對于我們今天如何接著蕭先生講中國哲學,在新時代思考如何避免人的異化、發揚人文主義精神,以及共同凝聚在“新人學”這一課題下促進中國文化的現代化,具有重要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