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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僅僅是“敦煌守護神” ——寫在常書鴻誕辰120周年之際
      來源:文匯報 | 石建邦  2024年08月21日08:11

      常書鴻《敦煌九層樓》,1952年

      常書鴻《敦煌九層樓》,1952年

      每次去敦煌莫高窟,總要想起常書鴻先生。

      今年是這位著名畫家、有“敦煌守護神”之稱的敦煌研究開拓者誕辰120周年,逝世30周年,也是由他具體創辦的敦煌研究院(原名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80周年。

      他的一生,實在不平凡。

      常書鴻1904年出生于杭州。他家是滿族,祖上為鑲黃旗。他的祖父是個世襲小軍官,被清政府派到杭州駐防,于是一家就在這里安頓了下來。

      常書鴻的童年充滿艱辛。7歲那年,辛亥革命爆發,清政府被推翻,外面紛紛傳說要殺滿人。他祖母帶著一家人,連夜從西湖邊上的旗下營逃到南高峰躲起來。還好虛驚一場。這一幕,是常書鴻幼年最深刻的記憶。

      大清滅亡后,家中男丁們原有的皇恩官餉沒有了,一大家子生計維艱。他的三叔身患殘疾,靠畫一些小畫貼補家用。他也從小跟著點染涂抹,慢慢在心中播下美術的種子。

      進入小學,常書鴻受同學影響,還學過一陣中國山水,后又照雜志上的西洋名畫臨摹描繪,樂此不疲。

      高小畢業,有人勸他去投考上海美專,但家里要他先解決飯碗問題。期間,常書鴻曾背著家人,偷偷報名參加赴法勤工儉學考試,終因不會法文而落榜。他只好依父命投考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電機科,入學后改學染織。染織和美術的關系很大,像張大千等大家早年也都學過染織。

      在染織科,常書鴻很用功,與同學沈西苓(后成為著名劇作家)意趣相投,兩人業余還悄悄參加由豐子愷、周天初等人組織的西湖畫會。周末假期一起外出寫生畫畫,并與畫友們廣泛交流,拓展眼界。

      1923年,常書鴻畢業,因品學兼優留校任教,擔任染織科紋工場管理和預科美術教員。可巧紋工場的負責人都錦生(后“都錦生絲織廠”創辦人)對他極為信任,放手讓他管理工場。常書鴻又給預科學員講授美術,經常帶學生去西湖周邊寫生,深獲好評。一次在西湖邊寫生,師生一起目睹了雷峰塔的轟然倒塌。

      1927年6月,常書鴻如愿以償,在學校和都錦生等人的資助下,乘船赴法留學。

      來到巴黎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到盧浮宮參觀,飽覽這些西方美術史上名作。

      在巴黎,他一邊在飯店打工,一邊全心補習法文和繪畫技法。不久就獲得公費資格,到里昂美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和染織圖案。常書鴻幾乎從頭學起,埋頭苦學,翌年即跳班參加三年級的人體素描考試。那年,他的夫人陳芝秀來法國伴讀。1930年,他在全校素描考試中,獲得第一名獎金,提前升入油畫班。

      那時,呂斯百和王臨乙也從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轉來該校留學,三人意氣風發,一時成為學校尖子,并相互結下終生友情。

      1932年,常書鴻以油畫系第一名的成績從里昂國立美術學院畢業,隨即參加赴巴黎深造公費獎學金選拔考試,以油畫《梳妝小姐》獲得第一名中選,入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勞倫斯畫室。勞倫斯是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家里三代都是畫家,常書鴻從他學習,盡得真傳,深受老師青睞。

      重回巴黎,常書鴻如魚得水,這時他的一幫同學好友均在巴黎,藝術才俊濟濟一堂。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常書鴻在巴黎安家,工作學習之余,他家儼然是藝術家們聚會的沙龍。1933年,他更發起成立“中國留法藝術學會”,凝聚同好,覃研藝術。徐悲鴻夫婦來巴黎舉辦“中國近代繪畫展覽”時,也和他們見面相聚,給予常書鴻諸多鼓勵。

      常書鴻在法國生活了近十年,他的畫風洗練嚴謹,純粹精致,曾多次參加法國國家沙龍展,獲金銀獎章。他是法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法國肖像畫協會會員。巴黎近代美術館(現蓬皮杜藝術中心)、里昂國立美術館等國家美術機構均藏有他的畫作。

      由于受20世紀初歐洲盛行的裝飾藝術運動(Art Deco)影響,加上早年染織圖案的實踐經歷,使得常書鴻的油畫創作將寫實主義與裝飾趣味巧妙融合,富有濃烈的東方韻味。

      《G夫人像》(1932)是常書鴻里昂美術專科學校的畢業作品,即以高度的寫實技巧獲全校畢業生作品第一名,畫面女性的優雅嫻靜刻畫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深入古典寫實繪畫的堂奧。

      《畫家家庭》(1933)是青年畫家一家三口溫馨的寫照,在人物寫實神情的表現外,畫家夫人旗袍服飾圖案渲染,形成畫面強烈的裝飾視覺沖擊和東方美感。

      1935年,常書鴻以四歲的女兒為模特,創作《沙娜像》。畫面頭部的如實刻畫和衣服的簡練描寫形成鮮明對比,相互映襯。此作當時即被法國吉美博物館收藏。四年后他在昆明創作的《沙娜》畫像則更是寫實與裝飾手法融合的高度發揮。

      油畫《姐妹倆》(1936)則更具代表性。常書鴻虛構了一處具有中國式情調的空間,描繪了姐妹倆(均以妻子陳芝秀為原型)穿著中式旗袍在客廳閱讀的場景。一人手持書籍,身著黑底白牡丹旗袍坐在沙發椅上閱讀,另一人身著素色薄紗旗袍倚靠著沙發,凝視觀眾。紅色的背景,黑白紅的對比暗示,各種圖案符號的巧妙呼應,讓東方圖案的秩序和裝飾的美感融為一體,熱烈而莊重。

      憑常書鴻的藝術才能,當時完全可以留在法國,做一個成功舒適的藝術家。

      但常書鴻的心一直牽掛著祖國。

      1936年,他應聘回國擔任北平國立藝專教授兼西畫系主任,旋即又負責翌年全國美展北平方面的籌備工作。

      孰料好景不長,“七七事變”爆發,北京淪陷。常書鴻和北平藝專師生倉皇南下,一路逃亡。學校在湖南沅陵復課不久,國立杭州藝專也西遷而來,兩校合并。

      合并后的國立藝專矛盾重重。新校成立了一個校務委員會,杭州的校長林風眠是主任委員,北平的校長趙太侔和常書鴻則為委員。兩位校長都有自己的人馬,并帶了家眷,平時不住在學校,這樣常書鴻就成了駐校的常務負責人,許多具體的辦學事務和煩雜的人事糾紛統統落在他身上。

      常書鴻后來回憶說,當時上面希望他在新校中起一個“團結和緩沖的作用”。哪知道,“由于派別及許多十分復雜的原因,我左右為難,而且吃力不討好。”

      不久,林風眠和趙太侔先后辭職他去,滕固被任命為藝專校長,常先生則留了下來。

      1938年11月,長沙大火后,學校又開始向西遷移。期間滕固生病住院,委托常先生負責全校的搬遷工作。1939年2月4日,學校搬遷至貴陽時,遭遇大轟炸。他們的旅館被炸毀,常書鴻的藏書和畫作全部化為灰燼,僅在廢墟中找到金銀獎章兩枚。那天他正好在醫院探望滕固校長,妻女則在廢墟中僥幸死里逃生,驚恐萬狀。

      1939年春,學校遷到云南昆明,暫借昆華中學校舍上課,年底學校又遷往昆明郊外安江村。期間常書鴻盡心盡職,授課之外,為學校做了很多事務工作。1940年夏天,校長滕固辭職,學校再遷四川重慶。

      新校長呂鳳子怕事,原有教授全部不用。相關部門為了安排那些教員,特別組織了一個“美術教育委員會”,常書鴻擔任秘書,秦宣夫等一批老教員任專門委員。大家相對清閑,有薪水而不必辦公。常書鴻每月到青木關去幫大家拿薪水,平時空下來他畫了不少畫,還到成都周邊去風景寫生,過了一兩年難得安定的日子。

      早在巴黎留學期間,常書鴻在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上偶然發現一部《敦煌石窟圖錄》,為他打開這座古代藝術寶庫的大門。自那時起他就埋下心愿,有朝一日要到敦煌去。

      1942年,在于右任等人的倡議下,政府欲籌備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從梁思成等朋友處得知消息,接受邀請,任籌委會副主任,去敦煌具體負責籌建工作。

      莫高窟有492個洞窟,壁畫總面積44830平方米,彩塑2000余身,從東晉開鑿到元代綿延千年,是世界現存唯一最大的古代藝術畫廊,舉世無雙。1943年春,當他抵達敦煌,但見這里破敗不堪,自然和人為的破壞難以想象,生活條件也極其簡陋艱苦。

      常書鴻并不氣餒,克服種種困難,一邊著手窟區的調查勘測,一邊戰風沙、筑圍墻,保護工作初見端倪。

      很快好幾位藝專學生聞訊陸續從大后方趕來,有董希文夫婦、李浴等人,一下子成了常先生的左膀右臂,壁畫臨摹、文獻整理等工作得以順利展開。

      1944年,經過一年多的辛勤籌備,敦煌藝術研究所正式成立。

      1945年,可能是常書鴻生命中最艱難的一年。4月,妻子陳芝秀受不了敦煌的艱苦,偷偷逃離敦煌。常書鴻聞訊追趕不及,暈倒在茫茫戈壁,幸得被人發現救治,三天后才蘇醒。8月,國民政府下令撤銷研究院,他得知消息,急忙趕到重慶,向有關部門據理力爭曉以利害,幾經交涉,終于將研究所保了下來,由當時的中央研究院接管。

      抗戰勝利,舉國歡騰。但隨之研究所的大部分人員,思鄉心切,乘著勝利復員的熱潮,紛紛離開了這里。而常書鴻沒有動搖:“思前想后,我決不能離開,不管任何艱難險阻,我與敦煌藝術終生相伴!”

      為了保護敦煌,弘揚敦煌文化,常先生全力以赴,終生無悔。

      早在1945年春,常書鴻托人帶了一小批敦煌臨摹作品,在重慶中蘇文協樓上舉辦了一次小規模的展覽,引起熱烈反響,連駐重慶的中共代表團周恩來、郭沫若等人都去參觀了展覽。

      1948年,常書鴻親自攜帶敦煌臨摹壁畫500多件,到南京和上海先后舉辦展覽。南京展覽期間,蔣介石和于右任、陳立夫、孫科和傅斯年等政府要員及駐外使節均蒞臨展覽,規格很高。

      上海展覽期間,常書鴻希望將這批珍貴摹本彩印出版,得到鄭振鐸等熱心人士的支持。當時國民黨政權已經搖搖欲墜,制版期間,當時的教育部長朱家驊要人想將這批摹本拿到臺灣,常書鴻推托拖延,連夜將原件分藏在上海和杭州親友處。

      一直到新中國成立,1950年秋,時任文物局局長鄭振鐸打電報給敦煌的常書鴻,要他火速進京籌備敦煌文物大型展覽會,這批珍貴的摹本才重見天日。

      翌年的敦煌展覽,轟動京城,周恩來總理在百忙中前來參觀,常書鴻接待。1963年,在周總理的直接關心下,組織進行莫高窟南段窟區崖壁、棧道加固工程。

      自1936年回國,經歷抗戰,特別是到達敦煌后,常書鴻的創作也隨之發生巨大變化。大西北的壯闊風情和他親手臨摹大量敦煌壁畫的實踐,使他的油畫創作更加質樸內斂,清新大氣。《臨摹工作的開始》(1944)《肖像》(1947)《在蒙古包中》(1947)《敦煌農民》(1947)《敦煌莫高窟廟會》(1950)《敦煌九層樓》(1952)等作品,其表現語言、形式結構、色彩表現、裝飾意味大量借鑒壁畫元素,可以看作是他特殊的民族化探索。

      常書鴻雖然“少小離家”,但他一輩子鄉音不改,永遠一口杭州官話。

      1982年3月,常書鴻在國家的關心下,舉家從敦煌遷往北京。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他更系念家鄉,一次次對女兒常沙娜說:“我的‘娃兒’(畫)要回家鄉!捐給家鄉!”

      1994年6月23日,常書鴻先生在北京逝世。8月9日,他的部分骨灰重回敦煌,安葬在莫高窟對面的山上,與這座藝術寶庫守護相伴。

      為了實現父親的遺愿,常沙娜到處奔走。1998年兩會期間,她向時任浙江省省長柴松岳再次表達了常老的遺愿,要把他的“娃兒”全部捐給家鄉。柴省長非常重視,馬上通知浙江博物館負責人即刻到京,與家屬辦理畫作登記及相關捐贈手續,隨后決定在浙江省博物館特設“常書鴻美術館”,常年收藏并展出他一生大部分的畫作,油畫、水粉和素描共計兩百多件。

      1999年,常書鴻美術館開館,為西子湖畔增添了一道深情多彩的人文風景。

      (作者為藝術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