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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外賣詩人還在爭分奪秒
      來源:中國青年報 | 尹海月  2024年08月21日07:46

      7月22日,王計兵在江蘇昆山送外賣途中。

      7月26日,江蘇昆山,王計兵在自家的雜貨店。

      7月20日下午,王計兵在江蘇蘇州一家書店參加作品分享會。

      王計兵的家中擺滿證書、獎杯、詩刊。

      他害怕寫不出詩

      寫詩,必須要寫出詩。

      一天寫不出詩會失眠,第二天“瘋狂去跑外賣”;短視頻刷多了寫不出詩,就卸載軟件;參加作品分享會沒靈感了,就步行去高鐵站,寫出詩再打車——以“外賣詩人”身份走紅后,56歲的王計兵更看重詩了。

      他已經出了3本詩集,第一本《趕時間的人》在某網站2023年年度詩歌圖書榜上排名第一,評分8.4,銷量近10萬冊。

      不少人讀過他的這首成名作:“從空氣里趕出風/從風里趕出刀子/從骨頭里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

      “賣書的收入是我一年送外賣的兩三倍。”王計兵說,他還在江蘇昆山送外賣,維持寫詩的靈感。

      “我今天又寫了好幾首詩。”7月21日,他送完外賣回到經營了十幾年的雜貨店,興致勃勃地談論當日的“戰績”。

      商店位于玉山鎮一條不起眼的小路上,平日里,主要是王計兵的妻子郭依云看店。2017年以前,王計兵的生活主要是進貨、去鐵道上當裝卸工、去工地上撿破爛。從2018年開始,他中午吃完飯就出去送外賣,一直送到晚上11點。

      如今,寫書、賣書、外出交流成為他的日常。鄰居看到他幾日不在店里,就知道他又出去參加活動了。

      7月20日,他輾轉蘇州、昆山,連著參加了兩場作品分享會,推廣今年2月出版的第三本書《低處飛行》,回到家時已是深夜。主辦方問他吃什么,他說“辦好事比什么都強”。盡管參加過很多分享會,他仍然不習慣去飯局,不愿多交際。

      他還擔心自己表現不好,令活動組織者失望。前不久,他去一個書展,臨上場前得知哥哥生病,提前想好的演講內容忘了大半,“到現在還懊惱”。

      7月下旬,他又去內蒙古“采風”,每天凌晨3點起來寫作,6天寫了20多首詩、一篇1.5萬字的散文,一寫完就發到活動信息群里。“不想給人詬病,說你看你請來的這個人沒水平。”

      王計兵總認為,自己出書“社會價值大于文學價值”,配不上這份榮譽。

      他也確實很想出書。第一次收到出版社邀請,他“害怕對方反悔”,連合同都沒看就簽了。樣書寄到,他飛奔回家,拆快遞手都是抖的。家人說他,“眼睛都亮了,干活更有勁了”。

      記者是王計兵眼中的恩人。他把記者的微信對話框置頂,手機保證靜音。“你問吧,我什么都配合你。”要是報道的閱讀量不高,他就把鏈接轉到各種聊天群里。

      2023年,他憑借詩集《趕時間的人》獲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詩歌獎,說“有恩情的成分在里面”。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他說“肯定和這個身份(外賣員)有直接關系”。在會員名單里看到“王計兵”,他不敢確信是自己,去百度百科上搜索同名的人。受到權威人士祝賀,他才敢在朋友圈轉發消息。

      他“絕對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每次參加作品分享會,他會提前一小時到場,用鋼筆在書上簽名、寫贈言,再蓋上印章。

      這兩年,每天早上王計兵一醒來,就上網刷自己詩集獲得的評分、評論、在圖書銷售平臺的排名,閱讀有關自己的新聞,“正面、負面都看”。

      有一次,他公開提到送外賣時最喜歡下雨天,被同行批評“沒考慮到專職騎手的權益”,他趕緊發帖道歉,“要衡量自己在讀者中的位置和形象,及時調整自己的言行”。

      “突然全世界都支持你,你有什么理由不喜歡這件事呢?”王計兵說,自己好不容易實現夢想,如果因為不努力而夢想終止,很可怕。

      他不能接受這件事。

      光“讀”已經不夠了,他要“寫”

      王計兵等讀者等了20多年。20歲出頭他開始做作家夢,創作過多篇小說,其中一些還發表過。

      那時,他寫小說的主題都貼近現實,有反映村里干部作風的,有批評浪費糧食的,也有討論年輕人和父輩隔閡的。村委會收發室常收到他的樣刊、稿費。起初,王計兵的父親很自豪,村里還討論他的作品。

      只不過,小說取材于現實,人們一看就知道寫的是誰,王計兵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村委會保安找到家里來,打了他父親一頓,說王計兵寫他上班時打牌、巴結村干部,還把他比喻成秦檜。

      “不要再寫了。”父親說,但沒真的干預。后來,王計兵為了創作小說,穿著一身白衣在村里走,體驗喪父的感受。父親一氣之下燒了他20多萬字的創作手稿,他說“想當一個偉大作家”的夢碎了。此后兩個多月,他看到父親就躲,不和他講話。

      后來,他多次講,這是他前半生最痛苦的一件事。一直以來,他把文學當成朋友。“誰都不要理我。我和任何人都沒有瓜葛。”

      王計兵成長在江蘇邳州的一個小村莊,他童年最深刻的記憶是借糧。有一次,家里實在沒吃的了,父母拎著袋子,去地里割麥穗。還沒灌漿的麥穗里都是水,父母把麥穗磨成草皮狀,再放到熱水里煮沸,擰成一團團來吃。

      太難吃了。每吃一口王計兵就要使勁兒喝水,走起路來“肚子里的水‘咣當咣當’晃”。

      一個他至今難忘的場面是,村里橋邊坐滿了人,人們在聊天,他從中間穿過,沒人注意他、和他打招呼,他“就像空氣一樣從中間穿過去了”。這使他對人的身份地位很敏感,成名后,有人要求他當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的面作詩,他死活不肯,給5萬元也不肯。

      他寫乞丐:“彎曲成問號的老人,手里捧著的大號鐵碗/多像是提筆時不小心滴落的一滴墨/一處書法的誤筆在人間行走/我多希望他手里托著的是一塊巨大的橡皮/只需輕輕一擦,就能擦去。”

      他寫清潔工:“那個穿橙色工作服的清潔工/斜靠在墻角上睡著了/掃帚抱在懷里/有鼾聲如隱約的雷……我多想變成一面墻/在她身邊矗立/可我只是一陣風/在墻的夾角處/完成一次急速的轉向。”

      他還寫保姆、找工作的年輕女子、農民工,也寫他自己。

      “我遭受的白眼像白云一樣多/賠出的笑臉像星星一樣璀璨……我也有自己獨立的國度/我沸騰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聳立的山川。”

      寫下這首《招魂帖》前,他送外賣沒停好車,被小區保安鎖車,5單外賣全被罰款。寫詩幫他發泄憤懣。

      尊嚴是奢侈品。結婚前,王計兵蓋不起房,去岳父家買禮物的錢都拿不出。他去親戚家借錢,親戚問他能不能還,他說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曾去沈陽打工、在村里撈沙,都是為了掙錢改變貧窮的境況。

      1988年,初中輟學的王計兵在沈陽,每天扛木頭、起釘子,一天掙3.5元。工廠處于鬧市,看到城里人在街上消費,他感覺跟自己毫無關系。時髦的女性經過,他也忍不住去看,心里想的是,“她們是你永遠達不到的目標”。

      回家鄉撈沙,沙子磨破皮膚,一天8元錢來得艱難。生活里只剩下掙錢,他又開始痛苦。

      在沈陽,王計兵曾發現一處舊書攤,給人看攤,每天能看一小時書,“感覺日子有了盼頭”。他在雜志上看短篇小說,給沒看完的故事續寫結局,感受到主宰人物命運的自由。回到老家后,他不再滿足于“讀”,開始通過“寫”批判現實、表達不滿。

      很多年以后,父親得知王計兵進入徐州作家協會,沉默了很久,說“我耽誤你了”。王計兵后悔讓父親知道這件事,他在一首名為《父子》的詩里寫道:“這就是生活/有時學會一個動作/卻要耗盡另一個人,一生的等待。”

      父親在他成名前去世,留給他無盡的遺憾。他寫下《父親沒看到鐵樹開花》:“五十五歲我出版了自己的詩集/算不算鐵樹開花/父親過世于三年前/對于一棵生長緩慢的樹,三年算不得什么/可對于一個老人,三年太長了,長于一生。”

      寫詩,最初是為節省時間

      王計兵說,最終把他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是妻子郭依云。“她讓我感覺到一種尊嚴。你會愿意為這種感覺付出一切。”

      王計兵的每一本詩集里都有關于妻子的詩。《老婆的禁忌》講的是他在崇禎皇帝殞命之地拍照,妻子覺得不吉利,把照片刪了。《紐約上空的鴿哨》寫他受邀去美國交流后妻子對他的擔憂與思念:“27小時信號中斷/妻子號啕大哭/距離產生的惡意/包含著歷史的硝煙。”

      《我笨拙地愛著世界》打動了很多讀者,講的是一張沙發的故事:“鄰居送來的舊沙發/讓妻子興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計劃著給沙發搭配一個恰當的茶幾/一面用一本一本的書墊住一條斷掉的沙發腿……我在衛生間用清水洗了臉/換成一張嶄新的笑容走出來/一直以來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體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讓生活變得更純粹/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愛著我愛的人/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

      寫這首詩的時候,王計兵已經在昆山安了家,詩里講述的場景發生在他們剛到昆山時那幾年。

      夫妻倆租不起房子,到處擺攤、流浪,一會兒住在用木板和篷布搭起來的空間里,一會兒睡在干涸河床上的小木屋,一會兒又住進嘈雜的菜市場——兩張被人丟棄的床,睡著妻子和3個孩子。

      在這樣的生活里,一張玫紅色的大沙發讓王計兵的妻子驚喜,盡管它少了一條腿。郭依云把它搬進小商店,怕壓壞它,躺下去睡覺都會小心。

      2016年,這張沙發進入夫妻倆攢錢買下的新房。交房那天還沒通水電,郭依云在一片漆黑的客廳沙發上默默坐了好一會兒。想到那個場景,王計兵至今“感到心酸”。

      他說對妻子有強烈的虧欠感。20多歲時,郭依云嫁給一無所有的王計兵。他們去新疆挖甘草、打土坯、抬木頭,抬完木頭膀子里扎的都是刺,要用手電筒照著把刺挑出來。

      在新疆的一年是王計兵為數不多沒有寫作的時間。他只想賺錢,“要挑起一個家,只要給錢”。

      1994年,郭依云懷孕回老家生產。大女兒出生了,王計兵不得不想辦法賺錢謀生,他跟同鄉去山東開翻斗車,一干7年。

      后來,他就這段生活專門寫過一首《那個人》,表達離家后的失落:“開門的是奶聲奶氣的孩子/他仰著臉仔細瞅了瞅我/轉頭喊:媽,那個人回來了/一年未見,兒子還是我的兒子/媳婦還是我的媳婦/只有我,從爸爸變成了農民工/從農民工變成了那個人。”

      但王計兵也說,那7年的日子“挺有奔勁兒”。他用賺來的錢給家里買了一臺25寸彩電,“半個莊就我們一家有”。家里蓋新房的錢也是靠開翻斗車掙的。

      沒有家庭的慰藉,他“需要一點精神支撐”,又開始寫作,寫的大多是向妻子表達相思之情的文章。他還寫過一首講述工友如何相遇、生活的順口溜,念給工友聽。有一次,他在一本地攤賣的黃歷上看到一個故事,和自己曾經寫過、又扔掉的手稿內容一模一樣。

      他堅信是有人用自己的故事投了稿,但兩個工友都不信。很多年過去,他成了知名詩人,去央視參加節目,特地對著鏡頭,又朝那兩位工友喊話:“我再告訴你一次,那篇文章就是我寫的。”

      “他(工友)讀不懂我的心理。”王計兵說,被讀懂是他的渴望。

      后來,他和妻子到昆山打工,迫于生計,妻子不想讓他寫作。他就在廢紙殼、煙盒上寫,寫完就扔,內容大多是當天發生的事:兩個賣水果的吵架了;被拋棄的無家可歸的狗;看到別人家衣著光鮮的孩子,他產生心理落差。

      他跑進小樹林里寫,寫完把廢紙殼卡到樹枝上,一邊大聲朗誦,一邊表演,在安靜的夜里“跳舞”。

      有一次,他寫了一段“很精彩的文字”,實在舍不得丟,用毛筆寫到一張大紅紙上,請家人和朋友看。一位朋友說,字不咋地,話挺好,他心中暗喜。

      2009年,小賣部添了一臺電腦記賬,他寫的文章終于錄進了電腦。

      每天清晨5點半,他坐在堆滿煙盒、口香糖的柜臺,錄入頭一天寫的散文。那是他一天中最清靜的時間,顧客不多,周圍一片寂靜。一個小時后,他從監視器里看到妻子來,就關閉電腦,投入到現實之中。

      也是在這段時間,他開始寫詩,理由非常現實。他打字慢,為了節省時間,挑文章中精彩的句子上傳。一位網友看到,說這是現代詩歌的表達方式,他才意識到自己可以寫詩。

      詩歌短、凝練,看上去與他碎片化的生活契合。他開始在很多網絡論壇寫詩,有了一群探討詩歌的朋友。“大家一起聊天,挺開心的。”從2009年到2015年,王計兵白天謀生,夜深人靜時鉆到論壇里和人聊詩。

      2016年,兒子讀初中了,一家人當時還沒攢夠落戶的積分,上不了公立學校。相較于打工子弟學校,王計兵和妻子決定將兒子送到條件更好的國際初中上學。

      一年近10萬元的費用一下把家里拉垮了。王計兵沒辦法,借了高利貸,又將房產抵押,向銀行貸款。最艱難的一段時間,他和老婆同時看店、賣早點,每天睡3個小時。“身體實在扛不住了”,他想,實在不行就把房子賣了,和妻子回老家,一切歸零。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聽賣電動車的鄰居說,可以送外賣,他請鄰居幫忙裝上平臺軟件,一路問路送完了第一單。

      “我要榮譽帶著我往前走”

      王計兵坦陳,害怕寫不出詩,除了擔心夢想再次終止,也跟現實的經濟壓力有關。靠十幾萬冊的賣書收入,他還了多半債務,裝修了家里拆遷安置的樓房。債沒還完,他和妻子不敢松懈。

      2018年送外賣后,王計兵掙的錢只夠還銀行利息,生活勉強得以維持。他也開始重新投稿,邳州作家協會一位老師夸他詩寫得好,他被鼓舞,連續投了幾首詩給一家省級刊物,多次被采納、發表。

      出書夢又燃起來了。“要是這一生能出一本自己的書,應該是個特別開心的事情。”他對朋友說。當時他稿費不高,沒敢讓家人知道。

      送外賣后,王計兵的創作素材更豐富了,創作主題“從自我開始包羅萬象”。

      起初,他把紙筆放在電瓶車后備箱,想著一有靈感就記下來。有一次,他送外賣爬到6樓,突然有了靈感,跑到樓下記,但不記得要寫什么了。后來為了找回這個靈感,他又來回爬了兩次樓,還是沒能想起來。

      他和時間搶靈感,開始在手機里語音創作。送單緊張時就往對話框說幾個詞,不著急就說完整的句子,創作量大增,一個月能寫七八十首詩。

      王計兵喜歡接距離較遠的外賣單,尤其是去鄉下、蘇州市、上海市的單,回程都在一個小時以上,“很放松,胡思亂想”。夜晚僻靜、狹窄的小路他也愛去,“感覺整個世界就剩下自己,特別靜”。

      很多有關日常的詩歌就是在這時候寫下的。看到路邊一件廢棄的工裝,他想象自己穿上它,在大街小巷送餐,如同“一粒行走的藥片,包裹上了一層糖衣”。路邊的野花一朵挨著一朵,他有了靈感,“從遇到它們,我就一直努力開放著自己/您好,您的外賣到了/祝您用餐愉快”。

      《草籽》是他坐在鄉下田頭,看到麥地里長出的雜草寫下的。他想到家鄉糧倉里躲過鋤頭、農藥的草籽,進而想到一次取餐,老板不讓進屋他站在外面等餐的場景:“我也時常成為隊伍里的極少數/時常讓一些名正言順的農作物指認為異類/我接受人們的手指圍繞過來呈挑揀的姿勢,這是宿命/但我拒絕任何人/只伸出一根手指/趾高氣揚地抬高鼻子/不服,可以放馬過來/在這一望無際的原野/一決高下,也分生死。”他在詩里表達現實中無法抒發的情緒。

      王計兵喜歡送外賣,他說不僅能鍛煉身體,“經濟收益和思想的改變都有”。他覺得送外賣比花錢去健身好多了,比跳廣場舞更有意義。他既寫了詩,又有收入,“感覺很踏實”。

      2019年,他在一次詩歌比賽中獲得一筆3000元的獎金,去外地領獎,才告訴家人自己在寫作,并展示了發表的詩刊和獎杯。在這之前,他都是把樣刊藏在角落里,有的還被老鼠咬壞了。

      2020年,王計兵兼職的外賣平臺舉辦才藝展示活動,他專門寫了一組詩投稿,其中一首就是《趕時間的人》。還有一首叫《新寺廟》,寫的是他第一次去寺廟送餐的經歷:“不能確定/我是不是第一個跨進寺廟的送餐人/大雄寶殿眾神就位/居高臨下,只俯視著我一個人……可我并不準備跪拜/時間在催/我還有許多單子需要及時配送/此刻,我才是菩薩/面對眾多的許愿人。”

      他的這組詩獲得平臺300元獎金,并被發到網上宣傳。那之后,他發現來的媒體多了,投稿也更容易。

      有公司聯系他,想為他出版一本書,但提交詩歌后,就沒了下文。他后來收到出版邀約,立馬就簽合同。

      王計兵還獲得了人生中最高的一筆獎金。那是2021年,他去海口領詩歌獎,獎金8000元,減去來回機票錢,還剩5000元。相當于他送一個月外賣的收入。

      “來得太容易了。”領完獎,他決定從酒店步行近30公里去機場,一路經過河堤、公路、村莊,不知道走了多少公里,他穿著布鞋的腳開始疼。但他堅持走到終點,“要用不容易的方式激勵下自己”。

      回到昆山后,他花5000元給妻子買了一條裙子,但沒告訴她價格。“那是她一生中最貴的一件華服”。

      寫作能掙來錢了,他越來越敢展示榮譽。客廳電視柜里、壁龕里擺滿了獎杯、紅色證書和刊物,他希望別人一進家就能看到。

      “我需要這份榮譽帶著我往前走。” 王計兵說,那時他還沒有預料到,2022年7月,《趕時間的人》會在網絡上爆火。

      “不信我們幾年后看”

      郭依云記得,得知《趕時間的人》“出圈”以后,王計兵一直在看那條網帖的閱讀量。

      那之后,他更加努力地寫詩,把經歷當作創作素材。

      王計兵講,有一次他去送外賣,一名醉漢開門取餐,他剛準備走,訂餐女子打來電話,說地址寫錯了,寫成了前男友家。他返回去敲門,要取回餐食,結果被醉漢一把揪住衣領責難,“怎么老敲門”。

      下樓后,王計兵感到委屈。但緊接著,他就想到又可以寫詩了,用手機敲下《請原諒》:“請原諒這些呼嘯的風/請原諒我們的穿街過巷、見縫插針/就像原諒一道閃電/原諒天空閃光的傷口……請原諒這些善于道歉的人吧/人一出生骨頭都是軟的/像一塊被母體燒紅的鐵/我們不是軟骨頭/我們只是帶著母體最初的溫度和柔韌/請原諒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時仍有星星在閃耀/生活之重從不重于生命本身。”

      “文學可以快速給你回饋,讓你找到一個途徑去尋找別的出口。”王計兵說,他并沒有從內心原諒打他的那個男人,但“從文學層面原諒了他”。

      2023年2月,《趕時間的人》出版后,他寫詩的動力更強了,一個月最少創作60首詩歌,最多的一個月寫了120多首詩。2023年是他最高產的一年。與此同時,他整年的外賣工作量只趕上過去一個月的。

      他一度對這種新生活感到慌張。參加某次推銷新書的活動時,他特意穿了一件夾克,周圍人對他很客氣,他有些不適應。“最好沒人理我。”當時很多細節他都想不起來了,但深深記得,分享完有人質疑:“這叫詩嗎?”

      《趕時間的人》書名是編輯定的,說熱度好些,他就放棄了自己想的“《大地的子宮》”,完全聽編輯的,因為“能出一本書已經是天大的喜訊了”。

      他又接連出了《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和《低處飛行》,后者是在某寫作項目的支持下采寫的,有3萬元創作基金。他親自設計了問卷,采訪了100多名騎手。第一輯“低處飛行”,50多首詩歌都以這個群體為主題。

      王計兵希望外賣騎手獲得人們的理解。在《春天》一詩中,他記錄了一個7單全超時、坐在地下通道出口抽煙、哭聲響亮的小哥,“(他)像一根木頭想把自己點燃/但他潮濕的眼睛讓他富含水分/所以只能發出滋滋的聲音/作為過來人/我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拍落他枝頭,所有積雪。”他回憶,那天除了自己,很多人都安慰了這個小哥。

      他也呼吁多關注女騎手和聽障騎手。有一次晚上送外賣,他經過一條沒有路燈的小路,后面傳來一輛電瓶車急劇的顛簸聲,回頭一看是個女騎手,“她很驚慌”。他陪著女騎手走過了那條路。

      他還遇到過一名單臂外賣員,對方爬樓的速度比他快。“當我在五樓拐角處喘息時,他已快步從我身邊折返。”他在詩里歌頌這位外賣員的生命力,“他舉在胸口的單手,更像是佛的一種慈悲。”

      王計兵覺得,外賣員像麻雀、蝴蝶,他用《低處飛行》表達對他們的尊敬:“誰說展翅就要高飛/低處的飛行也是飛行/也有風聲如鳥鳴/有車輪如流星……這低在大地的聲音,才是萬物向上的樂章。”

      總的來說,《低處飛行》的詩歌質量令他不太滿意。他說,明年要出第四本書,里面的詩,保證都是讓靈感找自己,“看到什么寫什么”。

      王計兵總覺得,自己的詩文學性還不夠。他向一級文學期刊《人民文學》投過100多首詩歌,好不容易被采納一次,他忐忑地想,會不會和媒體報道有關。

      據他統計,從2009年開始,他已經寫了6000多首詩歌,但發表出來的不到十分之一,“至少要達到對開(發表3000首以上),才會上一個層次吧”。

      他很想向讀者證明自己。他曾寫一個男子在電線桿上高空作業,烈日下的影子正好照到地面上同為電工的妻子。有人說他胡編。他把照片傳上去說“真實是最有力量的”。

      他不避諱談成名后和妻子的關系,說銀行卡、微信賬號的密碼都向妻子敞開,妻子可以隨時在電腦上查看、回復他的微信消息。“他這樣做其實是在約束他自己。”郭依云說。王計兵也承認,自己“承擔不起放縱的代價”。

      有時候,他還會要求自己做“道德高尚”的事。寫《請原諒》時,他最終把那單寫錯地址的外賣,送到點餐女子手上,特意跟她說了句:“你男朋友好像很在意你。”

      “平時我不會這么做。畢竟走到今天那么不容易。盡量在自己人生中不留下污點。”

      王計兵稱自己現在野心勃勃,想把更多作品留下來,實現自我價值。就算把債務還完了,他堅信自己還會送外賣,“不信我們幾年后看”。他的第四本詩集計劃明年年初出版,他想脫下“外賣詩人”標簽,但編輯說,還需要這個標簽,他就不再堅持。

      對編輯,王計兵也有固執的時候。

      比如,他眼下在寫有關父母的非虛構作品,第一篇章寫父母愛情,想借此回應一首自己的詩。

      那首詩收錄在《趕時間的人》中,寫的是母親年輕時被家暴,偏癱后又被父親日夜照料、兩人共度晚年的故事。有讀者批評“家暴了不離婚還過下去”“把父權制下的糟粕歌頌成傳統文化和愛情,這就是底層順直男的局限性”。

      詩集再版時,編輯曾多次建議王計兵把這首有爭議的詩去掉,但他始終不肯。

      “我寫的是父母的真實生活,也是我真實的情感表達。”他想通過作品去回應批評,但他也考慮了,“說不定還會為我的書打開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