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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跟著作家看臨潭”采風作品—— 連金娟:時光碎片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連金娟  2024年08月26日08:27

      連金娟,女,甘肅臨潭人。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甘南州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飛天》《草原》《美文》《文學港》《文藝報》等報刊。

      臘月,臨潭的街道被年的氛圍充斥得滿滿當當。那些常年在藏區做生意的回族男性都回來了。他們熱絡地在人海里向親朋好友打著招呼,他們在置辦年貨的人群里尋找著自己一年未見的“聯手”。那些身著綢緞,頭戴艷麗頭紗,打扮精致的回族女子步履輕快地從人海里穿過。她們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是一種幸福的喜色,對她們而言她們的男人終于回來了,帶著一家人的希冀、帶著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期盼,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情了。她們衣服的顏色變得更加明快起來,頭紗質地選最好的材質,手上的戒指明晃晃地在不經意間昭示著心底的甜蜜和男人們一年在外的收成。

      人群中頭戴皮帽,身著藏袍的藏族女子,目光如炬。她們身著艷麗的藏袍,腰里銀制的腰帶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光芒。胸前的珊瑚項鏈映襯著艷麗光滑的藏衣,色彩明快濃郁。她們俯身在琳瑯滿目的攤位前挑著自己所需的物品,身姿莊重而美麗。有身材健壯的藏族男子,牽著馬,馬口噴出一團團的白氣,熱騰騰朝空中飄去。男人們大多無心眷戀身邊誘人的物品,他們轉一圈,最終將馬拴到了縣城朋友家門口,然后闊氣地從馬背的褡褳上卸下自己帶來的禮物。

      最熱鬧的地方是處于街道中心的十字路口,臨潭人習慣叫西門口。在西門口商鋪臺階上,一大群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討論去年拔河盛況,議論拔贏那一方莊稼的長勢。聽老人們說,拔河拔贏的一方莊稼會長得出奇好。他們也討論著今年繩的長度,有人開心地說著去年拔河時見到的“聯手”。

      “今年的繩據說要比去年長上幾十米呢。”人群里一位頭戴無檐白帽的年輕人興奮地說。

      “我怎么沒有聽說,大廟里管會事的王家阿爺可是我一輩子的老聯手,有這樣的變動他會不告訴我?”旁邊一位身著灰色長衫,白發徐徐的老人胸有成竹地說。

      “聽說去年兩股合成的粗麻繩扯斷了四次,今年要用油絲繩。”一位個子高大光頭的中年男子饒有興致地說。

      “去年來得遲了,頭兩晚上的第一局都沒趕上,今年我就住穆薩家,好好扯上幾局,把去年輸的趕回來。”人群里身體強壯,臉膛發紅,穿著一襲白羊皮藏袍的男子不緊不慢地說到。

      小時候總覺得年在他們這樣熱烈愉快的討論中變得無比的濃稠。而從正月初十開始,住在縣城的我家也成了城外親戚們歇腳喝茶的中轉站。這中間包括父親的藏族好友,母親娘家的藏族親戚,也有父親一年未見面的回族聯手。大家鬧哄哄地擠在家里的客廳里,爐火上的大茶不停地沸煮著,茶香飄得滿屋都是。

      從正月十三的晚開始,拔河的人從四面八方涌進了縣城。平常冷清的高原小縣城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

      正月十四,最后一絲太陽從西峰山上黯淡了去。管會事的人早早聯系了兩輛卡車。兩輛卡車上分別裝著粗重的油絲繩,車子以西門的十字街為中心向兩邊街道拉去。繩子是用兩股很粗的鋼絲繩擰在一起,繩長約有1800米,重約8噸左右。

      華燈初上,小小的縣城早已人山人海。人們按各自居住地迅速分成兩邊,以繩中間挽起的龍頭為記號,繩兩邊不分民族烏壓壓趴滿了人,一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響起,角逐開始。

      街道兩邊的屋頂上,商鋪的臺階上,每層樓的陽臺上都站滿了觀看的人。人挨著人,人擠著人,人群都沉浸在狂歡的喜悅中。

      人群中只見那繩如出水蛟龍,忽上忽下,人群角逐的走勢或靜或動。小城的上空吶喊聲,哨子聲,禮炮聲,人們的歡呼聲融為一體,這一刻,臨潭的群山也為之震動,恨不能從四面八方匯聚了過來一觀盛事,大河也恨不能立馬解封,唱起澎湃的歌謠為參賽的人群鼓舞吶喊。

      一根繩,一條心。此刻的臨潭人忘記了一年的艱辛,忘記了疲憊,忘記了憂愁,忘記了往日的恩怨。吶喊著,奮力著,團結著向各自的方向奮力拼搏。

      一局結束,一局又在人群的歡呼中開始,每晚三局,三晚九局。生活在臨潭的人將幸福的期盼,將血脈相連的情誼都扯進了一聲聲的吶喊里。

      十六晚上最后一局扯繩結束了,年也完美地劃上了句號,沸騰了整整三晚的縣城終于安靜了下來。而臨潭人的血液里,那根血脈相連的繩卻一直在揮舞不停,從未停歇。

      記不得是哪一年了,窗外的雪又急又緊。雪打著窗戶外的塑料布發出“嘶嘶”的聲響。大鐵爐上的銅壺“咕嘟咕嘟”熬煮著大茶。木地板剛拖洗過,上面的潮氣直往臉上涌,那些潮氣與茶壺里的水蒸氣一直跑到玻璃窗上,濕淋淋的像被雨沖過一樣。太爺爺背靠彈簧沙發坐著,他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裝,映襯著銀色的山羊胡,整個人顯得精神矍鑠。

      天剛擦黑,家里人裹了大衣匆匆出門觀看拔河比賽。他們邊出門,邊討論著今年的輸贏。一股雪氣順著掀起的棉門簾溜進屋。街上鬧哄哄的,偶爾有騾馬的嘶鳴聲傳進來。

      太爺爺已經八十歲了,過了愛熱鬧的年紀,而我因為年紀太小,家里人覺得帶我出門是極不方便與安全的。

      火爐很旺。太爺爺摸摸我 發紅的臉蛋,嘴角露出一抹祥和淡定的笑容。在我眼里,太爺爺很是沉默寡言,平常難得聽他說上幾句話。但那天他卻顯得很健談。他問我會不會打算盤,我搖搖頭,拿過爺爺書桌上的算盤放到茶幾上。太爺爺說算盤是老祖宗留給我們最簡便的計算工具,作為江淮人的后輩一定得學會它。他說著先讓我弄清了算盤上的“個位”“十位”“百位”位置,講了算盤具體操作方法。為了提起我學算盤的興趣,一輩子在銀行工作的他,邊念口訣邊快速地撥起了算盤珠子。他一口氣打了很多,氣息吹拂著銀色的胡須起伏不定。

      “算啦,一時是學不會的。”太爺爺說著摸了一下胡須,背靠著沙發閉目養神起來。稍片刻,他又說,在鐵城正月十五是要去廟里祭拜龍神的。他說鐵城的龍神是開國明朝開國大將軍趙德勝。他擅長水上作戰。

      “水上作戰,是什么意思?”

      “就是幾百條船連在一起。”

      “洮河能放得下那么多船嗎?”

      “跟小娃娃說不清了。”太爺爺說著咳嗽了起來,拿起茶盅噎下一口茶水。雪下得更大了,撲打在窗欞上像抖擻的沙子聲。

      門外傳來“咚咚”地敲門聲。棉門簾被掀起,伴著冷氣進來的是一位年紀與太爺爺相仿的老人。他頭戴一頂黑色綢氈帽,手執拐杖。黑呢大衣上落滿了厚厚一層雪。

      他推門而入時,太爺爺眼里布滿了光。他站起身,吆喝我趕忙去給客人找茶杯。

      “老聯手,幾年不見了。”老人的手熱切的和太爺爺握在一起。他們握了再握,久久不愿放手。

      老人是西寺里的學董。他和太爺爺相識于少年,是正月十五拔河時候認識的。他們說那年舊城下了很大的雪,他們兩個拔完河,在老人的家里就著雪花聊了一晚上。太爺爺說鐵城的路太難走了,他以后有錢了一定要修一條好路讓鄉親們通過。老人說,回族的孩子讀書太少,他以后當了學董一定要動員寺里的孩子多讀書。少年的夢想雖長不過七尺,可總是心胸萬丈。

      太爺爺帶領家人修路的事跡上了報紙,老人特地從舊城郵局打來電話。

      “快來接電話,說是你回族親戚打來的。”郵局工作人員站在大門口喊道。

      家里人都笑了,大家都知道那位回族親戚指的是誰。太爺爺更是高興,他去郵局,隔著話筒向他的朋友傳遞著喜悅。

      “我將河邊的馬路修得既平整又寬闊,從蘭州來的記者都采訪了我。”太爺爺說著,眼里閃閃發光。

      “聽說你也當了學董。過完年我去看你啊。”“一定要去看看,一定要去。一不小心怎么就都老了。”太爺爺掛完電話,心里充滿了不解。曾經年少立下的誓言都實現了,可時間都去哪兒了。他分明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多了一分孱弱。

      難熬的冬天過去了。太爺爺聽說西寺正在維修大殿。他拄著拐杖,帶著我去西寺找他的聯手。當看著從屋檐下的泥坑走出來的老人,一瘸一拐地朝我們走來時。太爺爺的胡須動了動“老了,都老了。那年拔河他是多精神的一個小伙。”太爺爺顯得無比惆悵。

      天空下起了雨夾雪,雪片在空中瘋狂地打轉。他們互相攙扶著去廂房喝起了茶。他們談論了什么,我已經細想不起來。后來讀韓愈的詩句“少年樂新知,衰暮思故友。”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雨雪中他們相攙遠去的背影。

      太爺爺將爐火添得更旺。他為老人沏了滾燙的茶水。頭頂的瓦斯燈,昏昏地。他們邊喝茶邊聊起場景,聊青藏路上死去的洮商,聊那年跟著牛幫一起來的女人。聊拔河的時候,他們將繩背在肩膀上,四股的麻繩將他們的肩膀都磨出了血絲,但心里的那份暢快至今難忘。

      凌晨的鐘聲響起,爆竹聲和煙花將窗外的夜燃得沸騰。拔河結束了,街上紛紛的都是人聲。老人拄著拐杖起身作別。太爺爺相送至門外。

      門外雪停了,只有風在狂吼。

      那天在車站遇到他,干凈溫順的男子,穿白色的體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你也要坐這趟火車嗎?”說話間一列火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帶起的氣流將我的頭發吹得紛亂。

      走進車廂,里面的人已經撐滿。泡面與汗液的味道糾纏在空氣中不愿意散去。我們從一個車廂走到另一個車廂,終于在靠餐廳的那個車廂找到了一個座位。

      火車開始啟動,車窗外的景色快速地向后退去。他坐我對面,神情鎮定。

      “我們是認識的,那年一起培訓國導考試,我記得你的解說詞很出彩,你講解的是一個叫洮州的地方,還有萬人拔河比賽。洮州是你的故鄉嗎?”他問我。我在腦海里使勁搜索我在培訓中心見到的每個人,無奈沒有任何的線索。

      “嗯,我的故鄉是洮州。它位于甘肅省南部,甘南藏族自治州東北邊緣。”尷尬之余我連導游詞都用上了。

      他輕輕地笑了笑。說自己的故鄉是在云南,那里有濕漉漉的石板路,空氣中有桂花和金銀花的氣息,不知道為什么,在移動的火車上,看著車窗外他鄉的景色,那些故鄉的味道會順著鼻孔爬進來。

      窗外的夜黑透了,偶爾有點點燈光閃過。黑夜行舟,天地盛滿了寂寞,鄉愁第一次漫上我的心坎兒。每個人對故鄉的記憶是不一樣的,我想起故鄉是陶罐的破碎聲,是洪和城上士兵的夯土聲,是舊城街面上茶馬互市的討價還價聲,是正月十五聲震山河的拔河聲,是月夜下響起的金戈鐵馬聲。

      依著車窗,我向他緩緩說起關于洮州的點點滴滴。說起小時候如何期盼過年,期盼拔河。向他描繪拔河時所用的繩長,重量,人數的多少。火車行駛時的光影打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我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躲在了大海的深處。車窗外一閃一閃的黑夜,像極了月下波光點點的大海,而我正在對深黑的大海描繪那個叫洮州的高原城池。城池里有烽火狼煙,有哥舒翰、沐英、侯顯、有孤傲的土司,有如水的絲綢,有智慧豁達的商人。正月十五,皎潔的月光中,他們從城池的各個角落跑出來,他們涌向街心那條發光的巨繩,埋藏在血液里的某些符號被喚醒,他們要開始扯上一局,證明他們都曾熱烈地活過,而高原上最美的城池也一同存在過。

      窗外寂寥的天空繁星點點,遠處的山朦朧深沉。火車行駛時發出的“咔嚓咔嚓”聲吞掉車窗外一個又一個村莊,也席卷掉我的話語。

      天光微微亮起,車子已經駛進了成都平原。對面的男子背靠著座椅睡了過去。火車到了成都,我背了行囊悄然下車。

      很多年后,在冶力關舉辦的拔河節上,一個臉龐曬得微黑的男子在人海里向我打招呼。

      “嗨,好久不見。我來參加你們的拔河比賽。”他說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還記得那次夜行的火車嗎?在成都我睡過去了,醒來發現你已經下車了。”

      “記得,記得。”陽光灑在冶力關廣場上,拔河的哨聲與吶喊聲飄蕩在空中。

      “比賽開始了。”他說著消失在涌動的人海中。

      風吹過,一切似一場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