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 維摩:大唐余暉里
洛陽的天氣已經有些熱了。
這一年,牡丹花開得如同一場大火,迅疾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花開過以后,空氣里香氣凝結,經久不散。一些人患上了嚴重的花粉過敏癥,終日懶言少語,而另一些人常常在夜里驚醒,低聲飲泣后再恍惚入眠。陽光和東風努力驅散花香的同時,牡丹的莢中開始結籽。人們發現,所有的花莢都前所未有地飽滿,幾乎壓斷了枝干,不消問,一定是飲足了人血的緣故。不僅牡丹在擴張,目力所及的里坊之間,薔薇也開得正盛,它們努力伸展胳臂,攀緣高低零落的廢墟,妄想把人類奪走的領地再次搶占回來。烏鴉倒是有些消瘦了,前些年戰爭頻繁,它們揮霍了過多的食物。萬物靈長在它們眼中,曾經只是行走的干糧。那幾年它們只須站在樹枝上等待,看著氣若游絲的人緩緩倒斃,然后一擁而上把他啄成白骨。白骨頹然倒塌時,甚至無力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而現在,人類似乎正在慢慢恢復自己的尊嚴,這座城市也漸漸恢復了生機。
于是它們長嘆一聲,驕陽便在鴉鳴中落下西山。
楊涉強撐著走進內院,反身關上房門,爛泥般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妻兒圍上來,問他怎么回事,他說:
“我要當宰相了。”
如果說楊涉只是憂心忡忡的話,那么李柷則是寒蟬凄切。三年前的秋天,靈堂內外皆是一片凌亂的白色,似乎整個洛陽城都處在一片慌亂之中。尚在壯年的父親躺在冰冷的靈柩里,眼里已經不再流露出溫暖的光芒。在生命即將結束前,他經歷了太多屈辱。他手下最強悍的將軍一把火燒掉長安,裹挾他來洛陽安家。洛陽也不太平,前些年連續兵亂,這幾年清洗頻頻,小規模屠殺從來沒有停過,這里的土壤幾乎都被鮮血和灰燼覆蓋了一遍。將軍時時覬覦他的位置,讓他夜夜在驚恐中度過,終究還是逃不過死于非命的結局。他有九個兒子,李柷不是最出色的,卻是最懦弱的。李柷先是被改了名字,隨后受命在靈柩前繼承父親的位置。面對這個屈辱的命令,十三歲的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百官跪地時,只有將軍一個人是站著的,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感受到了從頭到腳的涼意。
所以當朱溫授意蔣玄暉,在九洲池借宴會之機,殺害李柷喝醉的九個兄弟,并沉尸湖底時,李柷選擇了沉默。當以裴樞為首的三十余位清流大臣,一夜之間在白馬驛被殺,投尸滾滾黃河時,李柷也選擇了沉默。當蔣玄暉被誣告與何太后有染,穢亂宮闈,雙雙被殺之時,李柷還是選擇了沉默。他內心深處甚至還掠過一絲冰冷的快意,雖然太后名節不保,但是蔣玄暉這個作惡多端的家伙,終究還是死在了更強悍的人手里。惡人自有惡人磨,對他們老李家負下血海深仇的柳璨、張廷范也先后被殺,那些身負血債的人,一個個死在了他的前面。
血流了一遍又一遍,有好人的,有壞人的,有無辜之人的。這一次,終于輪到他了。
李柷明白,楊涉是出了名的老實人,放眼朝堂,論本事論資歷,都輪不到他當宰相。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需要有一個名聲不錯而且特別聽話的宰相從自己這個小傀儡手里接過傳國玉璽,轉身交給權臣朱溫,然后帶領文武百官,對著新君山呼萬歲。
楊涉似乎很適合這份工作。
楊涉落不落罵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失去皇位這道護身符,李柷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
楊凝式勸父親不要接受這個任務,楊涉驚慌失措地捂住他的嘴,指了指門外,意思是滿城皆是朱溫的眼線,你這話傳出去全家都要完蛋。看到兒子漸漸冷靜下來,老楊長嘆一聲,說道:“我是沒法逃脫這張羅網了,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到你們。”
話音還未落地,楊凝式就瘋了。
朱溫聽說后,專門派人前來慰問,勉勵新宰相扎實干好歷史性的工作,你的兒子我會給他加官晉爵的。楊涉連連稱謝。
唐朝的余暉就此熄滅。
多年后的一個夏天,已經不再用發瘋作為保身之術的楊凝式從甜美的午覺中醒來,肚子咕咕叫了幾聲。仆人立刻端上剛剛煮好的羊肉,隨羊肉同時上桌的還有一盤新鮮的韭花醬。楊凝式風卷殘云地吃完羊肉蘸韭花,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封手札。打開一看,是當今皇帝御筆,羊肉韭花也是皇帝派人專程從開封送來洛陽慰問退休老臣的。他又回味了一陣嘴里的韭花余香,然后鋪展筆墨,寫下一封手札:
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忉,謹修狀陳謝,伏惟鑒察。謹狀。七月十一日,凝式狀。
這道奏狀雖短,用詞卻很是謙虛考究,書寫也一改楊瘋子的草體風格,接近楷書,莊重典雅。在政權更迭頻繁的幾十年里,前朝的文章詩書之盛已經漸次凋零,如果說本朝還保留有一點兒文氣的話,那就只有楊瘋子的書法了。所以當這道奏狀被送到太祖郭威手上,他玩賞了許久,又鄭重其事地命人收入大內保存,輾轉流傳至今,成為天下盡知的《韭花帖》。
楊凝式已經八十多歲了,在時勢動蕩的歲月里,活這么大年紀簡直就是奇跡。想當年,朱溫建立后梁,李柷被廢為濟陰王,軟禁于曹州。第二年,李柷被毒死,終年十六歲,是為唐哀帝。作為臨時拜相的楊涉,雖然依舊在相位上,但從此無所作為,碌碌而終。五代十國,中原歷經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皇帝和國號走馬燈一般變化,唯一不變的是楊凝式長年保持的文人風度。遇到不愿意當的官,不愿意去做的事,他隨時會變成瘋子。遇到平安年景,他又載酒悠游于洛陽的道觀佛寺之間。喝醉了,就找一處好墻壁,隨手用草書寫下詩句,有時落款景度,有時落款虛白,也有寫癸巳人、楊虛、希維居士、關西老農的,完全是隨興而至。僧人道士也知道他的習慣,總是把最好的墻壁刷得雪白,等著他留下墨寶。這些題壁作品一直到北宋時期還可以看到,黃庭堅看過后,寫詩云:
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
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
古時行文方式為從上至下,從右至左,為使文卷整齊,便用筆畫上界欄,類如稿紙。帛書盛行后,產生了新工藝,即用烏絲在縑帛上織出界欄,以供書寫之用,后人稱之為“烏絲欄”,也作“烏絲闌”。從這個意義上說,烏絲闌既是每張紙上的界欄,也是書法藝術的界限和法度。能夠不受古法拘束,楊凝式確實是藝高膽大,標新立異。
除了灑脫,老楊還有難得的詼諧。后晉年間,張從恩任副宰相,西京洛陽留守。老楊從京城開封回洛陽老宅休假,晚上夜宿中牟時,恰好東邊剛剛鬧完蝗災,飛蝗一路向西跟到了中牟。第二天,老楊住在鄭州,蝗蟲又遮天蔽日飛到了鄭州。第三天住滎陽,一部分蝗蟲又接踵而至。此時驛館正好有人要去洛陽,老楊就寫下一首詩,讓人先行送給老張。老張拆開書信,頭一句便是“押引蝗蟲到洛京,合消郡守遠相迎”,老張哈哈一笑,連忙開始組織抗災工作。老楊平常活得瀟灑,家無余財,臨近冬天,家人既沒有厚被子,也沒有冬衣,老楊熟視無睹,不聞不問。有朋友從西域做生意回來,獲利頗豐,老楊就寫了一封信給他。朋友也不含糊,第二天送了五十匹絹過來。絹在當時是硬通貨,賣絹得到的錢足以購買全家冬天所需。誰知老楊更離譜,轉手就把這些絹布施給了洛陽的各個寺廟,讓和尚尼姑做襪子。眼瞅著孩子們已經凍得牙齒打架,全家上下又氣又急,老楊仍然不為所動。老張聽說了這個事兒,立刻派裁縫去楊家,量了每個人的尺寸,做成冬衣送去,這才避免了一家老小被凍死。全家慶幸之時,老楊幽幽說道:“我就知道,留守張公會送來衣物的。”
除了張從恩,早年間還有另一個老張,也是楊瘋子的命中貴人,他就是在動蕩年代長期鎮守洛陽的張全義。經歷了唐末戰亂,曾經繁華壯麗的洛陽城已經爛得不成樣子。張全義原是黃巢的部隊,后來投降唐軍,被賜名“全義”。軍閥混戰那會兒,張全義帶了一百來號人至此,決定在洛陽建立根據地。當是時也,洛陽“白骨蔽地,荊棘彌望,居民不滿百戶”,他張榜招撫流民,鼓勵農桑,恢復生產,寬刑減稅,社會秩序漸漸恢復。據說洛陽周圍三十里內,只要是豐收高產的農家,張全義都親自到訪,賞賜酒食,勉勵慰勞。起初,老張挑選了十八個能干的將領,每人給一張榜、一面旗,到一個縣開展重建工作。一兩年后,洛陽定居的農戶就多了起來,從中又選出十八名優秀者擔任副職。兩年后,十八個屯田單位各自聚攏了數千戶人,再選出十八人充實行政機構。人口多了,實力也就強大了,老張此時手握二萬雄兵,對外足以自保,對內穩定治安,徹底坐穩了割據軍閥的寶座。
朱溫挾唐昭宗東遷洛陽,底氣就是老張在洛陽已經做好了后勤,修繕了宮殿。就連李柷也認為張全義“俱深倚注,咸正臺衡”,加封他攝行太尉中書令。后唐時,莊宗待之以父兄之禮,劉皇后甚至還直接認他當了干爹。唐、后梁、后唐三朝,都對老張非常倚重。洛陽這個四戰之地,在他如履薄冰的帶領下漸漸恢復了生機。
楊凝式年輕時,老張曾經大力推薦過他,此后也一直保持很好的關系。老楊給老張寫過一首詩:
洛陽風景實堪哀,昔日曾為瓦子堆。
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猶是一堆灰。
北宋名相張齊賢的《洛陽縉紳舊聞記》,也為這個評價提供了史料佐證。
乾化二年(912年),朱溫兵敗蓨縣,回洛陽養病。在張全義家的會節園,以避暑為名住了十幾天。就在這短短十幾天里,朱溫竟然順手把張全義的妻女都睡了一個遍。張全義的兒子羞憤不已,抄起刀要火并朱溫,張全義苦勸道:“當年我在河陽被圍,糧草耗盡,只能靠吃木屑勉強支撐,軍中還剩一匹馬,打算殺掉和將士們飽餐一頓,然后開門戰死。正在此時,朱溫派兵殺到,救了我的命,這樣的恩德不能忘。”
這也成了張全義一生中最大的污點。
楊凝式在后唐那些年,也發過幾次瘋,其中一次是被封為中書舍人。這是個重要職位,負責起草詔令,參與國家重大事件決策。老楊覺得盯上這個位置的人太多,容易成為別人攻擊的靶子,于是發瘋不去上班,皇帝只好給他改派了其他職務。
就在楊凝式裝瘋保身之時,青年韓熙載正在洛陽游學。此時他已經小有名氣,洛京內外皆稱其為“韓夫子”。在楊凝式這樣的老派文人日漸消沉之時,青年一代正在悄然崛起,而韓熙載就是其中翹楚。同光四年(926年),年僅二十四歲的他考上了進士,大好前程徐徐展開。不幸的是,這年夏天,平盧節度使王公儼被認為有不臣之心,遭到誅殺,作為王的副手,韓熙載的父親韓光嗣同時被處斬。
災禍隨時會降臨在韓熙載的頭上,他立刻下了決心:逃走。
后唐東南邊境與楊吳政權接壤,只要渡過淮河,韓熙載就安全了。正陽是最佳選擇,這里交通便利,還有韓熙載的好朋友李谷作為接應。韓熙載假扮成客商,連夜逃出洛陽,急匆匆向東南而行。在淮河邊上,韓熙載終于松了一口氣。李谷備下薄酒送他上船,韓熙載驚魂甫定,舉起杯,恨恨地對李谷說,他日如果我做吳國宰相,必然揮師北定中原。李谷笑著回答,將來我若是在中原做宰相,拿下吳國不過是探囊取物。
兩人嘴皮子上不甘示弱,才干上也不相上下。韓熙載輔佐南唐三代君主,官至中書侍郎,死后被追封為右仆射、同平章事,相當于宰相。李谷則在三年后考中進士躋身政壇,歷經后唐、后晉、后漢,逐步成長為朝廷重臣,后周初年成為宰相,輔佐兩代君主開疆拓土,加封趙國公,留居洛陽。只是當年酒后的約定,兩人誰也未能履行。
韓熙載逃離洛陽一年之后,也就是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年)二月十六日,都城洛陽夾馬營一帶紅光滿天。人們以為失了火,紛紛跑出來看,發現紅光源頭在禁軍將領趙弘殷家。這里是兵營,壯漢多,互相照應慣了。戰友們立刻拎起水桶木盆往里沖,都被老趙擋住了。
大家說,消防安全要牢記,火要上房趕緊滅啊。
老趙一臉謎之快樂,我家沒火,不信你們聞聞,哪兒有焦煳味?
大家這才發現確實沒有火味兒,不僅沒火味兒,而且隱約有異香。隨即一聲嬰兒啼哭劃破夜空,蓋世英雄誕生了。老趙一蹦三尺高,當下就給這孩子起名“香孩兒”。
這條街后來被稱為“火街”,火街上出生的這個孩子,就是后來一根哨棒打平四百軍州、奠定大宋朝三百年基業的太祖趙匡胤。
趙匡胤尚在幼年之時,韓熙載已經在繁榮安定的江淮之地任地方官,私下得到了李昪的賞識。李昪建立后唐政權不久,就把基層鍛煉結束的韓熙載調到東宮,意在培養太子。韓熙載也不負厚望,在東宮任職七年,和太子李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李璟即位后,韓熙載得到重用,才華得以施展,只是他直來直去的北方性格,總是與南方官僚相處時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對李璟,他也多次直言批評。雖然李璟并未遷怒于韓,但相對于同樣善于寫詞的馮延巳,李璟顯然更親近些。
李璟讀了馮延巳的《謁金門》,調侃他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關你何事?”馮延巳回答說:“‘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似乎跟陛下您也沒什么關系啊。”李璟聽完,哈哈一笑,接著喝酒,接著看歌舞。
李璟執政末期,后周發動了奪取淮南的戰爭。李璟派弟弟李景達為帥,領兵出擊,又派心腹陳覺為監軍牽制。韓熙載認為這樣不利于臨敵應變,上書反對未果。李景達雖然是南唐朝廷中的俊才,無奈對方是風頭正健的柴榮。柴榮手下有李谷這樣的能臣,有趙匡胤這樣的驍將,又有連年征戰的虎狼之師,打得南唐節節敗退。為了避免政權崩潰,李璟決定向南遷都,同時向后周割地稱臣。使團在寒風中一路向北而行,去開封參加談判,韓熙載作為其中的成員,再次踏上中原故土。路過洛陽,夜宿署館,他在墻壁上寫下了表明心跡的一首詩: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
再去江北游,舉目無相識。
金風吹我寒,秋月為誰白。
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
詩雖然寫得不錯,但是人生卻未必如意。有野史說,韓熙載這次到開封,見過了后周君臣,大約也見到了昔日送他過河的好友李谷。李谷祖籍洛陽,因唐末之亂舉家遷至淮水邊的潁州,平生所愿是回洛陽安家。問及韓熙載,韓默然,隨即又寫了一遍上面那首詩。言外之意,已經把江南作為了自己的埋骨之地。韓熙載對后周朝野的看法,并沒有被記錄下來,唯一的細節是,他對趙匡胤印象深刻。回到南方后,他老是絮絮叨叨,認為這個將軍深不可測,其他人聽他這樣講,很不以為然,認為他是被嚇破了膽。加上他早年從中原投奔而來,不是江南土著,所以韓熙載的晚年是在別人的猜忌和中傷里度過的。傳說后主李煜曾派顧閎中到韓府,記錄韓大人糜爛的夜生活。顧閎中僅憑目見心記,便繪就了《韓熙載夜宴圖》。從圖上看,此時的老韓,已經完全失去了當年淮水邊說狠話的心勁兒。暮年承平,也是人生一大幸事,面對中原強敵的窺視,面對悲觀的時局,除了游戲人生、呼酒買醉,韓熙載確實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李谷在洛陽病逝十年后,韓熙載在金陵也死去了。又過了五年,宋軍攻破金陵,后主李煜請降,被俘送到京師開封,先封違命侯,再封隴西公,過著“日夕以淚洗面”的軟禁生活。三年后,李煜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嘆中死去,宋太宗追封其為吳王,贈太師,“以王禮葬洛京之北邙山”。這句話很模糊,北邙十萬墓葬,埋下的都是歷代帝王將相,具體安葬在哪里,是有講究的。比如宋陵依山傍河,氣象開闊,是趙家為自己找的寶地。而在今孟津鳳凰臺一帶,處于邙山陰側,則云集了許多亡國之君,東吳末帝孫皓,陳朝后主陳叔寶,百濟王扶余義慈、扶余隆父子,后蜀末帝孟昶,都葬在這里,李煜自然也不例外。
為李煜寫下墓志銘的,是與他一起從南唐入宋的舊臣,曾與韓熙載齊名的徐鉉。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記載有一段趙匡胤與徐鉉的逸事:
王師圍金陵,唐使徐鉉來朝。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圍。謂太祖不文,盛稱其主(李煜)博學多藝,有圣人之能。(太祖)使誦其詩。曰:“《秋月》之篇,天下傳誦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語爾,我不道也!”鉉內不服,謂大言無實,可窮也。遂以請。殿上驚懼相目。太祖曰:“吾微時自秦中歸,道華山下,醉臥田間,覺而月出,有句云:‘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萬國明。’”鉉大驚,殿上稱壽。
徐鉉的“大驚”里,不知有沒有摻雜面對強權時的畏懼,但趙匡胤的兩句詩氣勢壯闊,確實遠超他的預期。趙是武將出身,一輩子也沒留下幾篇文學作品。甚至放眼整個北方,多年的主題是爭霸,而不是文學,南方偏安,勝于此道。徐鉉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才棋行險著,去挑戰趙匡胤,沒想到卻碰了釘子。
雖然如此,徐鉉還是贏得了對手的尊重,隨李煜降宋后,他被任命為散騎常侍,世稱“徐騎省”。對李煜,徐鉉仍然灌注了復雜的情感。墓志銘不足以寄托哀思,徐鉉又為之寫下三首《吳王挽詞》,其一為:
倏忽千齡盡,冥茫萬事空。
青松洛陽陌,荒草建康宮。
道德遺文在,興衰自古同。
受恩無補報,反袂泣途窮。
轉身那一刻,總是忍不住流下淚來。一半是因為沒有報答完恩主,另一半則是感嘆自己前路渺茫——似乎阮籍當年做窮途之哭,也是在洛陽的某個街頭吧?
李煜死的時候,正是七月。第八天,便是中元節,民間稱“七月半”,佛教稱盂蘭盆節。另一位南方的大軍閥錢俶此時正在京城,太宗趙光義知道錢俶信奉佛教,曾在錢塘造有雷峰塔,這個節日要特別關照一下老錢,于是“令有司于俶宅前設燈山、陳聲樂以寵之”。
這個“寵之”,讓錢俶很是辛酸。錢俶是這年三月到開封的,臨行前,他預感要有大事發生,專門跑去錢镠陵廟祭祀,淚灑當場。對于趙宋王朝,吳越錢家一向配合度比較好,滅南唐之戰中,吳越也配合出兵,立下了戰功,所以北宋對他們很優待。據《宋史·吳越世家》載:“一日召宴,獨太宗、秦王侍坐,酒酣,太祖令俶與太宗、秦王敘昆仲之禮,俶伏地叩頭,涕泣固讓,乃止。”
趙匡胤去世后,天下的形勢也漸趨明朗,以獨立姿態存在的,北邊是與遼國關系密切的北漢,南邊只剩下東南一隅。錢俶進京時,把吳越國的所有珍寶都帶到了宋廷。太宗很開心,挽留他在京城居住。四月,割據漳州、泉州的地方軍閥陳洪進審時度勢,主動將版圖并入宋廷,錢家越發勢孤力單。五月,錢俶向太宗表示,要獻出屬下所有軍隊的指揮權,辭去吳越國王的名號,以及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務,請求回歸吳越養老,太宗不許。
錢俶無奈,只好上表獻出其所轄十三州之地。
這次太宗準了,隨即開始籌備攻滅北漢的戰爭。
那一年,老錢的第七個兒子錢惟演剛滿一歲,一晃眼,十年就過去了。端拱元年(988年)八月,錢俶六十大壽,在封地南陽舉行了盛大的慶祝酒會。太宗專門派人送去慰問禮品。錢俶很開心,與使者官員們一起通宵達旦飲酒。第二天一早,侍從們意外發現,老錢已經死在醉鄉之中。
雖然事情有些意外,但朝廷在太宗的親自過問下,還是以高規格完成了葬禮。先是這年冬天,靈柩從南陽被運到開封,暫時安放于京師之東墅。兩年后的正月十五日,下葬于河南府洛陽縣賢相鄉陶公里。這個地點,還是在洛陽北邙山。大約跟李煜是鄰居,但是相對好一點兒,在嶺上,雖不是陽坡,但也不屬于陰側。這個安排既不出格,又給足了錢家面子。
四十多年后,在宦海沉浮中提心吊膽,多少有些厭倦的錢惟演以此為借口,上書宋仁宗,要求去給父親守墓。宋仁宗就準了奏,兩次安排他到洛陽,先通判河南,后任西京留守。
宋代的洛陽留守,遠遠比不上唐代重要,但依然是安置失勢重臣的理想之地。錢老爺子的前任,是曾任宰相的李迪。《澠水燕談錄》中記載:“洛陽至京六驛,舊未嘗進花,李文定公(李迪)留守,始以花進……所進止姚黃、魏紫三四朵,用菜葉實籠中,藉覆上下,使馬不動搖,亦所以御日氣;又以蠟封花蒂,可數日不落。至今歲貢不絕。”李迪開了向京城進貢洛陽牡丹的先河,卻讓后任錢老爺子背了鍋。《東坡志林》載:“錢惟演為留守,始貢洛花,識者鄙之。”
也難怪,錢老爺子的政壇名聲,確實不佳。
老錢一生以入閣宰相為奮斗目標,誰有權勢便攀附誰,滿以為是走了捷徑,實際上反而繞了彎路,頗為世人所不齒。他也確實曾經當了幾個月樞密使,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弄到了別處。人生后半段風來雨去,只是保留了宰相的待遇,再無入閣機會,他也常常引以為憾。折騰得多了,也就看開了,老錢知道自己在官場上也不會再有什么成就,便流連于書齋文字。誰知造化弄人,他早年與楊億、劉筠等人西昆酬唱,反而在文學上留下了名聲。
景德二年(1005年)九月,宋真宗趙恒命王欽若、楊億、孫奭等十八人共同編纂一部大書,內容主要是歷代君臣事跡(后定名為《冊府元龜》),錢惟演與劉筠也在其中。編書幾年間,眾人聚集于皇家藏書秘閣,常以詩歌互贈。待典籍編纂完成,大家的詩作也攢了厚厚一大摞。即將分別之際,大家共同推舉楊億把這些詩歌編輯成書。楊億根據古籍中昆侖山之西有玉山冊府的典故,將詩集命名為《西昆酬唱集》。詩集中收錄了17位作者的250首詩,其中楊億、劉筠、錢惟演三人最為高產,共202首。這些詩作大多音律諧美,詞采華麗,雖然作品主題比較單一,但是技法很高超,顯示著承平之下的精英階層審美趣味。詩集流布后,一時民間爭相效仿,形成了宋初獨特的文學現象。
所以當老錢留守西京時,坊間將他奉為文學旗手。文學旗手的詩句,也與當年的宮廷酬唱大不相同:
瘦玉蕭蕭伊水頭,風宜清夜露宜秋。
更教仙驥傍邊立,盡是人間第一流。
清風永夜,伊水綠竹,美酒當前,鶴舞于側,果然是人生好風景。在很多資料中,這首《對竹思鶴》也被錄為《賦竹寄李和文公》。李和文大約是指駙馬都尉李遵勖,死后謚號為“和文”,比錢老爺子小十一歲。當年在京城,兩人應該也有過交集。只是錢老爺子早于李遵勖四年去世,不可能未卜先知,給出他的謚號來,料想多半是后人整理時粗心所犯的烏龍。就詩意來說,這首詩與其說是寫給別人,倒不如說是錢老爺子寫給自己的。
此時的西京留守府,已經初具“人間第一流”的氣象。
天圣九年(1031年)三月,牡丹開得正濃烈,二十五歲的新科進士歐陽修被派到洛陽,擔任西京留守推官。還沒來得及拜見留守李迪大人,他就在伊水畔遇到了河南縣主簿梅堯臣。兩人一見如故,成為至交,一同在龍門游玩,一同登香山覽勝。歐陽修在自己的詩中寫道:
三月入洛陽,春深花未殘。
龍門翠郁郁,伊水清潺潺。
逢君伊水畔,一見已開顏。
不暇謁大尹,相攜步香山。
河南縣當時就在洛陽治下,也算是留守大人所轄。梅堯臣在多年后回想二人初見,也寫過“春風午橋上,始迎歐陽公”的句子。午橋莊是唐代宰相裴度的綠野堂所在,也是洛陽郊外勝景之一。這一年,歐陽修還結了婚,所以他還真是很忙,“不暇謁大尹”。等他正式上任時,李迪已經調走,接替者正是錢老爺子。除了這二位日后震動文壇的巨匠,留守府還有謝絳、尹洙、富弼、張先、張汝士、楊愈、張太素等人。日后無論是在政壇,還是在文壇,這都是“人間第一流”的陣容。
“人間第一流”的C位,當然還是錢惟演錢老爺子。
洛河南岸有個隱居的高人,已經八十多歲了,名叫郭延卿。據說他少年時,曾與張齊賢、呂蒙正有過交往。張、呂兩人先后當過宰相,都向朝廷推薦過郭延卿,但郭延卿并不愿意做官,而是耕讀家中,甚至很少到鬧市里來。有一天,錢老爺子帶著屬下去拜訪他,在距離郭家一里的地方下馬,屏退左右,只帶了尹洙和歐陽修,步行前往。
賓主相談,有俊逸之氣。郭延卿笑道:“我這草屋小院很少有人來訪,平常交往的,也只是幾個老朋友。今天跟你們聊天很開心,也到飯點兒了,咱就在這牡丹花前喝一杯如何?”
片刻之間,用粗瓷陶碗盛了幾樣蔬菜水果,擺在石桌上,又取出家釀濁酒。錢老爺子擼袖子斟滿,兩人對飲起來。不知不覺到了下午申時,侍從們擔心留守大人有失,一路尋來,不一會兒院子內外就擠滿了衛兵。
郭老漢啃了一口水果,問道:“你們是什么官,隨從挺多嘛。”
尹洙指著錢老爺子說:“這是西京留守錢大人。”
郭老漢笑道:“怎么不去求封侯拜相,反而跑來找我這老農民聊天了?”
兩人相對大笑,就著剩菜繼續喝,直到天黑方散。
郭老漢起身送到門口,說:“老漢我身子骨不便,就不再去回訪你啦,別介意。”
錢老爺子登車返回,一路無語。第二天,對尹洙、歐陽修說:“郭延卿是真正的隱士啊,他對待富貴者和常人一模一樣,可見其心性超然。”
可想而知,錢惟演對自己早年追逐權位、不擇手段的做法也有悔意。
當詩人突破了做人的境界,作詩也就有另一番模樣了。在西京留守任上,錢老爺子常去邙山,拜謁父親陵寢。這里是洛陽城的制高點,駐足凝望,古城的人間煙火盡收眼底。古往今來,多少帝王將相鏖戰于此,終究化為一抔黃土。與之相比,爭名逐利就顯得更加可笑。想到這兒,錢老爺子忍不住嘆了口氣,輕聲吟道:
日上故陵煙漠漠,春歸空苑水潺潺。
詩句滄桑低回,已全然脫去了西昆體的空洞炫技。
王小朋,筆名維摩,洛陽文學院院長,作品散見于《天涯》《清明》《莽原》《廣州文藝》等,出版有小說集《巨翅白鳥》,獲“莽原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