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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8期|卓·格赫:請打開那道門
      來源:《草原》2024年第8期 | 卓·格赫  2024年08月22日08:15

      見鬼!又來了,從昨天開始,他就跟蹤著我,似乎有意折磨,使我心頭承受著沉甸甸的壓力,從而面臨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篤、篤、篤”,拐杖叩擊地面的單調聲音充斥在狹小寂寞的小走廊中。天哪,他終于還是進來了!我的心縮緊了,希望這聲音不是沖我的房間而來,但這個小招待所只有我一個房客,其他房間甚至都上了鎖。毫無疑問,他實實在在是沖著我的房間來的,在驚恐中我仍然試圖說服自己不過是幻聽,并努力不去理會那個清晰的聲音,不幸的是感知如此頑固和堅定卻屈從(或者是創造)了存在,于是我失去了所有希望,用一種標準的聽天由命的姿勢坐在床沿上,眼睛死死盯著即將給我帶來厄運的房門,手中的書本微微抖動著……

      “篤、篤、篤”,聲音徑直在我的房間外面停住,瞬間,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似乎在一片死寂中隱退。我覺得自己在充滿氨氣、甲烷和氫氣的渾噩中,在閃電和太陽紫外線的沖擊下,似乎要經歷痛苦而漫長的重生……

      “咣……”門受到了猛烈的撞擊,帶著一種驚天動地的吶喊敞開了;他站在門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手中的短粗拐杖,蒙在臉上怪異的“口罩”……

      我一動不動,像一具凝固了的雕像……

      他慢慢地扭轉身子走了,甚至沒哼一聲。

      “篤、篤、篤”,拐杖叩擊地面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我長長出了口氣,捶打一下昏沉沉的額頭,這才感覺到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呆呆坐了一會兒,疲憊地走到門口。輕輕關上了門,然后一頭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蒙住發脹的腦袋:

      “明天離開這兒,無論如何一定走!”我發誓。

      六號房間有一只干癟的南瓜!!!

      我是昨天來到阿拉卡拉林業局的。

      林業局坐落在低洼的盆地中央,四面環山,起伏的山巒上覆蓋著茂密蔥蘢的森林,在目光所及的山巒最高處,聳立著一座二十多米的鐵塔,鐵塔頂端那個小屋式的逗留處,據說是為觀察森林火情專設的瞭望哨,然而初到此地的人大都會有這樣的感覺,鐵塔更像一個標志,它的存在象征著這塊莽莽林海構成的原始地域,人類在繁衍著生命,創造著文明。

      山巒西南有一條很長的大溝,是唯一的入山口,一條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土質公路由山外一直延伸向山巒內部的林業局所在地。林業局大約有十五六幢房子,這些房子的建筑樣式和體積一模一樣,顯得單調、寂寞。周圍安靜極了,看不到一個人,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在接近林業局的時候,我無意中發現了一塊插在地上的木牌,上面畫著一個黑色箭頭,箭頭下方有三個字:招待所。順著箭頭指引的方向看去,除了約莫三四里外有一片叢林,看不到有什么房子。

      叢林邊我詫異地發現根本就沒有路可以穿過去,到處是茂密的灌木叢和擠在一起的小樺樹。猶豫了一下,我硬著頭皮朝草木稀疏的地方闖了進去。

      一進叢林就感覺到有股濕乎乎的腐敗氣味撲面而來。林中各種灌木東一簇西一簇,灌木叢相間的空地上長著一些形狀怪異的樹木,仿佛在恫嚇闖入者。地面很松軟,踩上去顫顫悠悠的,不知出于何處的積水蓄存在草叢下面的坑洼中,腳踩過后就會慢慢滲過倒伏的草叢涌上來,形成一個個小坑洼。

      叢林中安靜極了,只聽見我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粗細不均勻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前方,叢林環繞的空地中央,那片荒草上出現了一座孤零零的、式樣呆板的房子,就像一個隱藏已久、先天不足的沉思。

      招待所入口是一間朝前凸出來的小屋,屋內只有一張三只腿的桌子和一位伏在桌上鼾聲大作的老頭兒。

      出于禮貌,我在屋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老頭兒自己醒來,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徒勞的,老頭兒姿勢沒有任何改變,于是我只得上前輕輕拍拍他的肩頭,鼾聲更響了。

      “見鬼!”我憋紅了臉,響亮地咳了一聲,老頭兒身子哆嗦一下,嘴里終于發出含混的嘟噥聲。

      “登記住宿。”我有些惱火。

      老頭兒頭都不抬,舉手指指另一扇門,又鼾聲大作了。

      值班室正前方是一間朝后凹進去的小屋,屋內只有一架干得能碰出火星的洋井。地面上用紅油漆歪歪扭扭寫了兩個大字:水房。值班室和水房中間是一條橫貫東西的單向小走廊,小走廊連接著六個房間,每間房屋門上都標有號碼。

      我徑直走到東頭的一號房間門口,透過玻璃窗看到里面滿滿塞著五張床,門上卻掛著一把生銹的大銅鎖。二號房間里面有四張床,門上同樣掛著大銅鎖。三號房間有三張床,四號房間有兩張床,五號房間一張床,但無一例外都有生銹的大銅鎖攔在門上。我不抱任何希望地走到六號房間門口,不出所料,也有一把生銹的大銅鎖穩穩當當吊在門上,意外的是六號房間內沒有床,徒然四壁,可地中央莫名其妙地擺著一只干癟的大南瓜,由于擺放時間已久,南瓜裂開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籽兒,猛然看去,整只南瓜就像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我返回值班室,用拳頭猛烈敲擊著桌面,大聲叫道:“門都上著鎖,讓我怎么進去?而且六號房間有一只開裂的……”我喘了口氣,“南瓜!”

      老頭兒仍然伏在桌上打著天下太平式的呼嚕。

      我出了一身汗,躑躅地走出值班室,從外面的草叢中撿了一根扭曲的鐵棍,返回去撬開了五號房間的門鎖。

      房間里寢具居然是全新的,收拾得很整齊,然而所有東西表面都落了厚厚的塵土,只要輕輕敲擊一下,即刻灰塵飛揚,嗆得喘不過氣來。更令人難堪的是屋里所有窗戶都無法打開,正值酷熱的暑伏天,住在這樣的房間里簡直不可想象,我甚至不敢來回走動,因為這會隨時激起塵土,而且水房不可能有哪怕一滴水來讓你可以調劑一下令人窒息的空氣。

      草草收拾下房間已是中午,該找個地方吃中飯了。下車在房屋聚集區徘徊時曾經看見有幢房子的門楣上掛著餐廳的牌子。我走出招待所,重新進入沒有路的叢林。

      餐廳內部很寬敞,分兩排擺著十六張大方桌,每張方桌四周都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只凳子。桌上鋪了嶄新的、看上去沒有使用過的白色桌布,桌面上沒有任何餐具,顯得空空蕩蕩。

      食堂里只有一個就餐者背朝我吃著飯,我的到來沒有引起他絲毫注意。餐廳和廚房相連的門緊關著,所有窗子都用黑色布簾遮掩得密密實實,一點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右側墻上開了一個小方洞,許是買飯的地方。

      我走至小方洞前猶豫了,因為廚房里安靜極了,沒有一絲聲響。我疑惑地看看那個就餐者,試探地把錢票從小洞里伸進去:“請給我一份飯。”

      奇跡發生了,里面居然有人接走錢票,給我手中塞進一份飯。我取出飯,低頭正要順小洞朝里面看去,“咔嚓”一聲,小洞被什么東西給堵上了。

      端著飯走到一張桌旁坐下,我禁不住又朝那個就餐者看去。他仍背對著我,好像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這時我發現他腦袋非常癟,甚至懷疑他是否有面孔!一股強烈的好奇心支配了我,使我突然渴望看到他的面孔,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我希望能有一個交流對象。端著飯站起來,我準備坐到他對面去,就在這個時候,身后響起一種單調的“篤、篤、篤”聲,回頭看去,一個貌似老人者拄著拐杖走進來,我身不由己地重新坐下,詫異地看著來人:低矮的個頭,腦袋卻大得出奇,而且額頭兩邊好像長著觸角,最讓人費解的是他臉上竟然蒙著一塊碩大的“口罩”,僅露出兩只眼睛。這可是盛夏季節……

      戴“口罩”的人徑直走過來,在我對面的凳子上坐下,直瞪瞪地看著我,不說一句話。

      “您好。”我有些窘迫。

      他沒有任何反應,仍然看著我。

      “您用餐?”

      看著他那毫無所動的樣子,我開始冒汗了,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同樣默默地、直愣愣地看著他。他的“口罩”很奇特,上面用手工縫制了密密麻麻的針線,有的地方做工很講究,有的地方卻粗制濫造,然而無論做工精細還是粗制濫造都給人一種刻意的感覺,明確指向著什么。看著看著我的視覺和心理都產生了一種很怪的現象。既能意識到“口罩”的存在,同時又感覺到它的消失,既意識到“口罩”的龐雜,又感覺到它的虛無;既意識到“口罩”的混濁度,又感覺到它的透明性。漸漸地,我發現那“口罩”更像一臺儀器,一臺記載著人類文明、相當復雜而又絕對精確的儀器……

      終于,他站了起來,重重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順原路走出餐廳。我呆坐著,好長時間拐杖叩擊地面的聲音都鳴響在心頭。猛然間,我想起那個始終不露面目的就餐者,扭臉看去,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餐廳。

      吃完飯,我信步在那些結構布局相同的房屋之間,還是碰不到一個人。周圍安靜極了,仿佛這是一個中了魔法的世界,所有人都躲在什么地方沉睡不醒,可奇怪的是處處可以看到人工創造的痕跡。鋪設的白石子路面,有關什么代表內容的標語,圍著花圃的柵欄,還有一些旌旗……

      走進一處院落,院落用白樺木桿圍成,里面堆放著許多燒火用的樹干和劈成柴的木塊垛,東南角是一個里面只有牛屎的牛圈,正前方就是住人的房子了。

      “有人嗎?”我沖著大敞開著的房門問道。

      屋內沒人答應,也沒有任何動靜,我略作遲疑后,走了進去。

      這是一幢一進兩開的房子,后面是廚房,左側是臥室,右側是客廳。客廳的一張桌上放著一些顯然沒人動過的飯菜,我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抽著煙,等待主人的歸來。

      兩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有人出現,不知什么原因我有些緊張了,特別是發現那些擺在桌上的飯菜冰冰涼涼、顯然放了很長時間,不由得慌慌張張跑出了這幢死氣沉沉的房子。

      種種難以理喻的現象使我感到不安,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隨后鬼使神差地來到了一個小型鋸木廠。廠房用樺木桿圍著,廠門緊閉,上面吊著一把生銹的大銅鎖。我繞到廠區后面,從柵欄上跳進了院內。

      院內亂七八糟堆放著許多未經加工的木垛,穿過這些木垛可以看見那個面積不大的廠房(院內唯一的房子),廠房門口堆著一垛整齊的、經過加工的木材。廠房里面到處是碎木片和原木,地上鋪了厚厚的木屑。在鋸木頭的電動齒輪盤上卡著一段鋸了一半的木料,像是一具就要被完全肢解的尸體。

      廠房和廠區一樣安靜,闃無一人。我的腳步聲激起陣陣回音,四周顯得很空蕩。驀地,聽到身后有一點響動,急回身看去,只見身后那堆高高的木垛后面站著一個人,是他——那個戴著“口罩”的人——他只露出上半截身子,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充滿了某種悲劇色彩。

      “為什么!?……”我的話脫口而出,回聲充斥整個廠房。

      他保持著同一姿勢,像一尊雕像。

      我全身發冷,轉身倉皇逃出了廠房,越墻出了廠區,頭也不回地朝招待所方向奔去。

      到了叢林邊回頭看了一下:見鬼,他竟遠遠地跟在我后面!我一頭扎進了叢林。

      跑進值班室,我狠狠搖晃著老頭兒的雙肩:“告訴我,他是誰,那個戴口罩的……”

      老頭兒在我的猛烈地、不顧死活地搖撼下睡眼惺忪地抬起了頭,目光呆滯地看著我。我對他詳細描述了那個人的特征,特別強調了厚大的“口罩”。聽我講完,老頭兒困惑地搖搖頭:“不認識。”說畢,又伏倒在桌面上。

      整整一個下午我沒離開房間,吃晚飯時才走出招待所,直奔那個餐廳。

      餐廳里依然只有那個看不到面目的就餐者,我依然按吃中飯的程序獲得一份晚餐。沉默中,那個就餐者始終將他那毫無生氣的后背對著我。我已經沒興趣去試圖了解他的面孔了,因為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無法了解“口罩”的真諦一樣,實際上我無法到達他那張面孔的前方。

      晚餐后我急急忙忙往回走,當西天的晚霞開始隱退消失時,我已進入了叢林。

      這里比外面要昏暗得多,不知什么東西時而發出一兩聲鳴響,撞碎了叢林的靜謐,讓人心里有些發怵。漸漸地,叢林里暗了下來,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迷了路,走了這么長時間還沒走出叢林,我更慌張了。

      前方,在樹木稀疏的地方,雜生的草叢上出現了一只白花花的棺木,因為擱放的時間長,加之日曬雨淋,已經開裂,裂口酷似一張仰天大笑的嘴。驀然,一聲似乎是貓頭鷹的怪叫從我左側方向發出,我渾身一哆嗦,本能地扭臉看去,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在連成一片的樹干的間隙,站著那個戴“口罩”的人,他拄著拐杖,平靜地看著我。在混濁的暮色中,簡直就像山林中的鬼怪,從那籠罩著悲劇色彩的臉型上,從那神秘的大“口罩”表層,仿佛能感受到隱隱滲出的、意味深長的笑意!……

      我轉身狂奔,我不清楚要去什么地方,只要能擺脫他即使下地獄我也情愿。

      不知過了多久,我居然跑出叢林,到了招待所門口。這時,遠處不知什么地方響起發電機的“突突”聲,屋里燈亮了。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腦袋里“嗡嗡”作響。不知什么緣由我陡然想起那顆南瓜,心中激起去看看它的渴望,盡管此時我一點不愿意離開房間。

      招待所的走廊很亮,每間房屋里都射出了燈光。我走到六號房間,朝里面窺視。南瓜還在原來的位置,其實這是完全可以料到的,事實也如此,它就在那個奇妙的地方。我的心情輕松了一些。這倒不是因為南瓜本身,而是它為自己的存在提供了依據,所以顯得自然、合理,更何況我承認了它的存在。

      十點整,隨著外面發電機聲音漸弱,燈光也慢慢黯淡,直到熄滅。隨后,所有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

      一切都安靜極了,靜得使人心神不定……突然,外面無緣無故起了一陣風,叢林“沙沙”地喧響起來,喧響聲中分明夾雜著另外一種不屬于叢林的聲音:拐杖叩擊著地面!

      這時風竟然停了,而拐杖叩擊地面的聲音卻沒有終止,它時續時斷地響著——聲音雖弱,卻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穿透力——確切地說,聲音是沖招待所而來。

      我大睜著眼睛瞪著黑暗的上方,聳耳諦聽,生怕漏過任何一個細節。“篤、篤、篤……”,外面聲音陡然停止了,過了好長時間再沒有響起。外面出奇地寂靜,我大大松了口氣,正要活動一下有些發麻的身子,“篤篤”聲又出現了,而且就在窗外。我的身子頓時變得僵硬,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身不由己地扭過臉看去:窗玻璃外面貼著一張奇特的臉,一張蒙著大“口罩”的臉,還有那雙盯著我的、死魚般的眼睛。突然,由于恐懼而引發的極度憤怒使我猛然從床上坐起,朝著那張臉聲嘶力竭地大叫道:“走開!……”我的吼聲震耳欲聾,在房間和走廊亂糟糟地碰撞著。

      窗外的臉倏然消失。

      “無論如何明天一早就離開這兒。”我的內心充滿了憤怒,還有恐懼。他竟然毫無理由地撞開我的房門,并且沒有任何表示,沒有絲毫的窘迫,就大搖大擺地離去。

      昨晚我失眠了,即使他那張貼在玻璃上的臉消失了,我也不可能入睡。不過我似乎悟出點什么: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一個為我所不能理解從而無法到達其內核的世界。在這里我是個冷漠的局外人,一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他們對我深藏了他們的面孔,他們的身影和他們的行為。那么我為什么要來到這里?我感到困惑,真的,我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無論如何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為之我感到深深的苦惱,并覺得自己也開始變得陌生而不可理解了。

      我沒有去餐廳吃晚飯,我不愿意出去,不愿意再進入叢林,不愿意走在闃無一人的街道上,不愿意看到孤獨的就餐者那毫無疑義的后背,不愿意再見到他——戴“口罩”的人,不愿意顯示自己是這個陌生世界里的陌生人!

      我又到六號房間窺視了那顆南瓜,因為唯有它的合理存在使我能獲得一些心理上的平衡,使我能以一點酷刑般的滿足去抵消一部分的不被理解的沮喪和致命的孤獨。

      燈熄了,我躺在了被窩里。從水房那邊傳來“嘀嘀嗒嗒”的水花落地的聲響,那般清晰悅耳,在空蕩寂寞的小走廊里激起微弱的回聲。

      水房有水了!我思忖著,很快就在水滴的催眠聲中睡眼蒙眬了……

      我猛然驚醒,水滴聲越來越響……不,這是拐杖叩擊地面的聲音。是他,他就在走廊中!

      “篤、篤、篤……”聲音不慌不忙,有節奏地朝我的房間移動著。一瞬間,我相信自己落入了陷阱,落入了無可挽回的悲慘境地。我的心里失去了原有的一切,空虛中充斥著那可怖的回聲。

      聲音停在我的房門外,頓時恢復的寂靜中,水房的水滴聲顯得尤為親切,嘀嗒,嘀嗒,嘀嗒……

      房門“咔”地響了一下,我渾身一哆嗦,死死地閉上了眼睛。

      門輕輕地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我雖然閉著眼睛,但仍能確切地感覺到來人站在我的床頭,注視著我,屋里似乎亮堂了一點。良久,沒有一點動靜,我終于忍不住微微睜開了眼睛。戴“口罩”的人站在我面前,手中舉著半截蠟燭,燭光搖曳不定,把他變了形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

      他發現我睜開了眼睛,身子微微一動,臉緩緩朝我俯下來。由于極度恐懼,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睜越大。他的臉在距我的臉很近的位置停住了移動,我們互相注視著。這時候,他極緩慢地伸出一只手,似乎非常艱難和痛苦地一點點“剝去”蒙在臉上的“口罩”……

      我潸然淚下……

      一陣“嘩嘩”的流水聲把我驚醒,臉邊的枕巾上濕漉漉的。這是我的眼淚,是他給我的!

      我起了床,收拾好行裝(因為沒水,兩天來我一直沒有洗漱過)。顯然,水房有水了(這應該是合情合理的),而且很充足。我走出房間,欣悅地看見所有的房間門都敞開著,里面經過了精心整理,潔凈亮堂,給人以舒適感。我走進水房,老頭兒正精神瞿鑠地在洋井上壓水,看到我,他笑容可掬地迎上來,聲音朗朗地:“早上好。”

      “早上好。”我心情出奇地好,“結賬吧,我要離開了。”

      老頭兒笑得更親切了:“結什么賬,招待所今天才開始營業。”

      老頭兒的變化提醒了我,我轉身直奔六號房間。六號房間的門也敞開著,干干凈凈的屋里擺了兩張床,上面是雪白的寢具。南瓜沒有了!我心中一陣欣喜,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感和解脫感……

      離開招待所的時候,老頭兒緊緊握著我的手,誠懇地邀請我再次來做客。

      “你怎么不從路上走!”老頭兒看見我往叢林里鉆,驚訝地叫道:“會刮壞衣服的。”

      “可是,沒有路啊。”

      “怎么會呢,在這兒。”老頭拉著我走到一處地方,果然,在灌木叢的間隙中,在青草的掩映下,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叢林深處。

      十一

      于是我釋然了,我的感情此刻正在體驗著知覺,這種知覺證實了我所期待的某種存在,與生俱有的存在……驀然,我記起了來這里的目的:是一種渴望,一種企圖尋求到某種存在的渴望,現在,這種渴望就要獲得滿足,因為我此刻懷著最親切的感動即將完成對自己的認識的全部過程。

      如此溫馨的風。

      如此明媚的光。

      如此清新的空氣。

      前方,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一切都開始發酵。炊煙裊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所有一切都從那個中了魔法的世界蘇醒了……

      一顆豐實飽滿的蘑菇破土而出。

      【作者簡介:卓·格赫,導演,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先后從事歌舞團小提琴手、作曲者、小說創作者、編劇、導演。執導電影《荒漠中的獅子》《索蜜婭的抉擇》《蔚藍色的杭蓋》《尼瑪家的女人》《藍色騎士》《德吉德》等,擔任編劇影片有《死亡追蹤》《蔚藍色的杭蓋》《德吉德》《戰神紀》等。作品曾榮獲第十五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民族題材創作獎,入圍第三十四屆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非競賽單元,入選第三屆北京國際電影節民族電影展特別推薦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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