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晚餐之后，收拾殘局的過程比較漫長。將碗碟杯子放水龍頭底簡單沖一下，放進洗碗機里，給洗碗機注水，啟動清洗程序，打掃做飯時濺落到地面上的菜葉、油漬，用吸水布把廚房臺面擦拭干凈，最后一道程序是，把水龍頭下的不銹鋼水槽徹底清潔一遍并擦去水珠，使它保持干燥光亮。做完這些之后，滿意地巡視一遍廚房，關上房門，安心回電腦旁工作。

是什么時候養成這個習慣的？記不起來了，只想起某年一個瞬間，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從今以后，要把水槽徹底清潔干凈之后再去忙別的。這個決定從當天開始就被堅決地執行了下來，數年不止。在忙這些的時候，沒有絲毫覺得麻煩、勞碌，反而有一種因為投入地做一件事情而帶來的成就感。是啊，這世界還有什么事情，比把一個亂糟糟的、油膩的水槽清洗得閃亮發光更有意思嗎？

同樣的邏輯，應用到其他方面，是洗完澡后用刮水手柄把地面和墻面的水清理干凈，用完馬桶之后用散發著香味的洗發水當清潔劑刷干凈馬桶，用蒸汽拖布把所有房間的地面拖干凈……有時因為宿醉疲勞而懶得動，但內心的信念感，還是會支撐自己完成這一切。一念既生，頑固又強大，“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看來，這回響不是短暫的，而是不可磨滅的。

一念之間，可不可以滋養一個生活習慣？有時可以，有時不行。所以，一念間催生的某個動作舉止，并不見得全都是好的——在一念落地之前，將來怎樣，都是未知的。舉例說明：一條馬路，有人行通道，但暫時沒紅綠燈，路上車流不息，行人想要到對面，要耐心地等待。于是在等待的過程里，兩個念頭便開始較力。一個念頭是，趁車少，跑起來快速通過；另一個念頭是，不著急，等徹底無車之后悠閑地溜達過去。時至今日，面對這個問題時，我的“一念之間”還會左右橫跳。只好安慰自己，那點兒殘存的莽撞，表明自己的內在還算年輕，而最終的選擇，大概率還是那個有益于自己且無害于他人的念頭。

“一念之間”是佛學用語：用于專注，是“一心不亂，一念不生”；用于善惡，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用于開悟，是“一念悲心轉起，即入菩薩乘中”；用于時間，則是印度《僧只律》中所說：“一剎那者為一念”。單從時間層面看，一剎那有多長？按古代的計時方法，一剎那是0.018秒，按玄奘法師在《大唐西域記》中的描述，“百二十剎那為一呾剎那”，可以推算出一剎那為0.013秒。在那么短的時間里，要作出“生死”“善惡”“明暗”等重大抉擇，約等于拍腦袋。只是拍的那一下腦袋，產生的是智慧與靈感還是愚鈍與教條，這就取決于人在“一念”之前所投入的思考力了。

周處的思考力是強大的。周處是《世說新語》里寫到的人物，他的事跡就是個標準的“一念”故事：作為鄉鄰厭惡的悍徒，百姓把周處與猛虎、蛟龍并稱三害，有人勸他山中殺虎、水里擒龍，是想他們自相殘殺……當周處殺虎屠龍后回鄉，看見誤以為他已經戰死的鄉鄰正在歡欣慶祝，周處的“一念”瞬間“嘎嘎”啟動了。那一剎那，他可以選擇繼續作惡，把最開心的那幾位鄉鄰抓過來暴打一頓，也可以從善如流變成一個鄉賢紳士。當時的周處，得勝歸來，身上銳氣正如一柄利斧。他既可以站在寒光閃閃的斧刃上殺戮不止，也可以站在斧背上為好人所用，最終，他選擇了后者，成為一個好人。

周處那個時候的選擇，究竟是如何作出的？是概率使然？還是他天性中的善被瞬間激發導致？我不相信概率，我相信天性。所以我覺得，善念在周處出生之前，就已經埋在了他的基因里，只是成長過程中，受到某些外界因素的影響，使他變成了惡人，但當善的種子瞬間萌芽且在0.013秒中長成參天大樹時，他已經無法回到惡的領地，這一生，他除了把自己變得綠蔭如蓋、庇佑他人，再無別的選擇可能。

平常人不是周處，不會面臨那么強烈的善惡考驗，所以平常人的一念之間，大多是當生活里出現安全與危險兩個選項時，聽從自己的內心做出對的選擇。說起來，一念之間是件簡簡單單的事情，但我相信世間事無論大小，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所謂一念，不過是一棵樹根扎深了，熬過了寒冬，一場雨水過后，遇到合適的溫度，早已萌芽作勢的花骨朵，忽然在暖風里綻放。

我們不要只看到那朵花，而要看到圍繞這朵花所產生的紛繁與復雜。那些看不見的因素，在一個宏大的空間里靜默而有秩序地運轉著，那朵眼睛所能看到的花，是幸運，是獎賞，是你的心也融入這秩序當中的一個表現。

“一鯨落，萬物生”，巨大事物的消亡，會換來細小事物的繽紛。念頭的落與起，也與其類似。“一念生，萬念生”“一念落，萬念落”，每個日子里，人都會有幾十、成百甚至上千個念頭在頭腦與心海里運轉，有些被意識到、捕捉到了，但絕大多數在身體的宇宙里，如不起眼的流星一樣升起或隕落。那些被真正推送到大腦核心部分需要進行判斷的念頭，其實已經寥若晨星了，人，如果不是在萬千個晝夜，對這些念頭早就進行了千萬次的推想與運算，又怎會在剎那間作出不悔的決定呢？

念頭產生時，是電光石火般的。可一旦一個念頭被認定，它就如同被撞響的鐘，不斷在山谷里產生回響。念頭就是人頭腦或內心深處的鐘聲，悠揚，有節奏，到點兒就會響起，或者很容易被某個情境觸發。對于這樣回響不停的鐘聲，除了忠誠于它，別無他法。而忠誠，則會使念頭落地生根、抽枝拔節、蒼翠挺拔、郁郁蔥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