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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家圓桌:文學被待價而沽比AI寫作更可怕
      來源:文匯報 | 柳青  2024年08月17日10:59

      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甘德、匈牙利小說家巴爾提斯·阿蒂拉和法國作家克里斯蒂安·加爾桑在2024上海國際文學周中,以“跨越故事邊界,連接人與世界”為主題展開一場作家圓桌談,他們基于各自的創作經驗,面對上海讀者,共同探討了語言變遷、科技發展和經濟因素對文學的影響。(均主辦方供圖)

      三個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甘德、匈牙利小說家巴爾提斯·阿蒂拉和法國作家克里斯蒂安·加爾桑在2024上海國際文學周中,來到滴水湖畔的朵云書院,以“跨越故事邊界,連接人與世界”為主題展開一場作家圓桌談,他們基于各自的創作經驗,面對上海讀者,共同探討了語言變遷、科技發展和經濟因素對文學的影響。

      巴爾提斯以局內人的視角表達了一個通透的觀點:“即便全世界的文學作品消失,這個時代并不會因此崩潰,人類社會系統將繼續運轉下去,所以文學的確是無用的。但只要人的心理需求仍然存在,文學將頑固地存在下去。”他還指出,如果AI能寫出滿足人類精神需求的作品,那就讓AI寫,這不會威脅到文學,文學正面臨的真正危機是“它的精神價值被低估,并且被待價而沽”。

      壞的語言損傷人類的理解力

      甘德提到,近些年在美國,讀詩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這個看起來樂觀的趨勢背后的原因則有些微妙。年輕人讀詩,大部分是覺得詩的語言夠簡潔,也夠短。人們難以接受復雜的長文本,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科技帶來便捷多樣的通信手段,語言傳遞的門檻隨之不斷降低,人們通過社交網絡溝通,只要幾個零散的單詞甚至表情包就夠了。這意味著語言被邊緣化,人們通過語言表達想法、通過語言傳遞情感的能力正在喪失,或者說,表情包成為時代的通行語言,這本身就是科技對人的某種程度的異化。

      加爾桑回應這個話題時,引用了意大利導演南尼·莫萊蒂的一部電影里的細節——一個年輕姑娘和男記者無法溝通,姑娘說的是樸素的、日常的語言,她不會道貌岸然、陰陽怪氣的表達,她憤怒且痛苦地質疑那個記者:“你怎么可以用這樣的語言!”加爾桑說,人類生存狀況本身就是一個迷霧般的難題,人們發現了語言、寫作和文學,用這樣的方式了解世界并與之建立聯系。但語言也是雙刃劍,糟糕的語言帶來誤解和背叛,制造人和人、人和世界之間更深的隔閡。可以說,語言這個能力,既是人類擁有的天賦,有些時候又成為人類的先天缺陷。

      巴爾提斯贊同這個觀點,他認為思想、情感和語言組成相互影響的“鐵三角”,敗壞的語言殺傷力極大,會損害思想和情感,當那些被污染的語言通行時,人的理解能力、人與他人產生連接和共情的能力都會連帶遭到損傷。托爾斯泰和莎士比亞的語言都帶著時代的痕跡,但他們的作品頑固地佇立于時間之外,《戰爭與和平》和《哈姆雷特》之所以偉大,因為這些作品的語言在任何語種的語境里,總能傳遞感情,制造了跨越國族和文化的共情。

      不相信真實,只相信真誠

      甘德對地質學和生物學有很濃厚的興趣,他曾參與一名生物學家的工作,他們當時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老鷹、響尾蛇、昆蟲和人類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的物質世界,但老鷹、響尾蛇和昆蟲所感知的世界,肯定不是人所認知的世界。具象地描述,響尾蛇的眼睛和鼻孔之間有一個感應窩,用來探測外界生物的體溫,所以響尾蛇認知的“真實”和人類以為的“真實”如同異度空間、平行宇宙。甘德由此發散,當人們閱讀小說、觀看電影、欣賞戲劇和藝術的時候,堪比進入了老鷹、響尾蛇和昆蟲的“視角”,也就感受到甚至浸沒于另一種真實,是和現實生活不同的多重宇宙。他認為,真實是一個多義詞,是隱藏在日常表象之下的內心體驗,虛構不是真實的反義詞,它是通向“內心真實”的蟲洞。

      加爾桑盛贊“虛構是蟲洞”這個絕妙的比喻。他補充道:“人們借助于響尾蛇或昆蟲或老鷹的眼睛,不僅看到復雜的、多重的真實,反向也能更理解人類眼前的世界。”他進一步把虛構比喻為“人們接近真實所依仗的拐杖”。他直言:“我并不相信真實,我只相信真誠。”只有此時此刻正在流逝的生活是真實的,任何試圖喚起過往時刻的寫作都是虛構,因為沒有一種文本能還原活生生的人們經歷的一切,寫作一定伴隨著遺忘、遮掩和揭示,在文學中探討的“真實”,其實討論的是真實怎樣被“構造”。

      巴爾提斯接著這個話題分享了他早年寫作中的一件趣事。他在第一部長篇小說《散步》里提到了一幅油畫,畫上滿月照亮湖面,他一直以為這幅畫來自于他的想象,他虛構了這幅畫,直到有一天,他發現祖母家的墻上掛著一幅和他描述的一模一樣的油畫。所以他認同“虛構是蟲洞”這個說法,有些時候作家都沒有意識到,已然在想象和真實之間來回穿梭了很久。

      人工智能不會威脅文學,傷害文學的是商品邏輯

      作家們的討論不可避免地觸及人工智能這個當下很火的話題。

      甘德有些無奈地談到,最不看好他的從來不是讀者,而是他的小兒子,經常在他面前斷言“AI什么都能寫,你們作家很快就是多余的人”。他苦惱于無法說服兒子,而巴爾提斯對此很釋然,他說,未來的文學由人還是人工智能來寫,這個問題不重要,只要寫得夠好,能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不妨讓AI來寫。就譬如,如果AI繪畫能媲美達·芬奇,那就讓AI們多多地畫。寫作同理。他掏心掏肺地說出:文學是無用的,假設人類的文學作品都消失,社會并不會因此崩潰,而是會按部就班地運轉下去。但文學能頑固地存留至今并繼續存在下去,因為這種無用的藝術與人類精神體驗很深地聯系著,人的心理基本需求不會因社會變遷和科技進步而消失。讓他感到失落的并不是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而是消費文化占據了日常生活,流媒體、游樂場和購物中心填充了人們的閑暇,在這個消費主義的市場閉環里,文學不能幸免地被同等待價而沽,它的商品屬性覆蓋甚至取代了它的精神價值,或者說,它的精神價值和市場價值捆綁在一起,這讓嚴肅的寫作者陷入孤獨。

      加爾桑平衡了這種傷感的情緒,他說:“我們來到這么美的一座書店,在看得到風景的房子里看到這么多書,又有這么多喜歡文學的讀者遠道而來,這讓一向不怎么樂觀的我涌起樂觀的情緒。”他不否認,現在大部分法國人也不讀文學作品,很多人“只在中學期間為了應付課業讀巴爾扎克和福樓拜,雨果和左拉成了先賢祠里的吉祥物”,但即便是這樣,“就像中世紀的人們不會想象出互聯網,我們又何必斷定幾十年、幾百年后的未來呢?不如保持信心,信心通常是不會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