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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增如:關于丁玲未刊小說《杜秀蘭》 (附丁玲小說)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4年第4期 | 王增如  2024年08月16日16:13

      二十多年前,我幫助陳明先生整理準備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的丁玲遺留物品時,看到這篇《杜秀蘭》手稿(手稿整理稿附文后),當時很好奇,因為丁玲的作品我基本上都看到過,她晚年的作品幾乎都經我手抄寫過,但我從未見到,也未聽說過這篇《杜秀蘭》。當時我粗略讀了一遍,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就把文稿拍照下來,想有空時仔細讀讀。

      去年秋天,我在整理電腦資料時,找出《杜秀蘭》的手稿照片,但由于視力下降,辨認閱讀比較費勁,便推薦給上海師大的冷嘉老師,她是一位我很信任又很敬佩的學者,我期望她能分析解讀一下《杜秀蘭》。今年春節前,冷老師發來了《杜秀蘭》的文字錄入稿,說實話,把六七十年前的手稿辨認,錄入電腦,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但冷嘉老師又耐心又細心,做得很好。這樣就有了這篇一萬九千多字的《杜秀蘭》文稿。

      這次我閱讀得很仔細。當讀到小說中林健老師向杜秀蘭介紹他們村子的那一段話,更引起我的親切感。他說:“咱們這一帶村子,西邊是山,有很多名勝古跡,東邊是北京城,西南方是石景山鋼鐵廠、發電廠,北邊是飛機場。”這不就是我們家居住的四季青嗎!飛機場就是現在的西苑機場啊!這些文字一下子拉近了我和這篇小說的距離。再看描寫的摘青椒場面,瓜棚里的洋鐵壺,杜秀蘭家小院的矮籬笆墻和門搭扣等,都很真實。我又查了一下我們整理的丁玲年譜,“1955年冬天,丁玲在等候組織處理期間,深入北京西郊采訪成立高級合作社的情況。寫短篇小說《杜秀蘭》”。這樣,這篇小說的寫作時間和故事發生地,就基本明確了。

      《杜秀蘭》應是丁玲1955年12月至1956年1月在北京多福巷家中完成。

      丁玲當時的處境其實很不好。1955年從8月3日至9月6日,中國作協召開十六次黨組擴大會,揭發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開完會,作協黨組給中央寫了《關于丁玲同志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的處理意見的報告》,丁玲正在等候組織對她的處理意見。憑空扣上個“反黨集團”的大帽子,她肯定有一肚子冤屈。但是她并沒有消沉,她先是要求隨人大代表團去山東視察,1954年選舉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時,她是山東省選出的人大代表,因為北京的人太多,名額又有限,就和各省商量,有些人就放到各省去了。丁玲曾經回憶說,她記得茅盾、趙丹、胡可都是山東代表。但是丁玲要求去山東視察沒有得到批準。當時全國農村正在轟轟烈烈開展合作化運動,7月份毛澤東做了《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報告,10月中央又通過了《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決議》,丁玲就提出,到北京郊區農村去體驗生活,這樣就去了西郊的四季青。

      她曾經寫到過這個事情。她在四季青遇見了白刃,白刃是北京市專業作家,1954年丁玲曾介紹他去文學講習所學習。白刃在回憶錄里也寫到這件事,他說:“北京西郊四季青將成立高級社,丁玲同志到那里參加整社,組織上派我陪她去。”丁玲1980年給白刃的小說集寫序時說:“我們一道采訪,同在一對頑固的老農家里做思想工作,同在一群男女青年中勞動,一同聽取區鄉干部介紹情況,同模范人物談經驗;甚至在伙房里各人舀了半碗菜,端著飯碗吃飯……”。至今還留有丁玲穿著厚厚的棉大衣坐在炕頭上,與白刃一起采訪種瓜能手田復安和在老農家里做思想工作的照片。小說里寫的種瓜師傅田祖安,應該就是以田復安為模特。

      但小說的素材又不完全取材于四季青。丁玲一直提出作家要深入生活,“到群眾中去”。從1953年辭去行政職務到1955年兩年間,她六次去農村深入生活,三次到北京郊區,三次到河北農村。《杜秀蘭》的故事發生在初夏,這與前一年6月丁玲去北京南郊鹿圈鄉體驗生活的時間很吻合。

      那幾天四季青高級生產合作社即將成立,丁玲似乎對這里的工作很投入,熱情高漲,甚至不想離開,以致于陳明寫信催她回城。原定9日他們要去沈從文家,直到12月8日丁玲還未回到多福巷,因為第二天就是新社成立大會。晚上十時半陳明給丁玲寫信:“為什么明天不回來了呢?不是還要去沈從文家嗎?果真不回來,得告訴嚴文井一聲呀!這兩天在鄉下怎么樣?我知道你會生活得適意,工作得愉快,但總還是把你看成小孩子似的不放心,因為你的確有時太天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在家里那兩天晚上你咳得厲害,現在好了么?什么時候我可以讓車子帶著我到你面前呢?今天接到二分支的通知:星期六下午一點半在二十二號開黨的小組會(你組和創委會兩個小組合并),你回來參加吧?明天不回來,后天一早一定得回來,是不是?照相機內裝的是新膠卷。明天開新社成立會,祝賀你有這末好的機會,多拍兩張吧。”(據原信,未發表)根據這封信,丁玲去四季青,應該是1955年12月初,起碼12月8號她還在四季青。

      丁玲說過,“她近不得生活,一挨近生活,便有創作的沖動”。這次來到四季青,她也是收獲滿滿,有了“創作的沖動”,一回到多福巷,便開始寫《杜秀蘭》,寫到興奮處,還要念給陳明聽,完全忘記了她還是“戴罪之身”。

      12月27日至30日,中宣部召開會議傳達中央266號文件,就是批發中國作協黨組《關于丁玲、陳企霞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的處理意見的報告》,進一步揭發批判丁玲、陳企霞。參加者有一千多人,陳明也參加了,但是沒有通知丁玲,因而她對中央批發作協黨組報告的事一無所知。陳明晚年回憶說:“我去聽了這個報告的傳達,我認為沒有一條是真的,全是站不住腳的牽強捏造。我開完三天會晚上回來,丁玲還是在埋頭寫她的小說,見到我就說:‘我把我寫的念給你聽聽。’我不忍心直接告訴她,就婉轉地說:‘你是不是把這小說暫時停一下,我最近聽說中央有個文件是關于你的,你應該向組織要求給你看一看。’”

      丁玲正在寫的應該就是《杜秀蘭》。我們在編輯《丁玲年譜長編》時,其中有一條:1956年1月10日,丁玲修改小說《杜秀蘭》第一章。這就是陳明提供的,這也說明小說的寫作時間是1955年12月至1956年1月。

      丁玲在這篇小說里提出了一個問題:一些農民身上有落后思想(杜秀蘭的父親杜洛剛),這是推廣開展合作化運動的阻礙,要對他們進行教育。丁玲和白刃在四季青時,就去一家“頑固的老農家里做思想工作”。丁玲在陜北,在晉察冀就跟農民有過密切交往,她對農民有很深的感情,喜歡他們的勤勞、善良、淳樸,但是也看到他們身上自私狹隘的東西。要搞農業合作化,就必須要教育農民,提高他們的思想覺悟。

      在陳明收存的丁玲遺作中,還看到過一封丁玲未寫完的書信,時間是1954年5月,收信人不詳,可能只是一個讀者。信里有這樣一段:“最近我走過了一些農村,我現在還在鄉下,我真覺得一個知識分子在農村的需要。農民有他們淳樸的地方,但這種生產方式的確使他們保守。我們經常從上面有些工作布置,學習了,整黨了,普選了,什么運動的施行了……這都是對于農民的教育,但這些工作以我看來,都不夠深入,不夠經常。農民是非常可愛的,他們是愿意跟著工人階級走的,他們對共產黨也是極為相信的,說什么聽什么。當他們覺得應該為革命貢獻力量的時候,他們什么都可以拿出來,丈夫、兒子、自己的生命。但當和平時,有了地,有了房子,有了妻子兒女,他們忙于自己的生產,他們對于繼續努力、為公忘私的勁頭,就不像以前那樣大了。我先聲明,并不是所有農民都是這樣,而是我現在所走的幾個村子中感到的,這當然還是與我們的工作有缺點有關系,但的確有這種現象。我們不能怪他們,而應該說我們工作做得不夠。我們要多多關心他們,幫助他們,教育他們……”這些話,這些想法,實際上也體現在《杜秀蘭》這篇小說中。

      附錄:

      杜秀蘭

      【手稿整理說明】本文手稿現藏于中國現代文學館,整理稿盡可能保持作品原貌,但對手稿中下述情況做了修改。文中衍文直接刪除;人稱代詞筆誤據上下文改正;異體字、錯字訂正為現下通行字;漏字以()號補出。手稿中存在個別不通順的句子,由整理者循原句文理疏通,并注出原文。作者的習慣用字如:唸(念),須(需)要,那(哪),那末(么),這末(么),?(哎),的(地)……一律改為規范用字。對個別使用不規范的標點符號做了訂正;手稿中部分句號和逗號筆跡不清,或因作者尚在斟酌中,只以小點“.”標示停頓,這種情況由整理者根據上下文斟酌選用標點符號。

      “乘風破浪,向著遼闊的遠方,

      青年們,快努力學習,加強鍛煉,……”

      稚嫩的嘹亮的歌聲,從清風亭小學傳了出來,一群十二三歲十六七歲的孩子們從學校的大門口像彩色的扇子散開了。他們和她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花襯衫,花褲子,也有穿著裙子的,大部分都系著紅領巾,他們昂著頭,把眼光望到遠處,神采飛揚,充滿了愉快和希望,大踏步地往外走,還繼續地唱著。

      他們走到門前的空場上,又四散開了。像五一節夜晚天安門前放的焰火一樣,他們分成了許多行,有的繼續走著唱著,有的站住了,目送著旁人,揮手打招呼,喊:“再見!再見!明天早些來!”金黃色的夕陽把這些小臉蛋照得更亮,頭發上反映出一絲絲一片片的光。

      這是六年級的學生,剛剛考試完了最后一課。他們就要畢業了,就要結束小學生的生活,他們都在準備著飛向新的天地去。他們都有著鷹一樣的勇敢,他們要投身到大的更大的世界里去,他們正在用饑餓的眼光望著知識,他們為了要建設祖國都愿意加強學習,把自己鍛煉成一個有用的人才,他們都還在幼年,他們腦子里充滿了幻想和歡樂,他們老愛唱歌,好像只有唱歌才能表現自己,才能說出自己一切的希望。

      分手后,都朝著自己的家走去,有些小個兒的,就給莊稼掩蔽著了,有一些人影子,還可以看見,像蝴蝶似的在那些鋪滿了綠油油的玉米(的)地里隱隱約約地飛翔著,歌聲只是斷斷續續地飄過來,飄過去。

      太陽已經轉到西山背后去了,滿天布滿了紅霞,一陣陣的微風從寬闊的玉米的葉子上輕輕地吹來,又帶著從那葉叢里升上來的一股暖熱的泥土氣,有什么小青蛙在那些根邊跳動,或者是一只蚱螞。

      杜秀蘭跨著輕快的步子,在朝家走著,她是一個滿了十六歲的姑娘,小的時候家里窮,沒有上學,解放后才開始念書。她在學校里樣樣都走在頭里,老師們常常找她談話,鼓勵她給同學們做榜樣,她都做到了,因此全學校沒有一個人不愛她,她也意識到這點,她就更小心謹慎,更覺得她的學習和生活都是多么地有意義呵!

      她發育得很好,也正像這時的莊稼一樣,在好的土壤里生長,吸滿了水分和陽光,不能遏止似地要發芽,抽條,打苞,正等著開花呢。她自己從來也沒有想到漂亮不漂亮,可是常常引起一些老娘娘們注視她,嘮嘮叨叨地說她一陣時,她總是趕忙走開去,好像不愿聽,實際心里還是高興的。

      杜秀蘭望著那在緋紅色的天的背景上畫出的墨綠色又揉著紫色的西山的影子,想著她的考試的作文,她覺得她把自己的理想都寫出來了,她覺得非常舒服。她對于她自己的前途還能有什么旁的想法嗎?不能,她只能依照著走過來的路再走去,她要做一個勤勤懇懇的學生,她要在另外一個地方,給新的更多的同學們做榜樣。她雖然已經進入十七歲,可是懂得太少了,才在小學畢業,像她現在這樣子,是不能給祖國給人民什么貢獻的,她必須讀書,升學,她要在將來報效祖國和人民。于是她腦子里又現出常現出的一幕,她在電影上看過五一節和國慶節天安門的情形,一群群的大學生、中學生,手拿鮮花走過去,他們在向毛主席搖手,歡呼,而毛主席也回答他們喊“青年學生們萬歲”。那些學生都比她有知識多了,她實在很羨慕他們,她也很想能去天安門游行,看看毛主席咧。她快要去了,她要穿一條花裙子站到那個隊伍里去了。

      這時跟在她后邊走著的,只剩她的同班生王日新,他們每天放學回家時總要同著走一段路。王日新也在想什么似的,過了一會,問道:“秀蘭!你的作文考試,是選的哪一個題目?”

      “當然是‘談談我的志愿’哪,在畢業的時候,我以為這個題目正合適,林老師真會出題目呵!你呢?”秀蘭站住了一會,他們就平排1著又走去了。

      王日新答道:“我也是的。我說我將來要當一個工程師,制造機器,我想多說出幾種機器,我一時又想不出很多種,我就說了紡織機,又說了拖拉機。拖拉機我看見過,今年春天南苑的拖拉機站不是還開了一部來給咱們合作社耕了幾百畝地么?你看見沒有?它們拖了五個大犁,耕得可快呵!我就是要做機器,不管什么都好。你呢?你一定比我寫得好,你將來想做什么?你爹答應你去考中學么?旁人說怕你爹不肯供你了,說你們家就你爹一人勞動。你說會不會答應?”

      王日新也是一個有十六歲的男孩子,他們兩人不只同村,而且家離得很近。王日新上學去,或者跟著他爹到地里去,或者到鄉政府所在地的石塔村去看電影,去買練習本、鉛筆等等的事都要在杜秀蘭家門前的一條小道走過。他們從小就常在一塊玩,她看他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孩子,他也從來沒有把她放在眼里,可是近幾個月來,王日新喜歡同她一道往家走,喜歡同她談一陣子話,她也覺得他在她旁邊,她更愉快些。每次老師同她談話以后,要她帶頭,她總先找他談,把老師的意思告訴他,他總是跟著她,她是少年先鋒隊的隊長,他是一個好隊員。

      她一邊聽著他講他的理想,她的思想也就不覺地跟著他的話去追蹤。——紡織機,嗯,一個紡織女工一定很有趣的,有一個姓郝的,她叫什么來著呀,不是一個紡織模范么?呵!又是拖拉機,拖拉機手是很光榮的呀!去年咱們鄉上送楊志泉去南苑學開拖拉機去了,他是一個黨員,要不是好黨員是不會送他的。拖拉機手駕馭著那么大一個機器,在田地上走過去,土地就在他走過后開花,是五鏵犁,那犁多大呵!唉,步犁太慢了!他想得真好,制造機器,做工程師。……我想了一些什么,我說了我一切服從祖國的需要,服從人民的需要,祖國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覺得一切工作都好,不過,現在什么都不行,我要升學,我要做一個好學生,我的一切都在將來,要到將來我才能決定。我想得沒有他那么遠,不過眼下我一定要升學,不升學什么也談不上,……爹,他怕我爹不叫我升學……

      “哈——”秀蘭格格地笑開了:“王日新!你可猜錯了,我爹在這一點上可不落后,不封建,他同我說過,家里怎么為難也要供我念中學,我要考取了中學,他答應給我做一條花裙子。”

      一個紅色的蜻蜓朝秀蘭臉上飛來,他趕忙去打它,蜻蜓把它那瘦伶伶的身子彎了一彎,斜刺里朝莊稼上飛去了。王日新趕忙追過去,用書包一打,把那個蜻蜓打下地來,王日新又用兩個指頭輕輕夾住那透明的翅膀,并且嚷:“你看,這蜻蜓多么好看呵!這種紅色的蜻蜓不容易碰到,我要把它留作標本。”

      秀蘭也湊過頭去看,跟著說:“呵!多美呵!你看這翅膀上的花紋,多么細,像網子一樣,怎么畫也畫不出來,王日新!放了它吧,把它搞死了多可惜,讓它自由自在地去飛吧。它是吃蟲子的,它是益蟲啦。”

      王日新有些舍不得,但看了看秀蘭,他就松手放開了它。蜻蜓就又飛開了去,他們兩人又追著它,看它又飛了一截,它飛到莊稼地里去了,他們看不見它了,兩人才又向前走。

      遠遠的地里,又傳來一片歌聲,兩個人都站住了聽,秀蘭問:“是誰們在唱?真好聽!”

      “是生產隊在耪草。”王日新答應著,可是又接下去說:“將來耪草也得用機器。一個人成天拿著一個小鋤,蹲在地上像一個螞蟻爬似的,還不如一個蜻蜓呢,它還飛呀飛的。建設祖國,總是工業第一吧,做一個工程師,準沒錯,人總不能像一個螞蟻,太沒有出息了。秀蘭!你打算考哪一個中學?我們鄉上總是考六十五中,六十五中離門頭溝近,當然也好,那里是礦區,可是我總想到北京城里去,到北京城多好呀!我們考一個學校,好不好?”

      “那當然好哪!誰不想到北京城里去,那離毛主席更近哪!”秀蘭站住了,望了望王日新,王日新不覺地在胸口里面有一個東西猛然跳動了一下,他的臉紅了,他不好意思說什么,忽然沉默了,這沉默也使秀蘭有一點不自在,她趕忙說道:“我究竟考什么學校還沒有決定,這得要看校長的意見,他要我考哪個學校,我就考哪個學校,我現在就只怕功課不好,考不上才為難呢。假期里我們都好好的補習補習功課,爭取能考上,你看好么?”

      “那當然好哪!”王日新不覺地學著她說了這句話,她也沒有介意,只輕輕地把掛在胸面前放在花襯衫上的辮子(甩)到肩后去。王日新默默地看著她這樣做,也看見了在她額上浮著一層極小極小的汗珠,沾在薄薄的細絨也似的汗毛中閃閃發亮。

      他們走到她家土墻外邊了。從短籬門上邊,看見她的弟妹們在院子中玩土塊,裁樹秧子。她說:“我娘在做飯呢,讓我幫她去。”

      “明天早晨我來邀你,你等著我吧。”王日新邊走邊側過頭去看她拉開那只齊胸高的短籬笆門。

      杜秀蘭站到院子中時又聽到王日新唱開歌了,他大約要一邊唱著走回家。

      院子中有一棵大垂柳,這時正迎風飄蕩,柳樹上有一個知了,也正高聲歌唱,她覺得非常舒服,就飽飽地吸了一口氣,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就仰面朝天,天上還浮著一層緋色的霧似的云,有一群群的鳥兒飛過去,她就對著那無底的高空露出微微的一笑。

      半夜里下了一陣雨,淅淅瀝瀝,飄飄灑灑打在窗戶上,滿柳樹葉子沙沙地響,屋檐下有一個洋鐵的漏水管,里面流著打屋頂上流下來的水,嘩嘩啦啦響得更厲害。雞籠里的雞也老是翻著身,還咯咯咯地叫著。屋子里飄進來一陣陣涼氣,空氣顯得多新鮮,夜是多么沉靜。杜秀蘭給這些聲音吵醒了,翻了一個身,又睡著去了,她睡得更甜更甜了,簡直不知道做過夢沒有,也簡直不知道天什么時候亮了。她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話,她猛地被這說話聲音驚醒了。她翻身就坐在炕上,屋子里還點著燈,爹在桌子前,就著燈在看一張什么紙頭。

      爹沒有理她,還在看下去,她已經發覺那張紙是她寫的入團申請書。她忙著跳下地來,要去搶,口里直說道:“爹!那是我的,你不能看,你為什么偷著看我的東西呢?”

      “哼!我知道你就不是寫些什么好東西,看你瞞著我的樣子我就猜到了。哼!還說我是偷看你的東西,你哪一樣不是我的!”杜洛剛已經把這張申請書看完了,滿臉怒氣,把申請書緊緊地捏在手里。杜秀蘭也明白搶不到手,既然都已經看過了,她也就不怕,鎮靜地站在炕邊上。

      “好,你的翅膀長硬了!你就不想想誰把你拉扯到這樣大,你念書,誰供你的,你吃的穿的哪一點比你爹壞?好,你倒把父母出賣了,你又要入什么團了,不行!”

      杜秀蘭覺得爹太不講道理了,申請入團有什么地方值得生這樣大的氣,因此她也不覺地升上來一股怒氣,可是她忍著,她不說話,定定地望著她爹,她實在不懂得在什么地方使得他這樣發火。

      娘在外間屋子收拾屋子,這時趕忙走進來,吹熄了燈,邊說:“快吃飯吧。一大早和孩子生什么氣呀!聽敲鐘了,生產隊集合啦,快吃飯吧!”

      從窗戶里透進一層微微的曙光,好像隔著一層不十分透明(的)玻璃似的,杜秀蘭看見她爹傷心地用手抹著他的多皺紋的臉,無力地伸手到墻頭取下一頂草帽,停了一會平靜地說道:“秀蘭!你要讀書,升學,我一定供你,家里再苦些,也不指望你掙‘分’,總不能讓你這兩年白念,只是入團,我不答應,你看你寫了些什么!哪一件事我攔著過你,就只這一件我不答應,這是出賣父母的玩意兒!”他說到這里又氣憤起來,把那手里捏著的申請書,兩扯就撕成粉碎了。

      杜秀蘭看著那紛紛四面落下來的紙片,也忍不住了,她急道:“入團不入團,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杜洛剛本來打算上工去的,這時倒又站住了。他說道:“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那你為什么要在這上邊批評我,坑我,冤我落后自私?我在什么地方落后自私了?你說說看,鄉上要成立組,我就入組,要成立社,我就入社,修路挖溝,只要是出力的,我哪一件沒有跟著走?哼!如今自己家里閨女倒向外人冤起我來了。你懂得什么,你十六七歲大姑娘,白天黑夜同著一群青年小伙子混,成什么樣子,我就不叫你入團。你把團看得比爹娘還親,那就叫團供你念中學!你說說你究竟是誰的閨女?”他越說越氣,好像硬要搞出個水落石出的樣子。她娘又跑進來拖他出去,眼睛望著女兒,懇求她不要再說什么了。她就怕家里鬧氣。

      杜秀蘭是非常愛她的父母的,她明白他們都疼她,家里六口人只爹一個人勞動,他的身體又不算好,可是他還一口咬定了要供她念中學,他覺得地里活太苦,他總想讓她將來做輕松一點的事,而生活又可以好一點。不過杜秀蘭還是不高興爹干涉了她入團的事,他怕她說他落后,就只這件事就是落后嘛!她想說服她爹,于是她說:“爹!你不應該扯了我的申請書,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應該管。你就只知道怕人家說你落后,你是有些地(方)落后嘛!譬如去年賣余糧時,你老寬打窄用,為記工分,你同你們的隊長也吵過好幾次,這還不是你的自私嗎?你不愿意我加入團,說什么姑娘大了,這也是封建落后的想法,你可以進步的,要不落后也容易呀!你還說什么我到底是誰的閨女,你們養了我,供我吃,供我上學,當然是你們的閨女,可是我也是國家的閨女,是毛主席的閨女。是國家,是共產黨在教育我的。假如毛主席不領導人民解放了全國,咱們就想有一口飽飯吃?你看你那專制勁。爹!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入團的,我將來還想加入黨,入團入黨都是好事,我就只怕我不夠好,團和黨都不要我。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

      杜洛剛從來也沒有受過這樣的氣,他給地主罵過,保長打過,流氓地痞欺侮過,他覺得那是應該的,他是恨著他們的,他們本來是對頭,是冤家。可是現在讓一個黃毛丫頭,他一手拉巴大的女孩子口口聲聲說他落后、自私,她要自立了,不讓他管她的事,他覺得受不了。他覺得這是翻了天,他恨恨地望著她,想打過一個耳光去,可是看樣子女兒并不會怕他,好像自己滿有理地站在那里,這就更使得他渾身發抖,他壓制住自己,只說道:“你要造反!我偏要管,你加入試試看!”

      杜秀蘭的娘又跑過來站在中間說:“你走吧,看誤了時間,下地去吧。不加入就不加入,秀蘭不會加入的,算了吧。你走,你走,等下我給你把飯送來。”

      杜秀蘭眼看著她爹氣沖沖地走了。他沒有打她,卻顯得很傷心的樣子。他沒有吃早飯,甚至連煙袋桿也扔在桌上忘記拿走,他雖然走得很快,卻聽到他的腳步磕磕??2,顯得下去得無力和無主。杜秀蘭也很難過,覺得怎么能讓他不生氣就好,可是她知道她還會申請入團的,寫好的雖說給扯了,她還會重寫一張。她不會讓她爹高興,可是今天早晨,爹氣得那樣子,也還是沒有打她,爹,還是愛著她的呵!唉,真不懂得他為什么要那樣生氣,就為的說了他落后嗎?

      這個時候弟弟妹妹都起身了,他們都用著迷迷惑惑的眼光望著她,她娘向她說什么,她也沒仔細聽,也沒答應,她一個人站到院子中去梳辮子。晨風跟著梳子在她的發上滑走,她的手一上一下,梳通了她的長發,也梳走了適間引來的一些不快。夜里的陣雨把樹,把莊稼,把小草,把墻頭的牽牛花,把葫蘆藤,把窗前的鳳仙花,都洗得更青翠可愛。天慢慢地藍了起來,東方升起了太陽,西山腳下只見一片霧濛濛的。四處傳來鐘聲,生產隊都下地去了。蜜蜂也早早地出來了,嗡嗡嗡,一直在她的頭上圍繞著,杜秀蘭輕輕地哼著歌,她又想到她的申請書了,她要趕早到學校去寫,她不能等王日新來邀她。她又想到寫到父親時該怎樣說呢?她會寫他是一個受苦人,是一個好人,可是思想有些落后,寫他賣余糧時的情形,寫他平日的狹窄的自私的打算,她還要添寫一段,他曾經反對他的閨女入團,她想到這里時,又不覺地“嘻——”笑了。她現在的心情又是多么的穩靜呵!就像雨后的清晨一樣。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孩子們又唱著走出了學校,王日新沒有看見杜秀蘭,只得怏怏地一個人往回走。這時杜秀蘭還留在學校里,級任老師,也是團支部書記林健正在和她談話。

      “這正是祖國對你的需要,你為什么說得很漂亮,做起來就不行呢?”林健見說了半天還不能說通,有一點點急躁。

      “不,林老師!我還很不夠,我應該讀書,假如我考不上中學了,再回到村子里參加生產,不行么?”杜秀蘭不明白為什么要把她留在村子上,她固執地要求升學。

      林健又耐心地說著:“我們不是因為你功課不好,而是因為農村里需要知識分子,需要優秀的青年參加生產幫助工作。今年暑假里的高小畢業生必然有不少要留在村子里的,我們希望這里面有年紀較大能夠生產而又是思想品質比較好,真真是為了建設祖國熱愛勞動的。你還不懂得這意思么?”

      “林老師!周生強3今年十八歲了,他的勞動力也強,他的爹一直有病,家里又沒有旁人勞動,他說過怕不能升學,找他帶頭最好。”

      “呵!”林健接下去又說:“自己不愿做的事,就要人家去帶頭,你想想這種思想對么?今年你們班上有四十個人畢業,沒有一個人是留在村里愿意參加生產的,這只(能)說明我們的教育有問題,把孩子們教壞了,都看不起勞動,只想將來當干部。這同舊社會上說的‘萬般皆下品,只有讀書高’有什么兩樣。”他說著說著,眉也皺著,眼睛望著下邊,好像很難過似的。

      杜秀蘭心里覺得很慚愧,她原是一個最聽話的學生,平日對級任老師懷著無比的尊敬和熱愛;覺得他有很高尚的感情,從來沒聽到他有什么地方為自己打算,總是勉勵學生們做一個很好的人,杜秀蘭覺得他想的事都是對的,就是覺得有困難也努力去做了。可是這一次,他希望她放下她錦繡也似的未來,而做一個王日新昨天剛說過的拿一個小鋤成天蹲在地上像螞蟻爬的人4,她實在有些不情愿。可是她覺得他對,盡讓一些調皮的,功課不好的,年小的留在村子上并不好。可是她做不到,她不能放棄她上中學的前途,她覺得對不起他,她慚愧,她低著頭不說話了。

      這時林健又說了:“你是一個好孩子,我們當然也希望你考中學,畢業了再回來也更好。可是你對于上學的看法,你可以考慮正確不正確,你是否也只是把它當著你個人的前途?如果你知道,合作化運動,工農聯盟,改造百分之八十的農民,這件事在祖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上是多么的重要,你就會如何地爭先報名留在村子上參加勞動。你以為留在村子上就沒有出息,這完全錯了,你沒有看見多少農民也當了人民代表也出國,也培養他們上中學上大學嗎?唉!你還申請入團,可是你卻只看見你腳前面一小點點光,只知道升學,升學,唉,我真難過!”

      這些話打動了杜秀蘭,她雖然還不能領會他的話的全部意義,但她懂得她還不夠好,她很不好。她早上還說她爹落后,自私自利,而她自己呢,也很自私。她覺得如果不聽林老師的話,她一定會難過的,成天都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她說過要把一切都獻給黨獻給祖國,為什么剛剛碰到第一件事就不行了呢?林老師和校長決不會錯的,他們的話總是對的,她應該聽他們,不要辜負他們對她的希望。

      她坐不住了,站了起來,后來聽到校長在窗子外邊說話:“老林!”他跟著又走了進來,望了望兩人,便也說道:“秀蘭!我知道你難下決心呵!建設祖國,總是好的嘛!走社會主義道路,誰都會講;我愛毛主席,一定要為人民服務,都成了口頭禪了。可是,這些事做起來就都不易啊!誰都只想著自己,想著自己的前途,有一個不需要經過艱苦的、美好的生活,那么,誰去建設呵!誰去走呵!秀蘭!挺起腰來,做最困難的工作,要住高樓大廈,就先動手去撿石子,鋪路。你留在村子上生產怕什么,村子上一樣也有黨,也有團,共產黨和青年團都是最愛青年的,都會多么注意培養我們新的一代的,你只要跟著黨,相信黨就行。你今天交來的申請書不是寫得很好的么。這就是給你的一個考驗,你要經得起考驗……”

      杜秀蘭不能等他再說下去了,她生長了很大的勇氣,她不再游離了,她趕忙說:“校長!林老師!我答應你們了,我一定自動報名留在村子上參加生產,你們的話我全懂得,我在生產隊里還要爭取做模范咧。”

      兩個老師都像小孩似的高興地笑了。屋子里雖說已經黑了下來,已經模模糊糊,可是他們還是能看見杜秀蘭的兩顆像一泓秋水似的眼睛閃閃發亮。校長趕忙從口袋里掏出洋火,林健就在窗戶臺上找煤油燈,校長還繼續說道:“這多好呵!下了決定,就要堅持,一定還會有困難的,可是只要真真有決心,就能克服,我們明天就要向畢業生宣布了,后天還要開家屬會議,秀蘭!你好好地想一想,你還得講話呵!”

      天很黑了,林老師沒有吃晚飯,他送他的學生回家。

      這時正是舊歷五月底,連月牙牙也沒有,像一面網似的天空懸在頭上,上面綴滿了亮晶晶的星星。杜秀蘭心緒不定,不知道該喜歡還是該懊惱,只覺得周圍的莊稼地里太黑,原野太靜,她好像希望林老師能夠送她回家,把不去考中學的事同爹說清楚,免得爹更生氣,但又好像希望只自己一個人,她還要好好地想想呢。這事變得太快了,她好像還不確實似的,她一時覺得非常興奮,好像是一匹臨上戰場的馬,一時又有些心慌,她到底碰著了什么事呢?

      林健這時興致很好地走在杜秀蘭旁邊,他有時把她當一個很小的孩子看待,覺得她純凈得很,有時也把她做為一個同等(的)、差不多大的朋友看待,他很多工作都要找她幫忙,他也常常要依靠她。他的年紀也不大,才廿三歲,高中畢業后就來這村子里教學,先還帶點勉強,現在兩年過去了,這兩年對他有很大的改變,他很愛他的工作,他愛這一群孩子,他也愛這村子上的一些人,他天天都能看見一些新的事務。他也被學生們愛著,校長也很重視他,村子上老百姓知道他的也說他好。一個人知道有人需要他,有人愛他,知道自己的工作還有一點點成績,他就會如何地更愿意為著那些人而獻出一切,他就更將如何地勤勤懇懇而珍惜自己呵!他這時也很興奮,他輕輕地同杜秀蘭說道:“咱們這一帶村子,是最美不過的了。你看西邊有山,這從北到南一溜有多少風景古跡呵!凡是到北京的人,有誰不愿到咱們這一帶名勝地區參觀?現在咱們區上還專門有管綠化工作的人們,你沒有到這些山上去過吧,如今山上都已經種滿了松樹、楊樹、桃樹、梨樹、花椒、核桃……的秧苗。過幾年就長滿了,那時你看該多好看?咱們就住在這山腳下,一早走出大門就能看個飽。這是說山,還有水,聽說今年冬天要挖溝,把那條年年漲水的旱溝,好好地挖一挖,讓山上下來的水能存住,慢慢地流,這樣就有了渠了。渠兩邊種上樹,水多時,也許還能劃船呢。咱們東邊不要說,是北京城,是全國的首腦地方。這北邊呢,是飛機場,銀色的鳥兒哪一天不在我們的頭上盤旋?這些飛機里盡裝些和平的使者,哪一國的人也有,他們都是愛和平的,他們帶著極高貴的友愛飛到我們的國家來,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們這一片美麗的土地,整齊的肥沃的莊稼,美麗的勞動的人民呵!我們西南方是石景山,石景山有大的鋼鐵廠、發電廠,煙囪像樹林子那樣,高壓電線像大的琴弦似的,那些大高爐呵!呵!我一定要帶你們去參觀,那才偉大咧,火紅的鐵水,像瀑布似的,像澆麥地的水似的就那樣后浪推前浪地流在一道小溝里,還流到車箱里,一會兒就變成鋼,就變成鋼板、鋼條,或者是機器的零件。唉,咱們要是沒有它們不行,農業要向前必須有工業,可是他們也不能沒有咱們,大家都要扣得牢牢地發展。你看,只要一吹西風,他們的煤煙都落到咱們窗戶臺上來了,可是只要一吹東風呢,咱們莊稼的香氣,果木花的香氣就吹進了他們的廠房。秀蘭!你愛我們這地方么?我可真不愿離開,總想跟著它一道向前走,一道變化。——當然,如果是組織上調動,那就又是另一個道理了。……”

      杜秀蘭被她的老師的愉快的情緒所傳染,他的話也使她覺得這村子更可愛,她也興奮起來,覺得應該好好地留在村子上,把村子建設起來。她覺得這夜晚是多么的甜靜,涼爽的夏夜的微風是多么的舒暢,她看見了她的家,透出了亮光,這又是多么的親切呵!她不好意思地說:“林老師!你送我這樣遠了,都快到家了,你要不要到我們家去坐一會兒呢?”

      “不,我不去了。我不再送你了,我站在這里看你回家去。你要好好地向你爹解釋,如果說不通他,那時,再找校長同他談談,你不要怕,我們都是有作有為的青年,不怕高山擋路。秀蘭!你走吧,你回家去吧。”

      “是。林老師!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定聽你們的話。”

      校長向畢業生同學們講過話了,宣布了杜秀蘭自動報名留在村子上參加生產,也宣布了同時報名的有周強生。校長講了很多大道理和鼓勵他們的話,同學們都拍手歡迎。同學們的鼓掌是真的,都從心里尊敬她,覺得她做了一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可是他們都不打算學她,年紀小的自然是不能參加生產的,他們應該上學,可是有幾個大的,也有十六七歲了的,卻也還是只想升學。后來又開了家屬會議,校長又講了一番留在生產的意義,有些老頭兒也跟著點頭,他們并不熱心,杜秀蘭的爹、娘都沒有來。杜秀蘭的爹簡直氣得不行,只礙著學校、合作社,怕人批評他才沒有打他的閨女,可是罵她,氣她,諷刺她,用冷言冷語敲打她都有過了。杜秀蘭雖然給校長說了一番好話,但真的在她碰到各種眼色,和聽到各種話語時5,可真不是味兒。

      同學們現在玩的時候不找她了,溫習功課更不找她。她有時跑過去,她們都愛看她,好像過去不了解她,現在想看個明白似的。她們說她好,常常拿她來驕傲,可是她在她們那里不一樣了。她變得更高了,可是也遠了。同學們本來都很小,他們望了望她便自各自6又玩去了,并不留心她。

      村子上知道的人們也議論開了,都說這孩子老實,也有人說她不念書可惜了,也有人猜疑她爹沒有錢,上不起學。也有人懷疑她不能生產,雖說是窮人家子女,可是長得太俊,她爹又只希望她讀了書當干部,平素就很少下地,一下不一定能吃得起苦。

      杜秀蘭自己呢,她聽了林老師和校長的話,原是下了決心的,后來也沒有動搖,可是心里不自在。看見同學們溫習功課,熱熱鬧鬧,單把自己一人撇下了,總覺得有些難過。可是旁人說她好話時,她又覺得慚愧,好像欺騙了人們欺騙了自己似的。她覺得事實不是那樣,她哪里是自動報名愿意留在村子上參加生產的呢?她只不過是因為林老師、校長左說右說她才答應的。她已經在大會上說過話,還做過保證,她自然不能后悔了,她也沒有想反悔,不過,她總覺得心里有些話,不知找誰說才好。

      在學校里找不到伴了,杜秀蘭一個人寂寂寞寞地在回家的路上走著。路上有不少灰塵,又有一些小石子,她老踢著小石子走,覺得路很長。太陽還沒有下去,照在人臉上,身上,覺得又熱又煩躁。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遠遠地,她趕忙站住,她聽到是王日新的聲音,她一下就覺得輕松了,也趕忙答應:“在這里!王日新!我在這里!”

      王日新從后邊路上跑過來了。杜秀蘭忽然覺得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他關心她,他懂得她,他原來一切都很好。她心里想:“到底可以把什么話都對他談談了。”她看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也笑著說:“看你,跑得太急了,呵!”她趕忙從自己口袋里掏出印花手絹。王日新就拿那小花手絹拭臉上的汗,邊說:“我好找呵!你怎么一個人就走了,你為什么不高興了呢?”

      “沒有什么。”她把頭低下去了。她心里想:“我到底有什么話要同他談談呢?”

      “哎——你不說,我也知道。”王日新蹦蹦跳跳的,望著她,杜秀蘭不覺地又抬頭看她的朋友,他的確是生氣勃勃,滿懷壯志的樣子,他的黑黑的眉毛,高高的鼻子,好像都加重了他的自信心。但是她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什么話要向他說的,他也不會懂得她。

      “杜秀蘭!我說,你還是同我們一道去考中學吧,什么帶頭,別信這些話。你又不是學習不好,為什么要一輩子搞土疙瘩,搞肥料……”王日新又看見她額頭上的那一排排小汗珠,她的臉曬得緋紅,于是才想起剛才那小手絹,便忙地退還給她,加添說:“我們都走了,把你一個人丟在村子上多不好!”

      她下意識地不喜歡這些話,她覺得這只能給她增加煩惱,于是她說道:“別說這些事了吧。我已經下了決心,我覺得林老師的話是對的。”

      王日新用熱切的眼光望著她,他從來也沒有這樣仔細地瞧過她,他覺得她使人不了解起來,頭幾天還是說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變了,他認為她是軟弱,她只曉得聽林老師的話。他對她不禁有些失望,他嘆了口氣道:“你不去升學,多可惜!林老師當然好,可是也不見得件件事都對。我聽說他高中畢業后本來考取了大學,后來政府動員他來教學,還保留著他的學籍,一年后可以去上學的,可是他不去了。我真不懂得他,大學生不當,情愿在鄉下教小學。我可不贊成他這樣。”

      “王日新!你為什么背底下議論人,林老師喜歡在鄉下,當小學教員,教育我們后一代,有什么不好,他又不是在鄉下閑游散逛了。哼!你就真真不懂得他咧!”林老師的話全部都涌現在她的腦子中,她活活地看見一個那樣熱愛農村熱愛生活,熱愛他們這群學生的人。

      “哼!”王日新也有點生氣了,著急道:“我這也算議論人了?我又沒有說他不好,看把你急的,你懂得他,你當然懂得他,要不,你學他樣,看吧,你真傻,你將來一定要后悔的!”

      “我為什么要后悔?”

      “哈——等我做了工程師,你才后悔咧!”王日新很天真地,卻很驕傲地說了。

      杜秀蘭看著這個同自己一塊長大的同班生,也懷疑起來:為什么他那樣不喜歡農村?他喜歡什么呢,口口聲聲說自己將來要當工程師,他就只愛他自己的前途,他升學全是為了自己,而林老師呢,卻正相反,他全是對的,他使她愛農村,愛生產,使她有勇氣。而他,王日新,唉,——她很難過地說道:“王日新!我覺得你腦子里有毛病,我要告訴校長去。因為我是說不清楚的,你也不一定能聽我的話。我告訴你,林老師是對的,我這樣做也是對的,你要不信,你去問校長去。我是自愿留下來的,我要好好生產,我要在生產上爭取模范。農村現在當然還有些落后,可是很快就要改變了。農村正走著向社會主義的道路呢。”

      王日新忍不住搶著說道:“哼!看你那個樣子,你還要做勞動模范,好,我們以后瞧吧。哭鼻子的日子等著你咧!”

      杜秀蘭給這幾句話氣得把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好大,她停了半天,才說道:“你聽你說些什么!你簡直是侮辱人!我真為你難過!我真為你害臊!我真希望你考取了中學后好好學習,以后不會這樣。我走了。我要一個人走回去!”

      爹一大早下地去了。吃過了早飯,娘還在收拾屋子,弟弟妹妹在大柳樹下玩蟈蟈。杜秀蘭一個人坐在大門外的一塊石磴上,不知道干什么好。王日新到學校去,走過了她門前,兩個人都想打招呼,可是誰也只望了一望,都沒有說話。有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往石塔村去買煤油,順口問了她一聲:“你沒去上學?”她也只答應了一聲:“嗯!”

      她又往院子里繞了一轉,看見她娘忙忙碌碌的,她覺得哪一件事也不需要她,她也插不下手,同弟弟妹妹玩,教他們唱歌,也提不起興致,功課又不需要準備了,還讀什么書?也不需要到學校去了,呵!大好的白天,她要做些什么呢?她焦急地又轉到門外來瞭望,呵!——我總得找點事做才好呀!

      這時她忽然看見有一個人影從石塔村走過來了。她很注意地去看,那人慢慢走近了,她認出了是合作社的黨支部書記李寶山。她該叫他表叔。他們沾點遠親,不過平日并沒有來往,他們不怎么熟,見面時也不打招呼,他更不會留意她,可是李寶山這次在老遠就叫開了:“是秀蘭么!”

      “哎——是呀!”杜秀蘭也忽然高興了,還問:“寶山叔!你到哪里去呀?”

      “就到你們家來呀!”

      “爹下地去啦,娘在家里。”

      “不找你爹,也不找你娘,是來找你的呵!”他已經走到她面前了。他是一個高大個兒,長得很魁梧,原來在村子上就是一個好勞動。這二年老參加工作,又受訓,一講話,就是干部調調,氣派也不一樣,哪里還像一個農民。裝扮也不一樣。他穿的是翻領襯衫,西裝褲,制服帽子,襯衫口袋里插一只鋼筆、一個小筆記本。一看就是一個鄉干部。

      “你來找我嗎?”杜秀蘭忽然明白了,趕忙接著說:“對!你是來找我的,我已經報名了,我正不知道該怎么辦呢。呵!要不家去坐一會,你說吧,我該怎么辦呢?”她陡地有了精神,覺得一切都有了希望。

      “是呀!你這件事做得可好呵!”李寶山說了。杜秀蘭心里想:——呵!他原來是很和氣的呀!只聽見他又說下去:“我們合作社太需要你們了。我們缺少有文化的知識分子。我們需要會計,需要民校教員,需要保送拖拉機駕駛員,需要農具手,需要農業技術員,生產一提高,一集體化,哪一件工作也需要文化咧。再呢,我們特別需要不自私的,有著共產主義品質的勞動模范,來帶頭,來做為骨干、積極分子。你的情況,你們校長都告訴我了,是好學生。我們歡迎你。你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你們學校又有三個人跟著你們報名留在村子上生產。他們也都是十六歲以上的。”

      杜秀蘭聽說又留下了人,也高興極了,忙著問是誰。

      李寶山又說下去了:“好呵!你們都比我們強呵!走,秀蘭,你先同我到社里去看看,你知道么,我們的社可是一個大社呀,已經有六百多戶人家了,生產的種類有八十多種,可不簡單。事情多的是,一天不同一天,咱們是騎著馬跑呢。你大約也不會知道什么,你爹,生產上不壞,可是就只知道掙分,啥也不關心,這些事他也不知道。上月,你們家分的麥子不少吧,過五月節也發了錢,村子上的許多單干戶都紅了眼,心都活了呵!今年秋后準要擴大,你瞧著吧。”李寶山在杜秀蘭眼里是一個長輩,也不很愛說話,一板正經,她還有點兒怕他,如今怎么他一個勁兒說下去,旁人要插嘴也困難。他又總是那么快樂的樣子,并且還說她有文化,說她們比他強,說歡迎她,——唉,天知道,難道我也能算個什么知識分子?——杜秀蘭都忍不住笑了。

      杜秀蘭趕忙不笑了,也裝出一板正經的樣子問道:“什么時候走呀?我要同你去社里看看。”

      李寶山也笑了:“看你同我一樣也是一個急性子人。好,要去,現在就走。先到家拿頂草帽,太陽可厲害,站在樹底下不覺得。你再告你娘一聲,我不進去了,在門口等你。”

      杜秀蘭帶了一頂闊邊草帽,從家里走出來。她今天湊巧穿了那件她最歡喜的新洋布單衫,白底子紅花,又薄又軟,飄飄灑灑,她是多么得意地走在李寶山叔叔旁邊,李寶山叔叔高大個兒,平素就顯得多么威嚴。現在杜秀蘭同他平排7著走,她就也覺得自己仿佛長高長大了一截似的。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不是小學生了,她是一個大人,一個生產隊員。她在李寶山叔叔旁邊走著,在黨的支部書記旁邊走著,她問著很多大的問題,她很想一下就把合作社這個謎似的事情都弄清楚,她該做些什么呢?她什么都可以做,只要社里需要她什么,她可以學習,就向李寶山叔叔學習也成,在幾年前,他不也是一個什么也不懂的莊稼人么?

      他們走到一大片西瓜地里了,李寶山說:“讓我們去看看田祖安老頭兒吧。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老頭兒,他的技術可是到家的了。今年咱們這西瓜地可賺了錢,旁人的地都遭了雨水,就咱們沒有,你看稀罕不稀罕?喂!田大爺!田大爺!”

      有一個老頭子從地里抬起身來,四周望了一望,問道:“誰呀!誰叫我?呵!是寶山!寶山!有啥事呀!”

      “沒有什么事,來看看,我們走渴了,想吃西瓜呵!”李寶山走攏去,杜秀蘭跟著也走過去。

      “吃西瓜么,成呵!瞧!那邊一屋子了呵!要晚上大車才裝走。這妞兒,是你的閨女么?看長得多漂亮!”田祖安老漢瞇著眼,摸著山羊胡子用喜愛的眼光打量著杜秀蘭。

      李寶山也笑道:“真會開玩笑,田大爺!你大爺都還沒有閨女,我怎么敢搶先。我沒這大的福分!”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盡管走在頭里,如今這世界,什么事不是青年人走在頭里,老人落后。我老漢不只沒有閨女落了后,連孫女子也耽誤了咧!”他一路笑呵呵地從地里走了出來,還說:“好吧!到我們瓜棚下歇歇涼涼吧,西瓜,是社里的,不敢請你們吃,吃個香瓜不要緊,我做得這個主。這標致姑娘到底是誰家的小妞?”

      李寶山悄悄地告訴杜秀蘭:“他是一個老光棍漢。”

      杜秀蘭也悄悄地問:“他為什么不娶媳婦呢?”

      老頭兒這時猛地把頭調過來,沖著她說道:“你看我這滿臉的坑坑凹凹的,有大閨女看得上么?”原來他們講的話,他全聽見了,他裝出一副認真的神氣,把杜秀蘭嚇了一跳。

      李寶山卻大笑開了,道:“一點點也不耳聾呵!好在我們還沒有罵你,今年六十幾了?耳目真靈,腰腿棒健呵!”

      杜秀蘭看見田老漢也大笑開了,才放了心,她再去看他,真的他的臉上有一些麻子,她可覺得他并不難看。

      他們在瓜地中間,蓋了一間屋子,是堆瓜的。屋角上還砌了一盤炕,看瓜人睡在這里。屋子外邊搭了一個瓜棚,纏滿了絲瓜藤。棚底下放了一個矮炕桌,有幾個石磴子。田老漢讓他們坐好了,還從屋里拿了一把洋鐵壺,兩個杯子,他給他們倒了兩盅茶,自己卻掏出旱煙管來抽。李寶山便又問著他們最近的生產情形。

      今年他們社里的西瓜比旁的社,先下種幾天,先出了苗。下雨時,他們的苗大,壯,扎牢了根,不怕雨,這樣旁人的苗遭了水災,他們的就頂過來了。時間好像只差得幾天,苗也只高了一兩寸,可是出的貨色就差遠了。北京西郊的西瓜不同別的地區,原本就比別的地方早下一個月,種植起來講究得多。這種時令鮮貨,趕的就是一個時間。田老漢一講起他的這門手藝,就興奮得很,兩個手不住地比比劃劃,好像剛剛做過一件從來也沒遇著的新鮮事兒一般,又好像自己還在打算再種他幾十年的西瓜,他好像就從來沒想到他自己到底有了多少歲數一樣。

      杜秀蘭聽得入迷了,原來種西瓜有這樣多的講究,和這樣大的利息,她不覺地也問開了:“田大爺!你種多少年的西瓜了?”

      “種多少年么……”田祖安伸開了一個巴掌說道:“不能同你的年歲比,同你爹的歲數比比,怕他也還趕不上我,五十多年,快六十了。十二歲時我就在西瓜地里混,我們家種西瓜是四代了。我是第三代。還好,我還有一個侄子,是我哥哥的兒子,總算種西瓜沒絕了后,哈——”

      杜秀蘭又問了:“你有這么一手好把式,種西瓜又比種大田利大,那為什么你都不成一個家呢?”

      “呵!我的好妞兒!你怎么知道這個道理,手藝,手藝不能給自己使呵,有什么用!這種西瓜的地,不比旁的地,要十年才能倒一次,你說誰家能有那么多的地輪班倒?除了大地主。我一輩子都是給人家種西瓜,利再大,也落不到我手頭,我有什么錢娶媳婦成家?這是老話了。你不懂的還多呢。解放了,地主土地沒收了,分給了農民,窮人都翻身了,你說我該快活了吧?唉,才不咧,我更不痛快了,我連手藝也沒法使了。農民都是小塊小塊的土地,種不開瓜,我和侄子也分了幾畝地,可是也只能種大田,那幾畝地他一個人收拾就夠了,我呢,當老太爺了,沒事做,我真是不對勁,身子骨也痛開了,病也來了。日子過得好沒意思。呵!誰曉得去年轉了運,村子上要辦社,要把土地拼起來種,這一下我可高興,病也好了,人也年輕了,我第一個吵著入了社,于是我又有了用處,我的手藝使開了,這合作社的地越鬧越大,愿意怎么倒,就怎么倒,我們成立了一個西瓜隊咧。以前給地主種西瓜,一年只幾個月有活做,下半年就沒有事,閑著,頂多給村子上人家打打短。可是現在我們的社呢,我們有了幾百間暖洞子,忙完了西瓜又忙暖洞子。活多的是,這日子夠多有意思。哎——我說,寶山!我們暖洞子也能收婦女學徒么?我愿意收一個女徒弟,這暖洞子的活細致,婦女做起來不壞,你說呢,我可想有一個孫女兒,行么?”

      杜秀蘭也覺得這老頭兒真可愛,心里情愿跟著他種西瓜,或者在暖洞子里種菜,李寶山只說:“等大伙兒討論討論以后再說吧,這事總好辦的。”

      李寶山又把杜秀蘭帶到了社里,辦公室里人來人往。周強生和后來留在村子上參加生產的兩個同學也來到這里,他們幾個人一碰到,覺得比過去親熱了許多。

      社里的宣傳正在同他們幾個人說,一定要把各村的民校整頓……,他們是五個人,多大的一把力量呵!他們五個人都應當在各個村子里負責當教導員,過去還有一個教導員和輔導員,他們可以在一起好好商量,并且在一塊兒備課。他并且告訴他們,他還請了小學校的林老師幫助他們備課,這樣他們就會更有把握了。

      杜秀蘭幾個人都覺得民校的工作很重要,他們一定要好好去教書,做好一個教導員的工作。

      李寶山又帶著他們幾個人去看養豬場。養豬場離學校不遠,過去他們對于這個養豬場一點也不感興趣,只覺得臟,從來也不來看一下的。現在卻完全不同了,原來這里有一百多頭豬。這些豬一點也不臟,洗得干干凈凈,雪白的,一群群小豬,可是好玩咧。那個大豬又大得出奇,是蘇聯的種,叫什么約克夏種,養豬的老吳也是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們許多養豬的知識,李寶山還說這個養豬場要成為西郊的重點,因為老吳很有經驗,又受過訓,今年很多地方有豬瘟,而這個豬場卻沒有一個豬是死于疾病的。區上的畜牧業的推廣站很重視他們,愿意把它8當重點。

      養豬場的旁邊又是粉房。過去他們只覺得粉好吃,卻不知道粉怎么做的,他們又看得有趣極了。他們看見那些像絲一樣的粉從這個鍋里往那個鍋里不斷的滑走,他們簡直以為那幾個工人是玩魔術的。怎么一切的事情都同自己有那么多的關系,怎么過去一點點都不知道呵!

      他們又到了菜地,又到了果木園,他們覺得一切生活,一切的工作,一切可愛的勞動都在向他們招手。而人呢,這些合作社里的人們呢,都是那么和氣,只要一聽說他們是來參加生產的學生,都露出高興的笑,都要向李寶山說:“寶山!請你考慮考慮吧,我們這里該添一個能寫寫算算的人吧。你就分配下一個,他們是五個人,呵!這些學生們可是不壞呵!”

      他們幾個人都是一樣樣的想法,他們對于什么事都覺得有興趣,都愿意做,他們就著急,怕不分配他們工作。他們實際擔心太多了,他們老早就給分配好了。分手的時候,李寶山告訴她,她分配在第二大隊的第一小隊里。副大隊長兼第一小隊的隊長,叫郭玉貞9。他并且告訴她,郭玉貞是一個很好的隊長,也是一個很好的青年團員,她會給她很多幫助的。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杜秀蘭聽到矮籬笆門咯啦啦啦地響,她站在炕頭上從撐開的低格扇窗戶上往外看,好像有一個年青女人在撥拉那短門,一時又找不到那門搭拌在哪里。杜秀蘭鞋子也不穿赤著腳就從窗戶上跨過去,一邊大聲道:“門環在左手邊,不,你不要去找了,我來開門。”她從窗戶臺上跳到了院子里。那年青女人說道:“我來得太早了吧,我怕你沒有起來,又不知道我們在哪兒集合,我就來邀你一道去,杜大叔還沒起身么?”

      杜秀蘭急忙忙地開了門,把那女人放進來,她又要打量她,又沒時間老看她,還趕急告訴她:“我醒了許久了,老等著你咧。寶山叔講來著,說你會來邀我的,你等一下吧,我去穿雙鞋。”

      她回轉身又想去爬窗戶,這時門呀的一聲開了。娘走了出來,看見來人是郭玉珍,忙說道:“這死丫頭,半夜里就折騰開了,只聽到她翻來倒去,哼!她以為下地可好玩咧。好,叫她嘗嘗也好。”這時她爹也走出來了,啥也不說,只用一種輕蔑的嘲笑的眼光看著他女兒。

      “不要緊的,大嬸!剛下地誰也不行,我們會照顧著她的。秀蘭,不要急,還有時間,你去梳梳頭,吃點飯吧。”郭玉珍也只是一個廿一歲的姑娘,她沒有爹,從小就在地里,一家人就靠她勞動,她個子不高,可是長得結結實實,曬得黑黑紅紅,一看就是一個地里長大的。

      “辮子早梳好了,你看!”杜秀蘭恨不得立刻離開家,她就不愿看她爹那副面孔。“娘,我拿了兩個窩窩頭。走,我們走吧。”她在頭里往外走。

      娘又趕出來塞給她毛巾和草帽。她只頑皮地望著她笑,不去接,郭玉珍替她拿過來追著她,也走出了門口。她看著這帶著露水的清新的原野,有著無限的興致。

      郭玉珍趕上了她,兩人手挽著手,互相望著,郭玉珍說道:“看你多快樂!你真像莊稼地里的小苗苗,長得多有精神。你會唱歌吧,你教我們的小隊唱,一邊生產一邊唱歌,大家干得就更歡。”

      鐘敲響了,這個鐘自從前年冬天有了合作社,就每天敲幾次,她過去天天都聽到,可是覺得同她沒有關系,也不注意它,也引不起她什么,可是現在這聲音忽然傳到她耳朵里來,好像第一次聽到似的,她覺得這聲音真洪亮,又莊嚴,它響得真長,尾音老是回蕩(在)這無比遼闊的充滿了平靜的空間。它一響過后,大地上就熱鬧起來了,生產隊一隊一隊的,一團一團的,嗒嗒哌哌有的拿著大鎬,有的拿著小鋤,有的背著簍子,有的挽著籃子,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工具,各種各樣的聲音,說著話,這一群人朝北走,另一群人又朝南走,大家都是多么的快樂呵!

      杜秀蘭跟著郭玉珍走到了小隊集合的地點,他們小隊一共有十八個人,大部分都是認識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個對她笑笑,那個跑過來問她,杜秀蘭原以為只有自己因為是第一天生產,所以特別懷著一種新鮮的高興,她看見小隊里的人都是那樣歡天喜地的樣子,倒覺得很奇怪。

      她們今天是去摘青椒。摘青椒算輕活,郭玉珍告訴她一些簡單的方法,她覺得很容易,她過去也跟著娘在自己地里干過活,她就很有信心地站在分配給她的地方開始動手。

      十八個人排成一長排平著向前進,一個人走在一條小巷子里,管兩行青椒。這都是些燈籠大青椒。杜秀蘭學著他們趕大的摘下來就成。郭玉珍走在她旁邊,時時指點著,還夸她很快就能掌握工作,可是慢慢地她發覺好些人都走到前邊去了,她以為她這兩行青椒結得比別人多,可是看看她摘的并不比人多,而是比人少。于是她有點著急了,郭玉珍也不等她了,她開始流汗了。她覺得這青椒長得不高不矮的真討厭,要高些,她可以站著,要低些,她可以蹲著,如今只能彎著腰。她想伸伸腰,又怕耽誤時間,可是腰上越來越沉,痛得有些不能忍受,怎么辦呢。她又不愿休息,只能跟著往前趕,越急越熱,越煩躁,適才的那種興致,一下就沒有了。可是前邊的人還在大聲說話:“加油呵!”——唉,他們就不懂得你的困難呵!她又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落在后邊,真丟人,她又怪自己,又不舒服旁人。可是她發覺在她的前邊,就在她的這一行里有人幫她摘。過了一段,又有另外的人在幫她。這時她只有感激和慚愧的心情。到終了時,因為有人幫她,所以并沒有把她落下。可是她一到頭,就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躺下來了。郭玉珍也叫大家休息幾分鐘。他們都圍著她坐著,大家都講著自己的經驗,如何才能節省時間,減少勞動。有些人又唱開了歌。也有人說歡迎杜秀蘭唱,更有人說:“杜秀蘭到了我們小隊,我們就可以爭取文化學習的模范。”

      杜秀蘭聽著他們唱歌,也看見這些人這樣鼓勵她,忘了一身酸痛,坐起來道:“都行。你們要真學,就得訂計劃,包教保學。”

      “是呀!”是誰也說了:“要訂合同,要不然半路又歇下來了。”

      杜秀蘭很想自己不落后,能跟得上他們,可是第二次摘的時候,她更快地感到支持不住,這時太陽更厲害,她的衣服都濕透了,臉上的汗順著流。到中午的時候,只覺得天旋地轉,可是她還是裝著,好在郭玉珍送她回家,她挽著她,兩個人慢慢地走。

      她一到家就躺下來了,飯也吃不下,只喝水。娘給她熬得有綠豆湯,爹不但沒有說她,譏諷她,還到菜地里摘了兩個西紅柿擺在炕頭上。

      下午她仍然掙扎著下地去了。她怎么也不能讓人說她沒有出息,既然旁人都能干,她就一定也干得了。

      到晚上全隊評分的時候,大家還給她評為二等勞動力,一天算八工分。她覺得不對,她的活里邊有四分之一是旁人代做的,怎么也不能評八分,可是大家都說她行,說過幾天就一定行。

      第二天她們去摘西紅柿。西紅柿長得比青椒高,要好摘些。可是因為長得高,更顯得沒有風,地里肥料上得多,太陽蒸發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她只覺得日子太長,西紅柿種得太多,她又覺得要是跟著田大爺種西瓜也許好些,或者養豬也不壞,要是當會計,那不更好些么,但她立刻又覺得這些想法都很壞。

      第三天她又去鋤草了,她蹲在地里,開始覺得還好,可是很快又覺得蹲著難受,而且手也打起泡來了。只要一個小鋤就把手磨破了。她到現在才懂得生產的艱難。可是她沒有氣餒。她記起校長和林老師同她講的話,她要克服困難。她要把腰,把腿練出勁來,打下基礎,她只能堅持,只能戰斗下去。

      好幾夜她都睡得不好,好像全身的骨頭都散了,不走路腿也疼,不翻身腰也疼,胳膊抬不起來,手心厚了,發著燒,心里也發燒。但一個星期之后,慢慢地覺得腿輕松了,腰靈活了,胳膊有力了,她快活得(……)似的,她能趕上旁人了。

      于是在她的小隊里常常響起了熱鬧的歌聲,在地頭上念報,識字,旁的小隊常常羨慕他們地說道:“嘿,你們有教員咧。”

      這時民校也整頓起來了,晚上她常常到民校去,民校就利用小學校地點,她去教課時常常可以碰到林老師。他幫助他們教書,有時還給他們幾個人補課,他可以教他們中學的課程,勉勵他們自修,不要放棄學習。

      她現在生活在一個新的豐富的天地里,她在這里學得到比在學校里更多的東西。她過去也許只是一個小孩子,一個不懂事的姑娘,可是現在她一下就長大了,她喜歡同比她年紀大的人談話,她關心一切事情,過去在學校里她只愛看故事,不喜歡看報,現在她常常要去找報紙看,那上邊有很多事都同她的工作有關系,她可以從那里得到許多知識,來解決她的疑問。她也慢慢懂得為什么小隊上總喜歡要她念報。她現在一點也不羨慕那群去考中學的人了,她覺得各有各的好處。她覺得他們年齡較大,應該留在村子上,幫助工作,讓那些小的去上學,將來他們也要回來的,而他們仍舊可以讀書。她現在也不想到她的前途,她只想到社,想到小隊,想到生產的事,想到如何能提高產量,如何能把書教好,想到每天碰到的一些具體的事,要怎樣解決,她簡直一點也沒有多余的時間想多余的事。她現在睡得簡直好極了。

      冷嘉 據手稿整理

      李向東、王增如 校訂

      注釋:

      1 7 平排:“并排”的意思。

      2 手稿中寫為“?”,且左側偏旁有涂改痕跡,據上下文意思應為“?”。“?”為吳語,作動詞有“亂撞”、“跌跤”之意。見《漢語方言大詞典》(第5冊),許寶華、(日)宮田一郎主編,中華書局1999年,第6556頁。

      3 后文寫為“周強生”。

      4 此句原文為“而做一個王日新昨天剛說過的拿一個小鋤成天蹬在地上像一個螞蟻爬”。

      5 此句原文為“但真的在她所碰到的各種眼色,和聽到的各種話語”。

      6 “自各自”在這里可以理解為“自管自”的意思。

      8 此處“它”指代養豬場。

      9 在第六節中該名改為“郭玉珍”。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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