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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繼明:《敦煌》寫作日記摘錄
      來源:十月(微信公眾號) | 陳繼明  2024年08月16日09:31

      想寫一部對得起寂靜的小說。

      表面上卻在寫與寂靜相反的東西。

      不裝神弄鬼,正視人與神的界限。

      在這個神的世界里,人是怎樣生活和思考的。

      在敦煌,人的存在可能是最完整、最有始有終的,因而也是最可觀察的。

      我想看看,在敦煌這樣一個地方,形而上和形而下如何對峙如何抵消。結果是,我總是同時看到形而上和形而下。它和它總是同時出現。

      于是產生了這部小說的敘述。

      于是產生了這部小說的結構和語言。

      它們是左右為難中意外產生的。

      所有的故事還沒有被真正講述。

      所有的故事必須重新被講述。

      想起上大學時,認真讀過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但是,當時并沒有看懂,沒看出什么名堂,甚至奇怪,兩部史詩中,諸神大部分時候都沒有神的樣子,倒是相反,諸神往往更像生活中的俗人、壞人、惡人,具有人的全部弱點,瘋狂、粗暴、專斷、詭計多端、易于沖動。今天才突然發現,和兢兢業業、合情合理、遇事冷靜分析和判斷的習慣相比,前者的確更富有神性,后者才是凡夫俗子的品質。

      不要太精確,太緊湊。

      在雜沓、任性里找精確、緊湊。

      《金剛經》的言說方式,是長篇小說應有的言說方式。正正反反,不正不反,又正又反,說什么,反什么,反什么,說什么。嘮嘮叨叨,翻來覆去。相互補充,相互修飾。相互對峙,相互抵消。零,又是全部。全部,又是零。

      寫小說是攀云梯。每天睡好覺,是為了有精力攀云梯。

      是真正意義上的云梯。云做的梯子。

      一個喜歡廣袤大地的人——像非洲,像中國西部,那樣的地方。

      雪祁,應該是這樣一個人物。

      這是我對雪祁這個人物的最早構想。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絕對的個體。

      不能想當然地假設,假設一切都是沒問題的。

      敦煌是茫茫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一伙人,被這么一片綠洲所養活,有糧食,有神。

      社稷有時遠,有時近。有時實,有時虛。

      這么一伙人的生存,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兩者幾乎沒有區別。

      全世界很難找到另一個相似的地方。

      這部小說的世俗基礎就是如此。

      它可能也是文學前景。

      貌似沒有結構。

      結構像冰一樣化在小說里。

      這部有關歷史的小說,我不想寫成歷史小說,我想讓這部小說有當代感。但我也很謹慎,不想寫成所謂當代小說,不想讓這部小說有現代面目。這一次,我第一次意識到,現代小說,西方文學,那種清晰的形式感,那些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東西,和本此敘事不搭界。或許先鋒性已經不用單獨講了,已經變得像空氣了,或許當先鋒性遇到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生活、中國經驗和中國敘事時,就顯得有些“裝腔作勢”。

      作家應有自己的價值體系和理論體系,安住其間,再去寫作。它如同一座房子。否則一個作家可能是乞丐。像乞丐一樣饑一頓飽一頓。

      狀態和寫作的關系緊密,不是因為寫作需要一種狀態,而是因為你怎么生活就怎么寫作。你不是靠才華寫作,你甚至用不著野心雄心。

      這么說,并不意味著事情有多簡單。實際上,書中的一切不是我“想”出來的,也不是我“寫”出來的。它們和“想”和“寫”這些動作好像沒任何關系。書中的每一行文字,是怎么寫出來的?我的腳好像比我的手起了更直接的作用。它是怎么成為一本書的,我的愚笨、頑固、無趣、幼稚也比我的聰明、才華更有用。

      福克納說:“一本書是作家的秘密生活。”《敦煌》就是我的一段秘密生活,而且有惟一性。它完全取代了我的生活,重塑了我的內分泌,干預了我的習慣。如果說小說中真有松馳,那全是用痛苦、困惑、緊張、癡迷達成的。

      你是怎么寫出來的?你為什么會寫敦煌?你為什么寫了那些女人?你為什么寫了那些動物?這一類問題,是我現在最怕回答的。因為,在我心目中,《敦煌》是我寫的一本書,它暫時還不是一個事實。它更像一個傳說。

      2024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