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心智在天地間的一場徜徉
帕斯卡爾曾說:“人類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待在他的房間里。”照此來看,一個名叫薩米耶·德梅斯特的法國貴族青年是快樂的典范。1790年,被迫禁足42天的他身著粉紅色和藍色相間的睡衣,心滿意足地待在自己的房間,用一場猶如行為藝術一般的室內旅行詮釋了何為“目之所及,皆為景觀”。而他據此寫就的《在自己房間的旅行》,一出版就成為暢銷書。
200多年后,美國哈佛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大衛·丹穆若什則以另一種形式的“室內旅行”證實了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是件多么快樂的事。2020年,因新冠肺炎疫情暴發而被迫居家的丹穆若什,用80本書開啟了一場為期16周的文學閱讀之旅,當他的“目之所及”付諸筆端,勾勒出的不再是屋內的風景,而是一次世界的環游(《八十本書環游地球》,上海譯文出版社,2024)。
這場書房內的世界環游的另一靈感來源是法國小說家凡爾納的《八十天環游地球》。相比主人公菲萊亞斯·福格為了贏得賭注而追求分秒不差的極致精準,丹穆若什則展現出不疾不徐的娓娓從容。他先是跟隨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達洛衛夫人游走在倫敦的邦德街,而后行至貝克街,同夏洛克·福爾摩斯一道踏上了“推理列車”,再又輾轉來到阿諾德·本內特筆下的克拉肯威爾,接著搭乘虛擬的歐洲之星來到巴黎,在布洛涅森林流連于普魯斯特記憶中的天堂。隨后,丹穆若什的世界環游輻射到了比福格更大的網絡,從東歐到非洲,從亞洲到拉丁美洲,直至回到了他在緬因州的童年故鄉,最終在他現在的定居地紐約完成了這趟文學的壯游。
16個地區、80本書構成了丹穆若什的“行程單”。不同于哈羅德·布魯姆開出的“西方正典”書單,丹穆若什繪制的是名副其實的“世界文學”版圖。這里既有但丁、狄更斯、普魯斯特、喬伊斯、伍爾夫、卡夫卡等耳熟能詳的巨匠名作,也有古埃及的情詩,瑪雅人的創世之書,還有被西班牙征服者蹂躪后幸存的阿茲特克宮廷詩歌。它們承載不同的語言、誕生于不同的時空,靜默不語以至于鮮有人問津的它們在丹穆若什的引領下再次流動、再次鮮活起來。
正如保羅·策蘭回望大屠殺時的感嘆:“在所有喪失之中,唯有一樣東西仍可觸及,仍然親近,仍沒有失去:語言”,丹穆若什亦對語言懷有朝圣者一般的敬畏。他對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中“洋洋灑灑有時甚至是具有幻象性的語言”和《芬尼根守靈夜》對英語的“重新發明”崇敬有加,對德里克·沃爾科特將荷馬在現代希臘語的發音“奧麥羅斯”翻譯成克里奧爾語鼓掌致意,也對休·洛夫廷筆下那個精通多種語言、并且“熟練掌握馬、老鷹和巨型蝸牛的語言”的主人公艷羨不已。面對維特根斯坦道出的真相:“語言的邊界意味著我世界的邊界”,丹穆若什鼓勵盡可能多地學習不同語言,但他更加篤信翻譯的力量。在他看來,是翻譯讓文學真正打破邊界而走進世界,有影響的翻譯是文學收獲的新生,甚至還能夠在譯入的語言中繁育更多創新的子嗣。丹穆若什本人既是翻譯的獲益者,也是翻譯的回饋者,當他發現剛果小說家喬治·恩加爾的諷刺作品《詹巴蒂斯塔·維科:對非洲話語的強暴》的巨大價值,他親自上陣翻譯,用英譯本帶它沖破法語的界限,從而走向更廣闊的文學疆域。
丹穆若什的書單有著百科全書式的氣勢,卻也充滿了濃郁的個人色彩。在講解欽努阿·阿契貝的成名作《瓦解》時,丹穆若什以父母遠赴菲律賓傳教的故事作為引子和對照,并把剛訂婚不久的父母在邦都拍下的一張側身合照放進了插圖,從他們炯炯的目光中,我們看到了這對年輕夫婦對異域的興奮和對未來的憧憬。某種意義上,丹穆若什和當年遠渡重洋的父親一樣,具有“天性中的浪漫氣質”和“強烈的漫游癖”,遙遠地方的一切都令他“魂牽夢繞”。在《八十本書環游地球》中,丹穆若什不斷回望自己“環游地球”的經歷:穿梭于胡夫金字塔和費沙維咖啡館為代表的古代和現代兩個開羅,在死海邊的馬薩達堡壘體會希臘—羅馬文化的強大誘惑力,在墨西哥南部的瑪雅神廟感受震懾心靈的神圣感。此時,物理空間的“環游”和文學世界的“環游”惺惺相惜,兩者融為一體又相互加強,讓旅行成為抒情的史詩吟唱,也讓閱讀成為心智在天地中的徜徉。
事實上,旅行和閱讀之所以迷人,正是由于它們既是非常私人化的行為,又是體認自己是世界一部分的絕佳方式。英國學者羅伯特·伊戈爾斯通在回答“文學為什么重要”這個千百年來不斷被追問的問題時,將文學定義為“一種鮮活的交談”:是作者與世界的交談,也是作者與讀者的交談,是讀者與虛構人物的交談,也是讀者與讀者的交談。而每一種交談都關乎每一個參與者過往的經歷、當下的發生、未來的塑造,因此文學是一種持續的向前推進、存在于不斷的動態生成之中。《八十本書環游地球》是80位作家和不同世界的交談,經由丹穆若什的排列組合和重新拼接,它們奇妙地聚攏在一起,并因丹穆若什的加入而擴充成了三方對談,一道向更多的讀者發出邀請:去閱讀文學吧!去遇見世界吧!
伊戈爾斯通還有一個精妙的比喻:“文學更像是一個動詞,而不是一個名詞……文學是行走,不是地圖。”《八十本書環游地球》對丹穆若什而言,是真真切切的“行走”,對我們而言,是能夠按圖索驥的“地圖”。知曉作家的名字與細嗅閱讀的書香無法相提并論,了解作品的分子式與感受文字浸透衣衫的酣暢淋漓不可同日而語。英國劇作家阿蘭·本奈特曾借虛構人物之口這樣描繪:“閱讀中最美妙的那些時刻,就是當你遇見了某樣東西——一個想法、一種感覺、一類看待事物的方式——你曾以為那只是專屬于你的特別之物,可是現在,它被另外一個人付諸筆端。這個人與你素昧平生,甚至離世已久。這感覺就仿佛有一只手伸過來,握住了你的手。”丹穆若什不僅同我們分享了他所經歷的這些美妙的時刻,更將這些進入世界的文學引進了我們的世界。合上《八十本書環游地球》,屬于我們自己的文學環游才剛剛開始,唯有親身去和那些作家、那些人物交談,才能切實收獲跨越時空的握手帶來的欣喜與感動。當然,歸來后,不妨重溫這本丹穆若什的“旅行筆記”,相信“閱讀中最美妙的時刻”又會平添許多。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