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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云落》:縣城中國及其心靈秘史
      來源:文匯報 | 葉祝弟  2024年08月14日09:11

       在百年中國文學的圖譜中,縣城書寫往往是被忽視的存在。在現代文人的視域中,城市和鄉土代表著進可攻、退可守的兩極。“到上海去”是無數江南小鎮文人的夢寐以求,而湘西小鎮則成為在都市沉浮中失意文人的精神寄托之地。

      即使在新世紀,這樣的兩極格局也基本沒有多大改變。《長恨歌》《繁花》《千里江山圖》顯示出書寫“我城”的強勁生命力,《寶水》《家山》等則提醒我們鄉土文學依然生機勃勃。

      然而,在城市和鄉村的兩極之間,以縣城文學為代表的小城書寫則不可避免地衰落了。雖然現代有《小城之春》《呼蘭河傳》這樣的小城書寫的經典作品,新時期以來,也短暫出現過《陳奐生上城》《人生》等優秀作品,但對于現代化敘事而言,縣城終究不過是一個在城市與鄉村之間逡巡的歇腳點,一個連接過去與未來的過渡地帶,它的亦鄉亦城、新潮與保守,注定使其成為現代化圖譜中的尷尬存在。

      從這個維度上看,張楚聚焦縣城世界的長篇小說《云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就顯得別具一格又充滿意味。

      近年來隨著對縣域治理的愈發關注,縣城政治、縣中模式等熱點話題引發人們的廣泛討論,如林小英教授的《縣中的孩子》,因觸及到了縣中體制、教育改革等深層次問題,而獲得了較大反響。比起《縣中的孩子》強烈的問題意識,《云落》無意聚焦于某個話題,而是展現出更為廣闊、深刻的精神追問——相較于城市和鄉村,縣城是否真的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過渡性的存在?

      小說家考慮的是如何以一種漫不經心、移步換景的切身體驗,深入縣城中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們的內心世界,以一種接近本真的方式展示他們的奮斗、浮沉、不堪乃至哀鳴的生命軌跡。這種真切感的獲得,一方面得益于小說家長期以來的縣城生活體驗,另一方面也緣于小說家采用一種細膩、瑰麗的深描筆觸,去“耐心逡巡察看著他者的足跡和命運”,呈現他們的甜蜜與痛苦、蓬勃與頹敗、規整與混亂、生生與哀吟。

      41個章節如同一個個路標,成功吸引我們將目光投向大時代夾縫中被遺落的縣城,又如同汩汩而出的溪流,在四處流淌中勾勒出了縣城世界特有的無事日常和庸常人生。但正是因為作家的集中用力,這些被時代所忽視的人物連同他們生活的縣城,從暗夜中顯影,在驚蟄中“春醒”,每個人都散發各自獨特的光芒。

      對一個突然闖入云落的外地人來說,縣城中那些山寨版的“東方明珠”“白金漢宮”,不僅透露出一種平庸和滯后,也注定了縣城不過是大城市翻版的命運。然而,這些只不過是一種表象,小說家要告訴我們的是,縣城是一個自足的江湖世界,自有一套處世規則和生命法則。縣城的切身性注定任何高渺目標都會被視為不切實際,而對附近和日常的凝視則讓“食色性也”這樣的生命實感重新躍然紙上。當縣城重新被定位為一種地方和附近的概念時,四季輪回、風俗人情、婚喪嫁娶、食色人生便徐徐展開。在這樣一個半熟人社會中,吃不僅成為滿足個體口腹之欲的最迫切的需求,也是一種維系和開展社會關系的必要方式。

      與食色有關的感官敘事一再鋪陳,小說對自然和人工世界中各種聲音的記錄、各種味道的辨認,意味著只有在一個與自然保持親密接觸的社會里,人的感官才能與外在世界充滿勾連和交換。縣城的風俗、人情、交往、情感,被小說家一一定型、賦予精魂,最終成就了一個獨特的關于縣城的藝術世界。《云落》中那些“不是忙著孵卵生仔就是忙著獵食”的小城里的人們,讓人想起了蕭紅的天才小說《呼蘭河傳》。但是不同的是,云落的人們在春醒中不忘尋找人生的希望,正如小說中60多歲的蔣明芳決然選擇遠走他鄉。張楚這是在為冀北的中國縣城寫傳,為蕓蕓眾生寫傳,即使面對灰暗的人生,也要努力抵達某種世相。

      《云落》刻畫了縣城里的三種人物,而這三類人物各自寓示著中國縣城的命運和選擇。

      一類是以羅小軍、萬永勝為代表的縣城企業家,他們敢闖敢試,野蠻生長,但最終在更大的利益江湖中迷失方向、掙扎淪陷。一種進取精神的頹變總是與面臨的復雜社會的選擇相關,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隱喻著時代風潮變幻中縣城命運的起伏不定。

      一類是天青這樣從云落出走又回來的青年,代表著自縣城出又回到縣城的游子形象,他身上的野性和活力給和他有親密關系的大城市女子帶來了新鮮感,但一旦回到現實世界,他只能面臨被拋棄的命運。他與多位大城市女子的關系,隱喻了城市與縣城之間的一種復雜等級秩序以及彼此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正如天青無法從與他有過親密關系的城市女子中“得到真正的愛、尊重和平等”,在一個轉型社會結構中,縣城和大城市之間也很難獲得真正的尊重和平等。

      小說最終把希望寄托于以萬櫻為代表的縣城女性身上。盡管萬櫻相貌“丑陋”、食量驚人、力大無比,但她的包容寬博、忍辱負重,被小說家賦予了近乎神性的光芒。萬櫻同神話中的大地之母,成為拯救與慰藉的力量,她的藏污納垢、頑強堅韌隱喻著破舊不堪又生機勃發的縣城及其命運抉擇。

      《云落》的縣城書寫最終提醒人們注意,在高蹈的、亢奮的、強悍的、永不饜足的都市世界背后,是否還隱藏著一個陰柔的、隱忍的、堅韌的縣城世界?在一個復雜的轉型社會中,我們又該如何正視縣城世界的存在,同時重新考慮縣城的位置和命運?

      (作者為《探索與爭鳴》主編,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