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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跟著作家看臨潭”采風作品—— 陳濤:生命中的二十四個月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陳濤  2024年08月23日08:18

      離開甘南后,我多次夢中重回那個群山環繞的小鎮。

      夢中的我,站在熟悉的街頭,不識來往行人,四處打量著陌生的建筑,無論如何都找尋不到居住過的小屋。還有一次,我夢到了窗外的核桃樹,那棵高高大大的核桃樹,風吹過,鮮亮的葉子輕擺簌簌作響,閉眼傾聽,只覺天地間美妙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我極喜愛這棵核桃樹,無數次,長時間坐在樹下,目光越過對面的樓頂,與流轉變幻的白云一起打發時光。或者在一個午后,看鎮政府的朋友們打核桃。那時,許多人圍在樹下,用木棍、橡膠棒甚至磚塊向枝頭扔去,運氣好就會有三兩個核桃掉下來,一幫人沖上去搶,搶到的歡樂,搶不到的繼續搶,而像我這樣的旁觀者獲得了歡笑。也有身手矯健,膽子大的,沿著樹杈爬上去,挑一根細一點的枝子拼命晃,很多核桃嘩啦啦落下來,連同之前扔上去被枝條纏住的棍棒,于是更多的人圍上去,更多的歡笑搶出來。我雖然沒有搶,但常會有人送我吃。一個叫晶晶的小女孩,小學六年級了,來我的房間送六顆核桃給我,并讓我一下子吃完,后來她得知我就只吃了一顆的時候,噘著嘴,一臉的失望。我告訴她,每天吃一顆,感覺很美好。她不理解,說自己一次可以吃很多。也有那么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黑暗中想一些久遠的事,偶有一粒核桃落在窗外水泥地上,“啪”的一聲,清脆又悅耳。明天它會被誰撿走?又會滑入哪個口袋與腹中?這念想伴我墜入深沉的夢中。

      有時也會回憶起在甘南的那段時光,它們以碎小瞬間的方式閃亮定格并一個個涌向我。想起一個人走很長的路去任職的村子,道路兩旁歡快的溪流以及遠處被陽光灑上一層淡淡金黃的綿延不斷的山頂;想起許多次開摩托車沿著曲折環繞的盤山路進入大山深處,當站在路旁向山下望去時,觸目而來的美以及伴之而來的哀愁;想起自己對一盤綠葉菜的強烈渴望,最后竟通過吃三鮮餃子中的點點青菜來達成心愿;想起大家夏日時在茂密森林與廣闊草場“浪山”的情景,吃肉喝酒盡情談笑,醉了睡,醒來再喝,心無旁騖;想起山里孩子們可愛、羞澀的模樣,以及雙手接到禮物時眼神中流露出的簡單純粹的歡喜;想起許多次師友們的到來,更想起任期結束返京前的那晚,與朋友們一次次地舉杯,記不得飲下多少酒,只記得情難自已潸然落淚。

      如何看待這段時光里的自己?可否完成了應盡的責任?這些念頭冷不丁蹦出來,當然,每次的結論也不盡相同。理想,自然有理想的光芒,但現實,常會讓這光芒暗淡。對一名掛職干部而言,既要盡力而為,更要量力而行。量力是前提,盡力是態度。不自量力下的盡力而為,是滑稽式的可憐與荒唐式的悲壯。這兩年,為十多所鄉村小學建立完善了圖書室,并提供了許多的玩具、文具、書畫作品,為十余個村子建立了農家書屋,以及購置了健身器械,安裝路燈等等。做事時,困難如影隨形,堅持與放棄,反復交織繞纏。深夜,在臺燈之下,信筆涂寫,更多的詞語竟然是時光。是啊,時光,屬于我自己的時光,屬于我自己的不可被辜負的時光。時至今日仍清晰記得路燈安裝好的那個夜晚,村子在高山上,我們在一團漆黑中沿著環繞的盤山路爬行,行至拐彎處,抬頭就看到遠方高高的山腰處有一盞燈,明亮極了,再一個拐彎,滿目光亮,黑暗,被徹底甩在了身后。“天上的街燈亮了”,腦海中反復回響這一句。所謂的蠻荒之地,所謂的窮鄉僻壤,究其本質,都與黑暗緊緊捆綁在一起。如今,光亮灑滿了這個高山的村落。抬起頭,望向布滿星辰的夜空,群星明亮碩大,立于街口,半是欣喜,半是難言的酸楚。

      在小鎮的日子里,我始終都在學習如何獨處。意大利導演費里尼說,獨處是“人們嘴上說要,實際上卻害怕的東西”,害怕什么呢?“害怕寂靜無聲,害怕那種剩下自己一人與自我思緒及長篇內心獨白獨處時的靜默”。短暫時間內的獨處,是自我內心與情緒的平衡與調適,長期的獨處,則需要一種特別的能力。曠野無人,天地靜寂,一人獨坐,是獨處,人來人往,眾聲喧嘩,穿行于其中,卻又與己無關,那一張張看似熟悉的面孔,陌生到難以聽懂的語言,無不提醒著自己外來者的身份,這同樣是獨處。

      關于獨處,周國平也有講過:“人在寂寞中有三種狀態。一是惶惶不安,茫無頭緒,百事無心,一心逃出寂寞。二是漸漸習慣于寂寞,安下心來,建立起生活的條理,用讀書、寫作或別的事務來驅逐寂寞。三是寂寞本身成為一片詩意的土壤,一種創造的契機,誘發出關于存在、生命、自我的深邃思考和體驗。”對照之下,第二與第三種狀態,我都占了,只是第二種狀態多一些,第三種狀態略少一些罷了。

      獨處時的我,封閉內斂,沉默堅定,我會在核桃樹下端坐許久,也會在午后或黃昏的暖陽中沿著河邊行走,此時的自己大腦放空,有時會隨手撿起一根柳枝在身前隨意舞動抽打,只是那樣走下去,再折回來。甘南的天氣多變,經常走不了多遠就遇到落雨,于是匆匆跑回房間。待回到居住的小屋,關上門,只覺世界都安靜了。魯迅所講的:躲進小屋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小屋不大,十平方的樣子,我在里面居住、辦公,一晃就是兩年。斗室中的那個我,時常手插口袋低著頭來回踱步,有時會思索一些事情,更多時候則無甚可想,只是那樣反反復復地來回踱著。從入門處的書柜到窗臺,正常六步走完,走得慢些則會八步。走久了,便一屁股坐在正對門口的那個磚頭墊起的破敗不堪的沙發上,整個人沉陷下去,接著隨手取一本書讀,再起身時,也不知時間又過去了多久。讀書時,會泡一壺茶,或水仙,或肉桂,或滇紅,慢慢來品。我有幾把鐘愛的壺,如梅樁、掇只、石瓢等等,建盞也有幾只,以束口居多。極無聊時,會把所有的紫砂壺擺放茶臺之上,分別放入不同的茶葉,再一一注滿開水,蓋上壺蓋后,用熱水輕潤壺身。對于它們,我是喜愛的,它們始終陪伴著我,在靜寂里我們互相凝視,在孤獨中我們互相訴說,只見得壺身日趨透潤,盞內五彩斑斕,它們如同我最親近的朋友,以這種方式陪我見證并記錄了這段時光。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與我朝夕相處同時也是命運多舛的那盆綠植。植物是小屋的前任主人留下的,初見它時,在堆滿煙頭的花盆中一副枯敗模樣,我為它更換泥土,每天澆水感受陽光,兩個月后滿盆皆綠,小屋也多了一份生機。春節后從北京返回,再見它時,上面爬滿了白色的小蟲,不管我如何照料,它仍舊是死掉了。幾根干枯的枝條立于盆中,似乎在向我痛訴。我是自責的,每天仍舊會給它澆水,明知所做的一切徒勞,卻從未放棄過奇跡的發生。直到有一天,奇跡竟真的出現了,一枝幼芽從枯枝的頂端發出,或是被我內心深處不屈不撓的祈愿所打動。我將它放入土中,依舊是每天澆水曬陽光。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它從最初的兩片小葉,到六片,再到八片,茁壯成長。后來我再次返京,托人照看,不知被誰不小心碰到,根部脆斷。這是你的命運,我心疼地對它說。我想扔掉它,但又鬼使神差地把它插入水中,它也鬼使神差般地生出了根須,我大喜,把它插入盆中,就這樣,它再次回到了我的生活里。現在,我又離開了甘南,不知何時還能回去,也不知它現在怎樣了。

      在小屋里的那個我并非總是安靜平和,我做不到也不應該假裝堅強,無視那些莫名的脆弱,我不能因為那段時光的遠離而去否認那些存在,因為那就是我。甘南的夜,忽然就落下雨來,忽然就飄下雪來,而我,忽然就流出淚來。記得一個夜晚,女兒給我打電話,她的聲音很低,對我說:“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安慰她說很快就回家。她問我為什么還不回來?我繼續安慰她說很快就回家。她命令我早點回來,要在她第二天晚上入睡前返回,我安慰她說:“好。”她讓我保證,不許撒謊,我緩緩地說:“好。”類似這樣的情緒都在隨后的某一天某一刻,突然化作眼淚,從心底涌出,毫無緣由的,只是單純地為了流淚而流淚。今日寫下這段文字,不介意被誤解為矯情,亦不會有難為情之感,我懷念那些莫名流淚的夜晚,因為那是自我情緒的梳理與平衡,我甚至覺得有淚可流是一件幸事。

      很慶幸在自己的生命中有這樣一段美妙的旅程,將我從固化的生活軌道中抽離,投入充滿新奇未知的世界里。我知道,有些東西悄然發生了變化,我感受得到,并且欣喜于此。曾有一個作家說,如果不是遭遇苦難,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我會成為一個作家的。而我如果不是到小鎮任職,寫作于我的意義可能要多年后才會意識得到。在小鎮上,我寫下了很多文章,在文字中不斷地確認著對生活的感受與認知。我還在這里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尤其是讀到丁玲在對中央文學研究所的作家學員們談實踐學習時說過的一段話時會心地笑了,她是這樣說的:“我認為下去是換換空氣,接觸些各式各樣的人,使生活開闊一些,是要去鍛煉自己,改造自己,不要犯錯誤,不要留壞印象給人家,也不要像欽差大臣一樣下去調查一番。回來能寫就寫,不能寫也沒有關系,總結一下經驗,看是否比過去不同,有些什么收獲,看一些新事物,也是好的。”在甘南待得久了,所作所行正如丁玲對作家學員們講的那樣,整個人也越發的松弛,隨之而來的是長期形成的謹嚴有序如夏日冰雪般消融。記得初到甘南時,朋友們帶我四處游走。從未有過一次旅行是這般的漫不經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隨心隨性,不克制也不壓抑自己的內心。被認真與一絲不茍過度訓練的我起初多有不適,我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我會在哪個確切的時間以怎樣的方式抵達。但最后,在這場旅途中,陪伴我良久的那些精確、秩序、規則等等一一退場,而是逐漸沉浸在由大概、也許以及模糊主導并由此而產生的愉悅中。的確,謹嚴有謹嚴的美,散漫,也有其內在的難與人言的妙趣。也唯有散漫,將自己絲絲縷縷融入小鎮的生活里,學會在生活的內部去生活,破除刻板印象,重建對生活及世道人心的認知。這也是一個令我日趨沉默的過程,記不得從哪天開始,突然喪失掉對這份生活言之鑿鑿的自信,不再輕易地斷言,所謂的悲憫與憤怒隨時面臨著轉換,所以唯有小心翼翼地去表達對某件事情的看法,“不確定”“可能性”變成了充滿魅性的詞語,如此迷人,一如海面之下的冰山,豐富巨大,耐人尋味。

      在甘南的小山村待久了,似乎氣息也就變了,再回到北京也就有了陌生感與疏離感。有次外出購物,面對地鐵與商場中迎面而來的洶涌人流,一時間竟有些驚惶,甚至有些畏懼,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的格格不入。回京后時常睡眠不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每逢此時便格外想念那間遙遠的小屋,那間窗外有兩棵高大核桃樹的小屋子。當我真正回到那里時,如同一株枯萎的植物被投入清澈的泉水中,不管多么焦慮的情緒都會瞬間平靜下來,失眠的癥狀也頃刻間煙消云散了。

      回望這二十四個月,從最初的新鮮感到中間的煎熬期,再到最后的留戀不舍,一步步地走過來,也就這樣過來了。看看做過的事,讀讀寫過的文,想想交過的友,念念動過的情,我想,我是盡力了的。對這段時光,我用心對待,不曾虛度,遺憾也就少了許多。記得去年十二月回京后的一天下午,幾乎每隔兩個小時就會接到來自村里的信息,先是三點多鐘,一個小伙子告訴我他的兒子昨天出生了,拜托我起個名字,算起來,這是第五個讓我給孩子起名字的父親了。后來五點與七點分別接到了兩個老師的電話,其中一個要請我去家里吃飯,還給我準備了土特產讓我帶回北京,他說這都是他自己做的東西。我告訴他我要春節后回去,電話那頭就沒了聲音。他說別人告訴他我只是回北京開會,沒說春節前不回村里。我聽到了他壓抑的哭聲,他反復說就一個春節,為何走前不告訴他。我跟他開玩笑,等我回到了鎮上會第一個給他打電話,會帶著二鍋頭去跟他喝酒的時候,他才破涕為笑。離開小鎮前的最后一個月,當地的朋友們說要用這一個月來歡送我,雖是玩笑,但他們也這樣做了。等到最后離開的那天,幾十個人聚在一起,朋友們帶來了自己珍藏的酒,那晚我不記得喝過什么酒,也不記得喝了多少酒,到最后,跟朋友們頻頻舉杯,接著一飲而盡。此刻,言語已毫無意義了。那個叫晶晶的小女孩掉淚了,我摸摸她的頭,眼眶突然濕潤了。當朋友們唱起“祝你一路順風”時,我的眼淚涌出來。他們讓我感受到了這時光的意義。

      在這二十四個月的時光里,還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須要談及的。離任職結束還有四個月的時候,凌晨我從夢中疼醒。恰逢周末,沒有電,房間冷得厲害,所有的一切都是冰涼的。我用盡各種姿勢去緩解我的疼痛,結果都是徒勞,只好一個人在房間,與疼痛一起熬到黎明的到來。兩個半月后,疼痛再一次降臨。這是另一種病癥,它讓我徹夜難眠,止疼藥、止疼針也毫無作用。住院時,不能進食,不能飲水,每天只能躺在病床上,看不同顏色的藥液通過紅腫的手背流入身體。好在老天保佑,無須手術,躺過幾天后,大夫允我進食。一碗粥,一個饅頭,一片面包,兩份不過油的小菜。當我把它們一一擺放整齊,凝視著它們時,我第一次對食物產生了虔誠之心與敬畏之情。我端坐桌前,神情專注又認真,沒有人可以打擾到我,我緩緩品嘗每份食物的味道,用心去一點點地咀嚼,再將它們全部吃下,一點都不剩。其實,我所遇到的這兩種病癥在小鎮居民中很普遍,當地的朋友戲稱它們為高原病。初時,我有些難以接受,疼時,也從未因此而對小鎮有所怨恨,我把它當作是小鎮對我節制欲望、善待肉身的勸誡,這注定是一份深刻而又深遠的影響,從此以后,我的生命是徹底地與甘南聯系在一起了。

      如今,當這二十四個月終于過去,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難說再見,但是,再見!今天,我用這篇文章與生命中的二十四個月告別。正如馬洛伊·山多爾所說的那樣:“有什么東西結束了,獲得了某種形式,一個生命的階段載滿了記憶,悄然流逝。我應該走向另一個現實,走向‘小世界’,選擇角色,開始日常的絮叨,某種簡單而永恒的對話,我的個體生命與命運的對話。”但我知道,不管怎樣,從此以后的那個遠方,以及那些遠方的人,都與我有關了。

      【作者簡介:陳濤,《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文學博士,著有《山中歲月》《在群山之間》。作品入選中宣部重點主題出版物,獲冰心散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三毛散文獎,“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等。主編有《中國青春文學典藏書系》《燈盞》《中國短篇小說精選》《四十年,四十人——“茅獎”作家作品觀瀾(1982—202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