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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城記·成渝地區小說專輯 《紅巖》2024年第4期|周睿智:完美作家
      來源:《紅巖》2024年第4期 | 周睿智  2024年08月16日08:19

      當夢見海鳥于灘涂上捕獵一只罕見的蛙類,祝曉偉覺察到因吞下爬行動物導致其冰冷滑膩的外皮梗在喉嚨里,因而瞬間醒來,發現一股液體正從食道處往外涌出。他竭力思考著今晚酒醉之前在酒店會場里發生的所有事,包括晚宴上那些熱情的賓客以及他們臉上值得玩味的笑容。一小時前,他剛剛和那個多年未見的女同桌在馬路邊分別,那時候他覺得自己非常清醒,事后想起來又不那么清醒。今天的事情進展得都非常順利,一切都按照他所計劃的那樣進行,幾乎所有人都盡興而回。他切身體會到所有人都愛他,尊重他,甚至擁護他。人們跟他合影,也跟他妻子合影,好幾個人也像是醉了酒,不是過來摸他的頭,就是拍他的肩膀,真誠地祝福他。所有人都說他是一個好人,一個非常仗義、有能力而且豁達的人。被人簇擁的感受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他一直也很享受這種待遇。然而今晚不知是錯亂的預感還是酒后的空虛,他從來沒有覺得如此惶然。他從這種惶然中清醒過來,緩緩抬起頭,發現自己趴在桌上,香油混著大蒜的氣味鉆進鼻孔,眼前是熱辣鮮紅、冒著煙霧的火鍋,火鍋對面,正是那位姓盧的女同學。她見他醒來,于是歪了歪嘴角,若無其事地說著,好像是對之前中斷的一段對話的總結。

      “這么說來,你還真的沒有讀過你妻子寫的書。”

      他以為她會問出他是否清醒、是否頭疼之類關切的話語,沒有想到她竟然沒來由地說了這么一句。他從今晚的碎片記憶中逐漸回想起來,在安排人把所有賓客送回酒店以后,因為人多眼雜,因此也鄭重其事地和她告了別。她揮了揮手,提著小巧精致的手包,站在路邊等車。但當他發現所有人都走了以后,趕緊小跑過去,趕在她拉開出租車門之前,悄悄拉住了她的胳膊。她笑了笑,或許是出于禮貌,沒有抽回手,只是笑盈盈地問他:“怎么,還想喝兩杯?”

      這位姓盧的著名女同學和那些著名的客人一樣,都是應了祝曉偉的誠摯邀請,從全國各個地方到重慶來參加他妻子的新書發布會,順便讓各路朋友都可以借此機會見見面,喝頓大酒,談論近作和人生。實際上,每當他們相聚,場面話說了很多,這兩樣東西倒談論得很少,更多只是作為開啟話題的引子。但祝曉偉很善于利用這種機會,把朋友的朋友發展成為自己的朋友,這是一個非常高明且重要的手段。趁著見面的機會,好酒一喝,段子一聊,加上自己有些詩才和名聲,原本隔座山的關系,很快就變得隔張紙了,下次再與他合作業務的時候,也就容易許多。祝曉偉是一個在圈內頗有些影響力的詩人,他那位曾經的女同桌在遠方給他寫過評論,里面很玄乎地說道:“雖然他外貌看起來干練,眉眼間總帶著些隱而不發的憤怒,但是詩歌的風格卻清麗、灑脫,字里行間在隱而不發的憤怒中帶著些許的悲憫,玩世不恭當中是對天人合一境界的向往與對現世疾苦的同情,是眾人神性期待的寫照。”實際上,這并不能完全概括他為人的圓潤和聰穎。

      兩個人是十五年前在北京一起參加創作培訓班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他才二十五六歲,盧同學比他還小一歲,她由于太過優秀,在班里屬于別人不敢輕易接近的角色。她人長得秀氣,臉的骨架很小,五官精致,但是由于愛吃美食,因此身材帶點豐滿的感覺,看起來很溫柔知性,是幾乎所有男生都會喜歡的鄰家女孩性格。但她并不著急放大自己外表上的優勢,總是穿得十分休閑,要么是牛仔褲上面套一件灰色運動T恤,要么就是運動褲搭一件寬松的黑色襯衫,偶爾穿一次裙子,也是不顯山不露水,色調永遠是簡單的黑白灰,鞋子都是運動鞋,從來不穿高跟鞋。她似乎刻意要把外貌這個因素從自己的身上抹掉,生怕別人說她是憑借女性身份和漂亮的外表進了這個培訓班。

      這個班每年在每省只招一個人,來的都是在各省被認為有些創作潛質的年輕人。年輕人大多心浮氣躁,且有點自命不凡,其中有些是帶著創作任務來的,有些是為了離開原崗位能夠休息一段時間,有些則是來隨緣交友,打算擴大交際圈的,就是沒有來認真學習的。祝曉偉那時候還是個不太能收得住性子的少年,在地方上經常惹事,并且喜歡罵人,尤其喜歡罵那些虛偽的、表里不一的圈里人,可由于他不服輸且喜歡發狠的脾氣,那些人大多不敢惹他,聽說他的名字就像是躲瘟神一樣,一邊搖頭一遍繞著走,既討厭又無可奈何。那次他剛在重要刊物上發表了幾組詩歌,卻正好惹了事。在一首詩里,他罵了鄰縣一個作協主席,說那人東西寫得很爛,還到處炫耀。他原本說得沒錯,但是罵人就不對了,于是就被送到培訓班,接受幾個月的再教育,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很多人求都求不來。他自己理解為:所有人都不想看到他,于是索性把他送到北京去,這樣一來,當地至少能過幾個月安生日子。

      祝曉偉年輕的時候性子野,時常撒潑打架,父母左右禁止不住。他書讀得很多,知識很淵博,但是學卻沒有正經上幾年,只是一個高中學歷,而盧同學則是一所師范學校中文系的在讀博士,她的導師是國內最有名氣的那一批作家之一。這一兩相比較,他們兩人在學歷上的差距就不言而喻了。因此祝曉偉經常故作謙遜地向盧同學請教一些創作理論上、技術上的問題,而她也大大方方地對他進行教導,實際上祝曉偉是從來不相信那些理論的,但他也總笑呵呵地聽她認真地講述。那時候她還是個學生,沒有固定收入,而祝曉偉則在一家報社里掛著職務,混口飯吃。為了感謝她的指導,祝曉偉時常一拿到工資,就請她和同學們到校外一些老字號的小餐館去吃飯,去看剛上映的電影或者很早之前的電影。盧同學很喜歡看電影,由于北京的資源更豐富,他們總能找到一些其他地方很難看到的冷門電影來看。

      幾個月的時間過得非常快。由于個性爽直、為人仗義,祝曉偉在學校里認識了很多朋友,這次來參加發布會的朋友中,就有好幾位是那時候結識的,如今都已經成為各自領域的翹楚。對于那段校園時光,也許那時候正是在校學生的盧同學感觸不太深,但是祝曉偉心里卻記憶格外深刻,因為他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回過學校了,這幾個月無憂無慮的日子算是給他補上了一段缺失的校園時光。從班里結業以后,大家又各自回到原先的生活圈子,彼此之間雖維系著關聯,但大多不遠不近,保持著禮貌的社交距離,偶爾有一兩個同學去其他省串門時,大家又會熱鬧一陣子,眼含熱淚地握住彼此的雙手,回憶那段同窗的日子。

      自從祝曉偉做起文化中介的生意以后,經常在全國各地出差和交流,見過不少認識和不認識的當地名流,但此次把新友舊交全都請來重慶,是他以前沒有做過的事。就連他自己的詩集出版發行的時候,都沒有請過那么多人。如今妻子趙知晚的第一本小說公開發行,他動用了自己所有的資源,邀請了幾乎是半個國內文化圈的重要人物,有知名刊物的主編,有獲過國家級文學獎的作家,有名校教授,還有一些和他一樣的文化商人以及影視劇導演、制作人。對于會場的布置,祝曉偉也是格外用心。為了能讓來賓看到有重慶特色的江景,他特意選擇了市中心兩江交匯處最豪華的高層酒店,在這里可以同時看到清澈的嘉陵江水與渾濁的長江水合二為一,化天地為太極。他讓自己公司里最有能力的下屬帶著幾十人的團隊來負責現場的裝潢,他本人也多次親臨現場督辦這件事。根據他的要求,會場既要做得大氣,配得上與會貴客們的身份,又不能過于奢華張揚,更不能落于俗氣,要能襯出藝術家們的格調和典雅氣質。他四處收購名貴的地毯用于發布會舞臺地板的裝飾,精心挑選花草放在會場和舞臺四周,每張桌子上都放有從云南古山寨里買回來的好茶,還有一個精巧的小紙袋,里面放著不知何物的伴手禮。他設想著,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帶著妻子盛裝出席,現場氣氛熱烈,嘉賓們紛紛對他妻子的作品稱贊有加,經過大佬們的捧場和頌揚,加上請來名家作序,即使是平凡無奇的作品也能披上華麗的外衣,成為文化市場上熱銷的寵兒,而他的妻子,那個身材瘦弱、雙頰干癟、頭發枯黃的小個子中年女人,則會因為寫出了精彩絕倫的小說,形象變得高大起來,整個人也開始富有魅力。妻子形象的提升,也是作為丈夫的他形象提升的重要一環。兩夫妻,一個著名詩人,一個新銳小說家,這足以傳為美談。妻子或將成為他文化產業中一個新的成功案例,而這一案例的成功,可以使他文化公司的業務更上一層樓。這是一舉多得的好事,為此他已經謀劃了很久。為了避免活動過程中出什么岔子,他讓籌備組把整個流程預演了兩遍,又在心里把所有頭緒都捋得清清楚楚了,方才放下心來。

      到了這一天,進展果然十分順利,一切都按照既定流程進行,名家中有分量的代表依次上臺發言,對這本小說肯定。他們底蘊深厚,表達流利,引經據典,深入淺出,一會聊到小說創作本身,一會又說到祝曉偉及其夫人的軼聞趣事,場上金句頻出,掌聲連連。現場唯一不可控制的情形,就是有位姓邱的教授登臺之后,聊到創作與美學,情緒高亢,胸中的言辭和見解不由地噴吐而出,唾沫四濺,直到已經嚴重超出發言時長,依然停不下來。后來是他的老友直接上臺打斷他,笑言下次給他單獨開講座的時候再把真知灼見傳授給大家,場內歡笑聲一片,這才收了場。見大家興致都這么高,坐在臺下的祝曉偉自然也十分高興,一邊和大家一同起哄,一邊不停地觀察趙知晚,看見她臉色略微泛紅,精神飽滿,每當名家提到她小說中的精彩之處,她就眉目含羞地望向它處。到了該她上臺致辭發言的時候,她也只是簡單得體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沒有多言就微笑著下了臺,還是以往那種謙遜樸素的樣子。到了來賓問答環節,面對大家的問題,可以看出她還是有些緊張的,但她努力地調整著自己,說話的時候,語氣溫和,態度恭敬,對到場的所有人都表現出了十足的尊重。在面對別人對她的過度夸獎時,她甚至學會了一些她丈夫的幽默語句,進行巧妙的化解,并且顯得自然不做作。看到妻子的表現,祝曉偉第一次因為妻子產生了驕傲感。最后現場簽名的時候,許多人拿著書圍到她身邊,其他人在后面排著隊,等待她在書籍素雅的扉頁上留下一個娟秀清麗的簽名,再與她合照一張,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應有的儀式感。

      晚宴的時候,祝曉偉和趙知晚原先一起坐在主桌,同身份級別最高的幾個嘉賓坐在一起,隨后兩人一同去其余各桌敬酒,酒過三巡,他們又分開活動,各自去和相熟的朋友敘舊。妻子去和幾個閨蜜聊天,有一個是她的發小,還有三位從外地專程趕來看她,幾個人相談甚歡,很快就把祝曉偉忘到了一邊。散場之后,趙知晚說要和閨蜜團換個地方繼續聚會,讓祝曉偉獨自先回去。

      “今天是你的日子,今晚都聽你的。”他對妻子說。

      “你說實話,你覺得知晚的小說寫得到底如何?”隔著煮著火鍋的桌子,祝曉偉問盧同學。

      聽了這個問題,盧同學面露難色,略微思考了一會,反問他:“我有一個疑惑,你既然都沒有看過你妻子寫的小說,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勇氣,請來這么多名家為她宣傳呢?”

      “我本人不愛讀小說,你知道的。即便是我妻子寫的東西,我也很難有耐心讀完,再加上我對她的創作并不抱太大的期待,所以請了一位在重慶有些名氣的小說家替她把關。他看過以后,對她的這本處女作評價很高,我看得出他很真誠,也就是說他是真的覺得知晚寫得不錯。這個東西還算不錯,這對我來說就夠了,這本來就是一個項目。她在寫作上取得名聲,對我的公司經營很有幫助。”

      “所以你妻子也只是你商業布局當中的一部分。”

      “也沒有你說得那么高端,我不過是做一些小生意罷了。”

      盧同學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像是在仔細打量他。祝曉偉雖然也過了四十歲了,但他依然身材清瘦,頭發烏黑,雖然眼角有了些淺淺的褶皺,但整個人看起來仍然充滿朝氣,既沒有暮氣,也沒有郁氣,只是增加了幾分那些事業成功的男人身上固有的自信。

      “這么多年,你沒怎么變,但是又變了很多。”盧同學撤回身,斜倚在椅子上,緩緩地說。

      “你倒是變了不少,小盧。”他說,“你更漂亮了,而且你的作品賣得很好,現在已經是在電視上和大學里為人們做演講的名人了,渾身散發著優雅的氣息,和我當初認識的那個小姑娘已經完全不同,但是看到你的樣子我絲毫也不意外,因為一個起點那么高的人,按照正常發展理應這樣。很高興你為大家做了人生順利的示范,而不是成為那種中途隕落的天才。”

      “聽到你這么說,我還是很高興的。”她說。

      “話又講回來,你覺得知晚的小說到底寫得怎么樣?”他還是很想從她口中真實地了解這個問題,“是不是寫得不太好,很平凡,甚至很爛?”

      “正相反。”她說,“這本書寫得非常好。”

      “你是真心這樣認為的嗎?你懂我的性格,大可不必因為她是我的妻子就說違心的話。”

      “當然是認真的。故事很精彩,她的文字很流暢也很干凈,在敘事的過程中把情緒拿捏得很準確,該飽滿或者該松弛的時候,總是能夠把讀者的情緒調動起來,在推進節奏和結構設計上也都可圈可點,對于一部處女作而言,已經算是相當成熟和優秀了。我喜歡它。”

      “你的話讓我感到吃驚。”祝曉偉說,“說實話,我沒想你會喜歡這部作品。甚至請你來的時候,我還有些猶豫,我擔心大家對她的虛假奉承會讓你感到不適。”

      “一開始,我也有這種顧慮,所以我事先找了那本書來讀,讀完以后才決定過來的。”

      “我知道你的小說寫得很好,偶爾也為別人寫評論。在評論界,你和那些善于表揚作者的人不同,你可是一直以嚴格和毒舌著稱。你對趙知晚的好評的確是讓我意外的。”

      “你對你妻子的寫作這么沒有信心?”

      “說實話,我根本沒想過她會寫作。在她寫完以后,獨自去把書稿交給出版社之前,我一直以為她只會做一些無趣的事情。”

      “我今天第一次見到她本人,對她完全不了解,但是從她的書里可以看出來,她應該不是你所說的那種無趣的人。”

      祝曉偉腦子有些混亂,但是沒有接她的話。還吃嗎?他問。盧同學搖搖頭。

      于是他們結賬走出火鍋店,一路沿著石梯往下走。他早就想過,假如有特別的客人來到這座城市,就要帶他來這家火鍋店吃東西。這店所在的小巷,處在鬧市的隔壁,兩旁都是些九十年代的居民樓房,順著山城的小坡蜿蜒而下,樹影婆娑,來到主街上,則是極繁華的商業街,即便到了很晚,也總是人來人往。城市的夜光讓兩人之間的距離看起來忽近忽遠。他們聊起以前那些共同熟識的人。“很多人分開久了之后,我們沒有隨時關注他的生活,直到某天突然得知時,他們生活軌跡的變化大到就像是重新投胎轉世了一般。”末了,祝曉偉略有感嘆地說。有時候自己身邊的人都無法徹底了解,更何況那些已經成為符號的遠行人呢。夜已深了,兩人走到江邊的廣場,在欄桿前看對岸漸漸熄滅的燈火。

      祝曉偉指了指不遠處的曾家巖嘉陵江大橋,說那下面的濱江路上有一家精釀啤酒吧,環境清新安靜,他很喜歡老板的音樂品味,適合小酌一杯。

      “今天有些晚了。”盧同學說,“我明天晚上的飛機,假如你明天有時間的話,下午還可以一起喝茶。”

      “也可以,我知道一家茶室,茶很正宗,院子里有月桂的香氣。那種優雅的氛圍更適合你。”

      “好,那明天見。”盧同學說。

      祝曉偉輕輕摟了摟她,她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沒有立即推開他,但也沒有伸手抱他,祝曉偉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微弱的體溫以及秋日朝霞一般的清朗和煦。過了幾秒鐘,盧同學溫柔地試圖掙脫開來,祝曉偉也依從地放開了她。兩人對視了一下,便開始默默地往回走。來到馬路邊上,為了表現出自己的風度,祝曉偉主動攔了一輛出租車。她上車以前,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上車以后,用手機給他發了一條信息:我有個小小的建議,你若是當真沒有讀過你妻子寫的書,那你回去以后還是看看吧,我認為這是你應當做的事。看到這條信息,加上她之前說的話,他陷入了沉思。

      祝曉偉回去以后,家里的燈都暗著,妻子還未回來。這種感覺還挺特別的,他想,很少有這種時候。平日里都是妻子在家等他,兩人由于沒有孩子,日子過得安靜而且輕松。在過去,家里人想要他們生一個孩子,可他不同意,他心里不怎么喜歡小孩,雖然有時候難免覺得冷清,但還是很享受那種自在,這也讓他有足夠的精力應付繁雜的工作。那時候生活要比現在拮據一些,祝曉偉經常出差,心里想多掙一點錢,但他在外地時孤身一人,偶爾也接觸其他姑娘,他身邊是有人知道的,但總算沒有傳出去。這一兩年來,他慢慢改變了想法,想要生一個孩子,可是妻子卻不怎么樂意,說檢查身體的時候,醫生說她身體不怎么好,需要調理一段時間才可以備孕。祝曉偉還是尊重了她的意思。

      今天獨自在家,祝曉偉還覺得有些不適應。妻子平常對他算不上熱情,但是很有耐心,也很體貼周到,在他發脾氣的時候總是讓著他,性子總是那樣淡淡的,不爭不搶,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并且她話很少,也幾乎從不對祝曉偉的任何事情提出意見,除非是他主動向她詢問意見。只有一件事除外。那時候他們還住在謝家灣的老屋,兩人想要在江北買一所新房子。趙知晚說,她想要一所視野寬闊的房子,其他的因素她都不介意,戶型、樓層、交通,都由著祝曉偉去決定。他后來才知道,她想要在陽臺上能看到嘉陵江以及對面的朝天門老碼頭和舊廣場,她一直喜歡那些有歷史感的東西,后來老碼頭被拆除,在原址修起極高的摩天大樓時,她是非常失落的。祝曉偉回想起他們當初認識的時候,趙知晚就是這個樣子,這么多年幾乎沒有變過。她中專畢業以后,起先在一個面包廠里當備餡工人,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序調制豆沙或者奶油。后來經家里人托關系介紹,她去到解放碑的新華書店里上班。一年以后,祝曉偉在那里開詩會的時候認識了她,她負責為那次活動服務。在一群開朗火辣的重慶姑娘中,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低調謙雅的性格。上班的時候,她就經常把那些沒有塑封的書找過來看,她把書城里歷史類的書籍看了個遍,也經常翻看一些天文類的書,還會把一些她喜歡的畫冊以內部的價格買回家里。她喜歡去那些古老的地方旅行,喜歡那些花草掩映的閣樓。她會把臉貼在城墻上,像是在聽故事一樣,她矮小的身體在高大的城墻下顯得更加頹靡。她可以一眼分辨出唐朝的瓦與明代的瓦的區別,也可以詳細地說出每個地區窗欞的構造有什么不同。祝曉偉有時候會覺得她矯情陳舊,像是放在古代院落里的過時書案。因此,當他知道趙知晚開始寫小說的時候,他就暗暗決定,自己是絕對不會去讀那些注定無趣的文字的。

      他洗完澡,一邊擦拭頭發一邊拿起手機準備給妻子發信息,問她何時可以回來。但他想了想,又把手機放下了。她在家等他這么多年,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自己等她一晚也無妨。于是他走到書房,打開臺燈,從書房里顯眼的位置拿出自己的幾本詩集,翻看了幾頁,又放下。然后從書柜邊緣的地方取下妻子的新書,回到客廳的窗邊坐下,第一次認真地讀起來。他一頁頁地翻著書,又望著窗外的江水發了會呆。他仔細翻閱,書頁間彌漫著淡淡的墨香,仿佛妻子的氣息就在其中。他打開書的第一頁,開始閱讀。字里行間,一段陌生而又熟悉的故事在他的眼前展開。書中的主角果然是個女人,對此祝曉偉毫不意外,他還認為,書中無非將會是女人那些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里細膩反復的心思,充滿了從女權主義出發的抱怨和控訴。但他還是堅持讀下去。故事用第一人稱的角度寫到,書中的她有一段完美的婚姻,但她在幾年前曾有一個年輕的情人。那個男人對比自己大八歲的女主角發起熱切的追求,讓她在極度的猶豫之后再也無法拒絕,她也因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他高大健碩,陽光俊朗,并且是一個畫中國畫的畫家,愛好豐富,精通多種運動,還經常趁她丈夫長時間出差的時機帶著她去國外周游。他們去新加坡吃肉骨茶,去馬來西亞浮潛和沖浪,去羅馬城的咖啡店里品嘗各種意式點心和冰淇淋。她曾說過她最鐘愛一種佛羅倫薩脆餅,于是他帶她去吃了好幾回。他們還去法國的里昂和馬賽游覽,去盧浮宮參觀藏品。除此之外,國內的各處山川原野,他們也一起多次踏足。他在雪山外的民宿里探索她的身體,在浪漫的湖畔別墅里親密無間。他很愛她,也很尊重她。直到有一次她那個年輕的情人去拜訪他的老師時,在路上出意外去世了——那場車禍原本沒有傷到他,可是卻因為過度驚嚇,引發了他原有的心臟病。這場突然降臨的死別,令她受到巨大的沖擊,她心中一直非常痛苦,并且她也不能將這種痛苦告訴生活中的任何人。在沒有出口可以宣泄苦悶和相思的情況下,命運推動她讀到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書,讀到勃萊的詩集,甚至米沃什的詩,一種迸發式的情緒積滿了她的全身,于是她提筆寫了一本小說,紀念那段不為人知、不道德但刻骨銘心的愛情。

      祝曉偉在讀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這故事看起來太過于真實了。看完這本小說以后,祝曉偉心中如被巨雷擊中。他知道這是一部小說,小說自然是虛構的,但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妻子怎么突然想到寫這樣一本書,而且書中的文字如此情真意切,生活場景也有諸多與現實相近的地方。盡管她在書中滴水不漏,沒有寫出任何與她真實生活相同的地名和人名,但也有幾個細節是她在與祝曉偉交流時曾不經意提到的,比如那個脆餅。他也知道,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因為她很可能在寫小說的時候把這種內容放進去,形成一種虛實不定的效果。到底是小說解釋了現實,還是現實反哺了小說,真相不得而知。正是這種矛盾與猜測,讓祝曉偉心中生出許多煩悶。此時他終于明白,那些朋友為何在她的新書發布會上用別有深意的笑容看他,他一度認為那種笑容是他的錯覺或者過度敏感了,如今帶著三分醉意看完小說以后,那些場景和笑容對他來說就更加魔幻了。小說中事情的真假他一時間難以分清,或者說部分真部分假,但是結果是確定的。對于祝曉偉來說,這件事一點也不體面。原本他想通過這次新書的發布來完成個人聲望的累加,而如今大家看過這本小說之后,心中一定會對故事產生各種遐想。假如妻子果真在婚內出軌,他卻全然不知,反倒替她將這件事弄得眾人皆曉,那他這個臉面就徹底丟光了,更諷刺的是,這些賓客匯聚到重慶來參加這場發布會,還是他親手操辦的,怪不得有人笑著夸他大度,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滑稽頭子。還有一個讓他想不通的地方,那個情人假如真像書中描寫的那么優秀,怎么會愛上其貌不揚還年長他幾歲的妻子呢?盡管這一點讓他疑惑,但他和妻子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兩人之間是有一種默契和感知的。他越想越清晰,書中那些時間線,與他這些年去外省出差、去國外訪學的時間是能夠聯系得上的。當時他還和朋友夸贊妻子,說他出來這么久,她從來不多過問,不說廢話也不每日都仔細查問他在干什么。現在回想起來,原來是這么回事!這件事情雖然沒有證據,但他在內心當中已經確認了她與情人的糾纏是確有其事。一開始,祝曉偉感到憤怒,進而覺得悲傷。那個男人收到了她的香囊。妻子善于制香,總是把一些快要凋零、即將散去香氣的花朵收集起來,分類放進小木匣里裝好。她有時間了,會把花兒拿到研缽里用杵搗碎,在坩堝里微微加熱,放入沉香,加一點點花籽榨的油,調和之后陰干,再用粗麻袋子封好,裝進香囊里。她有一整盒這樣的香囊,沒有放在新家,而是在舊宅的書房里,很少示人,只在需要儀式感的時候,拿出一兩個贈與別人,當作極用心的禮物。這是古代女子的做法,當今還有幾人會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心意呢。祝曉偉對此很不悅,連他也沒有收到過妻子送的香囊。

      城市在夜的縫隙中半夢半醒,有些起得極早的林鳥趁夜在小區的樹叢里來回跳著,江水緩緩而去。祝曉偉又把書翻開,仔細讀著。剛剛因為憤怒,他讀得很快,尤其是后半部分,那些描寫兩人互相傾訴愛慕、交歡以及女主角在情人去世后極度思念的文字像一根根蜂刺扎在祝曉偉的心上,使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些場景。他一直認為,妻子對他順從、依賴,是她十分愛他的表現,而他則對妻子沒那么在意,這一點還有些令他得意,當然,這本書的出現令這些幻覺都徹底被推翻了。一聲汽笛的鳴叫帶來了黎明,他點了支煙,坐在書桌前,讀到妻子的語句:夜晚獨自寫小說的時候,偶爾聽到鯨魚的叫聲,那是汽船在嘉陵江里努力生活的聲音。妻子仍未回來,他回想著他提著筆,坐在這個位置上默默書寫的那些夜晚,以及那個看起來毫無能量的軀殼撐起的孤獨身影。他很自私,因為他曾經很討厭那個背影,一個在他看來語言匱乏、毫無才華的女人,在他面前如此投入地寫作,令他覺得可憐。現在諸多情緒在他體內上下流動,令他疲憊,在酒意的加持下,他終于趴在桌上睡著了。

      宴會在熱鬧聲中進行著。人們品味美食,暢談文化,彼此交流情感,這些回憶通過一種壓抑的方式涌進他睡眠中的大腦,使他生出許多的悔恨。然而,祝曉偉的心思卻早已不在這些繁雜之上。他醒來的時候,打開手機看了看,已經上午十點半,上面有一條妻子發來的信息:昨天聊到太晚,在小月家里睡的,和佳潁擠在客房。現在小月和她老公在準備午飯,一會兒我吃完再回去。他想了想,沒有回信,當作默許。然后他給盧同學發了一條信息:起來了嗎?中午一起吃飯?

      盧同學很快回他:很不好意思,早上已經和另外的朋友約好了午飯,余導演,昨天也來了,你肯定認識,要不你也過來。祝曉偉說:認識,不過既然你們私下約了,我也不便過去,午后再說吧。盧同學說:好,你把下午喝茶的地址發我,午后聯系。祝曉偉說:一會你把吃飯的地址發我,我去接你。

      發完信息,祝曉偉有些小小的失望,而且還沒有從昨晚讀妻子小說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覺得肚子很餓,出了門,想去尋些吃的。他和妻子在樓下菜市場外的小店里吃了十年早餐,今天他卻跳過那家店,在不遠的地方隨意吃了一碗面條,面條店旁邊是一家小煙鋪,再旁邊是一家書店。吃完面,他走進書店,隨意逛著,令他再次意外的是,在書店很顯眼的位置,擺放著妻子的書,那是暢銷的書籍才能享有的區域。他裝作隨意地拿起那本書問店員,好賣嗎?

      “好賣,這本書最近很火,上架一個多月以來,基本上是店里最暢銷的幾本小說之一了。”

      “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雖然在書店上班,但我不是很愛看書,只大概看過一點,沒有看完。不過我另一個同事仔仔細細地讀完了,說這個作者寫得非常好,當下相信愛情的人太少了,這本書給了他們希望。”

      祝曉偉聽完,再也無法保持從容的臉色,他放下書,快步走出書店。假如在婚姻當中,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情事被稱作愛情,那她的丈夫算什么?他無法理解。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在他自作聰明地給她開發布會之前,這本書就已經賣得很好了。他想起自己的詩集。他出過的幾本詩集除了在朋友間傳閱,實際上并沒有被廣大陌生讀者真正認識到,他的名氣在圈內遠大于圈外,這一落差很難說沒有對祝曉偉產生影響。總之他現在很想找個人聊一聊,但不想和身邊太熟悉的人談論這件事,沒有比盧同學更適合的人了。他想到下午約定喝茶的那個地方,離他的老宅很近。自從他和妻子搬到現在的住處,就把父母遷到了老宅居住,那里雖沒有老家的房子寬敞,但離他家比老家要近,便于照應。他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說中午回去陪他們吃飯,于是在菜市場買了些魚和牛肉,回家去了。

      祝曉偉的父親曾是一個片區民警,母親是社區醫院的護工,兩人都退休在家,由于趙知晚對兩個老人非常貼心,所以他們都很喜歡她。回家以后,母親一個勁地問他,知晚到哪去啦,怎么沒回來吃飯?他只能擠出一個笑容,說,她現在出名了,有事在外面忙呢。母親也沒再多問,便去做菜。

      吃完飯,他陪父親看了會電視,腦子里卻全是那本小說的事,他想到妻子送給那個男人香囊,又想起來,那盒香囊不就在這邊嗎?他想去看看書中那個米色的香囊是否還在那個盒子里。

      他來到書房,打開那個很久不怎么用的柜子,但很奇怪,這個柜子里面的所有東西都很干凈,沒什么灰塵。他憑記憶找到那個灰棕色的刺梨木匣子,拿到桌子上端詳起來。盒子上有把小鎖,他思考了半晌,關上了房門,拿起旁邊的木頭紙巾盒,用力砸在了小鎖上。那鎖本來就是用來鎖日記本的那種,看起來精致,實際上并不怎么結實,鎖片很薄,砸了一下之后,祝曉偉用力一掰,就把它打開了。此時,香氣已經開始隨著縫隙漫溢了出來。

      打開盒子,他仔細清點了一下,里面的確沒有書中所寫的那個米色香囊。到底是那個香囊本就是虛構的,還是趙知晚真把它送出去了,他一時難以分辨。然而當他把盒子的蓋子拿起來,準備蓋回去的時候,他發現蓋子內用松香貼著一個薄薄的小冊子,有二十幾頁紙。他小心翼翼地把紙取下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合同。這是一份意外險合同,投保人是一個陌生的名字,而受益人則是趙知晚,受益金額是整整兩千萬。這份合同令祝曉偉感到詫異。合同翻到最后,是一張單獨的紙,上面是保險公司出具的理賠款支付確認書,領取人是趙知晚。忽然,他眼皮收緊,眼睛一亮,一種恐懼的念想閃過心頭:這難道就是書中那個男人的真實名字?倘若不是,他想不出有任何人會將這么一份巨額保險的受益人設為趙知晚;若真是他,那么這件事或許就比目前看到的要復雜。

      祝曉偉坐在桌子面前,就像昨晚一樣,思緒細膩而痛苦,他試圖抽絲剝繭般地把這些細節思考清楚。那本書總體都讓他難受,但是相比起其他的句子,書里有一段內容最令他難堪,他永遠也不希望提起。那最刺痛他的句子是:我深愛的那個男人,他曾在大西洋佛得角夕陽的風中為我吟誦了自己寫的一首詩,他的眼神是那么溫柔,他的詩句是那么美好且干凈,他是那么有天賦,充滿靈氣,比島嶼上的熱帶雨林和漁船更加質樸,假如他一開始成為一個詩人,那么他一定會是一個完美的作家。祝曉偉作為一個詩人,妻子從未贊揚過他的寫作,但她把這樣真誠的欣賞給了她的小情人,就因為他在動情時隨意寫的小詩,就擔得起她心中完美作家的名號,這是他難以忍受的。并且從書中可以看出來,妻子把整個身心以及所有的愛情都獻給了他,那么他們的婚姻接下來應該怎樣維系呢?他不清楚,他心底里不想離婚,因為那樣他就徹底淪為了眾人的笑柄;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在信任崩塌的情況下再去每日面對妻子。他如今開始恨她,恨她為什么要寫這本書,把本來可以埋藏在心的秘密公之于眾。他癱坐在巨大的靠椅里面,邊想著外面的父母邊發呆。自從想到這一點,他就再也無法停止這個疑問,趙知晚到底為什么要寫這本書呢?難道只是因為懷念嗎?她明知道在身邊所有人看過以后,她的生活會發生顛覆,可她仍要毫無顧忌地這樣做。那個男人在與她感情最濃厚、最如膠似漆的時候突然離世,再聯想到這份被她秘密保管的保險合同,難道那意外和她有關嗎?想到這里,一股涼意從祝曉偉的后背升起,他突然恐慌起來。趙知晚私自領了那么一大筆錢,可他毫不知情,他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認識過自己的妻子,對她心中的任何角落都完全不了解。他多次想拿出電話給妻子打電話,但他忍住了。此時她應該正從容優雅地和朋友共進完午餐,正在享受大家對她的新書和她本人的恭維。祝曉偉焦慮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還是很想搞清楚妻子到底為什么要寫那本書。這么多年以來,她一直像個透明的人一樣,刻意避開陌生人的關注,只沉浸在個人的感性生活里,也很少關心國事以及網絡上的事。除非她有什么意圖,非得那樣做不可。

      突然間,祝曉偉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像是一股震顫的禪意注入到他的精神中。假如那場意外與她有關,那位情人的去世很可能就不是意外,而是經過某種籌謀的;而妻子作為他的地下伴侶,又是巨額保單的受益人,將來某天被警察查到,自然是很難擺脫干系的。因此她把一個精心編排好的故事出版出來,以類似回憶錄的方式傾訴和紀念那段經歷,那么讀者們會在不經意間自發地相信那場深沉、激烈而又悲傷的愛情。她背著家庭破碎的風險,如此坦然地把這段感情交給大眾審閱,或許就是為了先發制人地為自己開脫,這本暢銷的小說將成為她最好的掩飾。至于她內心藏著什么樣的秘密,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她是何時變成現在這樣的人,她是一直如此,還是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逐漸變成了這樣,祝曉偉一無所知。

      祝曉偉的這個推測雖然在邏輯上是可以說通的,但他多么希望這是他自己的臆想。他還是很難把妻子和那樣心思深沉的女人聯系起來。

      這個秋風宜人的午后,本該是舒心且平靜的,但對祝曉偉來說,卻是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光,他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發現了太多的事情。他從書柜玻璃上不經意瞥見自己的臉,看起來似乎青一塊紫一塊的,像是被人毆打了一般,氣血紊亂,心脈極差。這個時候,和盧同學的見面已經很難平復他的心情了,但他還是決定要去接她,把自己的發現和想法都說給她聽,看看她作為局外人能不能給出一些更加明智的分析。或許經過她一番思考和開解,他立刻就能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酒后胡想出來的,妻子的出軌,以及所謂的意外,都只是虛構和巧合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時那么嚴重地傷害了妻子,他一遍遍地回想她面對一切都淡然無謂的笑容,想起兩人多年以來在床上親熱時她那順從嬌羞的樣子。只要他回家,她會給他煮茶,給他洗襪子,沒有提出過要管理他的錢財,也從不干預他工作上的事情。她曾是一個令他滿意的妻子。他相信即便她暗地里真的對他失望到極致,她也不會是那樣一個人。他內心矛盾重重,是憤怒,是不解,是羞愧,還是失落?他想知道真相,但又害怕真相的沖擊。如今,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妻子在他眼中一直是那個默默無聞的女人,她在家庭中扮演著平凡的角色,他從未想過她還有另一個充滿激情、深藏秘密的生活。

      他打開柜子,把盒子放了回去。他看到旁邊那個用來裝花瓣的盒子,在念頭閃動的頃刻之間,他決定把它也拿出來看看。

      那里面早就沒有了任何花的蹤影。盒子正中間躺著一份合同,幾乎和剛才那份一模一樣,受益人仍然是趙知晚,然而受保人的名字那欄,赫然寫著:祝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