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4期 | 朱山坡:一個夜晚,有賊來訪(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4期 | 朱山坡  2024年08月19日07:19

      朱山坡,廣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蛋鎮電影院》《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等,曾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獎、《雨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F為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

      一個夜晚,有賊來訪

      朱山坡

      年終之思:

      一個夜晚,

      有賊來訪。

      ——松尾芭蕉

      安嫁到北方已經三年了吧,孩子已經一歲多了,是女兒,能說一點簡單的話了,但村里的人還把她當新人,碰面總是稱她為誰家的小媳婦。天氣很冷了,幾天前下過一場小雪,但江面還沒有結冰,倒是蜿蜒而至的江瘦了許多,舒緩了許多,像是一條橫著身子冬眠的蛇。江面上總是彌漫一層薄霧,即使夏天也是這樣。到了黃昏,霧就變成黑的了,把江和大地、天空融為一體,變成了所謂的夜。如果不是江風割面,有時候會讓人忘記江的存在。

      男人們幾乎不在村子。他們長期在更北邊的地方修建鐵路,一年到頭很少回來。冬天,女人們也很少出門。安是南方人,跟她們不太一樣,閑不住,也睡得晚,家里的事情在她的心里過了一遍又一遍,擔心漏掉哪一件還沒有做好。她的肚子里懷了第二個孩子,從身體的形態上可以看得出來,應該有三四個月了。她已經寫信告訴過丈夫,懷的可能是個男孩。丈夫托人給她帶回了一些白面和半壇豬油,叮囑她吃好一點,不要太省。但她舍不得吃,放在地窖里存著,等春節到來一家人分享。她已經學會如何儲存冬天的糧食,盡管不多。家家戶戶糧食都稀缺,都不輕易暴露自家的家底。

      這天傍晚,一天的農活和家務已經做完,孩子吃過晚飯后便在屋子里玩她的玩具——父親為她打造的一匹小木馬。安坐在門檻上,遠遠地看著仿佛并不存在的江面??諘绲纳揭鞍察o得令人心慌。偶爾傳來幾聲烏鴉的鳴叫,也許還有其他鳥的叫聲,但還沒有到達她的耳朵便消散在半途。除了想念丈夫,安還想著南方的父母和兄弟。丈夫回信中說,鐵路修到了深山里,沒有人煙,晚上有狼嗥,十幾頭狼,就在離駐地不遠的半山上盯著工棚,眼珠子放出來的綠光可以照亮通往工棚的路。工友們都不敢出門,拉屎也得在工棚里拉。安為丈夫擔心,不僅僅因為狼,比北方更北的地方意味著更冷。南方的冬天并不冷,也喧鬧得多,而且沒有狼。安的丈夫原先在南方當兵,親戚將他介紹給安認識的。安和丈夫彼此都是一見鐘情。父母是反對她遠嫁北方的,因為那里舉目無親,水土難服,而且北方的女人瞧不起南方嫁過去的媳婦,說她們嬌小柔弱,膽小怕事,經不起風霜,連吵架都不敢大聲,無一例外是花瓶。安忤逆了父母。嫁過來后,她發現父母的許多擔心是多余的,除了村里的婦人偶爾嘲笑她靦腆、膽小得像只小烏龜外,其他都比預想的要好。她很快適應了北方的寒冷和孤獨。但北方的夜讓她一直無法習慣。夜很長,而且說來就來,像有人在眼前拉開一張巨大的黑幕,才一陣工夫,就看不到遠處了。很快,近處也開始模糊起來。屋子里變得漆黑。一到黑夜,安的心里就忐忑不安,隱隱約約聽到遠處的狼嗥。其實,這里沒有狼,也沒有其他猛獸,只是黑夜太遼闊了。安點亮了一盞煤油燈,催促孩子準備上炕睡覺。炭火已經燒了好一陣,炕應該發熱了。

      僅靠自己的力量孩子上不了炕。安把她抱上去,擦干凈她臉上的泥土,但她不愿意躺下,還要玩她的木馬。安由著她。

      按慣例,上炕前,安都得檢查一次所有房子的門窗到底關牢了沒有。這年頭并不太平,這些年村子里發生過多起失竊案件,幾乎都是偷糧食的。經常是一夜之間,家里僅存的口糧竟然不翼而飛。村子不大,各戶散落居住,鄰居間靠得疏遠,但此地民風淳樸,誰家有困難都互相幫助關切,大家都看不出彼此像賊的痕跡。派出所的警察來過幾次了,查不出作案者。村里的人懷疑是江對面的人干的。他們涉水而來,得手而去。因為有人夜里察覺到有賊入室,大吼一聲,看見過受到驚嚇的盜賊撒腿往江邊逃跑,一頭扎進江里,然后無影無蹤。還有人聲稱遭遇過半夜入室搶劫的,手持菜刀,甚至拿著步槍,向他要糧食,如果不給就砍人、殺人。聽口音,搶劫者是江對面的人。警察也愿意相信他們說的,但如果不發生命案,警察便不深究下去,只是警醒一下村民注意防范,保護好生命財產。至于警察為什么不刨根問底,村民們都心知肚明。

      江對面的人,這邊的警察管不著。那邊的人,也實在是太窮太餓了,如果只是過來搶點吃的,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安在娘家的時候,目睹過盜賊殺人的場面。兩個盜賊趁村里人聚集觀看露天電影的時機入室撬開村出納家的柜子,取錢的時候被家里的老人發現,在老人呼喊之前,用刀子割斷了老人的喉嚨,血噴到墻上停擺的掛鐘上……那場景一直讓安膽寒和后怕。村里關于賊匪的傳言很多,但村民仿佛習以為常,父母安慰安不要驚慌:“做賊心虛,賊比我們更害怕?!?/p>

      冬天很少遇賊。賊一般春天才來,三四月,青黃不接。冬天的江水很冰冷,賊不會冒著凍死的危險涉水而來。但安的心就不踏實,說不清楚哪一天盜賊就會光顧自己家。說不定賊已經聞到她家白面和豬油的氣味。盡管她將地窖封得死死的,誰也看不出來里面有什么。

      安用一根粗壯的木棒在里面將門頂死,即使十頭瘋牛也休想撞得開,連無孔不入的寒風也進不來。當覺得一切都穩穩當當后,她也要換衣服準備上炕了。然而,她上炕也非易事,肚子的孩子似乎并不想讓她那么早便上炕。夜越黑,江風越大,外面寒氣入骨,不宜久留。她捧著肚子背對炕,嘗試著讓屁股先挪上去,但幾經努力都沒能如愿。嫁到北方后,炕一直是她的一道“坎”,丈夫已經盡最大的努力把炕弄到了最舒適,但她總覺得南方的床才是最安穩最方便的。

      她站在炕前逗孩子玩。不經意間,孩子抬頭叫了一聲“爸”。安笑道,你想爸了?你爸要到春節才能回來。孩子的目光越過安,朝她的身后看去,怯怯地又叫了一聲“爸”。安愣了一下,轉身,把她嚇了一跳。

      她身后的墻角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高,壯實,臉瘦削,頭發凌亂,目露兇光。

      她差點要驚叫起來,竟然一下子便爬到了炕上,用身子護著孩子。男人用手勢警告她別吱聲。但安控制不住,本能地發出“哦哦哦”的慌亂的喊叫。

      “不許喊!”男人厲聲說。他的手里晃著一把明亮的刀,做出要砍頭的動作。

      安盡量讓自己鎮靜下來。孩子比她鎮靜,她不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事情。

      安說:“你是誰?你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男人說:“你不必問,我只想要一些糧食。你必須給我。否則我會生氣,說不定要殺人?!?/p>

      安說:“我家沒有多余的糧食……只有一點點?!?/p>

      男人靠近她,用刀子指了指孩子,“你們都不準呼喊!”

      安驚慌地把孩子完全壓在自己的懷里,甚至恨不得把她重新裝進肚子里,不讓男人傷害得到她。孩子掙脫安,她要玩木馬。

      “我本想偷。但我找不到。你到底把糧食藏到什么地方了?”男人質問道。他有些慌亂,也很不耐煩。

      安想不到天剛黑便來了盜賊,而且還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光臨的。是不是剛剛尾隨著她進來的?神不知鬼不覺的,太危險了。聽他說話,不像是本地的??撮L相,像是江對面的人。她見過江對面的人,鼻梁、額頭、顴骨跟這邊的男人不一樣。女人的長相也不太一樣。安仔細瞧了瞧男人,他竟然在瑟瑟發抖。估計他是心虛了。

      但是,既然出來做賊,也不至于心虛到此程度。安再觀察,發現他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水滴在他的腳底下。衣服很單薄。他的嘴唇變成了紫色,上下的牙齒不受控制地碰撞。顯然,他是從江那邊泅渡過來的。他的口袋里塞著的白色塑料袋有一半掉到袋口外,那是用來裝衣服的。泅渡的時候光著身子,把衣服密封,上了岸,再穿上衣服。想到光著身板在江里游泳,安一激靈,打了一個寒戰。

      除了害怕,安還驚詫。大冬天的,為了糧食他竟然冒險渡江。他得躲過雙方的警察,還得有足夠的體力游過寬闊的江面。為了減小被發現的風險,他們不敢撐船,只能泅渡,連救生圈什么的都不能帶。江面上偶爾發現漂著的尸體,都是陌生的面孔,跟這邊的村子沒有關系,也沒有真相,估計是泅渡的過程中淹死的。

      雖然男人在顫抖,但他手里的刀依然抓得緊緊的,頭發上的水滴沿著刀尖滑落掉到地上,沒有聲響。他做出兇狠的樣子。

      “你別小看我。我殺過人!”男人咬牙切齒地說,“逼急了,我連小孩都殺!”

      安說,我家還有一點糧食,可以給你一點。

      男人說,趕緊!

      安調整調整身子,放下孩子。男人沒有傷害孩子的意思,退了一步。安下了炕,說,你跟我來。

      孩子要張嘴喊“爸”,被安捂住了。

      男人看了一眼孩子,向她做了一個善意的表情。安點亮另一盞燈。是最亮的馬燈。男人跟隨著她,保持半步之遙。

      在走向地窖的途中,安順手從墻上的掛鉤扯下一條干毛巾,“你擦一下頭發?!蹦腥司璧亟舆^毛巾,草草地擦了一下頭發。

      “你要不要穿多一些衣服?”安說,“我丈夫是當過兵的,跟你一樣高。他的衣服適合你穿。”她把“當過兵的”幾個字說得特別重一些。

      安閃進一間客房,從衣柜里拿出一套男人的棉衣,還比較新的,至少很干凈。男人說,不必要,我還得游回去,我帶不動那么多衣服,我只要糧食。我知道你家有面粉,我聞到面粉的氣味了。

      面粉是沒有氣味的。至少,隔著兩步之外肯定聞不到。應該是他太餓了,聞到什么都以為是面粉。

      安只好將衣服塞回衣柜。她有點憐憫衣衫單薄的男人。她感受到了來自男人身上的寒氣。離開屋子,他會凍死的。

      安被男人押著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搜索。她的屋子只有五間,有門口連通,很簡單的結構,藏不住東西。屋子里堆放著一些不值錢的雜物,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男人對屋子的結構也很了解,命令安:“帶我去地窖?!?/p>

      北方的屋子下面都有地窖。

      安不情愿。那是她的軟肋。地窖很私密。如果她不帶路,男人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地窖的入口。男人晃了晃手里的刀,做出要砍人的動作。在昏暗的燈光中,刀子還是那么明亮。刀柄很長,是一把常見的砍刀。

      賭上性命從江那邊過來,如果轉了一圈子一無所獲,男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甚至會做出危險的舉動。安停下來,轉身,跟男人談判。

      “我家的糧食是藏在地窖里。只有一點點,就那么一點點。你要向我保證,不能全拿走,必須給我留下一半?!卑舱f。這是最大的讓步了。

      男人遲疑了一會回答說:“行。”

      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帶著男人往屋子深處走去。在最靠里的一間小房,她推開一張破桌子,掀起地上的報紙,露出了一塊黑色的榆木板。她用一把小鐵鍬把木板撬起來,地窖的洞口便一目了然,里面吐出一股帶著霉味的陰冷之氣。安讓男人下去。男人警惕地示意讓安前面帶路。安只能在前面帶路。她一手提著燈,一手扶著梯子吃力地踩著踏梯往下走,男人緊跟其后。

      地窖很小。里面堆放著壇壇罐罐。男人讓安把燈調得更亮一些。燈調到了最亮,他便輕易察覺到了一個飽滿的黃布袋。那是半袋白面。這是安一家最寶貴的財產了,等著春節一家人吃上一頓餃子。春節快到了,丈夫快回來了。男人打開袋子。布袋里面還有一層塑料袋,把面粉包裹得嚴嚴實實,也防潮。男人解開塑料袋,伸手掏出一把面粉,白嫩得灼眼。他把面粉放到鼻子前用力聞,由衷地贊嘆道:“真好!”

      安也覺得那是最好的面。即便很饞的時候,肚子的孩子似乎在懇求她加強營養的時候,她也沒有舍得吃。她每天啃雜糧和窩窩頭。女兒吃點精細的玉米糊,也吃不飽,經常半夜里啼哭著,那是餓了。弟弟們正在長身體,娘家的糧食也捉襟見肘,安一次又一次謝絕了父母接濟的意向,不想讓他們擔心自己。

      男人一把將面粉袋提起來,搭放到肩上。

      安緊張地阻止他:“你想全部拿走?你答應過我只取一半的?!?/p>

      男人說,我必須把面粉全部拿走。

      安堅決不同意,跟男人拉扯起來。但男人的力氣比她大,她無法取勝,焦急得亂罵起來。在拉扯中,男人踢翻了一只藏青色的壇子,一股濃烈的豬油香味瞬間彌漫開來。安趕緊松手去扶豬油壇子。幸好,豬油早已經凝結,沒有倒出來。

      男人推開安,把豬油壇蓋上木塞,抱入自己的懷里。

      “這壇豬油我也要了?!蹦腥苏f。

      他肩上搭著面粉袋,一手抱著壇子要爬梯離開地窖。安憤怒了,用力拉扯他褲腿。男人也突然暴怒,一腿蹬中了安的臉。安倒在地上,痛得大叫,繼而大聲呼救。然而她馬上意識到在地窖里呼救沒有任何意義。她感覺到屁股一陣冰冷,是她坐在刀子上。她摸到了刀。是的,男人留下的刀。顧此失彼,他不是經驗老到的賊,竟然丟掉了賴以自保的兇器。刀刃閃閃發亮,仿佛正在張開大嘴等待吮血。眼看男人就要爬出地窖口逃跑,她抓起刀,幾乎不作猶豫,狠狠地朝男人的小腿砍去。

      男人一聲慘叫。血從他的褲腿間流下來。

      安揮刀用力過猛,肚子疼了。估計動了胎氣。但她仍要再次舉刀砍男人。男人根本沒有預料到這一情況。他疼得無法反抗。在看到安要砍他第二刀的時候,他忍受不住疼痛,從梯子上仰面掉下來。摔到地上,盡管四腳朝天,但他肩上的面粉和懷里的壇子沒有受到一點損壞。安害怕極了,舉著刀再次砍向男人。男人用右手臂本能地擋住了刀。結果右臂的衣服馬上被鮮血染紅了。安正要舉刀向男人的頭砍過去,男人求饒了。眼前發了瘋的瘦小女人讓他害怕。

      他失去了抵抗能力。

      他放下壇子,也放下面粉袋?!拔沂裁炊疾灰?!你放過我。”男人跪地求饒。表情十分痛苦。

      安努力鎮靜下來才發現自己砍人了。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砍人。平時連殺雞都沒有勇氣的她竟然把一個大男人砍了。她警惕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斷定他喪失了傷害自己的能力,才扔掉手里的砍刀。

      安喘著粗氣說,是你逼我的,我們說好了,你只拿一半,留下一半給我,我們南方人最講究誠信,說好了的規矩就不能破壞。

      男人呻吟著說,我家里三個孩子,一個老人,還有快要病死的妻子,已經兩三天沒有吃飯了,快要餓死了……你看看我的肚子,我刨開肚皮給你看看,里面多少天沒進一粒米了。我餓?。?/p>

      他掀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肚皮。癟得像一只空袋子。他突然哭起來。

      安捂住自己的肚子,胎兒慢慢安定下來。因為緊張,她的額頭上滲著汗水,冰冷的。男人耷拉著頭,嗚嗚地哭。安覺得男人有點可憐。

      安取來一塊遮布,將它撕成兩半,遞給男人,讓他包扎傷口。但男人只顧哭,任憑血流。安不忍心看著他流干血死在自己的地窖里,如果那樣,村里的婦人會怎么說她呢?丈夫也不允許一個陌生人死在自己家里。她小心翼翼地試圖幫男人包扎。“你不要管我,讓我死。”男人說。安說,你不能死,你家里還有老人、老婆、孩子……安堅持要幫他包扎,男人推辭了一會兒才順從地配合,但仍在哭。近距離看他的臉,其實他還很年輕,只是臉色有點蠟黃,身子有點虛弱,沒有年輕人的生機和神采。

      “我們還是履行剛才的承諾。你取走一半面粉和豬油,留一半給我。我一家子也得吃飯。我們都要講誠信。”安說。

      男人止住了哭,理直氣壯地質問安:“我第一次盜竊……我沒有想過傷害你,我只是想要你的面粉和豬油??瓷先ツ愀移拮右粯由屏?,但你真下得了手,要砍死我。如果我死在這邊,你怎么向我妻子交代?”

      安沒有回答,默默地把袋子解開,取來一只空袋子,把面粉分成兩半。然后兩只手提起袋子同時掂了掂,說:一樣多,很公平。男人看著她繼續平分豬油。兩只壇子,各半。

      “好吧,你是客人,由你先選。”安說。

      男人努力站了起來。安將砍刀踩在自己的腳底下。

      男人妥協了。用眼光掂量了一下面粉和豬油,似乎擔心自己吃虧,一時難以選擇。最后,他還是選擇了舊的袋子和壇子,分出來的新袋子和新壇子留給安。安也沒有異議。

      “很公平吧?”安說。

      男人還是有點不舍,伸出右手的中指插進新壇子,輕輕摳了一下,撥出來的手指揩滿了豬油,然后把手指塞進了嘴里,用力吮吸。當手指從嘴里出來時,變得很干凈,仿佛被擦洗過。此時,他的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滿足。“真香!”男人說。安趕緊把新壇子轉移到自己的身后,生怕它再次被揩。男人沒有再次揩油的意思,傷口的疼痛讓他無法久留,男人用肋窩夾著面粉袋,另一只手抱著豬油壇,艱難地爬上梯子。安緊隨其后。

      她迅速把地窖口蓋上,鋪上舊報紙,偽裝得不露痕跡。突然傳來女兒一聲驚叫,繼而啼哭。她才猛然醒悟過來,驚恐地追出去。幸好,孩子仍然在炕上,毫發無損,只是手里的木馬玩具不見了。

      男人不見了蹤影。他逃走的時候沒忘把門拉上。安用木條重新將門頂上,然后緊緊地抱住孩子,低聲哄她。

      “我得連夜寫信告訴你爸,我們家的面粉和豬油被賊偷走了一半?!卑矊⒆诱f。

      第二天一早,安剛出門寄信,便聽到有人議論江面上發現一具尸體?!八蝗丝硞?。估計是游到了江中間體力不支,被淹死的。江面結冰了,也可能是被凍住了?!彼麄冋f,“死的時候,仍在江中央直挺挺地站立著,像是一根被插在那里的樁。警察將他撈上來時,他的肋窩里仍死死夾著半袋子面粉,另一只手托著一只壇子。面粉和壇子里的豬油仍然是好的。他的腰上還纏著一根繩子,拖著一只木馬玩具?!?/p>

      有人怕安聽不明白,對她說:“你,一個南方來的小媳婦,根本不知道冬天夜里的江水有多冷。一個人游著游著,不知不覺就被凍死了,好比你們南方人水煮青蛙。”

      這正是昨晚安擔心了整夜的事情。果然被她預料到了。她感到震驚和愧疚,立即返回屋里,打開封口膠水還沒干的信,在信末匆匆加上了一行字:

      “今早賊死?!?/p>

      ……

      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