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8期|浦歌:骰子的最后一擲(節選)
浦歌,中國作協會員,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黃河》年度文學獎等。長篇小說《一嘴泥土》入選“三晉百部長篇小說文庫”。有作品刊發于《十月》《中國作家》《天涯》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孤獨是條狂叫的狗》《麻雀王國》《迂回的隱痛》。
導 讀
這是一篇具有博爾赫斯風格的小說。“我”是位報紙編輯,“我”的前同事姚四海是個百變神通的人。他依次在報社副主任、政府官員、房地產公司老板之間轉換身份。對“我”而言,最終還是有求于他,仿佛骰子的最后一擲。小說以帶有懸念的開放性結局,展現一種先鋒意識和敘事藝術的追求。
骰子的最后一擲
浦 歌
在成千上萬個碌碌無為的所謂作家里,我可能是最無聲息的一個。我善于爬山,能在陡坡上從容行走;迷信數字,怕死;內心有一種無法熄滅的自大,覺得有一天會寫出驚世駭俗的巨著;不喝酒,聚會最多喝一小盅——那是我為自己劃下的界限。然而此刻,我知道自己走向了終點,我所在的地方,所面對的危險,無人能夠想象。如果說事情沒有任何預兆,你可能并不相信。然而,二十年前,我應該就能看到一個細微的端倪。
一個作家的名字已經激怒了我,那就是博爾赫斯。我感覺,命運已經被他所左右和戲弄。二十年前,我看到那個幾乎是赤裸裸的警告畫面,相信那絕不是偶然,那是帶有惡意和嘲弄的警示。我當然沒有能力認知它。我依然記得當初與姚四海的一次爭論。作為文學青年,他是一個古典派,喜歡《太平廣記》《資治通鑒》勝過張愛玲、莫言,喜歡歌德勝過艾略特。那是在他剛剛升任新聞部副主任的辦公室里,我們談論剛剛發生、血洗全家的社會新聞,于是提起人性,甚至說到休謨的《人性論》,之后,談到了動物與獸性。他突然說,他喜歡老虎,我立刻意識到,他是受了博爾赫斯的影響。因為一周前,我將一套《博爾赫斯文集》作為禮物送給他,那是從南宮書市三折買到的,總共花了十八塊五毛錢。那時,我癡迷于所有現代派小說。而他一直認為,現代主義小說只是在出怪,他的興趣點最遠到托爾斯泰。當時,我是多么迫切想改變他對我和現代主義的嘲諷態度。
那天,他否定了我的說法,他說:
是因為喜歡布萊克,我喜歡他的詩歌《老虎!老虎!》。
我知道他說謊,怕我認為他已經偷偷涉足現代主義文學。一定是他借由博爾赫斯,才真正抵達了那只隱喻的老虎。我無法找到他看過博爾赫斯的證據,然而,那段時間,他的言談之中一直潛伏著博爾赫斯的身影。直到兩年之后,他不再從言語和隱喻上喜歡老虎,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實踐者。不知通過哪個途徑,他弄到一只幼豹。
我記得,博爾赫斯在《藍虎》中說道:“藍虎完全有可能是一只黑豹。”
那是一只貓那么大的小豹,剛剛脫離哺育期。看到它的時候是個正午,在強光所遮蔽的角落里,我看到了這只幼豹。它小小的頭既像母獅又像老虎,威嚴又警覺,出奇地冷靜。但姚四海居然可以將它抱在懷中。那是他的頹廢期,他將關注點從人事競爭和糾紛,轉移到了危險的動物身上。
提到單位,他會說:
狗日的,一個個都是蠢貨!
我和同去的兩位同事對他的住處嘖嘖稱贊。無法說清他是租的還是自己花錢買的房子,他也含糊其詞。這個小院落建在西山上,遠離市區,為此他不得不買了一輛二手吉利牌汽車,因為即使開車路途也需要四五十分鐘。每次有人跟隨他走向車位的時候,我都會暗暗注意到,他的動作和表情會略略不安,有著說不來的羞怯,這表情常常讓我大為驚訝。因為我們只有羨慕的份,我們的工資只有每個月一千五六,買車對我們還是天方夜譚。拉開車門坐進去之前,他都會厭棄地說一句,他媽的,一有機會我就要換它一個越野車。他一定覺得,坐在這樣的車里是一個羞辱,只不過迫于無奈,目前不得不坐在里面。然而,種種跡象又表明,他已經有了淡出江湖的架勢,他行為的飄忽不定常讓我始料不及,對錢的事情又諱莫如深,不過他手段很多。
那天,我產生了諸多感慨,因為那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車開出市區,走在車輛很少、兩旁盡是農民和莊稼的二級柏油路上,使我馬上聯想到放逐、自我孤立、荒涼等。山區道路險峻且不停兜圈,之后不久,我們走上一條偏離村莊的道路,最后來到他的家門前,這是一個獨門獨院的房子,在過分純凈的藍色天空下,一大片白云正在快速變幻向山頂方向移動。路旁滿是荊棘、青松以及各種野草。
這一切雖然具有山野趣味,但多少充滿了寂靜和落寞感。
此時此刻,我已經不忍心回憶2001年——我人生悲劇真正的起始。也許生活正是為了向我顯示那個顯而易見的征兆,那一年,城市整整鋪排了幾個月時間——那是城市唯一一次大規模動物園搬遷,估計以后也不會有。正是那年,省城的城市新聞報剛剛誕生,我幸運地成為其中一員,創刊的五月六日,我和同事們站在大街上,佩戴著寫有“城市生活 關系你我”的紅色綬帶,向路人免費分發《城市新聞》創刊號。創刊號第五版是動物園搬遷新聞專版,一頭長頸鹿站在整個版面上,它的頭探出報眉,正茫然地看向前方。正是那份報紙的渲染,讓我感覺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感覺,一種由動物引起的歡悅、輕松或者戲謔感。想一想一頭高達兩三層樓高的長頸鹿,站在特制的車輛里,用眼環顧西部酒城、解放路電影院等等街景時的情景。那天,只要訂閱報紙,就會贈鍋。我們身后是摞起來的、裝在紙箱子里的豐茂牌電飯鍋。我記得,很久沒有看到姚四海的身影,后來我在京都酒店一樓沙發那里找到他。他朝著窗外一排同事,晃動了一下搖滾歌星一樣的長發,揚了揚下巴,以一種置身事外的神態,自嘲地笑著說:
他媽的,丟人現眼!
創刊前一天,他就對經濟部主任出言不遜。因為該主任居然膽敢指揮他。他事事看不慣,這使他的處境岌岌可危。
奇怪的是,正是聽了他這句話,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身上具有的卑微性,這正是我站在街邊未嘗想過的。相反地,我心中洋溢著節慶般的感覺,人生第一次戴著紅色廣告綬帶,身邊站著同齡男女同事——我們才認識剛剛兩周左右。我感覺,自己的人生重新鋪展在眼前,就像亞當夏娃一樣。我的身邊似乎還站立著許多新聞界作家同行:海明威、馬爾克斯、略薩……這讓有作家夢想的我暗自得意。我們免費給路過的市民報紙,訂報贈送一口價值不菲、我當時都尚未能用過的電飯鍋,我們就像樂善好施的天使一樣站在那里,等有人向我們伸手要報紙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強烈,我向他們奉送了最無私的笑臉。
尤其是那天下午,大象出現在大街的時候,我首次產生了一種超現實的奇幻感覺,我幾乎聽不見身邊傳來的一陣陣喧嘩與驚呼聲,顧不上注意那兩個像打仗一樣沖出去的攝影記者,他們端著相機手忙腳亂。那是一頭站在加長敞口大卡車上的大象,倦怠的長鼻子在車斗附近悠來蕩去,皺巴骯臟的皮膚如同陳年的石頭。它的額頭剛剛擦過天橋底部時,再次引起一陣驚呼。據說那是特意量過尺寸的。
2001年國慶節,臥龍山動物園正式開園。報社創刊短短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已經數不勝數。我經歷了巨大的感情波瀾,還記得發生9·11事件時,世貿中心被襲已經難以讓我震驚,因為那就像發生在我心里的巨大創傷。我在辦公室一遍一遍聽著REM樂隊的歌曲,想象自己如何自殺。短短幾個月,我經歷了跌宕起伏的戀愛事件,最后以可恥的失敗告終。姚四海目睹了我失態的整個過程,而我目睹了他的升任,他變成了新聞部副主任。在他搬家的那天,他含蓄地警告過我。
他用兩個字總結了我的種種行為:胡鬧!他用自己特殊的玩笑似的語氣說,這語氣減輕了詞語責備的含量,然而強調了其中的荒唐。
那時,他剛剛住進我給推薦的一個出租屋里,幾乎一無所有。我并沒有意料到他會去住,房屋唯一的好處就是便宜,137平方米,只要二百八十元,那是尚未有人裝修居住的小區,到處都是工地垃圾。房間里是毛墻毛地,我們發出的聲音在幾個大小不等的房間里嗡嗡回蕩,灰色的毛坯墻像我們當時粗糙的生活。他的東西少得可憐,只有兩包行李、一袋子書和他的小說手稿。還有一箱子鍋碗瓢盆,以及一個未拆包裝的電飯鍋,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是單位作為贈品發的,一定是他通過手段搞來的,他非常善于這一套手法。不過,這空蕩蕩的大房屋也許符合他的性格,我們隱隱都覺得,他絕非池中物。他通讀二十四史,他的精神棱角似乎通過桀驁不馴的長相顯露出來。他的理想是成為范蠡那樣的人物,可政治可經濟,又有隱逸之心,知進知退。任各種風雨浪潮,都能逍遙應對。
2001年國慶節當天,在臥虎山動物園,我和李倩遇見了姚四海。
這在半個月前,誰都無法預料這一幕。是啊,因為那時,姚四海正費口舌勸我,要好好活下去。他以玩笑的口吻,說:連他媽的女人都沒碰過,就尋死覓活的,有什么意思。國慶節,是我和李倩第二次約會,第一次,僅僅就是國慶節前一天。在我看來,李倩一下子將我從黑暗的淤泥中拯救出來,如同突如其來的神啟。
我們剛剛從飛禽館出來,就看見斜坡頂端出現一個光頭男人,他和一個女人共同牽著一個小孩,我不由自主看著光頭男人,看著他頭上的一片青色,以及隱隱的亮光,還有他的寬大灰色背心。直到我突然認出,那個男人是新聞部副主任姚四海——這是他第一次接妻兒來省城。他的一頭長發被剪掉了,剃成了光頭。他也許在用新的形象告誡自己——他是那種我行我素、無視權威的人,你會替他的人生擔心。他寧可用武力解決,不愿意動口舌。上個星期,他罵了特稿部主任,他揚起煙灰缸,差點打了主任。我捏捏李倩的手,說:姚四海,我看見姚四海了。我們立刻扭身向兩棲爬行動物館走去,那時,李倩還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我們的事情,她是我們單位的實習生。一個星期之前,她剛剛進單位。
最終,我來到人生的關鍵之處!只是當時我并不知曉它包含的意義。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驚人的場景,尤其是對此刻的我來說!
那是蛇類展區,在我們眼前,是一種名叫細鱗太攀蛇的毒蛇。簡介中如是說:
細鱗太攀蛇:陸地上最毒的蛇,比響尾蛇毒性強300倍,約等于眼鏡王蛇的20倍,一次排出的毒液可以毒死20噸的獵物。相當于25萬只小白鼠和100個成年人。
最令我心驚的是,蛇籠里有一只被當作食物放進去的小老鼠,它正哆里哆嗦站在角落,緊盯著附近的三條細鱗太攀蛇。三條毒蛇各據一方,一條伸出頭在喝盆里的水,一條盤在一邊,一條伸長身體在緩緩移動。
出于一種莫名的感觸,或許就是來自未來的某種預感,我緊盯著小老鼠,充滿令人訝異和驚懼的好奇。
看到漫不經心游過來的毒蛇,小老鼠像人一樣氣喘吁吁,抖動著身子,它很胖,像一個小圓球,前胸一鼓一鼓。看到危險在即,它突然連跳帶蹦,逃向另一個角落。之后,暫時安全的它慌慌張張,不斷用爪子扣動墻面,試著找到可能的縫隙。那是鐵做的,當然會徒勞無功。小老鼠的慌張傳遞給我,使我同樣體會到莫大的緊張感。因為不管做什么都將無益,它面對的是陸上最毒的細鱗太攀蛇。它們將活活吞食掉它。盡管那是異常殘酷的事實,然而我還是想親眼看見。
好了走吧!李倩催促說。她對這個不是太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駱駝、大象、狗熊,以及口哨聲吱吱叫、滿場的觀眾鼓掌的海獅表演。就像她后來顯示的那樣,她喜歡庸常日子。她認為我舞文弄墨,害了她一生。她憎惡買來的書和電影碟片,把我積攢的搖滾打口帶和碟全部扔到地下室與灰塵為伍。她對于2021年我們依然是城市貧民感到羞辱,充滿怨憤。就在昨天,她還不停數落我,為了增強諷刺效果,這些天,她一直穿著十八年前我們結婚時穿的睡衣,那是曾經讓我倍感溫馨的黑點黃色吊帶睡衣。對她來說,這像是家庭版的行為藝術,為了使她的說辭顯得更有說服力:
你用棍子撐起眼睛看看,身邊誰還沒有輛車?你家里有一個四個輪子的車沒?看看你老婆穿的是哪年的睡衣?你以為你老婆能買得起新睡衣?你的工資卡里有幾毛錢?……就會死抱住你的破單位,別人都是人往高處走,你是水向低處流。這下好了,單位要關門了,你喝西北風去吧。
這時,她突然提起姚四海:
我就喜歡姚四海那種有本事的人,跟你一樣兩手空空,人家早八輩就開車買房了!現在你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人家,人家在天上吃喝享受,你在地上趴著等死,也不說張張你尊貴的嘴,求人家給個出路,我就不信,你的嘴比省委書記還高貴?
……
那段頹廢的日子,姚四海寫了一系列散文,名為《觀豹記》。刊發在我們報紙的副刊上。文中提到一個成語:管中窺豹,時見一斑。這八個字讓我印象深刻。說的是竹管里看行動迅疾的豹子,只能看到一個斑點。二十年里,我也僅僅只能看到姚四海的一斑。雖然常常感到他面前總是陰云密布,然而他上升的軌跡卻非常迅疾,像陰雨中一道不可思議的閃電。我已經理不清他曾經勝任的部門和職位,直到他成為副局長,又突然從副局長的職位上辭退。辭退事件曾經引發爭議,但他顯然去意已決。等我看到處挺立著“S鼎集團”四個字的時候,才突然明白這是他新的帝國。因為在養幼豹期間,他曾經給我展示過雄心勃勃的“S鼎工作室”的設立方案,甚至設計了“S鼎”兩個字的圖標:字母“S”像蛇一樣纏繞著“鼎”字,而鼎字左下的一撇如同鋒利的刀刃。他鼓動我加入其中。在我看來,這是落魄中的他聊以自慰的想象,當場就委婉拒絕了。此后再未聽他提起。我最后一次見他,已經是六年之前,那是本市設立的文學獎頒獎典禮上,我簇擁在十多個獲獎者中間,一起站在領獎臺側面,等待念畢獲獎者名單再上臺。作為唯一一個贊助者——S鼎房地產總經理的姚四海,也坐在主席臺。他絲毫不留意獲獎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有我。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臺下,表情里依然遺留著過去生活的某種印記,就像周潤發咬牙簽那樣,眼神高傲、慵懶、充滿威嚴。站在臺側,我一直留意他,意識到他已經像雕像一樣變得沉穩內斂,過去的種種跡象內化在他不動聲色的細小表情里。獎項一頒出,他就要走。在主辦方幾個領導簇擁下,他誰都不瞅一眼,被領路者帶向出口,他的行為讓我想到過去他擅長的一招,那往往是在熱鬧的飯局當中,一旦讓他感到不舒服,他就會一聲不吭,穿上風衣,拿上桌子上的手機和打火機,若無其事地離開。有時候,我感覺他是懷著某種蔑視,他覺得身邊的人像一群可笑的猴子。退出飯局之后,他可能會到咖啡館,一個人獨飲咖啡,或者只是回家睡覺。
看到他用那種自由無羈的散漫走法,走出會議室的大門,出于一時沖動,我立刻從臺下走出來,疾步跟上去。在幾個領導詫異的注視下,我在電梯口追上姚四海,輕輕觸了他的后背一下——因為我無法叫出姚總兩個字。只見他機警迅疾地扭過頭來,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臉上。接著,他突然像忍受牙磣一樣,半個面部稍稍動了一下,嗓子里像是哼了一聲,眼神里只閃過似有似無的一點微光,就扭頭過去,被簇擁著走進電梯。那一刻,我唯一感覺到的就是羞恥。
作為對《博爾赫斯文集》的回饋,姚四海給了我一本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我仔細閱讀了它。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在精細地閱讀,更是在反射性地揣測每一個字詞在姚四海那里激起的回響。那是他至少讀過一遍的書,上面畫了線痕和標記。比如在下面的一段文字上,他用鋼筆畫了波浪狀下畫線:
你如果把手指伸到蟬前,指尖做屈伸的動作,這比之于你伸著手指不動,蟬會更安靜地伺候著,隨后它會爬上你的手指;蟬是視覺很弱的,它把你的手指當作一片飄拂的樹葉,這么,就爬上來了。
書里介紹了鯊魚的交配、毒蜘蛛的求偶,還有雪中蠕蟲、只能活一日的蜉蝣。其他不勝枚舉:與狗和獅為敵的靈貓,防御時可以噴糞二丈多遠的歐洲野牛——它的糞巨臭,所被沾污者皮毛潰爛;可以像四腳獸一樣反芻食物的斯卡羅魚;生于茅草的扁虱。書里還說,馬狗牛羊以及一切胎生四腳獸類都會做夢;正在睡眠的金槍魚魚群(白亮的肚皮朝天);扁平魚在沙中就眠;一些老漁夫竟然聽到海豚的鼾聲;海膽用它的棘當腳;蛇胃像是一個較寬的腸,有如狗胃。
就是在那時,我們常常交換文學看法。他的興趣已經開始向文學之外的其他地方轉移,尤其是歷史和動物。他堅持每天讀一點二十四史,漸漸地,他開始將文學等同于一種無聊而腐朽的修辭學(或許這就是博爾赫斯給他的印象),他對小說虛構中造就的虛假故事開始變得厭煩。
那時他有一個觀點:對現實沒有想象力的人,才會去寫小說。他認為,現實才是唯一值得去實現和創造的地方。范蠡通過想象力,規劃和創造了他自己跌宕起伏并完美的一生。而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動物,從大象到扁虱,才是那個更應該去了解的真實宇宙。它們五花八門,沒有偏見,反而常常會顛覆人類認知,它們的種種行為和習性,對人類來說更像是一種嘲笑。
看到剛剛生下來的二三百只小毒蜘蛛,圍著生它們出來的母毒蜘蛛,像吃可口的食物一樣貪婪地吃掉它,母毒蜘蛛看上去如此心甘情愿,這就像是一個節日。你會怎么想?有一次他這么說。
每一個動物都有一套獨有的、先天的法則。這個他媽的才是真正的魔幻!
這次談話是在他租住的大而無當的毛坯住房,他唯一添置的家具就是小小的簡陋三腿圓桌,輕輕一移動,圓桌下的三根中空鐵管在水泥裸地上當當作響。三個黃色塑料凳子,坐上去會輕輕晃悠。他只用了靠近陽臺的一個小臥室,其他兩個大臥室,還有讓人聯想到廣場的偌大客廳依然空蕩蕩的。
我記得,之前一天,他就約好,要我去他家。那天是周日,我和李倩已經偷偷同居在一起,她不想讓我走。我說,他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情商量。
為啥不在單位商量?
你不知道嗎?他父親剛剛去世一周多……
那是2002年3月,城市一直是灰蒙蒙的,他父親的去世毫無預兆,我們只知道他請假一周,再次見到他時,他變得憔悴,眼神里添加了一種難以察覺的東西,既游離又決絕。我因為簽稿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像不認識我一樣,看著我。
回家干嗎了?我順便問他。
他雙手捧住自己的臉,像疲勞了一樣按壓著,片刻之后,他將手甩向兩側,我看到,他的雙眼渾濁發紅,浸了淚水。瞳孔像貓眼一樣,變成了黃色。
我絕對不能原諒自己。他說。
我第一次看到他不能自控的情緒,他當時的某個神情一定震動了我,使我一直記得這個細節。無辜、受挫、失敗、羞辱、憤懣以及惘然的表情。
或許他不希望同事以同情的目光看他,他沒有告知任何人。父親之死是他巨大的隱痛,或許是他人生中無法彌補的最大的羞辱。
當時,我與他的處境大同小異,唯一的改變是開始了一場進展迅速的戀愛事件,我的口袋里常常只有幾十塊錢,除了茫然無措、時間給人造成的精神麻痹,隱隱還有某種說不來的怨憤。我從租住的地方出發,先是穿過彎彎曲曲的巷子,走到并州路上,然后乘坐公共汽車,提前一站下車,特意路過三營盤藍調音像店,淘到兩張打口磁帶,一張是污點樂隊的《別無他路》,一張是齊柏林飛艇的《寶貝回家吧》。我的英語尚無法理解歌詞,僅僅喜歡它們帶給我的奇異陌生感,還有時空的穿越,過去的某個搖滾場景似乎停滯在現在。他們的聲聲嘶吼,就像一粒異域的毒種在我身邊發芽。一遍遍聽歌時,我覺得自己的經歷像篆刻一樣,緩緩刻寫在那個黑暗陌生的樂聲里。我用僅剩的五十元里的十幾塊來買它。放在兜里,它就立刻使我變得充實。我也喜歡樂隊的名字:污點、齊柏林飛艇。尤其喜歡污點,說不上為什么。或許潛意識里覺得,我就是世界的污點。
站在姚四海租住的小區門前,這種感覺尤為強烈。小區的大門尚未建立,只有臨時的兩扇鐵皮釘就的門。幾個月來,大門內變化不大,姚四海租住的是最里面的那棟樓,由于缺少遮擋,揚土緩緩揉進了小區里水泥色的裸樓上。到處有飄飛的紙,樓的低處貼滿了各種裝修廣告。不知為何,小區里又挖掘了一個坑,需要翻過一層樓高的土丘走過去,站在土丘頂上,我似乎可以看到姚四海租住的三層陽臺。眼前充滿朋克味道的景象,很久之后依然刻在腦中。
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穿過空闊陰冷的三室一廳,我們坐在陽臺上,讓陽光落在我們身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處于微妙的沉默之后很久,他嘆了口氣,說。
令我意外的是,他沒有談論父親,也沒有聊單位,他說的居然是小說:
小說和現實是兩回事,在生活里,你不得不看到烏七八糟的一堆事物,比如你現在就看到的。你說說看到了什么,它們多么堅實,可是在小說里,你每一筆都逃脫不了虛假。你創造的那些空間都是假的。誰愿意看那些假惺惺的東西。小說已經死了。
我正要反駁他,他說:
有一天,說不定人們會意識到,即使弗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也是一個數學問題。
我的第一感覺是荒唐。或許是他無法從對父親的愧疚中自拔,影響了他的理性和神志。他無法忍受的也許是:父親去世時他是如此落魄,他無法體面地站在父親面前。
然而,慢慢地,我卻發現沒那么簡單:
你知道嗎?生活細節說不定跟大自然一樣,遵循著一個一個的模式。比如說花,幾乎所有的花,花瓣數目總是如下奇特序列中的一個:三、五、八、十三、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八十九……這些數字有一個明顯的模式:每一個數字都是前兩個數字的和。以此類推,在向日葵花盤內葵花子的螺旋模式中也可以找到同樣的一些數字。還有動物身上的條紋和斑紋,它們與沙漠里被風吹出來的紋路非常接近,那也是種種數學模式。
這時,我將目光投放在室內他堆放在紙箱子上面的書脊上,一直找到我送給他的《博爾赫斯文集》。我相信,是博爾赫斯將他推向一個古怪的方向。那一刻,陽光像一根根明艷的針刺在我的身上,博爾赫斯如同一個看不見的陰影,似乎正在跟我輕輕耳語。我幾乎找不到反駁的話,為他突然思考了這么多問題感到驚訝。
之后,他又說起了那些動物,它們無疑來自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他的觀點勾起了我閱讀時的詭異感覺,那是一種面對浩瀚而陌生領域的認知震動。
那么,你準備怎么改變?我問。
改變?最大的改變就是——他說,再也別玩什么小說了,不要再對著生活嘰嘰歪歪,要面對真實!
我明白,他是在善意地勸說我。
你沒發現嗎?數學才是他媽的命運。上帝只是一個數學家,混沌也是數學概念,它就在我們的生活里,你撒尿的拋物線以及滴液、流線形狀都是數學問題。他拿起窗臺上放著的球形節能燈說:
看到沒?這玩意兒壞了。這是注定的,它的壽命大約就是一萬次。
或許最大的改變就是,他善于向領導提出非分之想了。一周之后,他的妻子紅琳來到我們單位,坐在辦公室我的旁邊。即使連總編身邊最紅的人,幾乎都無法做到這一點。之后,紅琳都沒有離開。直到三個月前,她還在堅持上班。作為文化部編輯,她從未寫過片言只語。她對大家客客氣氣,然而始終有距離感。她很少參與我們的聚會,即使是有時候姚四海參加的年終聚會,她也是看心情。姚四海退居西山,兩個月沒有上班,她一切照常,借住在市內一個遠親家里。我們隱隱覺得,即使是姚四海,都無法真正左右她的自主性。
紅琳是突然間不來的,據說也沒有請假。當年姚四海辭職經商,幾年之內成為房地產大鱷,作為商業大佬的妻子,都把她的缺席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情,認為早就應該如此。之后隱隱有些傳聞,比如省委正在調查與姚四海相關的工程案件,比如紅琳失蹤了,更離譜的是,傳聞紅琳離家出走,去了廣州。
我此前最后一次主動與姚四海聯系,是2013年的夏天,已經是我妻子的李倩不斷催促我,讓我找姚四海幫忙,給女兒上重點小學找個門路。作為身邊唯一一個行政干部,他的職務是市里某局的副處級干部,那是一個周六,我上午十點打給他電話,直到下午四點半,他才回過來。
有什么事嗎?他問。
沒有啥。我說。
停頓了一下,他說,沒事的話,你到豐產街雷鋒酒店前,我一會就到那里接你。
不一會兒,一輛越野車停在我跟前。記得那天最大的新聞就是天宮一號完成了對接,宇航員王亞平正在為全國學生進行太空授課。接到電話時,打坐的聶海勝正倒懸在太空艙內,我的女兒發出了驚呼聲。我穿好衣服時,看到的是被輕推了的小球正在永無止息地做繞圈運動。車并不新,但空間很大。我注意到,姚四海仔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有什么變化一樣。我同樣注意到他的不同,他的眼睛更為深沉,喜怒不再那么輕易顯露出來,看著我時,他的眼里像是絲毫不反應什么內容。只有等他像先前那樣帶著善意嘲諷一笑時,我才看到熟悉的神情。
你還在寫那些破玩意兒?
隨便寫一點。
無藥可救!他喉嚨里像是哼了一聲,臉上浮現出經典的表情:微微推起右邊嘴角肌肉,顯出一絲不屑與輕蔑。
他沒說目的地是哪里,車開過廣場,路過最繁華的商業區,呼嘯著疾駛在高速路上。等車穿過嗡嗡作響、光線黃弱的涵洞,爬上一個長坡,走在最北邊的北大街時,我的心里有了一點怪異和疑惑,他的生活經常在離奇和荒誕的邊緣,總有一點神秘和蹊蹺。隨后,車開得漸漸慢了下來,似乎帶著一點遲疑,我們拐進了更小的巷子,車并沒有停,又穿了過去,最終來到更為荒僻之地。路的盡頭有一座大丘,長滿了雜草與病蔫蔫的老柳樹。大丘另一側是一個封閉式的園區,上面寫著衛華國際學校。
就在這里,咱們等一等。
你那里怎么樣?我問他。
怎么樣?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一地雞毛。
我聽到他的單位傳言,有兩個同事都在拼盡全力競爭副局長,這其中并不包含姚四海。因為他的資歷在他們之下。我就此問題問過紅琳,她說,他的事情我都不管。
他打開半個窗戶,抽上了煙。一團團散開的煙飄過我的眼前,我意識到,煙的形狀也是不同的數學形式。我發現,對姚四海,我懷有遠為深奧的情感,除了過去涉世未深的拙樸感情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的敬畏感。我打開另一側的窗戶,煙從那里飄了出去,在煙霧之中,我看到一個表情冷淡、眉目清秀的八九歲男孩背著書包,緩緩朝車走了過來。走到車跟前,他毫不猶豫,熟練地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叫叔叔!沒禮貌!
但男孩依然一聲不吭。
在尷尬的沉默當中,我們又行駛了半個城市,男孩說了再見,從車里出來,走進一個住宅小區。
這是……?我有點遲疑地問。因為我知道,他只有一個叫小羅的孩子,目前在外地上高中。
可笑!還能有誰?我兒子呀!
在外面別瞎說。他囑咐道。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種抽象意義上的暈眩感,就像在我的眼前,姚四海又岐生出一個完整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它已經以一個孩子的高度與我熟悉的世界并肩而立。
我記得我們在一個燴面館吃了一頓飯,最終,我鼓起勇氣說起孩子上重點小學的事,他說:
他媽的,要是我再上一個臺階,這是多大點事,現在不行啊老弟!
在頒獎現場露面之后的六年中,我再也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見過他,哪怕只是遠遠地一瞥。對我來說,姚四海變得越來越抽象和飄忽不定。似乎他也成了虛擬數字,隱匿在城市這個電腦一般的容器里,成為都市無形但又顯赫的部分,像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伴隨物,與粗暴建起、尚未裝飾的黑沉沉灰色高樓一樣,創造著可見的未知和不確定。又像漫長的又無緣看全的肥皂劇一般,似乎將會永無終止。與此同時,各種傳聞和小道消息也在不斷拼貼出他新的形象。據說他可以輕松給人辦理小升初的名校指標,因為有兩三個重點初中都有他的巨額投資。有人居然找到我,想通過我來為他和姚四海牽線,這當然是一個巨大的誤會。他甚至與富豪榜上的巨賈有往來。他西裝革履、彬彬有禮地與他們站在一起(他穿起西裝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沉穩)。他還投資了若干商業大電影、巨型商場等等。在某個飯店樓梯旁邊的墻壁上,我曾經看到他與一線女明星的合影。他甚至與一個女星傳出過緋聞,那條捕風捉影的緋聞曾經榮登微博熱搜。等我偶爾從別人的口中得到關于他的故事,發現他早已不再是我曾經認識的人物。我居住的小區漸漸被周邊正在開發的高樓所包圍,隨后,開發地帶周邊立起一道粉刷成白色的墻,隔離了開發區與其他地方。有一天,在小區門口的一端白墻上,四個頂格的紅色印刷體大字剛剛被寫出來:S鼎集團。紅顏料在日光下還閃著油光。我倍感驚異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似乎那個叫作姚四海,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人正附著在這幾個大字上面。只要我一出小區,這四個一人高的大字就像是一種詭異的宣示。然而恰恰是我見到的那幾個大字,似乎也為我注入了蠻橫的力量,這促使我預感到了什么。似乎我終究可以寫出一部真正的大作,因為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活本身就充滿了魔幻和不可思議。這小小的沖動無疑激勵了我。就在那時,我聽見路過的兩個人無頭無尾地議論:
是那個姚四海吧?
是的,那家伙要倒霉了……
我記得,我盯著那兩個人的背影,一時像《紅樓夢》中聽到一僧一道的對話一般,有些隱隱的悚然。
我唯一可見的形象就是紅琳,但她漸漸變得與我們有些游離。她似乎永遠保持著那種有距離的客氣。據說他們糟糕的夫妻關系已經達到勢不兩立的程度,還有人傳聞他們已經分居、離婚。但最終我們更愿意相信這是謠言。因為她曾經在辦公室給姚四海打過電話,耐心地叮囑他一些生活上的事項。她克制了以前那種自我和鋒利的棱角,表現出一種禮貌和溫柔的空洞。她從不談論姚四海,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樣。她總是客氣地拒絕大家的約請和飯局,以至于大家覺得,她漸漸變成一個溫和又冷酷的孤島。
今天起床時,我依然覺得應當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的小拇指因為指甲頂進肉里,刺痛流膿。我以為這就是今天最大的不幸。從臥室出來,穿著拖鞋往廁所走時,我能體會到與往日一模一樣的庸常感。頭部依然籠罩著一塊混混沌沌的云,那是尚未飄遠的睡夢的遺留物。然而,稍稍不同的是,我第一次真正有了一種變輕的感覺。這或許是因為,公告已經貼出,我們賴以生存的《城市新聞》報,即將在下個月停刊。這使得幾乎近兩年的傳聞變得具體實在,不過,這結局依然令我難以置信。二十年里,我已經習慣于這種新聞媒介的感覺,那是一種每天面對速朽的新事物的氛圍。一個個迫在眉睫的大小新聞事件像繽紛的旋渦,擦著我們的耳鬢落在身后。似乎正是我們的勞動,北京奧運會才順利舉辦、薩達姆才上了絞刑架、莫言才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特朗普才黯然下臺。我們關注幾乎所有的新聞,然而此刻,我們的停刊反而成了不會被報道的真正的新聞。
出門的時候,我像往常一樣,從門口柜子里換了一個新的一次性醫用口罩。最近新冠疫情又嚴重了,鄰近市區有了一例確診,公眾號公布了數百個親密接觸者和次密接觸者。其中一個密接者,他的行程路線就在我的必經之路上,他去的藥店就在小區外十幾米遠,藥店一進門放有一個體重秤,我同一天在上面稱過體重!
這使我第一次認識到,真實的危險正在逼近。我緊了緊口罩,下意識繞遠那個藥店。對于所有的危險,我都敏感地予以躲避,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想到我可能與密接者同時在場,這讓我如芒在背。
單位今天起設立了體溫感應器,再次要求全程戴口罩。如今市區確診的是更可怕的德爾塔新冠病毒,據說有人在印度全副武裝,也被感染。感染病毒僅僅只需要十四秒鐘。病毒被取名為希臘字母“δ”,在高等數學中表示變量。形狀如同一條正在翹首盤踞的蛇或者浮游擺動的卵。它的毒株圖像是一個灰色球體上長著一株株金色蘑菇,球體表面如同鱷魚皮,一簇簇小小的淺色顆粒散布其上。德爾塔病毒可能浮動在任何地方,只是我們看不見它。一旦它進駐人的體內,就會繁衍出比之前多一千倍數量的病毒,對人體器官進行一次次瘋狂襲擊。
作為默默無聞的寫作者,我常常習慣于生活里處處呈現的隱喻。似乎周圍涌現出的隱喻世界才是真正的存在,以至于我幾乎忘記自己是誰。作為四十一歲的所謂作家,我知道,自己無法創造出新的語言,真正能夠開辟新意的小說也許總是寥寥無幾。如今,我第一次感覺,那是一條危途。一旦想到這一點,就馬上意識到,我的生活似乎哪里出了點錯。就像生活是被涂改過的,即使是當時的此時此刻,依然如此,我的生活也包含了橡皮擦的污跡,以及重新修改的團團印記。那一刻,我警覺地意識到,我的潛意識已經對自己的人生表達了不滿。
我想,真正的危險當然是在下個月停刊以后。因為危險如今沒有真正降臨到自己身上——它即將發生,但還沒有發生。對我來說,最后一次工資發放之后,作為個人的真正冒險才開始。然而,為何我看上去如此淡定,這也令我驚奇。最終我將會明白:生活是一道數學題,一個口罩一塊錢,公交一塊,一袋面二十八元,一袋米三十二元……或許等我被迫從單位離開那天,最終才會理解發生了怎樣的事情。我們依然依據慣性在上班。就像是一個儀式,面對過去二十年做出的某種生理反應。
的確,這二十年既是一個瞬間,又是漫長的過去。這是二十年里我所換的第三個辦公室,之前我待過特稿部、總編室,最終因為寫作,來到文藝部。我們單位占了整整一層,最輝煌的時候,報社曾經擴充了一倍,占了大廈的兩層。最終,我們又退回到原來的一層。但是人員又不好裁掉,于是全部塞滿了辦公室格子間,挨挨擠擠。就是這次變動,我意識到,這么多年里,許許多多事物都變得陳舊了。我們走廊的燈變得忽明忽暗,晚上的時候,如同鬼蜮。“城市新聞”四個字,已經成了“城市親門”。如今我們已經習慣了“城市親門”這四個字,如同獨特的符咒,我們與它們隱秘聯系在一起。
在單位,種種怪異的事情一直在發生,比如就在兩個月前,還有領導在安排新人入職,至少有五六個陌生年輕人,他們都是突然間來到單位某個辦公室,很隨意就頂替了另謀出路離開的某個同事。有時候,我去到別的辦公室,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坐在某個位置上,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是在打量陌生人。或許意識到存在停刊的可能,這些新人默然無聲,似乎也不愿意建立面向未來的關系。他們之所以到來,是因為大家都愿意相信,停刊只是一個傳聞。畢竟它作為傳聞已經一兩年之久。甚至直到兩周前,還有一個年輕人被領進辦公室,要暫時安排坐在紅琳的桌位,被我婉言勸退了。
坐門口那個位置吧,紅琳并沒有說不來!我說。
……
(節選自《北京文學》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