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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登春臺》:面紗吹動,瞥見命運一瞬
      來源:《當代長篇小說選刊》 | 魯敏  2024年08月13日09:08

      一直迷惑于作家格非的語言,總是有種獨立于小說之外的古意,有過往萬千回頭一瞬的宿命感。

      比如《褐色鳥群》《欲望的旗幟》《春盡江南》《隱身衣》等。即便他所寫的,是當下此際,仍有種蒙著塵煙的暗黃色調,即便所寫的,也是俗庸的街市面孔,那俗庸里卻也定格著一種古典的傷感與莊重。他的敘事節奏向來不慢,人物各自的線條或相互的交纏,常有大的跳躍,但不管如何,語言里總彌漫著一種迂緩且堅定的從容。讀者只要開篇進入,就立即安靜了。你不可能很快地讀,也不愿意很快地讀。你會回歸到一種跟他語言一樣的狀態,復古為一個老派的讀者,慢吞吞的性子,似乎是遲鈍的懶惰的,幾乎面無表情,只管跟著他的語言走。我喜歡成為這樣的閱讀者。

      格非的語言怎么會有這樣一種獨立的古意,似乎與所寫內容并不緊密相關的效應?我還冒昧請教過一次格非老師。在一次嘈雜的會議中,不合時宜的場合,我跑過幾排長桌椅。時間與氣氛原因,我問得語焉不詳,他亦答得語焉不詳。我到現在還處于這樣的迷惑中。愉悅的迷惑。并在讀《登春臺》時,又重溫到這樣的愉悅與迷惑。

      談論一部長篇,談語言,似乎顯得避重就輕。但作為寫作行當中的一個,我向來覺得,語言,實在是性命交關之事。語言到了一個程度,你就什么都可以寫了。反之,若是糟到一個程度,寫什么都會塌掉。語言從來不只是語言,它是表象,是途徑,是萃取器,是閱讀中交互反應的力學點。尤其是在人物、情節、輪廓、戲劇性這些所謂的“要素”顯露之前,小說與讀者之間,最起初最直捷的信任感的建立,排異或認同,沉醉或游離,都是從語言開始的。語言是最微妙且有效的甄別入口,啜飲半杯,讀者會一下就能感知到,這是一位什么樣的講述者,這會是怎樣的一段閱讀旅程。

      說到這里,我卻又不知如何具體談論《登春臺》的語言。或者,正如我在開篇時說到的。作家格非的語言,既講述、承載和服務于小說,同時又有其獨立感。這套語言,也像是作家本人的“隱身衣”,隨時要起筆寫東西,就拿起,就穿在身上,你看不到,可你知道,并且你能讀出來。讀到這文字,你會認出,正是這件衣裳,這件衣裳下,正是那位寫作者。

      第一人稱,第二人稱,限制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不同的人稱,不同的機位與取景器。有時化身粗鄙末流,有時融入代際或性別怨恨,有時夾雜荒謬與冷酷。這種切換,不只是一個技術。誰不想這么寫呢,要寫到恰如其分,實不容易。

      格非在受訪中也談到,用“第二人稱”寫作竇寶慶那章時的一些考量與感受。有趣的是,就在承接這一章的前面,即上一章末尾,小說里這樣寫道:“那天深夜,我回到家中打開電腦,果然收到了小羅發來的那篇文章。因作者使用了較為少見的第二人稱,說實話,我在剛開始讀的時候,一度很不適應。可耐著性子讀了十來頁之后,也就慢慢習慣了。”說實話,讀到這里,我真的是笑了。既是作為讀者也是作為同行的一種笑。這看來像是大白話,其實是挺巧妙的一個預防針,從接受角度而言,讀者立即就做了“不適應”的準備,并在一種“請你耐著性子,讀上十來頁”的暗示下,果然就“慢慢習慣了”。哈哈,真的,寫到此處,我得再加一個笑臉。因為,到后來,遠不止是“習慣了”,越讀到后面,越是覺得,這里的“你”,就是“他”,就是“我”,這種本會顯得突兀的人稱,就此消于無形,消于混沌,匯于全書,成為愉悅閱讀的一部分。這實則上,似乎也暗中實踐并證明了一個道理:人稱是重要的,也沒那么重要。關鍵你要“敢”,要“擅”。就像高手使器,正手或反手,背刺或迎面,都能一擊即中。在旁人看起來,似乎都是不難的,不要緊的。但得是高手。唉,這比喻太差了。

      還是說回語言。這樣的語言,還有一個優勢或者說特點——遮蔽性,面紗的那種遮蔽性。影綽,模糊,有風來,偶然掀起一角,露出極小的局部,甚至是艷麗的細節,即刻又落下,罩住,仍然呈現出某種混沌的整體局面。

      這小說里,主要寫了四個人物,寫了其人之所以成為其人的來路、緣由及周遭社會關系與時代背景等,各有充分的篇幅與空間來塑造此人。即便如此,小說對他們的塑造,依然是遮蔽性的,閃爍感的,截取式的。比如讀者們都十分喜愛的周振遐,他的過往,不論職業、經濟、情感、肉體等,都是概略式的點到即止,欲說還休。格非的筆墨,并不在具體的事務上纏磨,他把有限的刻刀,刀刀都著在周振遐的性情、心境、狀態與某種思慮上。周振遐在小說里“顯現”出的動作和故事并不多,這往往很難寫,容易澀。寫好了,卻又最為有效也最見骨肉。會心的讀者,知其人,可推知其事,知其一生。

      小說寫作中,有時會對“素材占有”有一種量化的龐雜的苦力般的追求,似乎這就是“現實主義”的某種評判標準。我常對此感到困苦。我覺得小說寫作的力量不只在“非虛構”的密度或深入掛礙,不只在“切中事務”的部分,更在于深處的“無形之物”。具體道理我也說不清。總之,我們被小說所吸引的那部分,大家所方便并熱烈談論的那部分,看起來常常會是故事、結構、復雜起落的部分,但歸到深處,歸到靜處,恰恰是非“寫真”的、無法談論的那部分。《登春臺》是這樣一種小說,它的核心力量在“虛”的那部分。

      我們回到面紗。其實不只是周振遐,包括小說中別的主要或過客人物,也有這樣的,蒙著一層吹動中的面紗之感,即便他們相互間發生很深的交集,有共同的時空,有不同視角的佐證。比如,姚芩與蔣承澤之間,沈辛夷與陳克明之間,陳克明與發妻靜熹之間,還有充滿懸念但一閃而過的桑欽,喜歡操縱親人生活的姑媽沈文雁,竇寶慶的情婦鄭元春與公司其他高層的復雜關系等,小說里似乎都有所交代,但都交代得十分輕簡,可能會叫喜歡“囫圇”追求“清晰”的讀者略感不足——可是請等一下,請問這像什么?這不正像生活本身嗎?

      他人的經歷與故事,往往都是道聽途說,有深有淺,縹縹緲緲的。我們所吁嘆的,被撼動和擊中的,往往并不是十分具體的故事本身,而是那被莫名力量所控制所牽引的無常,以及人們對于無常的頂真與固執。這就是命啊。這就是生活啊。這就是一輩子啊——比如跟生意奮戰了大半生,到最后乍一看甚至都被親生女兒沈辛夷認為是個“小老頭”的賈連芳,這位不服輸的、永遠想要“東山再起”的媽媽。這一大章,是寫沈辛夷,也在寫她的媽,寫她的爸,寫所有人。寫我們自以為的一見鐘情,自以為的我命我做主,自以為的奮斗不止,自以為的蒙住眼睛的背叛與傷害,自以為的重大相遇與重要時刻……

      風吹動,面紗飄動,紙頁翻動,作為讀者的微笑剛要閃浮,忽而僵住,瞥見命運的一瞬,繼而陷入無力的無答案的哲思。

      哲思……不太敢說到“哲”,這方面我確實不懂,而這又是多年來人們討論格非創作時高頻提及的一個字。包括聽過他講課或講座的學生與大眾,或也有此感受。如果說語言是格非的“隱身衣”,那哲學意味、學者氣息,就是顯現著的,眾人可見的,別在他的衣襟上了。

      這不能簡單歸于他小說主人公的背景與出身。固然,他小說的主人公,常是書生人物,哪怕做起生意或干起革命或行走山水,仍然是灼灼其表、斯文其里的。包括本書中的周振遐與蔣承澤,他們的工作、閑談、消遣、娛樂,尤其是讀書會,哪怕就是隨便拾幾句眾人牙慧,即是耐人尋味的,嵌著一串光澤柔和的哲學珍珠。可是我們會注意到,格非在引用和提及這些“珍珠”時,行文亦莊亦諧,“諧”的比例甚至更大,是一種打趣的、打量的、隨意一瞥。這些看起來煌煌然的哲學或社科領域的重要理論或名句名典,跟人物其他的構成,比如衣裝、飲食、起居,并沒有高下之分,格非也沒有特別去加以強調或戲謔。這只是人物面目的一種構成。

      那么,格非小說中那種淡淡的,卻又常常令人驚怔和失神的哲思來自何處呢?這是個大話題,遠非我能談及。起碼,從一個路人讀者的角度來說,這種哲思之局,略似埋線布陣,既在大處隱處無形處(比如生死、時間、自由、欲求、關聯),亦在中處,也在小處。

      淺淺地講一個“中處”。周振遐與蔣承澤兩個人,既是出于無聊,又是出于置氣,還帶著些開玩笑的意思,在二十多年前,下注似的,投擲下一枚“茯西村”的骰子,自此,這枚骰子就在他們命運的長河中骨碌碌暗中轉動。

      書中有數次,或詳或略地回溯過那個南方荒僻漁港的擱淺時刻,顯然,這是對萬物關聯的投射與印證,此筆看似有意無意,實則相當強悍。蔣承澤在書中出現不算很多,我很喜歡書中作為朋友的他,喜歡他與周振遐的交流方式,這“星辰般”的友誼,這種友誼對于死別的表達——贈送一冊翻爛了的私人舊書。也喜歡書中后半部,周振遐與姚芩的情感發生,他們一路相伴與發展的程度,不濃烈,不深入,但剛剛好合適、舒適,乃至雋永。包括蔣承澤僅僅因為姚芩出生于“茯西村”,就招她為員工,這是重要人物在關涉到另一個路人命運的突發奇想,他為這個決定,以及類似的決定,以及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找到了“上帝是關聯的聲音”這個支點……

      盡管如此,對蔣承澤以“茯西村與你我的關系還遠未結束”這樣的曲辭,來把姚芩托付給周振遐,作為讀者,還是立即感到一種異樣感。這個臨終交代,對后期他們二人的關系,顯然預支出一種被高亮標注出的天意。我突然感到寒涼,感到書中人物的不自由了,他們恰恰被“關聯”給自我關聯住了。不止姚芩成了物,不止周振遐成了受物的物,事實上,包括蔣承澤自己,看似是他,貿然指點出這種“玄妙”,并在隨后漫長的幾十年中,發掘、拉扯和推動著這一“玄妙”。然而,他跟他們兩個一樣,在這個關聯環中,似乎“物”感更大于“人”感。他在二十年后的那一刻,留下姚芩并追求她與她相好等等,哪里是“發乎自然”的舉動。這種種,庶幾可以參比“以萬物為芻狗”的意思。

      天地是不仁的,也是仁的,你以為參到勘到,其實仍舊只是一個原地打轉自咬尾巴的小可愛小可憐小玩笑。人與人,人與物,物與人,互相聯結,首尾穿插,彼此路過,互相影響,曲徑通幽,幽的盡頭,是什么在那里,還是空無一物,還是這并不重要?

      再講一個“小處”。比如書中這一段:“……他明明記得公園里荷葉高舉,蓮藕挺立,紅色的蜻蜓伴著蛺蝶翩然而飛,可一轉眼之間,寒霜凜冽、荷盡草枯,白雪覆蓋著的池塘一派蕭瑟。仿佛他只是在樹蔭下不經意地朝那處池塘眺望了兩次,一年的時間就這樣匆匆過去了,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我很喜歡這一段,包括其后關于“吉瞬”的一點解釋。是的,不止一年,可能一生,就是這樣,在幾次眺望中就匆匆過去了,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讀到這幾句,就是個木頭人兒,也會跟書中人物一樣,領受到一種瞬時的潔凈與寂滅。

      類似這樣的“小處”在書里很多,不再多舉例了。這既是哲思之處,或仍可歸為語言本身。是的,說到最后,我又兜回到語言這里了。所有的會心與妙處,即便只出于語言,只止于語言,就已是最純粹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