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4年第4期|劉瀛:獨角獸敲門
      來源:《天涯》2024年第4期 | 劉瀛  2024年08月20日08:02

      編者按:關于詩……

      《天涯》2024年第4期發表的劉瀛的《獨角獸敲門》,是一篇關于詩的小說。在這篇小說中,主人公吳會計,陷于“計算”之庸常,卻向往詩意的遠方,經歷兒子離世之痛后,她開始尋找自我,以詩鋪路,終于在獨角獸的尖角上發現“大宇宙”。

      劉瀛多年來從事兒童文學的創作,溫情背后,并不影響她用敏銳的眼光直視成人世界的泡泡,筆端的鋒芒刺破這些泡泡后,人之為人的本質一面,便呈現在讀者面前。

      劉瀛的《獨角獸敲門》讓人想起李滄東的《詩》,同樣是女性對詩的追尋,相對于李滄東的暗色調,在劉瀛筆下,從吳會計到吳詩人的心路歷程,更能讓讀者感受到普通個體從人的小宇宙步入詩歌(藝術、天地等)大宇宙這一過程所迸發的力量。

      獨角獸敲門

      劉瀛

      音塵

      “翻開地圖看,”遠人說。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條虛線旁的那個小黑點。

      ——卞之琳

      這個城市其他地方,是否還有這樣笨拙、神經質、不協調和義無反顧的聲音?它悄無聲息,有時候又宛如實體,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聲響里,覓著縫隙游走。它被生活的沖擊力震得到處亂竄,卻始終在現場。它堅信,總有一天,會得到某個人的回應。

      在我們這個姐妹團里,我們常常刻意模仿一句話:“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做到的呢?……”聽上去很搞笑,但我們心照不宣。很大程度上,我們是在用這種近乎滑稽的方式,懷念著我們共同的朋友。那個體態臃腫,穿著普通,總是跨著一個棕色單肩包的中年女會計。自從她消失后,我們就情不自禁地想念她。就像她在這里時我們情不自禁地忽略她一樣。

      “我們對她不錯,是吧?”

      常有人這么強調,看似無意,但聽上去就是在洗脫嫌疑。

      說也奇怪,提到她,我們總莫名地覺得自己是驅逐罪的犯罪嫌疑人。總覺得自己身上,有著某些罪惡。我們惶惶不安,但又不肯承認。私下里,我們常祈禱她能好好的,別加深我們的罪孽。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沒做什么。而且,對她,我們確實不錯。這個必須得承認。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她好。就像她的日子在那個事故發生之前,也還不錯,但也同樣說不得好。可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她加入我們姐妹團,是個意外。

      那天,富婆林太正難受。有謠傳說,她的老公在外面有了人。這本來也是很正常的事兒,但林太不高興的是,對方曾經是她提攜的一個遠房小輩,后來靠著和男人上床掙來了大把家業。現在竟然把手伸到自個兒頭上來了嗎?于是,她主動出擊,氣勢洶洶地責問女孩。那女孩干脆利落地否認了這謠言,笑著對她說,不過求著表姨夫幫了幾個小忙,見了幾次面。她還說,自己現在的靠山論錢和權勢,都比林太的老公強,沒必要這么做。她很真誠和坦率,和當年求著林太幫忙介紹有錢男人一樣。林太相信。這個喊她“表姨”的女孩,就是有這種清澈的不要臉的特質,讓人不由自主地認可她的話。沒理由不信。那女孩說出的名字,果然是自己老公還比不上的。

      既然無事,林太就約著姐妹團喝咖啡。地點在老地方,無依咖啡。我們的其中一個大本營。我們都喜歡無依這個名字。感覺女性化,感覺微冷,感覺柔弱。但偏偏我們已經在這個城市扎下根來,兜里有錢,心里有安,還有姐妹可以取暖,來到這里,總能對著店門口那塊紅色招牌一笑:有依的我們,又來光顧了。老座位,珠簾低垂,隔開一方。光線昏暗,但落地窗外有一叢鳶尾花開得正好。老板穿著棉麻套裝,娉婷而來,親自接待。

      出乎我們意料,林太的精神竟還不太好。既然證明了老公的緋聞是子虛烏有,怎么還這么無精打采的?大家紛紛追問。

      林太也不瞞著,但似乎自己也說不清。反正覺得不舒服。想當年上大學的時候,她本來有個戀人,可后來得知另外追求她的人是個富二代之后,心思動搖了。她窮怕了,想走點兒小小的捷徑,更何況,那富二代也風度翩翩,知情知意的。于是,她終于在臨畢業時答應了他。在他家人贊助下,兩個人留在了城市。老公倒也運氣好,前些年倒騰房地產,賺了不少的錢,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更讓她舒心的是,更有錢了的老公對她也不差,偶爾在外面搞個花頭,也不影響家里。女兒乖巧懂事,去年又被送去法國留學,漸漸長大成人。她呢,追追劇,照顧照顧老公,日子過得閑散自在。

      所以,有什么不舒服的呢?

      “我覺得自己算是幸福的。可是,這幸福,我也愧疚了很多年。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壞女人,不太壞,但還是有點兒不好。可看看她,你們看看她,那丫頭片子,絲毫沒有一丁點兒慚愧,明目張膽,天真坦率地壞,她就要錢……”

      “真是世風日下啊!”

      自由職業者張曉聰,搖頭晃腦地發著老夫子式感慨。她是獨生女,受寵,不上班,不結婚,偶爾接點文字方面的活兒。她年輕、瀟灑、自由,是我們這個團體里唯一會穿難看的吊襠褲的女人。

      “嘁!這就世風日下了?”王首席先反駁張曉聰,這才是我們中間的老江湖,晚報社首席記者,對世間所有邪惡司空見慣,偏偏寫得一手正能量文章,是我們團體的社會性負面精神導師。

      她轉向林太:“那你還不高興什么?你家老公比起世上的極品渣男,好多了,沒仗著自己有錢就可勁兒欺負你。你花著人家的錢,還瞎矯情什么?你呀,就是溫室花朵,我們搞新聞的,聽到的家變要多殘酷有多殘酷,要我講一個聽聽?保準把你們的膽兒嚇出來。”

      “別講。我們懶得聽別人的事兒。林太啊,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啊,你啊,難道是嫉妒不成?你當年只靠住了一個。可你這個表外甥女,一步一個臺階,正在走向人生巔峰。君不見,那高臺,金光璨。”我調笑說。

      “唉呀,你這大教授說話,那種女人能和林太比嗎?林太嫉妒她?虧你想得出來。林太相夫教子,現世安穩。她,哼,還不知哪兒有坑等著她呢,不活埋就不錯了……”張曉聰玩世不恭,說話犀利惡毒,讓聽的人很是暢快。她繼續:“哎,慧主管怎么還沒到呢?我不是要去大首都上班了嗎?得討教點兒職場經驗,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這個女強人,時間觀念不是很強的嗎?竟然還遲到!”

      “你,去上班?”林太吃了一驚。

      “啊,朋友幫著介紹了一份工作,雖然需要朝九晚五了,但據說工資很高。最重要的是,我發現自己在家里都發餿了,還是得出去晃蕩晃蕩。”張曉聰信誓旦旦地說,玩夠了就還回來找我們。

      突然,她臉上露出笑容:“嗨,說曹操曹操到,來嘍——”

      穿米色風衣,袖子挽起,英姿颯爽的職場女強人慧主管,熟門熟路地穿過屏風,來到我們面前。“不好意思,各位姐妹,來晚了……”她一邊沒有一點兒道歉意思地道著歉,一邊把她身旁的人拽了一下,“這是我同事表姐。一會兒坐我車回家,跟我們待會兒。最多半小時,我就得走,家里還有點兒事。”

      被推出來的那個拘謹萬分。圓胖臉,齊耳短發。格子上衣,黑褲子,棕色單肩包。表姐?表姑還差不多。我們一下子都愣住了,像突然間,另一個世界嘩啦一聲非得擠過來,把我們沖得東倒西歪的。還是林太反應得快。她是小鎮出來的女人,對親戚關系比較尊重:

      “啊,你好,請坐。”

      “不了,要不我去外面等你。”那“同事表姐”說。

      “別,都是我姐妹,沒事的。坐會兒吧,待會兒我們早點走。”慧主管安慰著她。

      于是,她就坐下,大家攀談。我們知道了她姓吳,是個中型企業的會計。于是,我們秉承以往慣例,調侃地按照職業來稱呼,喊她“吳會計”。當然,這個稱呼是暫時的,每個人都想著,和這個意外的客人之間,以后肯定不會再交集了。但即便如此,我們對這個闖入者客客氣氣,也并沒有冷落她。

      那天要散的時候,林太又強調,后天是她生日,大家別忘了到她家里去。看看吳會計,她也順便邀請了一句。吳會計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嗯嗯嗚嗚地應著。

      誰知到了那一天,慧主管來到林太別墅的時候,先送了自己的禮物。盒子小小的,黑色包裝,銀色Logo,是條原創設計師品牌的手鏈,雖不是大牌奢侈品,但巧在設計有趣。林太喜歡,當場戴在了手腕上。正當相挽著往里走時,慧主管竟然又拿出一份禮物,用報紙包著,鼓鼓囊囊的,打開,是一條手工編織的圍巾,紅色的。慧主管解釋說,是吳會計非讓她帶來的。

      這下子,可把林太感動壞了。自從有了錢,她都是買東西,哪兒還有人送這種老掉渣的大紅編織圍巾給她。于是,她讓慧主管明天帶吳會計來家里喝茶,她必須得表示感謝。但慧主管說,不用了,大家不是一類人,來了尷尬。但林太沖動之下,要來電話號碼,直接打給了吳會計,熱情地邀請她來。吳會計似乎不怎么會推辭,就答應了。

      就是這樣。有了林太的重視,再加上她是慧主管的同事的表姐,這位吳會計,就成了我們姐妹團的不定時成員。張曉聰很快就去了北京。我們團體從5個人,變成了4,不,是4.1。那0.1,就是吳會計。我們的聚會,她不常參加,但偶爾拗不過,也來。有了她的加入,尤顯得大家口若懸河,妙趣橫生,精致優雅。她就像是一片大大的綠葉,襯托著我們這一小簇鮮花。但老實說,鮮花們對綠葉也算不錯。所以,大體上看來,她漸漸地融入了我們。

      熟悉了之后,才發現她為人大方。說到這個詞,我得說,我們都有這個特質。林太的大方是姐妹活動就出錢。我的大方是不吝惜自己的鼓勵,這和我的職業有關,我是大學講師,正準備評副教授,還沒評上。慧主管的大方是愿意介紹自己的人脈給大家。王首席的大方是把自己袒露出來接受批評,怎么過火都無所謂。而吳會計的大方,非常不同——她對很多事情都不在意。眾人以為她是木訥、沉默。但除此之外,確實有一種奇怪的特質在她身上。窮、富、老、小、好、壞,她都不看在眼里。

      這是裝不出來的。這一點,我們都做不到。偏偏這一點,我們其實都希望做到。于是,時間久了,她不僅沒有被大家排斥,反而漸漸熟絡起來。似乎有了這種底色,我們能顯得更有個性。

      但是,她是哪里來的底氣呢?

      在風中飄

      在風中飄

      一個人要轉多少次頭

      還假裝什么都看不見?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風中飄。

      ——迪倫

      我們對她漸漸親近了起來。不過,這親近,在特殊的場合,有時帶著一股逼迫。大家懂的,在半開玩笑之間,每個姐妹團都會有一個這樣的人,供大家肆無忌憚地另類欺負。以前,是張曉聰擔任這個角色,她皮糙肉厚,年齡最小,責無旁貸。但現在,不用多說,肯定是吳會計。

      碰到這種情況,她總是靜靜地,任由我們激將、調侃、鼓勵、祈求,不為所動,只是不好意思地沖我們笑笑。

      但那次不一樣。我們喝了酒,吵著要去唱歌,就到了KTV包廂。你爭我搶,點自己喜歡的歌,聲嘶力竭地唱。我們哭了,我們笑了,我們唱個不停。后來,突然想起,吳會計還沒唱歌呢。那怎么行?那不行!絕對不行。來了,都得唱!于是,我們都蜂擁到沙發上,拽著吳會計起來,把話筒遞給她。她手足無措。我們知道,她說了自己五音不全,不會唱歌。我們知道,她身形臃腫,不會跳舞。我們知道,她笨嘴拙舌,不會搞笑。

      “唱!”我們大手一揮。

      沒有聲音。

      “跳!”我們又大手一揮。

      沒有動作。

      “隨便來一個,啥都行。不能不來一個,不來就不是姐妹——唱!”

      沒有聲音。

      “真不唱啊,看不起我們啊。吳會——計!吳會——計!吳會——計!唱一個,跳一個!唱一個,跳一個——”我們嚷著。

      她舉起了話筒。

      我們醉醺醺地眨著眼睛,看著她。

      “我不會唱歌。我背首詩吧。”她對著話筒說。

      隨便干什么都行。我們鼓掌:“背——詩!背——詩!噓,背詩……”

      她走出沙發和茶幾的間隙,拿著話筒來到包廂中央站定。她的背后,就是大屏幕,穿著比基尼的女孩在沖我們微笑。她咳嗽了兩聲,開始了。

      老虎!老虎!你金色輝煌,

      火似的照亮黑夜的林莽,

      什么樣超凡的手和眼睛

      能塑造你這可怕的勻稱?

      在什么樣遙遠的海底天空,

      燒出給你做眼睛的火種?

      憑什么樣翅膀他膽敢高翔?

      敢于攫火的是什么樣手掌?

      她的聲音很小,但在話筒的擴音加持下,反倒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我們瘋狂地鼓掌,跳下沙發,站在她旁邊,為她群魔亂舞。我們大笑,繞著她轉圈兒,在她和比基尼女郎之間。我們起哄,讓她繼續。

      什么樣技巧,什么樣肩頭,

      能扭成你的心臟的肌肉?

      等到你的心一開始跳躍,

      什么樣嚇壞人的手和腳?

      什么樣鐵鏈?什么樣鐵錘?

      什么樣熔爐煉你的腦髓?

      什么樣鐵砧?什么樣握力

      敢捏牢這些可怕的東西?

      我們一擁而上,緊緊抱住她,倒成一團:“捏牢這些可怕的東西!捏牢……哈哈哈……”

      從那次之后,我們在咖啡廳,在茶館聚會的時候,就常常要求她背些詩來聽聽。

      她背:“當一切入睡,我常興奮地獨醒,/仰望繁星密布熠熠燃燒的穹頂,/我靜坐著傾聽夜聲的和諧;/時辰的鼓翼沒打斷我的凝思,/我激動地注視這永恒的節日——/光輝燦爛的天空把夜贈給世界。”她背:“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才能從今天的岸邊/一躍而跳到明天的岸上。”她背:“我注意到林子里的黑暗/有差別的黑暗/廣場一樣的黑暗在樹林中/四個人向四個方向走去造成的黑暗/在樹木中間但不是樹木內部的黑暗。”

      我們更喜歡她了。她背詩的時候,并不是太慢,也并不具有戲劇性。她好像就是把這些句子說出來,好像她和這些句子異常熟悉,以至于它們像是她的血脈里流出來的。但那些華麗的、憂傷的詩句,從她臃腫的身體里發出來,還是有一種違和感。我們建議她減肥,打扮,可以再浪漫一些,像個詩人,不,至少像個愛詩的人。她總是笑笑,不說話。

      背詩的這個片刻,也總和其他的娛樂不一樣,大家安靜地聽她的聲音,沉醉其中。直到那些詩句被接下來的娛樂活動逐漸消磨掉,變得模糊不清,不會被記得。

      一個中年女會計,對詩歌如此熟悉,這出乎我們的意料。于是,有一次,我們在喝茶時,我走到露臺,趴在欄桿上,問在旁邊的她,怎么會背這么多詩歌?她甩了甩頭發,轉頭看向另一處。

      “我也不知道。”

      這答案,就像在風中飄。我看看她,她把頭垂下,頭發落下來在耳邊蹭來蹭去的,瞇瞇眼邊出現皺紋。她在說謊,她知道原因。

      你不喜歡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你不喜歡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無論你過著什么樣的

      沒有喜悅的生活,你都沒有生活。

      ——佩索阿

      不用說,對我們這些總在外面晃蕩的人而言,找到玩樂相聚的地方既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挑戰。相比起來,吳會計除了企業、家,所了解之處寥寥無幾。因此,當她覺得應該邀請我們一次時,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家。

      她對附近的菜市場很熟,她對那里的路也很熟。

      這邀請大約是在我們認識半年后,十一月份,天已經開始冷了。

      她家住在一個老舊的小區,房子是丈夫的父母留給他們的。小區物業管理似乎不怎么樣,垃圾從垃圾桶溢出來,地上也不干凈,而且,道路損壞了一塊又一塊的。單元門上到處貼著治療牛皮癬和餐廳促銷的小廣告,每一張都有炫目的標題,下面的電話字很大,漆黑、傾斜、有力。

      她下來接我們,上身穿著粉紫色碎花棉家居服,褲子是黑色的。她指引我們把車停到合適的地方,然后帶我們上樓。沒有電梯,但就在三樓,走走就到。樓梯邊,墻皮剝落,光線昏暗,讓人覺得似乎穿越進了幾十年前的時空。她在前面從容帶路,我們在后面都小心翼翼地,希望胳膊不要碰到欄桿扶手,也希望鞋底不要碰到地面。我們屏住呼吸。最終,我們站在三樓左邊人家前。門前貼著陳舊褪色的春聯,門外放著簡易鞋架,打理得還算整潔。進了門,是兩室一廳。房子布局不太方正,但被女主人打理得還算整潔。沒有特別的東西,就是這樣的人家應該有的樣子。陽臺也小小的,曬著衣服。

      在餐廳兼客廳里的沙發是三座的,另外還有兩把藤椅。她招呼我們坐下,給我們泡上茶,讓我們自己待會兒,然后就脫了外套,系上圍裙,進了廚房忙碌。我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左右看看,這是個普通的家,普通的布置,唯一的裝飾就是墻上掛的一幅畫。鏡框里是只獨角獸,渾身雪白,在暗綠色的森林里站著,歪著腦袋看著這邊。意境還不錯,不過筆法很幼稚,看來不是買的畫,而是自己畫的。

      正無語時,門響了。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開了門,看到我們,臉上堆滿笑容:“你們來了,雪娟兒說有朋友來吃飯,還真是的。”

      他應該是吳會計的丈夫了。我們忙起身,寒暄了一陣。這時,里屋一扇本來緊閉的房門開了,一個個頭矮小的老女人走了出來。

      她丈夫趕快介紹:“這是雪娟兒她姑。姑,這是娟兒的朋友。”

      我們慌忙喊“姑姑”。

      姑姑就對我們笑:“坐,坐。”然后,她就去了衛生間。

      她丈夫把棕色雙層外套脫下來,只穿著毛衣重新回來坐下,和我們聊天。他抱怨著天兒真冷,也抱怨著工作不順心。今天領導莫名其妙地沖他發了幾句火,完全不是他的錯。“還是家里好。哎,這暖氣好吧,足得很。到更冷的時候,你們再來看看,外面不管多大冰雪,里面還是熱氣騰騰的。”

      我們都點頭。這暖氣確實熱。

      “孩子,聽說是去上大學了?”林太找點話題。

      “是啊,我們家小等,厲害。今年考上一本,到南方上大學去了。他學的是機械工程專業,將來出來就是個工程師。你們看過他照片沒?”

      得知沒有,他就跳起來到了里屋,翻出幾張照片來給我們看。有單人照,也有一家三口的。兒子長得高大,像他爸的體型,但在眉目上,又有些像媽媽,是個很溫和的小伙子,照相的時候,嘴角總噙著笑意,摟著媽媽的肩膀。

      “這就是小等啊,真精神。”

      “看上去,性格也挺好。”

      “哈,”她丈夫說,“這點兒像他媽,隨和。我不行,現在好多了,年輕時候脾氣爆。哦,對了,看那畫,那獨角獸,就是我兒子小時候畫的。他媽非得裱起來掛墻上,說好看,哈哈……”

      正說著,吳會計打開廚房門喊:“吃飯了!端菜。”

      飯菜做得很豐盛,一下子把那張普通的餐桌襯托得流光溢彩。我們一邊品嘗一邊夸贊,不知她還有這樣的好手藝。

      “你太厲害了,簡直像我姥姥一樣,她做飯就這么好。可惜,我媽就不行了,我從小啊,就蹭吃她們單位食堂長大的。”慧主管真心實意地稱贊。

      “就是,看著這樣,真是受不了。不行,你得教我幾個拿手菜。我回家做給老公吃。”

      “都是我姑姑教的。我從小,是我姑帶大的。”家里來這么多人,椅子有些不夠,吳會計拿了一把凳子坐,略有些矮。所以,只看到她縮在對面,努力直起身子,和我們說話。于是,我們的話風馬上轉到姑姑這里,夸贊姑姑厲害。

      姑姑笑得都要開花了:“這不算啥,不算啥,你們喜歡就多吃些。”

      “姑姑,雪娟怎么跟著您長大呢?這,您老可是費了不少心吧。”林太又問。

      姑姑看了一眼吳會計,嘆口氣:“有什么法子呢?誰讓她爹媽都出事兒了呢,車禍,沒了。我家里有兩個小子一個閨女,孩子夠多了,但親哥親嫂的孩兒,還能舍得讓她餓死啊?得養大呀!這不,現在享福了,她每年都接我來住上個把月,是個有良心的閨女。看看這女婿,也不錯吧。當年要不是我催著,她還不想結婚呢。”

      大家都笑,氣氛一時熱鬧起來。吳會計一邊吃,一邊隨時起來給我們添這添那的,忙個不停。

      “你們都是有出息的,肯和我們家娟兒一起,那是她的福氣。”姑姑打量著我們,說。

      我接上去:“哪兒的話,我們是好姐妹。雪娟很好的,我們常在一塊玩兒。她背的那些詩,全都喜歡聽著哪。”

      氣氛似乎僵了一僵。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她丈夫說:“詩啊……”他的筷子伸向一碗燉豬蹄兒。“背詩?還在搞那個嗎?背那有什么用?我現在啊,小說都懶得看。有那時間,還不如做個兼職賺點兒小錢。對了,上回鄰居楊阿姨給你介紹了個兼職,有個小公司讓你兼著做做會計,多好的事兒啊,你給推了。倒有時間背什么詩……”

      姑姑把筷子放下,也嚴厲地看向吳會計。我這才發現,這小老太太面相其實有點不善,眼睛圓圓的,腮幫鼓出來。“娟兒,別搞那沒用的,咱不是那號人,知道不?你不記得高中時,你被幾個同學揪住頭發發誓了?倒不是因為那個,而是她們說得也沒錯。你哪兒能寫詩?看看就看看,還背,還想自己寫,純粹讓人笑話。”

      說完,她轉向我們:“你們是不知道啊,那天,我買菜回家。在路過的一個小巷子里,看見她在。應該是剛放學,怎么在這里不回家?我就生氣了,走過去,正好看到幾個女孩子在扯她的衣領,還撕扯她的衣服。這自己家孩子再不好,也不能讓別人欺負不是?所以,我就上前訓斥那幾個孩子。結果,你們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這雪娟兒啊,竟然寫了幾句詩。不好好學習,搞這些做什么?那幾句詩被班長看見了,問她能不能放到黑板報上。她那些不上路的玩意兒,還被班長看中了,所以那幾個女孩子就打她。”

      “這樣,她還怎么上學?對吧。我就跟她說,別讀了,別寫了,都是沒用的東西。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有個工作,找個老公,生個孩子,才對頭是不是?我啊,熬著把她拉扯大,也能對哥嫂交代了是不是?她也是個省心的,報考的專業,結婚的對象,都是我來把關的,現在看看,是不是都沒錯兒?”

      老太太悲從中來,眼中掉淚。吳會計拿來毛巾給她擦臉,扶著她進屋去了。

      姐妹團都啞聲了,我突然覺得不舒服。我多嘴了。似乎是這樣。

      慧主管和吳會計的丈夫配合著,瞬間就把話題轉到別處去了。吳會計也重新出來,坐在原處。大家都重新熱鬧起來。我看看她,她笑著,用力扒飯。林太拍了拍她的肩。

      飯后,姐妹團的人陸續地離開,我是最后一個。吳會計仍舊穿著粉紫色碎花家居服,送我出來,還提著個大黑提包。她笑,但笑得有些勉強。“這些書,我能不能先存你那兒。你不是老說,你學校里有個宿舍,空著嗎?我老公說,我這樣太不著調,說過多少回,讓我扔了……我,舍不得……但我也懶得和他說,他,不懂的。”最后一句,她的聲音低了很多,似乎對說別人不好非常不好意思。我知道在飯桌上自己真的說錯了話,出于愧疚心理,我一把接過來放在后備箱,答應先幫她保存一段時間。

      “你住的這老房子,別看舊,位置頂級好,現在也得值不少錢。”我拿一件高興的事兒說說。

      “嗯。”她應著,似乎毫不在意。

      “你那兒子,可真是個帥小伙兒。”我再拿一件高興的事兒說說。

      “嗯。小等啊,是好孩子。”她終于有了點精神,眼睛瞇瞇笑。

      那會兒,我仿佛有種錯覺,吳會計的日常生活里,她的兒子就是唯一的一束亮光。除此之外,她不喜歡目前的日子。但又能說什么呢?我們大家,都在這塵世中打滾兒,真正對自己生活滿意的,只是少數人罷了。于是,也沒有什么話說。她倒又說話了:“說起背詩這事兒,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就是打心里喜歡。你不知道,做個會計,每個月都得進行數字結算。每到這時候,我總覺得,好像也把自己給結算了。好笑吧。詩不一樣,詩從來不用結算,它沒有盡頭。”

      “可是,”盡管她說的話令我震驚,但我還是說,“沒有盡頭,就是虛無。我們人啊,最終還是要在這個世界活著,很多事兒,沒辦法。”

      她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沖我笑,向我揮手告別。我離開。

      在此之后,吳會計參加我們的聚會就又少了許多。我們也不敢再讓她背詩了。倒是她,有時主動念出幾句,說只有在我們這里,她才能放松些。她平時的日子,就像繩索緊著。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春節,才被一場悲劇引發的離婚風波打斷。吳會計的丈夫急吼吼地找到我,讓我們去勸勸。

      星星們高掛空中

      它們說著一種語言,

      美麗悅耳,含義無窮,

      世界上的語言學家,

      誰也沒法將它聽懂。

      ——海涅

      離婚起源于一場意外死亡。也許是。我無法百分百確定。但表面上看起來,確實如此。

      吳會計的兒子小等,死了。

      上周,她還接到小等的電話,說就要放寒假了,過幾天就回來。放假前最后一個周末,他和幾個同學去爬山。明明是晴天,但南方的山是如此濕滑,他摔了下去。吳會計嚎啕大哭,不知所措,和丈夫去領了兒子的尸體,回來火葬,骨灰已經撒到兒子最愛的大海里。當她的丈夫還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時,吳會計提出了離婚。

      “這是怎么說呢?孩子沒了,正疼得不行,老婆也要沒了。”她丈夫不解,還委屈。他在我的公寓底下等了半天,我一回來,來不及請他上樓,他就急著告訴我發生的事。

      “怎么沒告訴我們啊?這么大的事兒。我們也能幫個忙。”我急了。

      “她說,不麻煩大家。小等還小,不麻煩大家。”她丈夫搓著手,又悲傷又無辜。

      我懶得和他再說,馬上打電話給林太、王主筆、慧主管,約了到吳會計的家見面。然后,我直接掉轉車頭,讓她丈夫上車,帶他上了路,一直開到吳會計的家。破舊的小樓依舊。我們進去,家里空無一人。“肯定在湖邊。”她丈夫擔憂地說,“這兩天,她老去那兒坐著。看著嚇人。”

      他說的湖邊,是一片很小的水域。我們過去,發現吳會計就在那里,她沒有坐在長椅上,而是坐在地上,鞋子已經挨到了水。她丈夫擔心得搓手跺腳。我示意她丈夫先回去,然后盡量放輕腳步走過去。吳會計聽到動靜,看到是我,凄然笑。我沒說話,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抱著膝蓋,看著前方的水波。

      “小等,他呀,最喜歡海。我們也去過好多次海邊,但到海里去,就兩回。一回是高二的暑假,我們帶他去。在碼頭邊,有好多漁船,真多。船上都插著小彩旗。看他興奮得上躥下跳的,一個漁夫就問,要不要去海上啊,兜一圈兒三百。誰敢就這么去啊,連件救生衣都沒有……”

      “可小等想去。最后,我們就上了船。那漁船啊,電動的,發動機突突突地響,船哪,就離開了碼頭。”

      “我從來沒有坐船到過大海中,從來沒有。我一直以為,大海,就是我們在岸邊看到的樣子。除了這個樣子,還能是什么樣子呢?可,真不一樣啊。我們離碼頭越來越遠,海水黑藍黑藍的,一起一伏,千起千伏,顏色都不一樣。我嚇壞了,我真的嚇壞了。我們都沒穿救生衣,只好用盡全力抓住船上的纜繩。它們可真粗。漁船劃了條弧線,海水像飛一樣。我嚇得不敢抬頭。可是,小等一點兒也不怕。他哈哈哈地笑,說總算見識了大海。后來,他也坐不住了,還有他爸爸,就全學著我,趴下,把腦袋放在船舷上,側著頭看海。那會兒覺得,如果船翻了,我們一家就交代在那兒了。太恐怖了,掉進那樣的海里,就再也出不來了。”

      “但那船沒事兒,它突突突地響著,又帶我們回來了。海面平靜下來了。我們回到了碼頭,下了船,安全了。可是那海,我再也忘不了。小等也忘不了,他說,等放暑假,他還要去坐船出海。卻等不到了……”

      空氣又沉默了。

      “可是,他說了,要出海,對吧?我就替他辦到。就是這回……就是,這回,我把他……送,送過去了……”吳會計的聲音終于哽咽了。在此之前,她的語氣太平靜了,我都不敢接話。現在是我說話的好時機,我卻不知說什么。這種時候,生命的脆弱感凸顯得無比清晰。但過了這個階段,人們就能治愈自己,再接著在人世間打滾兒。總是這樣。可,當下是最難熬的。

      我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她瘦了好多。

      她的頭稍微抬了起來:“我知道小等去那兒了。他就像是一條小河,流過狹窄的地方,突然開闊了,本來,他得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經過寬闊之地,才匯入大海。但他不想等,他直接去了。我知道的。”

      “也不一定是他急性子,說不定,是大海,大海喊了他去。我知道的。”

      她的面容平靜,但讓人莫名地覺得寂靜,空氣在窒息。我強撐著安慰,看得出來,她像只鴨子一樣,身上披著光滑的毛。那些話像水滴劃過,絲毫不留痕跡,直接又滴到了地板上。這個人,究竟是怎么了?我看著她,在她的眼里看到一點異樣的光。

      另外三個終于趕來了,她丈夫也跟來。我們扶她起來,這兒風大,這種時候再病倒了,可怎么辦?她沒有任何反抗,站了起來,由著我們把她送回去了。我們把她放到沙發上,一邊一個圍著她,還有兩個坐在對面。她丈夫給我們倒了茶,就遠遠地,坐在一把藤椅上。他說得對,天更冷,她家的暖氣更足了。

      她沉默不語。她確實瘦了一些,但看上去和原來的樣子差別不大。整個人似乎失去了水分,像朵枯萎的花,耷拉著腦袋,腰也弓著。她明明在我們眼前,卻像隱身了似的。只有偶爾的搭話,將她從隱身處拉出一點。只是一點點,而且模模糊糊的。這樣,她的聲音反而變成了實體的存在,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

      “什么,誰?”林太問。

      “他們,那些詩人,他們用星星的語言說話,他們是怎么學會的呢?”

      林太愣了,看向我。作為團體里最有學問的一個,我知道她在說什么。但在這種時候,太突兀了。我看了一眼她丈夫,他愣愣地看著我,又看看她。

      我咽了口唾沫:“他,他們……”我也不知說什么。

      “吳會計啊,你不是傻了吧?我的老姐妹啊,一定要想開點兒啊!”林太開口。王首席此時一點兒也不鋒利了,只能跟著附和:“想開點兒啊。”慧主管點點頭:“是啊,遇到這種事兒,誰也沒辦法。”

      輪到我了,又輪到我了。我尷尬地說:“想,想開點兒……”然后,我一抬頭,看見她丈夫正在沖我使眼色,我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來的目的:“不只是想開,咱們還得繼續把日子往好里過,對不對?看看你們家大哥,他也難受得要死,還得擔心著你,對不對?這會兒,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好好休息。以后,還是得好好的,這樣,小等才放心啊!你也不想兒子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對吧?傷心歸傷心,可生活,就是這樣啊。有時候給你束花兒,有時候又下起冰雹……”

      “所以,現在提離婚不是合適時機,也沒必要。這家,還得你和大哥兩個人撐下去呢。不信,你聽聽她們怎么說,肯定也是這個意見。”

      我結束了,聽話的對象毫無反應。旁聽的暈了。她們并不知道還有離婚這個說法。所謂勸說也無功而返,在這個時間,言語如此無力。臨走的時候,慧主管提醒她丈夫:“大約是受的打擊太重,這會兒尋死都有可能。你千萬別離開她呀。”

      她丈夫點點頭,說:“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兒,她有點兒怪。不過,我死活都不離婚的。我也難受,但日子還得這么過,不是嗎?”

      之后,我們很長時間沒見過她。大家心照不宣,給她療傷的時間,不愿意打擾她。她的丈夫也沒有再打電話來。不過,因為這件事,我們再肆無忌憚地玩兒,心中會很慚愧。于是,大家相聚也少了許多。大家都在等待,等待她痊愈。至少,假裝痊愈。說真的,如果知道她最后會辭職離婚,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再看她幾次的。這也是我后來再次見到她時,馬上涌現出來的想法。

      她來找我,又瘦了些,淺笑著,穿了棕色運動裝,背著黑色雙肩包,看上去倒比之前清秀了許多。“我離婚了,存款全留給老公了,房子本來就是他家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也辭職了,今天本來就是結算日,但我不用結算了。我想在你的宿舍里借住幾天,最多一個星期。你看行嗎?”

      “行……”我猶猶豫豫地答應著。不是不能借給她住,而是對她說的話還沒反應過來。離婚了,一個中年女人,老公對她其實還不錯的。辭職了,一個中年女會計,再也不好找工作了。她想干什么?那會兒,我仍然不知道她的決絕,以為她頭腦發熱,做出了不合時宜的決定。但是,事已至此,我不能把人拒之門外。唉,算了,休息一段時間后,再讓慧主管幫著找份工作,重新開始吧。“你盡管住,反正也是空著。等找到新工作了,再搬出去。沒關系的。”

      于是,她就帶著全部家當——一部手機、六件換洗衣裳以及三千五百元錢,住進了我的宿舍。這樣,她的家當里又多了些東西,那些原本就存在這里的詩集。

      晚上,我和她聊天。她突然語速很快,整個人似乎清晰起來了,一點兒也不像她原來的說話方式:“我是要離婚。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大家都一樣。是的,只是看上去不一樣,但事實上都一樣。我老公,他是個好人,僅此而已。有我,他過得幸福;沒我,找別的好女人,他也能過得幸福。我不想了,不想陪伴任何人。你明白嗎?不明白,我整天和數字打交道,我看不出來,我在這里有什么意義?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什么來的?我不知道……”她哭了。

      她接著說:“小等是我的兒子。他小時候可愛極了,學吃飯,學穿衣,學知識,學技能,學所有的一切。有了這些,他能過得不錯。他能活著。可是,突然一下,他就不見了。拉不到他的手,摸不到他的額,抱不住他的身體。你們覺得奇怪嗎?他消失了。”

      “一個人,來了。一個人,消失了。在這中間,究竟要怎么辦呢?”

      “我背誦著小等的作文,它們為我留下了一點兒小等的呼吸。但又能怎么樣呢?我背誦的那些詩歌,在生活之外,為我提供看這個世界的另一種視角。我偷偷藏著它們。但事實上,它們就像星星,我永遠夠不到的星星。”

      這一刻,我覺得她是不幸福的。她像一條掙扎在生活里的魚,像一片貧瘠到極點的土地,生活所能給予她的養料,少得可憐。

      但什么是幸福呢?我怎么有資格回答。亞里士多德將人生的幸福分為三類:來自外面的幸福,來自靈魂的幸福,來自肉體的幸福。而叔本華則認為,人的命運的差別,可以歸結到這樣三種不同的原因上。第一:人是什么。從廣義說,就是指人格,包括健康、力量、美、氣質、道德品格、理智以及教養。第二:人有什么,即財產和所有物。第三:一個人在他人的評價中處于什么地位……我的腦子里胡思亂想,然后,我想,哎呀,不管哪一方面,這個女人,這個辭職又離婚的中年女會計,似乎都不具備啊。

      我同情她,但我又為自己的同情深感慚愧,我不知說什么好,我也不能不回應她。

      我給出的建議是,出去旅行。大家都這么干,有受不了的事情就出去旅行,煥然一新,就能重新回來。去歐洲,那里建筑優美莊嚴,會讓人感覺好受很多。去西藏,那里自然接近神明,也會讓人感覺好受很多。她愣愣的,點點頭。在一大堆的沉默里突然冒出一句話:“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呢?我一直努力,努力。不能比人強,也不能太差。我有工作,有存款,有離婚證。我有這些,可我是誰?我不知道。”

      這家伙傻了。我從中嗅到了一絲哲學味道,這讓我覺得好笑又同情。我們不適合研究這么深奧的問題。就算是我們大學老師,也不過是在酒桌上爭論一番,在黑夜里哀嘆一番,清醒了,還是普通人。我們掙錢,在城市里買房,送孩子去好的大學。我們保養皮囊,開心玩笑,揮金如土,還能給后代留下一點兒遺產。還不夠?她不過是受到刺激了,我想,過一段時間會好的。

      我給姐妹團的每個人都打了電話,通報了這個消息。林太說,那就干脆喊出來一起聚一聚吧。我就問吳會計。她拒絕了,她說剛從家里搬出來,想清凈幾天。“稍微晚些吧。”她說。“好的。”我說。這是她第一次拒絕邀請,也是最后一次。但我并沒有一絲一毫的警惕,對于她的未來,在我的想法里,其實構圖非常清晰。或者單身,或者再婚。工作,如果不找會計的活兒,可能會更差。現在,不過是她的過渡時間罷了。

      我們能做的,就是給她點兒時間。而且,她只要一個星期,一點兒都不過分。此后幾天,我也是偶爾去上課,給她打個電話,看看怎么樣。其他時間,只能交給她自己了。

      臨走的時候,她向我借了圖書館的借書證,說沒事兒想去看看書。我怎么也想不到,正是因為這不經意的提議,她在我們學校一日之間成了名人,讓我好長時間不得不面對同事的詢問,一遍遍無從解釋卻還得解釋。他們呢,可以說,獵奇心與找話題聊幾句兼有,但我都得好好回答。可是,關于吳會計,我越來越不知怎么說她了。

      深夜又是深山

      四圍這樣狹窄,

      好像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聲音: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馮至

      回答通常是:“是的,是認識的。她只是要查點東西。她的兒子剛剛發生了意外,她也剛剛離婚,可能只是那會兒有點恍惚。沒事的。”我微笑著,讓自己盡量顯得正常而溫和,仿佛這只不過是小小的一個插曲。而他們的問題大致是:“那個女人啊,就是暈了的那個,你認識嗎?現在,還有人餓暈,真是不可思議……”學生之間也似乎傳得沸沸揚揚,但他們不敢來問,只是偶爾指著我對同伴嘀咕什么。

      我一下子成了大學的熱點教師,簡直是“紅”到了極點。然后,我被領導叫到了辦公室,談笑風生地閑聊之后,只提醒我,借書證借人用沒關系,但要看是什么人。這要是出了大事,誰來擔這個責任?我連連點頭。

      沒錯,這都拜吳會計所賜。她在圖書館里待了一天,沒有人知道她看了什么書。圖書館關門的時候,她沒有出來。她躲在一間小小的閱覽室,開了燈,繼續看書。半夜,一個巡邏的保安大叔看到了,就用鑰匙開門進去,發現她暈倒在地。旁邊是我的借書證和幾本關于詩歌寫作的書。他嚇了一跳,于是,馬上通知了同事,同事通知了行政處,行政處通知了我。

      等我趕到時,她躺在病床上輸液,睡著了。

      “沒事兒,是餓的。”醫生說。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想多看點書,我沒有時間了。沒想到……可能是,最近都沒有……”她醒來后,對我說,“還有,借書證被收走了,對不起。”

      人沒事兒就好,我把她送回宿舍,給她買了一大包速食,叮囑她一定要按時吃飯,好好休息,就走了。我有點兒生氣。一個人把日子過成讓別人提心吊膽的,太討厭了。她受了生活的傷害,卻沒想著治愈自己,反而試圖讓自己不要痊愈。這簡直是不可理喻。接下來幾天,被同事們問得不勝其煩的我,也沒有打過電話過去。甚至有一天去上課,也并沒有順路去看望她。

      三天后的下午,吳會計打電話給我,說,晚上聚一聚吧。她說買了酒菜還有點心,她想念大家了。這是好轉的兆頭,看來她決心開始新生活了。我真心為她高興,忙不迭地答應下來。地點是她定的,在宿舍邊的操場上。這是個奇怪的地點,可我還是沒想那么多。如果我知道,這預示著她以后的生活狀態,也許我會再多說點兒什么。

      可是,說什么呢?到了今天,我也想不出,我要以什么理由去阻止她,我是否有必要去阻止她,我是否有資格去阻止她。那是她所選擇的命運之路,大多數人并沒有這樣的機會,也不會有這樣的勇氣。

      我們約著一起到了。因為是冬天,寒假即將來臨,地上枯草黃黃,寂寥有邊。塑膠跑道把一切都圍攏在內。看上去,這里可以奔跑馳騁,其實并非如此。馬上就要放假了,幾乎沒有什么學生經過。在枯草的中央,立著一頂小小的藏藍色帳篷,有著黃色的邊兒。我們試探著走過去,就看到了吳會計。她還是一身運動服,深藍色的,外面罩著件羽絨馬甲,有點臃腫。她頭上戴了毛線帽,正彎著腰把保溫箱從背包里拿出來。背包就放在帳篷里的地上,旁邊還有一張塑料的折疊茶幾,上面已經擺好了碗筷和杯子。

      說實在的,那天晚上,她看上去心情不錯,甚至比平時都開朗了許多。說起小等,就說起小等。說起丈夫,就說起丈夫。說起結算,就說起結算。說起詩歌,就說起詩歌。似乎一切在她那里已是過眼煙云。她興致勃勃,又像吳會計,又不像吳會計。

      我們縮在帳篷里面喝酒,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只好再猛喝酒。

      她不停舉杯,敬我們自己,敬姐妹團。她說,一直以來,我們的相聚都為她打開了一扇窗,讓她能透透氣。除此之外,她沒什么朋友。

      “我是個笨蛋。”她說。

      “我們都是笨蛋,在生活這個王八蛋的操縱下,我們都活成了神經病。來,神經病友們,我們干一杯。”王首席說著,站了起來,跳跳,又坐下來,“啊,好冷啊——干!”

      “接下來,你還要做會計這行嗎?我有些企業上的朋友,回頭讓他們看看。找份新工作嘛,不難。我姐妹誰不給點面子?放心哈。”慧主管準備喝,又說了一段話,特地又和吳會計碰了一下,才喝掉。

      “缺錢用,跟我說,這都不是事兒,別自己一個人扛著,聽見了嗎?”林太撫著吳會計的肩,搖了搖,也喝了一口。

      “謝謝,謝謝大家不嫌棄我。我是個笨蛋,是個笨蛋。我,一個會計,最喜歡的東西是什么,你們知道嗎?”吳會計豪放地坐在墊子上,坐姿與喝酒都大開大合。

      “詩歌嘍!”我們說。我們都知道。這不是什么秘密。

      “不對!不是!哈,你們錯了。你們錯了……我最喜歡的,我最羨慕的,我最嫉妒的,是詩人能做到。可是,是怎么做到的呢?是怎么做到的呢?”

      “嗯?”我沒反應過來。其他人也弄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我嫉妒詩人。我,嫉妒,他們。因為啊,他們總能在平凡生活中發現輝煌燦爛的東西。是怎么做到的呢?他們的感覺肯定和我不一樣。我只會看數字,擺弄它們。但數字毫無意義。我背詩,從詩句中得到快樂和憂傷。可是,這不是我的,這是詩人的快樂和憂傷。它們屬于詩人,在某個時刻,它們從詩人的頭腦中浮現出來。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真不像個理科女的樣子。”王首席說。

      “就是啊,喜歡詩歌,咱就背,咱還能寫。對吧,你需要詩歌刊物的編輯嗎?我剛好在上次飯局認識了一個。要不要電話給你,說不定,你還能發表發表,做個詩人呢,對不對?”慧主管說。

      “想做什么就做,啊,我支持你!”林太說,“說到西藏,說不定咱們可以一塊兒去。我們家那位有幾個朋友,年年喜歡自駕游去西藏,待上半個月一個月的。拍的照片可漂亮了。你要感興趣,我這就問問他們下次去的時間。”

      我殷切地看著她。大家的提議都是最切合實際的,也是對她最好的未來生活方式。我聽明白了她的話,但還是這樣希望,希望她點頭說“好的”。人們總是去西藏,之所以沒有建議別的,是因為在她的經濟條件許可范圍內,在她的世界認知范圍內,這樣的旅程屬于安全地帶。但說實在的,關于去西藏這件事,我個人向來不抱希望。當你的感知還在原處的時候,不要指望西藏或其他任何地方。很簡單,你要跳出感知,才能獲得更高層級的認知。這個過程沒有捷徑,也無法從教育中得來。她想要弄明白詩歌里的思維,無論采取哪種方式,都是緩慢的過程。所以,還是去西藏吧,這是捷徑。既然心里已經絕望,那就找回希望。去旅游整理一下,很多人就能重新出發。

      她獨自喝了一口酒,低下頭。“我逃過一次課。”她突然說。

      “只有一次。那天,我的前面空空蕩蕩,有兩個男孩子,總是相約著逃課去玩兒。我猜想著,他們會在哪里,他們在干什么,他們在想什么?我也想逃一次。如果我偏離這個軌道又怎樣呢?反正在這里,我也絲毫沒有存在感,而且我的桌子在陰影里,老師一般都發現不了。于是,就像是一次本能反應。下課了,我站起來,穿過人群,找了個借口騙過門衛,然后走到大街上,一種模糊的快感襲擊了我。原來,我可以不在乎學校,不在乎老師,不在乎姑姑,不在乎街道上的行人。我可以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她說。因為我沒有打斷她,就一次性講下來。

      “但我還是害怕。這害怕隨著腳步一點點增長,于是,放學時,我回到學校,拿了書包回家去。逃學,僅此一次,我又乖乖上學了。一直到現在。”

      我同情地看著她。這讓她覺得不舒服,她扭了扭身子。

      “我們都一樣。”我說,“看上去不一樣,其實都一樣。都有逃離的沖動,但最后,還不都是在這兒。”

      她點點頭,和我碰了杯,喝了一大口。“知道嗎?我骨子里有種不在乎,但我得裝出在乎的樣子。不然,我對不起把我養大的姑姑,對不起和我一起過日子的老公,還有我兒子。我的兒子,他好奇心很強,從小就這樣,我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慶幸他這樣長大。可是,他死了。消失了,就那么消失了。他來這個世界上,究竟是為了什么呢?他的生命很短,但和生命很長的人比,他少了什么嗎?似乎也沒有。大家整天忙忙碌碌,結算自己的財富、名譽、他人的評價,更好了,更壞了,心就抖一抖。生活里充滿了數字,這些數字毫無意義。至少,在我看來,不過是結算的工具。結算完了,在這個基礎上,再繼續加或者減。在這個基礎上,會有新的數字出現,就像是一件外套,天天穿在身上,為它哭,為它笑。卻不知道,世界還可以用另外一種感受來感受。你知道的,對吧?”

      “有另外一種感受的方式。就像逃課一樣。為什么詩人能有這樣的感受,而我沒有?對我來說,這日子貧瘠如荒漠,枯燥乏味,淺薄空疏。對于詩人來說,它豐厚富實,趣味橫生,意味深長。這種感受的能力,讓我嫉妒得發狂。”

      她笑著。平淡的臉上帶著光彩,那是剛從窩里跑出來的兔子臉上的表情。

      “吳會計……”我咽了咽唾沫,不知道怎么說下去。這個普通的中年女會計,這會兒,就像看著一只長毛兔,從魔術師的帽子里跳出來,沿著舞臺跑了。它不是被局限在變魔術的道具里嗎?它的生活,已經被固定好了。但它想跑。它還不知道,其實所有的生活都是一樣的。對一只兔子來說,也只能達到兔子所能達到的一切。有什么意義呢?

      毫無意義。我了解一切西方哲學和東方哲學,我也懂點兒詩學。那又怎么樣?我咀嚼著大師的思想和知識,按部就班地給學生上課。如此而已。

      跳不出去的,怎么能跳出命運呢?

      就算我告訴了那些學生那些理論,他們畢業后不就是去找份工作,爭著留在大城市,做個教育工作者或者白領嗎?看上去,這世間千姿百態,但事實上,都是在這種框架里。那種高尚的,終極的追問,怎么會發生在一個中年女會計身上?她不過是被兒子的死亡給刺激到了。她的悲傷狀態,就算立刻馬上尋死,我也不覺得奇怪。一般來說,當人們在生活中遇到重大危機時,都會顯得像個哲學家,或者詩人。這是暫時的,那些乍聽起來的哲思和詩意,過一段時間,就會重新被生活消磨得一干二凈。

      “這個啊,啊,太深奧了。”王首席的表情和往常不太一樣,“我們普通人,都過著當下的生活,回憶過去,憧憬未來。物欲主導著一切。紙醉金迷的城市,雞零狗碎的鄉村,沒有區別,大家不都是這樣活著嗎?人的價值,被認可被鼓吹的價值,就是更美好,更理想,更偉大,更卓越,更杰出。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動機,就是想著怎么讓自己更強。”

      “是啊,”慧主管說,“太多的分別、比較、較量、好強,想要勝出,想要凌駕于其他人之上。大家都是這樣。說實在的,真是他媽的累。我從一個普通員工變成高管,你們覺得,我付出了什么?嗯,嗯?”她縮了縮脖子,將羽絨服又緊了緊。

      王首席舉杯:“敬披荊斬棘、更強的慧主管!”

      林太的皮草看來格外保暖,所以相對來說,她坐得最安穩。但是,她沒參與到這個話題里來。她只是默默地坐著,和吳會計又碰杯,喝一口酒。

      這樣的話題,每個人都有發言權。

      “所以,幸福究竟是什么呢?”林太慢悠悠地,“我們都很幸福吧。沒錯吧,不管怎么努力,不是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嗎?”

      人人臉上都顯出茫然,仿佛我們也變成了無依的女人。

      “不要啦,不要這樣。”慧主管喊著,“我們不能想這么多。我們只能這么活,就這樣活著吧,干杯——”

      大家干杯,又聊起別的。臉上紅撲撲的吳會計,喝得東倒西歪,徹底地與大家打成一片。這個女人,有點兒奇怪。對于這次兒子的意外死亡,她并不是癡迷于無止息摸索著回憶,也不試圖重新網住未來。她似乎在當下找不到路徑,顯得是那么迷茫又迷醉,堅強又堅定,痛苦又痛快。這不應該是吳會計。這是另外一個女人。另外,一個人。她站在時間的漩渦里。她這樣的存在,使這個瞬間無限延長,超越自然的極限,讓人無法不直視。

      “既然世界在他們眼里可以是這樣,我也能發現,我,也能。”她說著,站了起來,一步跨到帳篷外面,搖搖晃晃地,又回頭對我們笑,“我得一個人上路。”然后,她轉過身去,對著冬天的夜空張開雙臂,“一個人!一個——”

      我們都跟出來。冬天的夜晚,寒冷的草地上,我們踉蹌著,仰望著,可天上沒有星星。好不容易找到一顆,還似有若無。那時,我還沒有預感到她的離開竟然是那么久,似乎永遠不再回來。而那個帳篷之夜,成了我們離星星最近的時刻。

      獨角獸在敲門

      那只獨角獸,身軀龐大,

      它在附近,聽

      就要來敲門了。

      ——吳雪娟

      吳會計沒有找工作,沒有找房子。她失蹤了。

      我們按部就班,過著自己的日子。偶爾在某些場合,我們會想起她一下,但時間不會長。我們的時間被很多訊息占滿了,滿得簡直要溢出來。無休無止的聚會,響個不停的手機信息,總也看不完的段子,還有老公不在出軌就在出軌路上的猜疑。人人都忙個不停。

      姐妹團后來漸漸離散,林太終究還是和老公離了婚,用分得的財產開了店,準備自己好好創業,做個名副其實的富婆。一個年輕人和她在一起,她無所謂。慧主管榮升分公司老總,稱呼變成了慧總,到另一個城市去開拓新天地了。張曉聰后來一直在遠方上著班,沒回來。我的職稱評定下來了,從此之后,我就是副教授了。大家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偶爾電話聯系一下,但像從前空閑常聚,似乎越來越少了。

      前些天,又是林太發話,她的新店開張,讓我們務必到場祝賀。借著這個時機,我們難得又聚了一下。聊起了吳會計,林太說:“這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吧。我們在這里蠅營狗茍,她在那邊伴著星光獨眠。”

      我詫異于林太有這樣的眼光。她笑了,對大家說:“今天啊,我們不醉不休。”

      然后,我們才知道,林太竟然見過吳會計一面,在我們都認為她消失的時候。那是一次藏區自駕旅游。她和老公、女兒,還有另外一家人。他們路上停留在一家民宿,出來端茶的竟然是吳會計。

      這太有戲劇性了!生活里怎么可能發生?

      我大吃一驚,問:“她什么樣?”王首席和慧總也吃驚地盯著林太。

      林太瞇著眼睛,恍惚在酒吧的燈光里,一個富貴太太的慵懶模樣。她晃蕩著酒杯,似乎看著那酒水,又似乎看到了吳會計。“她很瘦,很瘦,瘦得不成樣子。本來就沒什么錢,也不知靠什么生活。我問她,她說是打短工。整個人結實了,穿著工裝褲和短靴,利索得很。她說,她走遍了整個中國,有繁華的城市,也有偏僻的鄉村,后來才到了西藏。”

      “她在西藏?”

      “現在,應該不在了,她說她要繼續走,走到國外,走到廣闊的世界。去看那些詩人看到的地方。她要弄明白,那些詩人的感知力,是從哪兒來的。她說,自己的背囊里,裝滿了書,有詩歌的,還有哲學的、神學的、美學的。她認真地看,但是不急。她說,她現在沒做‘應該’的事情,在做‘必須’的事情。她還說,讓我問大家好。”

      “可是,有什么好問的呢?我們不就這樣?”

      我看了林太一眼,這么重要的信息,她從來沒提起過。

      林太把杯中酒一下子喝光,又對酒保說再來一杯,等酒杯重新握在手里,她似乎獲得了一點勇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說:“所以我沒替她問你們好,我是不是很壞?哈,我嫉妒她,我嫉妒她能這么做,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就像她不知道那些詩人是怎么做到的一樣。她就那么地,那么直接轉身上路去找答案。我,肯定做不到,甚至也不敢想這么做。但是,我還是嫉妒她,我恨她,教授,你罵我吧,我因為嫉妒而恨她……我啊……真不想提起她……真不想……認識她……啊……”

      我搖搖頭,大口喝酒。我不能罵林太,提到像吳會計那樣的人,誰會不帶著一點兒恨意呢?因為她爬出了兔子的長毛,而我們都還在其中打滾兒。

      “那是另一個世界。”我只能這樣說,“我們,可能都無法抵達。”

      “可吳會計邁出了一步。”王首席嘆了口氣。

      慧總沉默著,一句話也沒說。

      又幾年,我在外面辦事兒的時候,突然有個電話來,問我在哪兒,想來看我。是吳會計。我手足無措,慌忙邀請大家都到老地方無依咖啡來。我匆忙趕到的時候,看到門外有個人,還以為是送外賣的小哥,沒在意,直直地往里走。

      “芳姐。”

      有人喊我。我扭頭,看到了她。她很瘦,很黑,眼睛并沒有多亮,但整個人看上去緊致,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感。她老了,但又年輕了。說不好。她扎著馬尾,穿著工裝褲、靴子和簡單的T恤。看她這個樣子,我竟然有些局促。她倒自然得很,仿佛昨天我們還在見面。她笑著,淡淡的,眼神完全不一樣了,少了什么東西,又多了什么東西。不由分說,我就把她拉進去。我討厭她現在的樣子。她像個詩人,能見到不平凡的東西。而我,還在原地看著風景,百無聊賴,又賴以生存。我討厭這個。

      恰好這時,姐妹團都來了。大家就進去,眨眼間,以前常坐的空間里滿滿當當。

      她開始受到拷問。

      她說,是回來辦簽證的。這頭發是自己剪的。衣服也穿了很多年。她手洗衣服。是的,她走遍了中國很多個省市縣城和鄉村。她一刻不停。

      “你像是電影里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一個人活成了一個隊伍。”王首席調侃她。一個人活成一個隊伍,是我們對女強人最大的褒獎,以前總喜歡這么調侃對方。但這次,她認真地對我說:“我是一個人,就只有自己。”她從容的樣子,又讓人想到電影里看到的修女,而且是那種帶著光環給人慈愛的老修女。這種感覺又和戰士的感覺重合在一起,讓人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又堅強又艱苦,又飄逸又死板,又日常又神仙。

      說真的,我還挺喜歡她這樣子的。我想,哪天有Party,我也要這樣打扮一下,那些珠光寶氣的名媛貴婦,一定會嚇一跳。林太坐在她旁邊,問她,有沒有去見她的老公。她說沒有必要。但還是問了,他過得好不好?很好。我說,潛意識里我認為無論我說什么,都傷害不了她。他又結婚了,女方是個普通的白領,但長得非常漂亮。他們感情很好,常常一起散步。最近,好像剛有了個孩子。那就好。她的聲音淡淡的,思緒不知飄到哪兒去了。這個沒良心的女人,那個丈夫對她其實挺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長久不見的緣故。我覺得她就在我們面前,卻遠得像在天邊。

      我們繼續拷問,可她三言兩語就把自己這些年的日子打發了。不過,當看到我們因為她的不配合而不知再問什么時,她干脆自己主動說話了。她說,大約有半年時間,她住在貴州山區一個懸崖上的小屋里。那本來是護林員的住處,但看來被廢棄很久了,有一次她練習攀巖發現了它,就住了下來。“很可怕。”她說,“很可怕……就像全世界只有自己一樣,太可怕了!”

      老板娘來加茶水,恰好聽到了這句話,就笑著說:“來,喝點新到的茶,什么都不可怕了。”

      我們感激地看著她,多么可愛又有眼色的老板娘,緩和了我們這里恐怖的氣氛。我們動了動身體,沖著要離開的她也笑了。笑聲沖散了吳會計說話的語氣,那讓人有點兒莫名地僵硬。很奇怪。

      “你真的一個人在那里住了半年?”林太心疼地問。

      “生活肯定不方便。”慧總說,“你怎么撐下來的呀?真是無法想象。”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王首席伸出手來,鄭重其事地握了握吳會計的手。

      “你在那兒,都干什么呢?”我問。

      吳會計的嘴角扯了扯,看上去想笑,但最終沒笑出來。她的語氣硬邦邦的,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說出來。“什么都沒干。”她說。

      “我就是待著,有時候到下面去采購些東西。小屋里有鍋灶,能做東西吃。那兒真美,早上有霧,只能看到山頭幾十米遠的地方,就像你自己帶著光,往前才能照亮路。等太陽出來,就散了,到處生氣勃勃的,就算只能看到那些樹也是這樣,更別說偶爾還能看到山里的小獸了。我不怕它們,真的,感覺自己和它們一樣。我也會丟點兒吃的在外面,從窗戶往外看著今天誰會來。到了傍晚,看著太陽落下去,心想著一天這么快,怎么就又結束了呢?光線消失的時候,我就在屋里點上燈,開始讀書。有些書,我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遍。我沒有刻意去背誦,但閉上眼,那些詩句,那些文章就在眼前晃。”

      “有時候,就突然跑神兒了,好像自己到了更高的地方,看見了連綿不斷的大山在黑夜里,像大地的影子,看見了這懸崖上的小屋,看見了窗戶里的燈光,我還看見了我自個兒,就像是我的影子。”

      吳會計笑了一聲,也許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也許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奇怪了,突然就住了口。

      然后,她問:“都是你們問我了,你們怎么樣啊?”

      我們互相看看對方,點頭:“挺好的。”

      王首席突然長嘆一聲:“要是我也在那兒多好啊!我也想過離群索居啊……”

      “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可不敢。”林太說。

      吳會計微微笑了:“其實,習慣了,還挺好的。

      慧總也笑了:“你這習慣,一般人可做不到。后來,你是住煩了,就走了嗎?”

      “不是的,那個地方是住不煩的。我本來還想繼續住下去的,可是,有一天晚上,發生了奇怪的事情。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我點了燈,看了書,然后就躺下了。但怎么都睡不著,身體非常舒服,可就是睡不著。到了小半夜的時候,我老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懸崖的對面山上,在森林里來回走動,好像跟我有關系。我覺得很不安,可就算有月光,外面還是什么都看不清啊。我告訴自己說,是風,是山風的聲音,睡吧。可那種感覺還是不離開。”

      “然后,我覺得那個大家伙來了,是跳過來的嗎?可能是。是跑過來的嗎?可能是。是飛過來的嗎?可能是。反正,它在這里了,就在我的小屋門外。它站在那里,肯定馬上就會敲門。我支起耳朵,等著它敲門。就像以前在家的時候,等著跟同學出去玩兒的小等敲門,心揪著。可是門一直不響。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我們本來想聽一個可怕的故事,可它就這樣結束了。

      林太舒了一口氣:“沒事兒就好,說不定是什么怪獸,幸好沒嚇著你。”

      “確實是頭怪獸。我看見它了。它敲門了,在天快亮的時候,我聽到了敲門聲,于是,我爬起來,透過窗縫看到它了。是獨角獸,它簡直是巨大。我只看到了它幾根銀白的鬃毛,還有閃著銀光的尖角。然后,它轉身走了,在敲了我的門之后,走了。”

      如果說前面,我們還在認真地期待一個故事的話,現在我們笑了。

      她做了一個夢,在那個懸崖上的小屋里。就是這樣。

      “這可真是個美妙的夢。”我說。

      “誰知道呢?”吳會計說,“也許是夢,也許不是夢。反正,我寫了一首詩。你們不是問我在那兒干什么嗎,我想,我是在那兒寫了一首詩。就是那天早上,我在迷霧里等到了太陽出來,突然就念出了一首詩,就像從我的喉嚨里流出來的。”她停了停,慢慢地說:“那只獨角獸,身軀龐大,/它在附近,聽/就要來敲門了……”

      我們一動不動,聽著她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念自己寫的詩給我們聽,就像說話一樣,沒有抑揚頓挫,沒有表情動作。就像說話一樣。詩很短,只有十來句的樣子。然后,她停了下來,笑了。

      我們都拼命地鼓起掌來,林太一直拍手,別人都停了,她還在繼續,繼續,繼續。王首席的眼里有淚花在閃,她甚至顧不上去擦一下。慧總干脆站了起來,幅度很大地張開雙臂再合上。而我,每一次鼓掌都用盡全力。然后,我們擁抱了她,哭了。

      又幾年。我繼續過著日子,教授學生,參加聚會,偶爾旅游。一天,我收到一份郵件,結結實實的扁平的大包裹,是從世界的一個旮旯寄來的,里面是一幅油畫。一只龐大的獨角獸,通體銀白,在綠色的森林里。我見過這幅畫,在吳會計家的墻上,是她兒子小等畫的。但這張不是,這是吳會計畫的,她沒這么說,但我就是知道。顏料堆砌得非常嫻熟,筆觸大膽而熱烈,完全不考慮觀者的感受,就像她現在的模樣。在過了這么多年后,她終于用這幅畫回應了小等,那個在青春里消逝的親密生命。

      那天上課,我帶上了它。在后半段的上課時間,我給學生們講了吳會計的故事,并把這幅畫給他們看。這些孩子都無比地聰明,看到我不同以往的上課狀態,就知道他們這段時間可以放縱一下,于是就都跑到講臺上來,圍觀這幅畫,夸張地離得很近,嘰嘰喳喳的。

      “老師,那天真的有獨角獸敲門嗎?”有人問,帶著調侃的語氣。

      “她肯定是在做夢嘛。”有人回答,帶著知道的表情。

      我愣了一會兒,想想該怎么說。可是,我腦子里浮現的卻是,吳會計現在應該在哪里,在做什么短工,在欣賞什么風景,在讀什么書。這個女人應該還在逃亡中,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奔波,繁華都市和窮鄉僻壤。它們,卻都不過是她的背景板,因為她的眼睛始終在看著自己。我們也可以當她其實是靜止不動的,是世界在輪轉,在她身后。或者,有一天,她會安頓下來,當那獨角獸被馴服的時候。也許這一生,她都未必能做到。可她,畢竟轉身隨它離去了,只留下我們在原地張望。要知道,在這個世界,忍受日常生活還是比忍受別的要容易得多。

      我回答說:“是真的,那只獨角獸來敲門了。它無比龐大、美麗、神秘、高貴。它來敲了她的門,總有一天,它也會來敲你們的門,但是,你可以選擇跟它走,也可以選擇不理它。”學生們哄堂大笑,覺得我終于說了句幽默的話。

      【作者簡介:劉瀛,作家,現居杭州。主要著作有《懸掛的城市》《南來的雁鳥》等。】